回忆母亲
2022-10-21屠基萍
屠基萍
母亲吴锦华,1919年农历正月廿四日出生于合肥肥东县六家畈(镇),居民中以吴姓居多。清末和民国初期,六家畈出了许多官高位显之人,他们除了在家乡盖房置地之外,也把氏族兴旺的希望寄托在文化教育上。六家畈建有闻名远近的吴氏私立养正小学和庐阳湖滨初级中学。这两所学校都是母亲的母校。
旧社会的女孩子一般不上学堂读书。但六家畈民风开明,也由于外祖父曾多年在李鸿章某位孙辈家中做管家,家境比较富裕,思想开明,所以母亲不仅读完了小学,而且还上了初中。
母亲颇以这段求学经历感到欣慰和自豪。晚年,她和我们聊得最多的就是求学过程中的往事,说她最喜欢的课程是国文课,而且颇有文学的灵感和天赋。
母亲也很喜欢音乐。那时的学校里已经有了专门的音乐教室,里面摆放着风琴。母亲说只要找到机会,她就会溜进音乐教室里去弹上一会儿。到了晚年,见到晚辈玩电子琴,她也经常会走过去弹上几曲。
母亲的口琴吹得好,小时候家里衣柜的抽屉里,放着母亲用手帕包好的口琴。听母亲经常吹同一首曲子,我问是什么歌,被告知,这是:《我们的孙总理》。有时还能看到母亲用双手抱着口琴吹奏,很陶醉的样子。母亲说:“这样吹出来的声音叫‘打’音,难,但是好听。”“文革”我没事可干,想向母亲学习吹口琴,可惜没有得到母亲基因的遗传,几天时间两边嘴角都磨出了血痕,还是连一首像样的曲子都吹不出来。
日寇侵华时,很多城里人到乡下去避难,俗称“跑鬼子反”。我的父亲和姑姑举家从蚌埠“跑反”跑到了六家畈、长临河一带。父亲重操他的本行教书,因为对小孩子学习要求严格,渐渐就在六家畈一带有了良好的口碑。当地人很想留住父亲这样从城里来的教书先生,就商量给父亲在当地说个媳妇。母亲就这样被族人介绍给父亲,两人见面,“相看两不厌”,不久即结为秦晋之好。
“梁园虽好,终非久留之地。”父亲终究没有在六家畈留下来,带着母亲回到了蚌埠,母亲从此担起了家庭主妇的责任。
那时的家庭主妇比现在辛苦得多。比如做饭,单是做饭这事,就不仅仅是灶上灶下的忙活,还要包含买煤、打炭饼、劈柴、生炉子诸多体力劳动。一家八口人,六个孩子穿的衣衫鞋袜也大多要自己缝纫,包括要用碎布打“靠子”、纳鞋底、绗袜底子等等;就是吃的水,也要一挑子一挑子从水站挑回来。
家里人口多,收入少,维持全家生计的就是父亲几十年不变的每月四十三元五角的工资。为了给家里增加点收入,母亲干过多种家庭副业:缝手套、捡茶叶梗等等。干的时间最长的是给父亲单位糊纸斗子(装糕点用的纸袋),父亲从单位领回成卷的纸张,裁成规格大小不同的长方形,交给母亲,经过刷浆糊、对粘成筒、折出底部、底部刷浆、再对粘五道工序,才能做成成品。然而报酬却不高,每十个八开的大纸袋子,加工费只有八厘钱,小一些的给得就更少了。
如果赶上春节之类的节假日,纸袋需求量大,母亲经常要忙上个通宵。邻居马妈妈夸母亲能干,说:“我有天有事起得早,看到屠妈家屋里亮着灯,就问屠妈怎么起这么早,屠妈说:‘你都起来啦,我还没睡呢!’”
