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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2-10-21田鼠

四川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荷包蛋兵工厂前女友

□文/田鼠

那是我第一次进殡仪馆。死者是我前女友的侄子,刚满九岁。

我前女友的侄子就是我的侄子,这一点毋庸置疑。我前女友是个好女友,抛开这点不谈,就凭我们两家深刻的渊源,于情于理我都应该参加遗体告别仪式。更何况,半个月前,我爹去世的时候,我并没有通知她,她和她父母却都到场了。

奔赴农村老家处理我爹的丧事前,我前女友给我打过一次电话。她先是安慰我要节哀,不要着急,然后邀请我跟她一起开她的宝马车回去,一路上也好有个照应。我婉言谢绝了。我说必须早点回去,坐飞机要快一些,一张机票我还买得起。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钟后,她说:那好吧,你路上多加小心,不要太过悲伤。语气一如既往地冷静。

其实我心里非常清楚,坐飞机未必有开车快。飞我们老家每天只有一趟航班,六小时后起飞,飞行时间为45分钟,从机场到我们村还有两个多小时的车程,而省城到我们老家的高速公路已于半年前通车,高德地图显示,从我在省城的住处到我们村,开车需要8小时16分钟。但我不想欠她太多,尤其在金钱方面。

我们老家依然实行古老的土葬。我爹走得太年轻、太突然,我没有为他提前准备过压寿的棺木。起飞前,我通过手机银行给我妈转了八千块钱,托她务必为我爹买一口好一点的棺材。电话里,我妈只字未提棺材的事,只是一个劲儿地嘱咐我不要着急,路上注意安全。那语气,跟我前女友颇为相似。这也难怪,她们虽不是母女,却亲如母女。

我回到家,看见堂屋里摆着一副雄伟的漆黑的棺材,搁在两条条凳上,比我的胸脯还高。我心中悬着的石头总算尘埃落定了。可我转念一想,觉得不对劲,我好歹也在村里生活过十多年,从没见过这么奢侈的棺材,保守估计得值两万块。看见我前女友和她爹忙碌的身影,我什么都明白了。整个葬礼都按照传统进行,道士先生诵经、跳神、吹笛子、敲锣、打鼓,一样都没落下,还演奏了好些我不认识的稀奇古怪的乐器,排场很大。那时正值谷雨时节,村里的年轻人都出门打工去了,送丧时抬棺材的16个壮劳力是从县里的劳动市场雇来的。

安葬好我爹后,我妈对我说:那口棺材是楠木的,是荷包蛋花八万块买来的;道士先生一晚上六千块,也是她出的钱;她还将你爹生前欠下的钱全部还清了。我责备她,怎么能轻易拿人家的钱呢?她回答说:荷包蛋说了,你爹要强了一辈子,到了那边不能叫人看不起。我觉得她说得对!在我妈眼里,我前女友说什么都对。我已经习惯了。

按照我们农村老家的习俗,人埋下后的第三天要扶山,所谓扶山就是给土坟堆垒一圈石头,用于加固。给我爹扶山的时候,我前女友还没走,指手画脚地指挥工人砌石头。在她的指挥下,一个简单的扶山,用掉了整整一包水泥,是正常用量的两倍多。我妈感叹道:能找到这么能干的姑娘,是你上辈子修来的福分!可惜你爹没等到你们结婚的那天!说完转过身,用袖子胡乱擦了把眼泪,然后抬起头,坚定地看着我爹的遗像,说:你放心,你没看到的,我替你看!

我妈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分手大半年了。就算我爹泉下有知,也不知道。

自从八年前我第一次带前女友回家过年,我爹就染上了不可救药的酒瘾。他自斟自酌,逢喝必醉,喝高了就嘟哝嘟哝地说旁人无法听懂的酒话。我认认真真听过好几次,始终没搞清楚他到底说了些啥,只有一次例外。那次是他单独对我说的,吐词特别清晰,我怀疑他是在装醉。他说:老子没本事娶她妈,你就替我娶了她妈的女儿......他话没说完,就被我妈揪着耳朵拎回房间了。我妈对我说:你跟荷包蛋好好的,别听你爹瞎说!

