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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洞

2022-10-21草长鹰飞

散文 2022年6期
关键词:玻璃奶奶

草长鹰飞

一扇窗户,卸了下来,左右摆布,人影凌乱成一团。其实就我和武文洪两个。我不知道为何两个人在平放于地的窗扇上就显得人数众多。从玻璃上掏洞这事,整得隆重——找猫,沙发底下拽出来,连带胡子比量脑袋,武文洪说,是不是多放点量,猫还得长。画大圈,大圈里头套小圈,玻璃刀在武文洪手里比笔熟练。考试时候,武文洪恨不得把笔攥出血来,笔端杵脑袋——那支笔一头往卷子上挤字,一头也没闲着,犁着武文洪的脑袋。

敲敲打打。敲敲打打之下,我敢说那块被敲打的玻璃的局部发热了,洞掏成的那一瞬,我觉得玻璃长舒一口气。砂纸蹭着洞的边缘,武文洪让我逮猫。猫被抓着颈皮从洞里穿了两个来回,能感觉到不大高兴,想咬点啥讲述它的不高兴。清晰的窟窿,我的手,有四个没有对穿的窟窿。给它建门,猫把我的手咬了,想着给我的血找出路。因做好事而被误会乃至被伤害,是随着你年龄的增长而递减的。教室关着学生,学生想着出去野,怎会给老师好脸色。婚姻关住男女,单位关住上班的人,小区和年岁关住老头老太,他们有多少不乐意,而那不乐意轻易外露的可能性基本为零。老太太搡弄老头,老头出门遛弯儿甩甩,大憋屈跟钱似的很不禁花,扽着扽着就唱了空城计。

玻璃都降服了,纱窗自然可定。“来个方的,外方内圆”——他漫不经心地说一句,铰纱窗时候的武文洪显得真有文化。剪子尖一捅便出现一条直线,直线拐了一个直角,又拐一个直角。修理碴口——毛刺在剪子相错的两条刃间消失。我们实在是高看了自己的烦恼,其主要原因是没有找好剪刃那样的处理办法。掰开的剪刃锼边那么便当,便当得顺理成章,基本不给你留思考时间——情状如你严冬室外久行,被凁凁冰气冻成一个白毛鬼,一推门,室中花氤氲开,室中女人氤氲开,室中茶氤氲开,花成刃,女人成刃,茶成刃,白毛刹那消融,你根本搞不清你的不快究竟亡于何刃。

裁了我媳妇一个披肩,里外门帘。蓝披肩是她逛西藏时候买的,抖开,一块天似的。我老婆喜欢旅游,总是带回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带回来的东西对于我习惯的生活来说,有异质感,屋子里如何挪放藏掖也会别扭——因物而起的不舒服是刺,其实我深深知道刺们会长,往自觉木化的方向里去,不理会,等足时日自会化脓挤出——你要是非反扳脚踝割开皮去刮骨,疼,显得嚼情,嚼情得夸张。(世间的词汇总有平面化的趋势,跟我的生活似的:以一种确定涵盖捂死所有不确定下深埋的选择。比如“嚼情”与“矫情”的打架。字典告诉我,对付那些文艺女青年,用一个“矫情”就是足够恶毒的话。但我以为有点偏颇,再去翻一本更老的字典:“矫,直也。”明显是个向好的词汇——修理整肃情感,期其往含蓄层面里挤挤,别那么肆无忌惮嚣张跋扈妄自尊大。围师必阙——给人留条活路就是给自己留条活路。这一场架,我偷换了一个“嚼情”替代,心里有情,口香糖似的嘴里翻涌,没味了,还舍不得吐——不嘬出血不罢休——便道秋墙天花板,街门人腿枫树干——逮哪儿哪儿抹,虽然教我文学理论课的老师说过,艺术是人类情感的承装器,但血丝呼啦的世界,究竟令人类害怕,包括我。)

为此我得出一个结论,甭管男人旅游女人旅游,事先准备事后回味,都是在旅游的过程中,别去打扰。有刺扎入,能拔拔了,拔不了忍着。忍不住(世间哪儿有忍不住?),再想办法,比如在那根刺上刻一行小字警醒自己:事不三思终有败,人能百忍自无忧。