夏日炎热,母亲常在肩头搭一条擦汗的毛巾,忙里忙外。晚餐之后,母亲又开始安排一家人洗澡和纳凉。她把屋里一张两尺多宽的凉床搬到院子里摆好,又用两条长板凳、两块木板搭一张床,擦拭干净晾在那里,然后安排孩子们洗澡。兑好温度的水被她一盆盆地端进屋,再一盆盆地端出来,倒掉。等到孩子们一个个洗好,争争抢抢地在凉床上找好位置,安静下来之后,母亲才能顾得上自己。她洗完澡到院子里坐下,抽上一支烟,或吃上父亲特留给她的半个西瓜。这就是忙碌了一天的母亲最放松惬意的时刻。
到了秋天,母亲就要忙着腌咸菜了,那时家庭生活困难,一日三餐除了中餐,母亲会炒些蔬菜和豆制品,早上和晚上就都是吃咸菜了。特别是晚餐,一般都是蒸一锅馒头,煮一锅烫饭(中午没吃完的干饭兑水煮一煮),摆上一桌子的咸菜,通常有腌大白菜(高梗白),高梗白的茎叶一般分开吃,茎切成一段一段,放点生姜末,直接生吃,嚼起来咯吱咯吱响。菜叶子一般和豆干或千张炒着吃,有时也用菜叶和豆腐一起煮汤。常吃的还有腌辣菜(雪里蕻),可以放一点麻油生吃,也可以炒熟吃。偶尔,为了给我们改善伙食,也放一点肉丝炒,会被兄弟姐妹们你一筷子我一筷子很快吃光。还有一盘一盘的胡萝卜条、酸豆角、青辣椒,萝卜干、洋生姜,这些咸菜几乎年年四季常备,它们都是母亲亲手做出来的。
小时候的冬天,好像年年都下大雪。在巷子里疯玩的小孩子敲断屋檐下的冰锥,放在嘴里夸张地嚼着。两位还不到学龄的弟弟十分顽皮,白天不见人影,傍晚也是左呼右唤才回到家里,棉袄棉裤常常湿得一塌糊涂。等他们上床睡觉,母亲就在炉子上放一个铁罩子,把湿棉衣放在其上烤干。棉衣上常常还粘着泥巴,母亲又搬出一个方凳到院子里,双手握着棉衣在凳子上反复摔打,摔一阵,搓一搓,再摔打揉搓一阵。黎明即起的母亲,到此时已是十分疲劳了。至今记得她时常一边摔打一边对着衣服抱怨:“老菩萨,你怎么不把我收走啊,我要累到哪一天啊?”
后来看《林徽因传》,读到林徽因给美国友人费慰梅写的信,我一下子就想到了母亲,这位民国才女深受家务活困扰的处境、心境,和母亲也是一样的啊:
我一起床就开始洒扫庭院和做苦工,然后是采购和做饭,然后是收拾和洗涮。在困难的三餐中根本没有时间感觉和感知任何事物。最后,我浑身疼着,呻吟着上床。我奇怪自己干吗还活着?
在子女没有自立之前,母亲一直倾尽全力为我们几人的衣食住行操劳。及至儿女各自成家,自己步入老年之后,她又尽可能地一切自理,不给晚辈添麻烦。1993年,我们居住多年的老屋拆迁,两年后新房建成,母亲搬进去,一直到2011年离世,十六年间,母亲一直独立生活。我们有时去看她,待的时间稍长一些,她总会说:“你们都有一大堆事呢,不要惦记我,我自己能行。”我们多次提出要给母亲找个保姆,母亲坚持不允。
母亲晚年最爱做三件事情:看电视、听广播、翻看《康熙字典》。母亲偏爱的电视节目是《百家讲坛》《国宝档案》一类。如果我们在这些节目的播出时间去看她,她一般也不怎么理会我们,非要到节目播完,才和我们兴奋地谈论节目内容。母亲的记忆力很好,《百家讲坛》先后二十多位主讲,她每一位都叫得出名字。
家里有一本《康熙字典》,拿在手里沉甸甸的,不知是父亲的家传,还是母亲娘家的陪嫁。字典年代久远,封面破烂,纸张也早已泛黄。母亲经常戴着老花镜或拿着放大镜查阅,靠这部字典答疑解惑。每见到这个场景,我常想,如果年轻时选择继续求学,她是不是会有更加满意的人生呢。而现实中,她把一生的时光都奉献给了她的儿女,奉献给了这个家。
2011年9月19日晚,母亲去世,享年九十三岁。给亲人留下无尽的思念。世上最疼我们的这个人,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