这之前,我不只一次想过要娶我前女友。这跟她是不是我爹前女友的女儿没有任何关系,我娶谁不娶谁,是我自己的事情。我相信缘分。

显然,我跟我前女友是很有缘的。我们是在一个朋友的生日晚宴上认识的。我做完自我介绍后,她问我知不知道田官镇这个地方。我说知道,就在我们村旁边,但我们村不归田官镇管辖,虽然毗邻,我们村跟田官镇分属两个不同的地级市。她听完后,竟然激动地跳了起来,问我们村是不是叫枪兵村。我很诧异,这个在地图上都不一定找得到的小小自然村,她怎么会知道?她却神秘兮兮地不作回答,而是让我问问我爹妈认不认识包雨荷。

后来,我前女友说,她一直都知道我的名字,好在我既没有小名,也没有改过名字。我妈说:包雨荷长着一张粉嘟嘟的小脸,头发发黄,小时候还吃过我的奶呢!你和包雨荷还经常在一个盆里洗澡呢!因为她叫包雨荷,村里大一点的孩子给她起了绰号叫荷包蛋,有时候我们大人也跟着叫。

荷包蛋这个人,我隐隐约约还有点印象。她妈是我们村的,叫包凤,据说年轻时跟我妈关系还不错,但我对她没印象,只是我妈时不时会提起这个名字。包雨荷很小的时候住在她舅舅家,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半年后,她舅舅全家搬走了,只留下一栋空房子,大门上挂着一把黑漆漆的大锁。后来听人说,他家去省城投奔他妹夫了,开了个卖猪肉的小摊。小时候,我对空房子充满各种神秘的猜想,可那把锁特别结实,我和小伙伴们用尽各种办法也没能砸坏它,最后只好砸窗玻璃。于是,那栋空房子成了我们玩游戏的地方,青春期的时候还经常躲在里面抽烟。每次见我从那栋空房子里出来,我妈都会吓唬我,说长年没人住的房子里阴气重,容易闹鬼,不让我进去玩。我从没在里面感受到什么叫阴气,湿气重倒是真的,在浓郁的霉味中,那些没搬走的家具一天天受潮沤烂了。

跟我前女友确定恋爱关系前,我曾问过她怎么知道包雨荷的。咖啡馆里光线柔和,轻音乐也柔和。她说:她是我闺蜜,从小一起长大,无话不说。

我追问道:那照这么说,你们都是在那家兵工厂里长大的?

不是。包雨荷四岁的时候回到我爸爸他们厂,我们八岁的时候,兵工厂改民用了,搬到了省城的郊外,我们就在这儿长大的。

听我妈说,我跟包雨荷从小就认识,而且两家关系还挺要好。你能介绍我们见见面吗?

想旧情复发?你想得美!包雨荷已经死了。

死了?什么时候的事?

一个月前,我们刚认识那会儿。

那一刻,音乐声戛然而止。邻桌的顾客用勺子敲击咖啡杯,发出沉闷的噪音。我前女友用勺子顺时针搅动着她的卡布奇诺。沉默了一会儿后,她轻快地笑了一声,说:不过你也不必难过,我答应过包雨荷,一定会替她好好活着的,替她哭,替她笑,替她爱。

我始终坚信,每个人的世界都是独立存在的,别人不能替他人做任何事。只是这话,我不能对我前女友她哥哥说。

在殡仪馆,这位出租车司机目光呆滞地看着儿子的遗体,不哭也不说话,像一尊雕像,别人安慰他节哀,他依然面无表情。我前女友的父母和嫂子瘫软在地上,眼泪像窗外的雨一样无声地落着。我负责照顾他们,别让他们悲恸过度。只有我前女友冷静地跟前来送别的人一一握手,表情然凝重,言行却丝毫不乱。这正是我佩服她的地方。哪怕发生了天大的事情,她总能镇定自若。

参加遗体告别的人不算太多,仪式很快就结束了。我没有像其他人一样离开,而是选择了陪在我前女友身边,尽管我并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些什么,我能否帮得上忙。既然我没有告诉我爹妈我们已经分手了,想必她也没告诉她的家人吧。

在火葬场领完骨灰,去往公墓的路上,我目睹了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情。由于刚下过雨,上山的路上长满了苔藓,显得异常湿滑。我担心前女友她哥哥会摔倒撒了骨灰,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快到坟墓的时候,他左右扭了扭头,然后悄悄打开骨灰盒,抓了一把骨灰,迅速地塞进自己嘴里。他的喉结上下滑动了一下,狠狠地立下了一个重重的誓言。声音很低,但语气很重。