认识到这一点时,我已经过了三十岁,由此才知道三十岁之前的我有多么多么遭人恨。比如奶奶用炉灰细面擦她根本不戴的陪嫁银镯,蹲边上瞅着,我嫌她太慢失神且不专心,抢过来帮她动手,嚷嚷着吃煮鸡蛋,把我奶奶拱到煮鸡蛋的锅边。比如藏起我妹抄了好多歌词的软皮本子,看她局促不安翻箱倒柜,天都黑了又往学校跑一趟,垂头丧气地回来发呆怀疑自己的记性。比如解开手绢吃了我妈给我姥姥买的已经变软快化没了的冰棍,心里发誓,等以后有钱,买一盆冰棍还给我妈再给我姥姥另买一盆。每个人都有独属于自己的感受,那感受多了就令人憋得慌,膜一样包裹每个人。捅破那层膜,残忍,残忍到毫无人性。这种认知于我来说是场革命,让我的生活彻底光滑起来,没了那么多挤撞磕碰踩碾和皴擦,从而没了毛刺。夜翻闲书,翻到郁达夫还是胡适乘了轿子去京西潭柘寺寻古,午后回程,轿夫打了起来,坐轿的人前劝后劝无法阻止,大衫扯了,脸挂挠痕,脚步深浅狼狈懊恼,深夜到家——换成我,不做评判者,瞅他们打,分出胜负之后,自会回归轿杆底下——轿子,路程,轿中人,天成一套程序,轿夫,也自在程序里。

所以我恒说“我有病”,即便面对菜市场卖肉的刘算计以及刘算计手里的刀。进市场有点早,稀稀拉拉没几个人,刘算计正执一把尖刀剔半扇肉。刀刃在脊骨下头的脂肉间深深划过,刀柄都插进去,攥提脊骨,片片抹抹,分了家。当我说“我有病”的时候,刘算计怔怔一顿,低头继续干活,钻进他渍渍腻腻的油肉生活,他的刀慢于他,等寒光在刃上走完多半程,才去追。寒光干净。

寒光干净,寒光干净且清冽。蛛网上挂着的露珠似的。

买披肩而不围,披肩也怪不舒服。仿佛一滴水之两难。一边是蛛网,一边铁丝笊篱。裁披肩而猫门帘子,我为披肩解了围,为我老婆纾了困。

不会急眼呀?武文洪问。

我没言语。解释我老婆绝不会急眼,我需要俩钟头,耽搁庆功宴。

扔了猫洞不聊,仅从热心一面来说,武文洪的确够朋友。下楼奔馆子走,站在楼下驻足回望:“咱是不是拎着猫帮它熟悉一下路径?”这才让我注意到我们家在二楼,树与楼,隔着一条路。

猫有辙。武文洪没养过猫,他不知道猫的世界。猫的体内装着一个不安分的灵魂,火柴盒中的火柴头似的,它需要不时地出去走走,擦亮那些火柴头。月亮知猫,满月的夜里,月亮会把猫叫到墙头房脊,随意填几片叶子一枝柿杈——后面看,很美。太阳知猫,太阳会把自己的光调到温而不燥,浓郁而不嘹亮,等着猫来。猫钻进光斑,前爪交替踩踏测试阳光的软硬,收拢尾巴卧下去,扭动几下,团成一摊呼噜。旧时老太太养猫,门上要留猫洞。猫洞一开,就决定了一户人家养猫成为一件持久事,猫养丢养老了,再抱一只。人与猫之间有个猫洞连着,彼此真诚对待——谁也甭想跑。老太太有话:“你不伺候它,它不伺候你。没猫洞,不憋死,养哪门子猫!”

喝酒的时候,武文洪跟我碰了一下杯子。杯子的壁挺厚。“服务员,俩分酒器。”干了杯子里的酒,武文洪用上了分酒器:“妈的,憋得慌。”

原来他也憋得慌。

当我把对坐的武文洪喝成俩,想起了那只猫没请。按理说应当请一下。世界假若可以分割打通,我可给足了那只猫的出路。使用规则、注意事项,能聊聊该有多么好。猫心里不会憋得慌吧?就冲我把武文洪请来特意在玻璃上掏洞,蓝披肩,外方内圆,洞没掏成之前地板上玻璃里我俩上倨下恭轰轰烈烈的身影。

生出掏洞的心思在上月。一个雨天,猫坐在窗台上看雨,我坐在沙发扶手上看猫。看雨的猫诗人一样,盯着雨滴落于大地,天湿漉漉的,地湿漉漉的,天地之间的一切,湿漉漉。甩上窗子的雨滴顿一顿,往下滑,滑到某个地方淤住,成了雨瘢,生皮,白白亮亮颤颤地凝住,猫伸出爪子试图挠破雨瘢,想让雨滴重新成为雨滴,尽管频繁引流,终于徒劳。我为此愧疚。我能想象猫的无助与孤单。换成其他我不在的日子,猫的瞳孔里还会有其他影像——薄雾,疏林,吵架的恋人,绛色男孩红衣女,始终一个距离,默片。有什么值得吵而不是拥抱?

