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江船志【之二】
2022-10-21陶灵
陶灵
纤藤
我遇到过的川江老桡胡子,不论大河的、小河的,还是沟沟河的,他们一律称拉船工具为“纤藤”,从不说纤绳。大河指川江,支流是小河,小河的分汊即沟沟河。这是过去川江桡胡子约定俗成的叫法。
“绳”与“藤”,在川江木船上有很大的区别。绳,桡胡子喊缆绳、绹绳或棕绳,材料主要是棕丝,其次为麻丝与蓑草,用手工或借助工具搓绞而成。绳的质地柔韧,结实耐磨,但成本比较高,沾水后笨重。船靠头时拴桩子、升降布条和捆绑物品用绳。纤藤,着重在编,用多根篾条如麻花状编织,也叫“错编”。纤藤不吸水,沾水后很快就能沥干,不然最长者三百米,那重量可想而知。纤藤质地较硬,收拢时要绾成大圈。
木船一般配备三根纤藤,有粗有细,都比较长,达百丈(约三百米),甚至更长,故称“百丈”。最粗的纤藤由南竹或斑竹篾条编织,称“坐藤”,重载船过激流大滩时使用;中号的用斑竹或慈竹篾条编成,称“二行”,过一般险滩时用;小号纤藤拿慈竹或水竹篾条编结,称“飞子”,空载或过缓流时用。纤藤的粗细是相对的,按船只大小选用,大船的二行能当短航船的坐藤,小船的坐藤则可用作短航船的二行。
湖北旧属湖广行省,出川木船因此称“打广船”,水路遥远,纤藤在岩石上摩擦得厉害,只能用一趟水(往返一次)。明代和清初,打广船在三峡里上行,纤藤不是篾条编织的,把一根根南竹破成四片或六片,用麻丝绑扎连接后拉船。《天工开物》里有两处记录竹片拉船的文字,说三峡沿岸皆石头,利如刀口,篾条编织的纤藤不耐磨。《蜀语》中还提到了具体尺寸:用大竹劈为一寸宽的竹片。
纤藤暴晒后容易脆断,夏天不用时要经常用水淋。新买的纤藤,使用前用烟火熏,熏得黄黄的出油。旧时,西陵峡一带河街铺子,都用石灰水浸泡着纤藤出售。而支流澎溪河的纤藤在编织前,篾条卷成一圈一圈地先用水煮。篾条都用立冬后砍伐的当年生竹子划破、细剥而成,水煮并浸泡过冬腊月再用,韧性好,不生虫,故称“腊篾”。
桡胡子拉船,纤藤并不直接套在肩上,而是挎一个布套子连接,称褡裢。它在大河、小河、沟沟河上还有很多名字:褡布、褡背、褡帕、连肩、拉帕等。褡裢用一条白粗布做成,叫纤袋或串带,两头绾接一根两三米长的麻绳,名“八股绳”。八股绳另一头绑着一截小木棍,或是系着一块带洞的小铁块,称“钻钱”。冉白毛说,新社会铜壳子(铜圆)没得用了,我们钻个洞当钻钱用。钻钱在纤藤上打活结,拉纤时,越用力活结越紧,不会松脱。
拉纤时,一群桡胡子低头弓腰,手脚并用,倾尽全力,艰难前行。旁边的号子工“妖艳儿”(得意)得很,一手打撑花(伞),一手摇油纸扇,逍遥地喊号子。突然一跃而起,落在纤藤上,像耍杂技走钢丝。如果有桡胡子“踩假水”(装样子),立马摔个四仰八叉。这一招,行话叫“踩诈”或“上诈”。
1883年3月,与川江结下不解之缘的英国商人立德第一次入川,他搭乘的木船过三峡泄滩时遇到激流,船头横向江心,并向下游冲去。岸上拉纤的桡胡子被拉倒,有两个没来得及松开褡裢,被拖撞上岩石,摔在江边乱石堆上,一死一重伤。幸运的是,江面这时打起上风,船上的桡胡子迅速拉起布条,船速慢下来,奋力划到岸边,才没被冲到下游撞石而毁。罗老匠年轻时在乌江拉船,有一次船在滩口也被激流冲打横,像一匹狂奔的烈马,拖着纤藤上的几十个桡胡子冲向下游,谁都没来得及扔掉褡裢,纷纷从半崖的纤道被拖下来,摔在乱石堆中。罗老匠幸好滚在一小块平地上,只觉得眼睛直往外鼓,心口十分难受,好一阵子才缓过气来。他抬头一看,同伴们有的碰得头破血流,有的脑浆迸裂,还有的被撞伤后又被拖进江里淹死了。惨叫呻吟声一片,情景惨不忍睹。船被激流冲打横的情形,在行船术语中称“打张”或“打戗”。
