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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21李汉荣
李汉荣
天不亮我就骑车离开城市,一个小时后,就到了南山脚下。此时,村寨里鸡鸣声响成一片,有几只公鸡跳到草垛上,扬起脖子扯着嗓子对着天空大抒其情——看着他们虔敬的样子,作为一个喜欢写诗的所谓诗人,我竟然有了几分惭愧:他们是比人世间的诗人更纯粹的真诗人。古往今来,他们一直坚持着对太阳的初恋和对天空的痴情,不管人世如何变换着烟雾、泡沫、脸谱、时尚和语言,不管人造的电子钟如何扭曲着人们的时间表,他们,始终坚持自己内心的刻度和指针,用自己古老的语言,与黑夜交谈,向太阳倾诉。就在他们一次次质疑黑夜太黑、要从浓重的乌云里抢救出迷途的旭日时,我们这些所谓诗人,却常常躺在名利的被窝里与黑夜同床共枕,打着押韵的鼾声,说着岁月静好的昏话——真是惭愧啊!在黎明的词典里,何曾收录过诗人激动心魂的诗句?倒是在黑夜的档案里,留下了他们瘫痪残废的记录。
我恭敬地站在路边,听着他们的一首首诗朗诵,从他们固执的身影和纯正的声音中,我感到了这个变得越来越可疑越来越陌生甚至越来越可怕的人世,总算还有一种不变的东西保存了下来,这就是:对光明的追寻、对体现均衡美学和正义的宇宙法则的不变的坚守,以及表达这种情感和信仰的那种单纯的、真挚的、万古常新的诗的语言。而这一切,不是由随波逐流的人类诗人鲜明地表达出来,却是由貌似没有任何文化和现代意识的大自然的抒情诗人——雄鸡们表达了出来,就更有了一种客观性和永恒性。我想,当有一天,人类的时钟彻底停摆,也即是说,人类作为一种生物寿终正寝,那时,响彻大地和天空的,绝不会是别的什么电子时钟和机器人的胡言乱语,而依然是雄鸡的诗朗诵——可见,雄鸡身上携带着永恒的时间秩序和生命节奏,而人身上镶嵌的,只是折腾自己也折磨万物的临时的、扭曲的、错误的、自私的、贪婪的、张狂的闹钟,而大自然随时都可以将其删除。
我把自行车寄放在山下一位农民大伯家里,然后步行上山。一路上我时而打起口哨,时而哼着小曲,有时遇到一户人家,突然从屋檐下奔出一条狗汪汪着扑来,我就模仿着它的嗓音,弯伏着身子也向它汪汪着做出扑咬的姿势,那狗竟胆怯地退却了,尽管仍然汪汪着,但底气明显减弱,它一定在想:这家伙不好对付,可能是一条疯狗,他竟然可以站着,也可以弯腰伏着,还披着假模假样的衣裳,叫声显然不地道,绝对不是一条正确的、正宗的狗,很可能是一条假狗或疯狗,更让它纳闷的,是这条狗的眼睛的部位竟架起了两块明晃晃闪着不怀好意光亮的玻璃,可得当心!
狗和我没有怎样过分纠缠,它可能害怕了,转身哼叽了几声,朝屋墙后面走过去了。我们互相留给对方一个永难解开的谜,我继续爬山。
越往高处走,草木越多,露水越多,云雾越多。云像在滚动,在蒸腾,像有一个巨灵在暗中喷吐。云漫过的地方,草木洁净而湿润,露珠挂在上面,像一串串透明宝石。真不忍心碰落了它们。纯洁的事物,好的东西,干净的心,都脆弱易碎,禁不起哪怕最轻微的伤害。尽管小心地行走,还是不停地有露珠落地而碎,衣裤都被打湿了。我就想:从草木间走过,我们究竟碰碎了多少露珠?而从岁月里走过,我们留下了多少遗憾?
