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剧场
2022-10-21傅菲
傅菲
“咭咭咭,咭咭咭”,灰树鹊在板栗林叫得慌。听得出,至少有六只灰树鹊在叫,起哄似的一起叫。板栗林在山腰斜坡上,约有三五亩,林下是伏地的茅草和枯败的紫苏。一条陡峭弯转的黄泥机耕道一直往山高处盘上去,如一条腐烂的泥质盲肠。我站在一棵剁了头的枳椇树下,可以俯视整个花鸟畈。板栗林就在我右边,光光的枝丫突兀,却不见灰树鹊。雨丝织得密,遮住了远景之物。雨阴冷诡秘,不放过任何一个需要淋湿的地方,也不放过我的雨伞、裤脚、鞋子和我简单的下午。
这是什么鸟,叫得这么心切,也不怕雨淋伤了。许健平说。他不知道,灰树鹊不惧微雨,它的羽毛会溢出油脂,雨珠自然滑落。红嘴蓝鹊、黄嘴蓝鹊也是这样,可以在微雨中觅食、飞翔——只需抖一抖翅膀,雨水便没了。
许多鸟都这样,下小雨,异常地兴奋,抖着翅膀高声鸣叫。雨荡起了清新的空气,激起了树叶草叶的颤动,给山林添了几分喧哗。这是一种纯粹的、静谧的、朴实的喧哗。鸟兴奋了,就唱歌。“咿咿咿,啊啊啊。”唱调当然不是这样的。鸟不唱美声,也不唱流行歌曲。鸣禽自成一套声乐体系,吟虫自成一套声乐体系。虫鸟鄙视人的声乐体系。鸟多用复调,多用滑音、连接音和转音。
花鸟畈是大茅山南麓的一个坡面,有五户人烟,已废弃二十余年。花鸟畈有另一个地名:火烧畈。坡面三百余亩,先人开垦出梯田、旱地和茶叶地。梯田已撂荒多年,芭茅遍野。灌木从芭茅丛钻出来,壮硕魁梧。虎斑地鸫缩在胡秃子树的叶丛,嘘嘘嘘地鸣叫。它的鸣声具有重金属音质,声调上扬,柔滑而富有感染力。虎斑地鸫吃蚯蚓,吃甲虫,也吃野果子。它翼下棕白色带斑,与胡秃子浅褐白的叶色相衬。
入户的小路已消失,被沿阶草和茅草覆盖。一些树留存着,黏附着曾在此生活的人烟气息。人的脉息在四处流布,即使人已离开数十年。人的痕迹寄生在树上,在荒野依稀生动。棕树、枣树、茶树、梨树、柚树,在路边或断墙下活得无人问津。它们曾参与了人的生活,也渗入了人的生命。树在长,也在衰老和败枯,我却在树上找回了散去的人声。小仙鹟在枣树上排成一排,计七只,不断地抖着翅膀,翘起黑绿色的头,不时地叫上几声:嘻嘻,嘻嘻;嘻嘻吱,嘻嘻吱。它黑灰色的短喙完全张开,如钢琴的两叶簧片。它以二拍的节奏鸣叫。
枣树有两棵,一棵长在瓦房前的石墙上,一棵长在田埂头。山是黄泥山,山民挖山取土,平出一块地,夯土建房。屋是木料屋,两层,盖瓦,木门被一把链锁锁着。门和廊檐木柱,锈出了铜绿色,青苔爬上了墙根。窗户腐烂,窗格脱落下来。灶房结满了灰扑扑的蛛网。一只白额高脚蛛的空壳挂在网中央,肢脚朝天地张开。雨从破瓦中落下来,嗒嗒嗒,瓦垄水白白,空屋里有了回声:当当当。阁楼上,有鸟在低叫。咕噜噜,咕噜噜。听起来是山斑鸠在酣睡,打呼噜。我仰望阁窗,很仔细地听,觉得不是山斑鸠打呼噜,而是草鸮在暖窝里说梦话。
山斑鸠很少在白天睡觉,而草鸮昼伏夜出。夜幕苍茫,垂挂四野,草鸮破开暮色,低飞在山谷、丛林、丘陵、田间,捕食蛇类和野兔,以及蛙类、鸟类、鱼类。它是林中杀手,却以修士模样装扮自己。它的棉袍橙黄色,衬里是斑驳的灰色羊绒,袍边白色,饰以暗褐色斑点。它戴着白羊绒面罩,露出一双乌珠眼睛,射出亮绿的精光。白天,它几乎都在打瞌睡,眼睛视物不见。它在隐蔽的草丛或废弃屋舍营巢。它是个肉鬼,只吃鲜肉活肉,吃空猎物脑壳。食源越丰富,它育雏越多。食物决定了它的生育。冬日,窝暖,一晌贪欢,它在打饱嗝。