江中和岸边的石、礁,错乱、密布,拉纤时,纤藤很有可能被卡住,船不能前行不说,还很可能被磨断,激流会把船冲下滩去而翻沉。遇到这种紧急情况,专门有人立即凫水过去,动作十分敏捷,挪开纤藤,称之“抬挽”。在江中操作叫“抬水挽”,在岸上挪开被卡的纤藤为“抬旱挽”。挽,拉、牵、扭转与恢复之意。抬挽由三桡(工种名)负责,一开始拉纤时,他赤裸身子或身着单衣,在船前方的岩石上蹲守。一会儿又朝前跑,追赶上拉纤走远的桡胡子,再站到高处,始终留意纤藤的状况。
1898年,那个英国商人立德已经六十岁了,终于把轮船第一次开进川江。说是轮船,其实长不过十六米多,宽不到四米,一路上遇到激流大滩,还得靠人力用纤藤拉上去。当行驶到云阳兴隆滩时,雇用三百个专门拉船的“跑滩匠”,并卸下备用燃煤和物资,才把轮船硬拉过滩。
桡胡子长年低头拉纤,抬眼看路,额头往上皱,留下深深的抬头纹,像一道道水波。冉白毛调侃道,别个都说我们额老壳上刻了“水”字,一看就晓得是拉船的。云阳与奉节两县交界处的北岸,沿江有一条长长的溜石皮(光石板)坡,江中有险滩,桡胡子拉纤爬过,连蹬脚的石皱褶、石缝都没有,常累得精疲力竭,曾有人躺在溜石皮坡上再也没起来。坡因此被喊成“拖板”,滩也跟着叫成“拖板滩”。溜光的拖板上,虽然流淌过桡胡子的血和汗,但干净得没落下一点痕迹,川江上则留下这两处地名。
筏排
乡村人的团年饭不能少了鱼,生产队队长派工到堰塘打了来分。堰塘大,水深,几个人忙了半天,只打到两三条。鱼被惊扰后,都跑到塘中间,更不好打了。冬腊月雨水少,开春后马上要整秧田,又不能放些水再打。大伙都眼巴巴地望着打鱼人。
这时我爷爷出主意:扎“浮子”。三爸和幺爸抬来一块大门板,又有人提来四只水桶,放在门板四角位置,用扁担做支撑,牢固绑扎在一起。然后反扣过来,抬进堰塘里。打鱼人站在门板上,用扁担划到中间,撒网打鱼。
漂于水面为“浮”。爷爷他们的打鱼工具因此叫“浮子”。
1981年夏,川江特大洪水。我们单位屠宰场靠江边,东西没搬完,退路被淹。屠宰场桶和木板都多,我提议扎几个浮子,从水上转运。场长连声说好主意。洪水退后,单位开抗洪抢险表彰会,我被评上先进,奖品为一条床单。
上古时代,居住在川江的先民,或从落叶浮于水面得到启发,或遭遇洪水意外抓获漂木而获生,这便是最早的“航行”概念。久而久之,意识到树木在水上漂浮不沉,便试着附木渡水。经过漫长岁月的演变,先民们发现几根树木捆绑在一起,比单根浮力大、稳定性好。于是,出现一种称为“桴”的渡水工具,便是最早的“船”。史书上有“伏羲氏始乘桴”之说。
桴很小,载人与物也少。川江两岸多竹,砍来做成大桴,称筏,或竹筏。北宋《广韵》解释说:“大曰筏,小曰桴,乘之渡水。”
川江上竹筏最早的航行记录,是用于军事争战。东汉建武九年(33),公孙述割据益州(现四川)称帝,担心光武帝派兵讨伐,便遣将率万余水师,从鱼复(现奉节)乘坐筏与舫(连体木船)直出三峡,在宜昌虎牙与荆门两山之间的江面架浮桥,水下布木桩,断绝航道。而较为详细的一次记载是在三国末期。吴国在西陵峡的江上设置三根横江铁链,又在江中暗置上万根铁锥。驻守上游的西晋益州刺史王濬探得情报后,命两名副将率千名士兵,从山上砍伐大量南竹,制成几十张竹筏。每张筏铺扎五层南竹,六十米见方,并连成一个整体。然后挑选数十名水性好的士兵,在江中附筏操纵。峡江水流湍急,竹筏漂速迅猛,江中的铁锥扎在竹筏上,被连根拔掉。随后士兵又点燃竹筏上饱灌麻油的数百根绳索,熔断铁链,战舰随即长驱直入。