当天夜里,安顿好一切后,我前女友把她的宝马车钥匙塞给我,问我能不能开车带她四处转转。那辆宝马车她买回来三年多了,我从没开过,连车钥匙长啥样都不知道。这次要不是因为她侄子夭折了,我想我也绝不会开这豪车的。车钥匙用一个大红色的皮套包着,钥匙扣上还拴着一个小挂件,是我们刚开始谈恋爱时我送给她的三叶虫化石。我们村的岩层里面多的是这玩意儿,只要有足够的耐心,抠出一两块好看的再用砂轮细细打磨,这事儿做起来并不难。看得出,她保管得很好,化石的边缘用红色的皮革紧紧包裹着,视觉上跟她的宝马车钥匙套很搭。

我开得很谨慎,保持着一名老司机应有的从容,左手扶方向盘,右手随意地搁在扶手箱上。油门和刹车踩得太猛时,我就自我解嘲地说我开不惯这种豪车,还是手动挡的车好开,有驾驶乐趣。我前女友用语音指令打开了空调,但没有要求关上车窗,任凭夹杂着细雨的凉风打在我脸上。我当然不会自己关窗。我要是知道这车的空调怎么开,也不至于下雨天开窗。

我们在二环高架上转了大半圈时,我前女友问我人死后会不会变成化石。我说会,在亲友的心里。她又问我:那死去的爱情呢?

我想了想,说:那得看情况,土葬的有可能会,火葬的就只剩下骨灰了,不大可能变成化石。

那我们的呢?

我能在你车上抽支烟吗?

......

其实我想告诉她,我们的爱情有可能还活着。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有时候,说话远没有抽烟有把握。

我告诉我妈荷包蛋已经死了的时候,她的眼里饱含悲伤,好像死去的是她自己的女儿。她问我有没有包凤的联系方式,我说我再问问白丽君,她跟荷包蛋是从小一起玩大的闺蜜,她肯定有。我妈犹豫了一会儿说,那就算了,都几十年没联系过了,现在突然联系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我知道这里面肯定有故事。我对一切故事都充满了兴趣,就像我对荷包蛋舅舅的空房子充满了兴趣一样。经过对我妈的死磨硬泡、胡搅蛮缠以及对其他人的明察暗访,这个故事大致明了了。

包凤大我妈两岁,年轻时的确是我妈的闺蜜。白天,她们经常一起背着自家种的蔬菜、水果或者自家烧的炭,翻过一座大山、一座小山,蹚过一条小河去兵工厂门口叫卖;晚上挤在同一床被窝里说悄悄话。包凤身材苗条,我妈稍矮稍胖,乡亲们经常拿她们开玩笑,说她们秤不离砣。只有她们自己心里清楚,她们之间隔着一个男人,那就是我爹。我爹跟包凤从小就订了娃娃亲,可包凤不想嫁给他,她想嫁给兵工厂里的一个戴着眼镜、说话慢条斯理、买东西从不讲价的高个子男人。我妈却义无反顾地想要嫁给我爹,她觉得我爹拉得一手好二胡,论才华不比那些工人差。每天夜里,她们挤在一起睡,就是要想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她们能想到的唯一办法,就是包凤先嫁人。后来,经过多方打听,她们得知那个男人是兵工厂里的会计,已经结婚了。她们还打听到,兵工厂里的人不能娶外面的姑娘,他们的婚姻都是内部消化的。这一度让包凤心灰意冷。更心灰意冷的是我妈。要是包凤不能如愿嫁进兵工厂,就只能信守婚约嫁给我爹,我妈就没有任何指望了。

好在后来事情出现了转机,兵工厂里的一个工人看上了包凤。他打过仗、受过伤,瘸了一条腿,战争结束后安排到厂里当工人,不好找对象。于是,兵工厂里破天荒地出现了一例工人与附近村姑的婚姻。

包凤出嫁那天,天上挂着一轮红火大太阳。她即将坐上大花轿的时候,我妈祝福她将来的日子跟天上的太阳一样红火,她轻轻地对我妈说:你要替我好好对你的音乐王子哦!