枣树枝头空荡荡,小仙鹟不知飞去了哪里。它惧人。断墙之下,是一片见方的荒田,茅草被风压断,齐整地倒伏。荒田边是两栋大瓦屋,被冬青、苦槠等乔木遮盖了。乔木林之下是一条山涧,涧水在湍急地流淌,哗哗哗。
机耕道淌着水流,冲出了浅沟。一群棕颈钩嘴鹛在一棵苦楝树上,瑟瑟地抖,秃枝在轻轻地颤动。金黄色的苦楝果串在枝丫上,挂着饱满的水珠。“鸟也没个地方躲雨。”张孝泉说。他是绕二镇人,他家距此约十公里,但他并没来过花鸟畈,甚至都没听说过这个地方。他因此略有自责,说这么小的山坞,冬天还有这么多鸟,以后要常来。
一条老公路横在峡谷边,但也废弃多年,并无车辆往来。再深入峡谷五公里的山坞,便是里华坛——桐溪的源头。原住民已外迁三十余年,只有背包客和茶客进去,搭帐篷,看一夜星星,听一夜涧鸣。好友万涛在微信里提示我:里华坛有老房民宿,可住一夜。万涛是野外旅行家,骑一辆摩托车,走遍赣东北、徽州、闽北、浙西北。每一座高山,他都露营过。
但我并不打算去里华坛。花鸟畈足够大,可以容纳并验证我对冬日野山的想象。老公路起始于花鸟畈,一栋白墙瓦房在路头。门关着,院子被篱笆挡住,木柴齐整地码在屋檐下,几只鸡鸭在屋外淋着雨。我赶,它们也不动。它们冻麻木了。一块约半亩大的菜园,被篱笆围着。菜地种了大白菜、青白菜、萝卜、大蒜、芹菜、荠菜、菠菜,葱茏油青。我对种菜人起了猜想,很渴望认识这个种菜人,渴望和他促膝长谈。
老公路之下是萧瑟的落叶乔木林,和斜陡的桐溪。苦楝树、枫香树、榆、鹅耳枥、黄檫、梓树、山乌桕、野柿、野荔枝等,遍布溪谷。乌鸫和小嘴乌鸦在树梢喳喳叫。下了溪谷仰头望,才知道树有多高。树冠虽是光光的,但密密的枝条交错。树高十丈,把溪藏得深深的。乌鸫吃果子吃蚯蚓,溪鱼则是它至爱的食物。它是逐溪之鸟,贴溪飞行,边飞边叫,嘘里呱啦,嘘里呱啦。它的鸣叫悠扬婉转,以百变之音模仿百种之鸟。它穿过雨瀑,穿过水瀑,翻上一座座崖石逐溪。它不停歇地鸣叫,以克服对溪流的恐惧。在森林中,我不知道还有哪一种鸟比乌鸫更勇敢。有时水瀑很急,折断它的翅膀,使它落水溺死,被蛇鼬吞食。但水瀑无法阻挡它翅膀的舞动。它是一种超越自我挑战死亡的鸟。
绵绵细雨的冬月,在人迹罕至的花鸟畈,一群乌鸫暂时放弃觅食,临时组建了合唱队。它们穿着黑色的演出服,打着黑色领结,挺胸昂首,唱起自编的多重奏。它们是唱诗班的孩子,来自神圣优美的大自然教堂。
这里是桐溪的上游,溪宽约三到五米。大茅山卷轴一样垂挂下来,壁立巨大的裸岩和墨灰色的混交林,给溪谷以挤压感。溪石是花岗岩和石灰石,巨如饭甑,小如板凳。菖蒲和兰草丛生。芒萁青青。潮气和雨水,在岩石上滋生苔藓。朽木和树根也滋生出苔藓。一双遗落在山道上的解放鞋也滋生出苔藓。山道穿林而上,无踪无迹。山鹧鸪在林子里咕咕咕叫。
雨不大,也不小,雨珠密集,足够发育一条溪,足够洗去我的脚印,足够安慰冷冬。虽是枯水期,溪水量却大。发音器由溪石取代,共鸣箱由溪谷替补。溪水叮叮咚咚,嘡啷嘡啷,哗哗啦啦。这是一种让人安静、让人忘我的声音,淘洗我皮囊上的泥垢,淘洗我眼睛里的灰尘。约翰·缪尔在《夏日走过山间》中这样写道:
又是山间岁月里美好的一天,人在其中仿佛被消解、被吸收,只剩下脉搏仍在向着未知的远方推进。生命无增无减,我们不再去留意时间,不再匆匆忙忙,宛如树木和星辰。这是真正的自由,是可实现的不朽。
在溪谷,人如冬雪慢慢消融,化为溪水。人生何为?何谓人生?这样的高深问题,暂且放下。溪水匆忙地奔流,沿途收集着雨。溪边丛生柳槐、刺槐、荆条、赤楠和鸢萝藤。水花莹白,溅落下来,如一地碎银。黄鹡鸰和白喉红臀鹎活跃于溪石与枝头之间。一根或两根原木横架在溪上,成了短桥。木是松木,吸水不腐,却生育出苔藓和地衣。
在溪谷回望,花鸟畈有了隐身术,除了茅草和稀疏的林木,别无其他,瓦房也不可见。两山之间的最低处,才有溪和涧。溪是地理的分界线。花鸟畈之上是针叶林和混交林。坡面的两边是斜深的山坳,乔木参天,山涧激流陡悬。我几次试图深入山坳,却缺乏勇气——灌丛太密,无路可寻。树冠遮蔽了山坳,只有繁盛的树叶露出来。山尽可能空出地方,给树木安身立命。或者说,树木占领了任何可供根须深扎的地方。植物何其强大。
花鸟畈怎么会有这么多鸟呢?许健平问我。我也不知该怎么回答。这里确实鸟多,不太符合常理。一般来说,冬雨的山林,鸟会躲起来,很少外出觅食和嬉闹。但花鸟畈是个特例。这里荒田开阔,视野明朗,杂草遍野,适合鸟筑巢。果林和苦楝树林为鸟提供了过冬的粮食,在食物匮乏的冬季,是何等宝贵。这是大茅山南麓为鸟类建起的粮仓。溪谷里,我们可以看见非常多的鸟窝,挂在乔木上,盘在灌木上。“花鸟畈”,顾名思义,就是野花遍地、聚鸟鸣唱的地方。
这是一个僻远、无人居住之地。在四十年前,居住在桐溪上游的山民以伐木为生。他们把松木、杉木、扁柏砍下来,扛到五公里外的公路边,卖给过往的货车司机,拉到四十公里外的小镇做家具料和棺材料。禁伐之后,山民失去了谋生之本,迁移山下生活。我上百次经过桐溪坑,也十数次在桐溪坑路边店吃饭,却未曾上过花鸟畈。我不知道桐溪畔有花鸟畈,但知道火烧畈。在2021年10月,我才知道火烧畈就是花鸟畈。我祖父手上建的老房子,木柱和大门的木料就是来自火烧畈。木柱有水桶粗,都是老杉木。在孩童时代,我对这片山林有过丰富的想象:千年的森林才能生长出如此粗壮的杉木。
因此,火烧畈与我有了某种隐秘的勾连。到了火烧畈,却鲜见杉松,连一棵扁柏也没看到。阔叶林披盖了山体。沿桐溪而上,原始次生林绵延无尽。曾在深山安居的人,去了城市和集镇。他们不再回来,永远也不会回来。树木在山中生生死死,化为泥土。山,回到了山的本源。我站在山腰远望四野,除了山还是山,除了树还是树。鸟是树的一部分,在春夏是树上盛开的花朵,在秋冬是树上颤动的叶子。
会鸣叫的花朵,会飞翔的树叶。冷雨并没有使得花鸟畈更荒凉,而是使它更野性和纯粹。万物勃发,谓之野;无人生产,谓之野。桐溪加剧了野性。湍急、洁净的水流在激荡,鸟鸣于林,如一道神谕:森林竭尽所能地赓续生息,福泽万类生灵。雨是森林的一种形式,鸟也是森林的一种形式。这一切,都被溪涧容纳着。
树叶唰唰唰,雨珠脆响。那几栋瓦房,在以后的时间里,也终将颓圮,长出杂草、灌木、乔木、刺藤,彻底消除人的痕迹。人是渺小的。我们得承认。大茅山是一座神殿,孜孜不倦地供养生命之神。
雨声,鸟声,溪声。神殿荡起合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