竹筏作为民间运输工具,常在水浅的小河与沟沟河漂放,水流平缓与激流河段都无所谓。竹筏制作简单、成本低,多用南竹,去掉前端细弱部分,再刮去青皮,火烤矫直。筏头要上翘迎浪,事先也用火烤,扳翘成形。一只竹筏,长的约三十米,短的十五米左右,宽三至四米,用几十上百根南竹并排绑扎,又因此叫“竹排”。筏身两边重叠绑扎两三根南竹挡浪,筏中间搭绑竹架子,货物置放其上。筏上配有艄、桡和籇竿、纤藤等工具,上水下水都走。
采伐树木造筏,称木筏或木排,一般多叫木排。不过很少用作运输工具,本身直接就是货物。明永乐年间始建紫禁城,朱棣先后命工部尚书宋礼、监察御史顾佐等官员多次入川,督办树木伐运。支流乌江两岸原始森林生长着上百年甚至几百年的巨树,特别有一种楠木,呈浅橙黄色,纹理淡雅,雨天散发阵阵幽香,做建材几百年不腐不蛀。在山上砍伐后,剔净枝丫,按一定的规格尺寸截成木段,称“原木”。先用人力搬运至山涧小溪,等山洪暴发冲进乌江,一根根顺流漂放到川江口的涪州(现涪陵)。再收拢聚集,每八十根扎为一张木排。扎排时,原木一排横、一排竖,整齐叠放,用短木方打榫头,拿纤藤牢固捆扎。每张排雇水手十名、民工四十名,朝廷派员押运,从川江一直漂放至京杭运河,然后北上转运进京。清代,紫禁城仍大兴土木,朝廷在涪州设督木道,专办伐运。几百年来,川江上木排漂放不断。
川江流域居民世代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每年农历三四月桃花汛的时候,借助水流漂放木排。放排是力气活,一路充满惊险,排佬个个身强体壮,又都熟悉水性。每年漂第一张排的黄道吉日,排头右手提着锋利的开山(斧头),左手虎口卡住一只大公鸡的翅膀,把鸡头平放在木排前舵桩上,砰地一开山斩下去,鸡头落下,血喷溅在舵和桩上,以祭拜各路神灵。趁黏稠的血还没凝固,沾上几片鸡毛,可一路避邪。溪河中随处可见石头,最怕遇激流撞石而散排,拿不到工钱不说,性命都难保。开排前,面对岸边的大岩石,排佬们还要点香燃烛,祭拜一番。
夜晚来临,木排停靠在平缓的河滩。排佬从岸边砍几截嫩竹筒,在竹节中间戳个小孔,灌进米和水,用竹叶和泥巴敷塞口子,放到柴火上煮。然后去河里找下饭菜。在齐腰的水中放上竹篓,压几块卵石,把油纸包着的猪血丢进去,一股殷红的血水冒出来,不一会儿,小鱼循着腥味纷纷往篓里钻。简单的办法是,搬起一块卵石,朝浅水里的石块猛砸下去,搬开,总有几条被震昏的小鱼,直接捡进竹篓里。小鱼剖肚洗净后,选一块光滑的石头,贴在上面,石头周围点燃一堆柴火。小鱼炕熟后,蘸上家里带来的自制辣椒酱,就着清香的竹筒饭,再来几口老白干,简直是一顿让人直吞口水的美味野餐。酒醉饭饱,天黑尽了,排佬在山坡地边抱一捆麦秆、稻草,铺开,倒下,一会儿鼾声四起,暂别白天的忧愁与艰险。
放排拢码头,排佬一般都步行打道回府,叫“打旱”。如果遇上熟悉的返程木船,或者好说话的船主与驾长,可搭一程便船,走到哪儿算哪儿。搭便船不能空闲,一路上要帮着撑船、拉纤。小河放排,只到入江口,打旱的路程相对近些,几天,最多十天半月就到家。大河漂放,木排送到川外的交货地点,回家路就漫长遥远。排佬分别从武汉、沙市、宜昌一带打回转,三峡沿岸又大都无路,须绕道鄂西走大道,要走一两个月,甚至半年。路上时常夜宿岩洞,渴了喝溪河水,饿了偷吃地里熟或没熟的庄稼。开始大家结伴一块儿走,途中因为各种变故,走着走着就散了,在路上生了病,客死异乡也无人知晓。有一首川江民谣恰当地再现了这种景象:
去时哟嗬嘿,转来岩洞歇,
没有铺盖盖,扯把黄荆叶,
没有枕头睡,石板都要得。
后来,川江大河的木排不再人工漂放,改用货轮拖,拖到武汉、南京、上海一带去。有一天,大河、小河、沟沟河上全没有了漂放和拖运的木排。漂放人,都植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