一年后,包凤生了个大胖儿子。两年后,我妈成功地嫁给了我爹。又三年后,包凤偷偷将一个刚满月的女娃交给她哥哥抚养,她就是荷包蛋。兵工厂跟我们村的边界虽然只有一墙之隔,但那里毕竟不属于农村,不能生二胎。

以上这些是我妈讲的,乡亲们又做了些补充。

包凤嫁人后,我爹有事没事就会去兵工厂门口候她。终于有一天,两人见上面了。包凤对我爹说,就算没有兵工厂,她也不会嫁给一个农民的,农民的二胡拉得再好,也还是个农民。据说,这句话是村里的李三叔亲耳听见的。

后来,我爹终于勇敢地承认了他的农民身份,娶了我妈生了我。但他不甘心。他固执地认为,包凤可以通过嫁人改变身份,他也一定会有别的办法。荷包蛋被她爹妈接回兵工厂第二年,有一天,我爹突然宣布他不种地了,要去兵工厂门口开面馆。他万万没想到,两年后兵工厂搬走了,只留下空落落的厂房和宿舍。

我妈说,我爹这人就爱折腾。面馆倒闭后,我爹又跑去省城打工,一分钱没赚到,还倒贴路费。我爹则说,人要是不出去打拼一下,都不知道这个世界有多大。我妈问他有多大,他说:你知道枪兵村为什么叫枪兵村吗?那是因为明朝的时候,有一支部队驻扎在这里,那些兵个个手里都拿着五虎断魂枪。五虎断魂枪,你听听,多威风!是省城一个文化人告诉我的。我要是不走这一趟,这辈子都不可能知道。

我爹虽然打工惨败而归了,但他总结出了一个大道理:文化很重要!兵工厂里的工人有文化,省城住在楼房里的人也有文化,所以他们的日子过得好。于是,他将后半生的全部经历都用于培养我了。我上小学后,有一天他找到我的语文老师,问他怎么判断作业的对错。老师告诉他,用红笔打勾的是对的,打叉的是错的。于是,他每天都要检查我的作业和试卷,只要发现了一个红色的×,就把我往死里打。后来我实在被打怕了,只好求老师打叉的时候用黑色或者蓝色的笔。

我爹每次把我打得半死后,都会扇自己耳光,号啕大哭,说:你咋这么不争气呢?你不好好读书,以后就只能跟我一样当农民,你要是当了农民,连个婆娘都讨不到。

现在看来,我爹说对了一半,农村大龄男青年确实不好找对象。但城里也不见得容易啊。我研究生毕业后,在这所大专院校当了五年语文老师,不也照样光棍一条?

我跟我前女友持续谈了十年恋爱。半年前,我终于提出了分手。

分手时,她问我:假如当初我不骗你说包雨荷死了,结局会不会好一点?我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多余。包雨荷本来就死了,哪里来的骗这一说?在那次朋友的生日晚宴之前,她经历了一次失败的爱情。这不难知道。我从来不提这事儿,是不想勾起她不愉快的过去。成年人有点过去很正常,这我完全能够理解。浴火重生是勇敢的表现。

那次生日晚宴发生在我读大四、她读大三那年的冬天,距离我参加研究生考试还有不到半个月的时间。因为枪兵村这条纽带,我们一见如故,相见恨晚。晚宴结束后,依然意犹未尽。我们回到学校后,漫无目的地闲逛。我记得很清楚,院墙外是一片灯红酒绿的繁华商业区,院墙内的雪松林里却寂静无声,里面刮着彩色的风,松针扎在脖子上痒痒的,像爱情的抚摸。我当然不会傻到见面第一天就向她表白,更不会拉她的手,那样就会显得我很轻浮。在商业气息被挡在墙外的风里,我鼓动她也考研,最好跟我一样,考本校的研究生。这样,我们就有足够的时间在一起——这一句我没对她说。她拒绝得很干脆。她说她想先就业,她需要钱。

也就是在她的讲述中,我第一次意识到,我爹的某些看法是错误的。城里人并不全都是文化人,也并不全都过得很舒坦,有些人的日子过得比我们农村人还要恓惶。

我前女友说,他们厂搬到省城后,更名为国营春光器材厂,不再是兵工企业了。那是20世纪90年代初的事情,国营春光器材厂的经营范围主要是给省城的几家家电厂提供自动化配件,效益马马虎虎,且一年不如一年。首先是荷花洗衣机厂倒闭了,接下来是茶花冰箱厂、牡丹电视机厂。1997年底,国营春光器材厂一夜之间宣布倒闭,几千工人面临下岗再就业。