恋人永远不会感觉到一只毛绒猫爪遥远真诚的祝福,祝福而不达。恋人亦不会感受到一只猫的痛苦,拉开雨瘢与让恋人拥抱如何也难以做到——隔着一层玻璃,仅仅隔着一层玻璃。

要承认,这个时代的确进步了不少,仅从从玻璃上掏洞这事来说就看得出来。

小时候见过给玻璃掏洞而不成,玻璃碎在水盆里。阳光底下,一晃一晃。

我姑姑,街坊二奶奶的闺女,想认奶奶当干妈的那个姑姑,没出嫁前总跟我玩,喜欢揽着我用嘴叼我头发的姑姑,要出嫁了。出嫁前领我跑出好远,捧着我脸哭,说:想姑不,姑没家了。

姑姑有喜欢的人。二奶奶有喜欢的人。姑喜欢的跟二奶奶喜欢的不是同一个人。姑没犟过二奶奶。姑喜欢的人是个同学。二奶奶喜欢的人是个工人。姑喜欢的人扔了书包就种地。二奶奶喜欢的人每月工资旱涝保收。

二奶奶喜欢的人因为姑喜欢往我家跑,也喜欢我奶奶。跟着姑喊婶妈。给奶奶糊顶棚。跟爷爷喝酒。给奶奶扫院子。跟爷爷喝酒。给奶奶安炉子。跟爷爷喝酒。他们喝酒的时候,姑跟奶奶外间做饭。

安炉子有块玻璃碍事,二奶奶喜欢的人将玻璃卸下,水盆里掏洞,崩了。姑站着,二奶奶喜欢的人蹲着,奶奶捏一把引柴走过,爷爷搪炉子没抬头。

“不碍,不碍。”奶奶说。

“糊个风斗。”爷爷说。

没糊风斗。二奶奶喜欢的人骑车子走了。二奶奶喜欢的人带着一块掏好洞的三合板回来。三合板的洞里架着烟筒。烟筒冒着湿烟。门敞着。二奶奶喜欢的人跟爷爷喝酒。姑端上摊鸡蛋,斜身子并腿,虚虚坐上桌。

姑出嫁的时候我没去。姑没家了。我没姑了。既然都丢了东西,我得陪着她。

人世间的心硬都是因憋而起,被软欺的。这儿一软,哪儿就得硬。比如姑出嫁我应当去吃喜糖,而不是坐菜地里湿冷冷骂娶她的男人。比如我觉着猫憋得慌,不得不在玻璃上掏洞让玻璃疼,不得不裁我媳妇的披肩,让披肩四分五裂,不得不劳动武文洪的大驾。

你信不信,天越冷,软越厚而不是越薄——虽然感受上和瞅起来总是相反。期望在左现实在右,逆行的时候多,一旦顺行了,期望就踩着落叶走到路的另一侧与现实分头而行,人得到的不是快乐,不仅仅是快乐。可人们顾不上太多,搂住快乐唱啊跳啊,甩下幸福冷戚戚一隅干看,插不进足。

所以,幸福总是稀罕物。

猫洞掏成了。猫不知道猫洞掏成了。

猫还坐在窗台上看雨。猫还在雾天祝福吵架的恋人。

猫洞等待着猫。我等待着猫和猫洞,甚至不厌其烦一次一次下楼站在窗下仰头看,设计出一条猫道。栅栏从世界切了一块地方,那个地方是我住的小区。栅栏外头游够,跳进栅栏,贴着栅栏矮墙的阴影跑了几步,越过砖墁甬路,跑向我窗下,那儿有一个卡板,卡板上一方封条箍就的道砖,一蹿一跳,上了窗沿,窗沿上,一块来自西藏的方蓝等着。顶破那块方蓝,安全了。穿过那蓬珍珠梅的时候,猫还看了看天——月亮如昼,细碎的白,汪汪漾漾的蓝。

我曾设想那扇掏了猫洞的面北的窗子都被幕黑遮严,只有猫洞可以进出。我的猫,钻进来,告诉我:俩女人趁着天黑又去掐公园里的萱草了,开得正艳的萱草花成片成片秃了头。喝酒的汉子回家很晚,路边呕,酒味里推杯换盏的热闹经久不散。它到过井边,井里的天很远很圆,井壁上的树很细很绿。水葫芦把莲花池盖严,被人捞起装车,滴滴答答运走,蓝色的水葫芦花一颤一颤引得小姑娘跑着掐。长巷残阳,湿亮亮的姑娘,小蓝花。阳光,把尚未发芽的草地刨得一片金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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