阳光照过来,却没有多少热度,不像是六月的太阳,柔和得像是三月的初阳,厚厚的湿润的云雾抚慰了它,它也以温柔的被净化了的“佛光”抚慰土地上的事物。此时我看不见太阳,我想,它正慈眉善眼地从高处注视着我,注视着一切。
云雾已开始减少,视野仍然朦胧。草木们幸福地站在清凉里,各自的手里都握着足够的礼物,艾草、狗尾巴草、马鞭草、车前草在微风里轻颤着,又很快静止了,我似乎能看见它们欢喜又有些着急的神情——满手满身的珍珠钻石,不知该送给谁?
忽然,脚底下咔嚓一声,接着就感觉有什么东西瘫软下来,是不祥的小型爆炸。我低下头,抬起脚,一看,一只鸟蛋被踩碎了,蛋清蛋黄沾在我的右鞋上。一颗心脏、一团色彩、一双翅膀、一串云端的鸣叫,都葬送在我粗暴的皮鞋之下。谁能再复活它呢?上帝的手何时才能把这破碎的汁液再一次聚拢,凝练成飞向天空、拍打我们想象的美好羽毛呢?我的心,我那一度被早晨的霞光、被审美的激情鼓荡得十分高涨、迷狂的心,猛然沉下来,浮起伤感、悲哀和自责。
雾终于散了,此时我才发现自己已到达山顶。可是我却兴奋不起来,一点也没有所谓的“一览众山小”的喜悦。不错,我是到达了峰顶,到达了这座不算太高的山之峰顶,到达了这个平凡早晨的峰顶。然而,在一块岩石上坐下来,我脱下鞋,察看鞋底,不禁一阵心惊:貌似无辜、辛苦的鞋底上,沾着斑斑伤痛和血迹,沾着被踩碎的蛋清蛋黄,沾着被踩死的蚂蚁蚯蚓,沾着被踩断的蝴蝶,沾着被踩烂的蟋蟀、瓢虫和蜗牛——我看见两个模糊的蟋蟀头部,它们也许正相互偎依着倾诉,我的鞋,使它们的婚礼变成葬礼……我不敢细看也不敢细想下去了,我骂了几声自己,我真想就地埋了这双劣迹斑斑、血迹斑斑的鞋!
我应该赤着脚,跪在山顶,大声说一句对不起,我应该向生灵们忏悔,向土地忏悔,向道路忏悔,向早晨忏悔。
是的,我到达了这个平凡早晨的峰顶。然而我却没有抵达的喜悦。抵达的时刻,竟是自责和忏悔的时刻。我想起这个世界的状况,想起生命和命运,想起过往的历史和正在经历的现在,以及注定要走向的未知岁月,我想起世俗的事功和崇高的信仰,我想起庸常的追求和伟大的征服……不管我们对自己的所思所行所作所为怎样饰以华彩罩以光环,人,即使对自己似乎很人性、很合理的行为,都不能过分地自以为是。人,不过是人,不过是生物界的一个物种,不过是使用着这个世界,建设着这个世界,也毁损着这个世界。说到底,人不过是对这个世界存有更多欲望,怀有更多企图,握有更多手段而已。即使是貌似“高大上”的事业,也不过是为了满足人的更多的欲望和诉求,在自然的眼里,在更高的存在的眼里,也许一点也不崇高,倒是一种更深重的践踏和更贪婪的索取。更不用说对财富、对权力、对名利、对占有、对享乐的追逐和争夺,本能和贪欲更是其直接的动机和动力。在通向财富之巅权力之巅享乐之巅的路上,人们啊,请察看你的脚底和路面,那被践踏和伤害的,岂止是几枚蛋、一些虫蚁?
我站在山顶,纵目远眺俯瞰。此刻,在世界的无数大路上小道上野径上,追逐着、狂奔着、攀缘着、争夺着的人们啊,我想对你们说:能否慢一点,轻一点,仁慈一点,或者暂停一会儿,请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脚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