厂子倒闭后,大部分工人六神无主,就像一群被剥了皮的青蛙,虽然在不停地蹦跶着,却茫然没有方向。我前女友的父亲和包雨荷的父亲每人买了一辆正三轮摩托车跑运输,一天下来多少有些收入,勉强能维持家庭开支。我前女友说:幸好包雨荷她爸爸不利索的是左腿,要是右腿,三轮摩托车就得进行大改装他才骑得了。说完,她哈哈地大笑,笑得前翻后仰。我没听出这有什么好笑的。她说她好久没这么爽朗地笑过了。

2001年的时候,省城彻底取缔了三轮摩托车运输业务。我前女友和包雨荷的父亲再一次失业。这时候,他们即将高考的哥哥勇敢地站了出来。两人放弃高考,东拼西凑四处借钱,总算买了一辆二手桑塔纳,挂靠在出租车公司名下。我前女友说:我现在花的每一分钱都是我哥一脚油门一脚刹车踩出来的,包雨荷也是。

她还说,那种死而不僵的厂子迟早是要倒闭的,这一点厂里的工人们早就应该想得到。厂里的会计两口子就是个精明的人,早在1994年,他就偷偷地在省城一家会计师事务所揽私活,他爱人辞去了车工工作,在宿舍区大门口摆架缝纫机,给人改裤脚、换拉链,收入比在厂里上班高多了。1996年,公交公司在厂子旁边建了个住宅小区,会计的爱人鼓动包雨荷她妈搬出家里的缝纫机去那儿摆摊,她说雨荷妈妈的缝纫活儿做得比她精细,应该能挣到更多的钱。包雨荷爸爸得知这事儿后,勃然大怒,说堂堂的国有工厂家属去摆地摊,成何体统?会计爱人只得灰溜溜地走开了。没多久,在众人羡慕和唾弃的眼光中,他们家搬离了国营春光器材厂的宿舍区,在城南买了栋别墅。

那位会计就是当年包凤一心想要嫁的人。这件事对包雨荷的影响很大,在她幼小的心灵里悟出了一个简单的道理:会计是个好职业。我前女友说,她赞成包雨荷的观点,也想长大后当一名会计。那晚她对我说:研究生我就不考了,我争取在毕业前拿到注册会计师证,那样就不愁找不到好工作了。从今以后,白丽君就是包雨荷,包雨荷就是白丽君,我们是一个人,我要好好替她活着,还要活得精彩。

我开着我前女友的豪车沿着二环路兜了好几圈,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可能彼此都觉得没劲吧,索性都不说话了。我真不适合开豪车,这几圈下来,手心不停地冒汗,隔不了多久就要左右手交替着往裤腿上擦,不然会由于太滑扶不稳方向盘。我不想在她的方向盘上留下汗渍。我瞟了眼了中控大屏一眼,已经凌晨一点多了。我问她几点了,她说:还记得我第一次去你家吗?

我问她几点了,言下之意是说时间不早了,是不是该回去休息了。可她这一完全不着调的反问,还真把我给问懵了。

我当然记得她第一次去我家的事情。那时候,进村的公路还没有硬化,飞扬的尘土飘落在路边待开不开的油菜花上。我们在乡镇的集市上遇见了开手扶拖拉机的李三叔,然后搭便车回村。我前女友像一只酒醉的蝴蝶,异常兴奋,四处撒野。她先是在拖拉机的车斗里又蹦又跳,好几次都险些摔倒,后来见到油菜花,她竟然一句话不说跳下车,摘了几朵油菜花后又扒上车。那时候我以为,我找对人了,她就是我命中注定的那个人。农村长大的孩子,谁没扒过拖拉机啊?

现在想来,那是一个美丽的错觉。我们之间,可以套用一首流行歌曲的歌词,“就像霓虹灯到月亮的距离”。

在她大四上学期的时候,她顺利拿到了注册会计师证,毕业后又顺利地进了烟草公司当会计。那时候,我正在埋头苦读黑格尔的《美学》和卡尔维诺的《我们的祖先》三部曲。一年后,她买了人生中的第一辆车,手动挡的福特嘉年华。周末的时候,她会开车到学校接我出去兜风。她开得特别野,高速公路上见车就想超。要是被别的车超了,她会看看对方的车标,如果那车比她的车好,她会说“开好车了不起啊?你超速了知道吗”?要是对方的车没她的好,她则说“开辆破车还跑这么快,小心本姑娘一脚油门就超了你”!对方的车走远后,她会对我说:嘉年华这车提速慢,空间也小,过几年咱换一辆。我听后,只是微微地笑了笑。我连驾照都还没有呢,却从她嘴里得知了不少有关汽车的知识,认识了很多车标,学会了如何判断一辆汽车的好坏。

有一次,她开车载着我去一片没有开发过的湿地看日落。湿地的尽头被太阳染成了浪漫的金色,趁着这良辰美景,我们在车里接吻。我们接吻的时候,有两只野鸭从车窗外呼啦一声飞起,越飞越快、越飞越高,最后融入了天边的云彩。我觉得那景象特别美,像一幅油画。同时,我也充分意识到了福特嘉年华这车真的很小,接下来的事情根本施展不开。那时我告诉自己,得尽快把驾照考了,等有钱了买辆大一点的车,最好是带有一定越野功能的房车,有床有卫生间的那种。买车的钱得由我出。

后来的事证明,很多事情光凭一腔热血是无法实现的。直到研究生毕业,我都没去考驾照。我前女友鼓动过我好几次,让我去驾校报名,钱她出。我说我没时间。这当然是原因之一,但不是全部。我不想花她的钱。还没结婚就花女人的钱,那我不成吃软饭的了?以后结了婚,我也不能花她的钱,我觉得这是一个男人最起码的底线。我爹活得那么失败,结婚时也有自己的房子,我总不至于比他还差吧?我前女友说:好吧,你就让我一个人开车、一个人受累吧。她说这话的时候笑嘻嘻的,我认为这是情话的另一种表达。

我研三的时候,她换了辆福特福克斯。她说我们要存钱买房,车就不一次性到位了。我认为这是理性的选择,反正钱是她的,她爱怎么用怎么用,这是她的权利与自由。那一年,我从已经毕业的师兄师姐们那里意识到了就业的艰难性,一种惶恐不安的感觉如影随形。我前女友会不时地开着她的新车带我出去散心,我们去过璀璨的高原湖泊,去过大雾弥漫的西山山顶,甚至去过她小时候待过的兵工厂旧址,但我们没去过当年看日落的湿地。那里已经被围了起来,准备搞旅游开发,正在大兴土木。有时候,我会陪她参加她的同事聚餐。饭桌上,她每次介绍我的时候,都会说我是青年作家,是她的未婚夫。语气里不无自豪。有时候,她甚至会将我发表过的作品整理、复印一份给她的同事们看。这时候,我总会觉得羞愧难当。我的确在一些文学期刊和报纸副刊上发表过一些东西,也为此感到骄傲,但我知道,在烟草公司的员工眼里,文学跟穿旧的鞋子没什么两样,高收入才是硬道理。诚如北京师范大学戴锦华教授所说的那样,这是一个文学丧失了轰动效应的时代。

跟我的师兄师姐们一样,我一毕业就失业了。毕业的头一年,省城的市级文学期刊公开招考编辑,我报了名,然后名落孙山。报考前,我仔细研究过他们的招考公告,报考条件中有一条特别醒目:必须在省级文学期刊上发表作品五次以上。我误以为,那岗位就是为我量身定制的。考后才知道,发表过作品的人很多,而有些人考试的能力十倍于我。接下来的一年多,我就在省城混着,跟千千万万的无业游民一样。我前女友偶尔会替我揽点活回来,给她的同事当枪手写文案,活儿不重,报酬却不低。后来我终于考到了这家大专院校当语文老师,我爹为此高兴得连喝了两瓶白酒。我知道,我取得的这点微不足道的成就已经远远超出他的想象,只是我万万没想到,这也是我的天花板。

当了半年大学语文老师后,我前女友说我们结婚吧。这令我很难过。我还在学校外面的城中村里租房,拿什么结婚?她说她有房,260平方米、跃层,又刚换了一辆宝马5系,都是为我们结婚准备的。这句话令我更加失落,而她却喋喋不休地说:我换车的事没有及时告诉你,我想给你个惊喜。我说我不喜欢惊喜,我喜欢有计划地生活。她说:那我以后改,我认识一个易学大师,我们请他看个好日子结婚吧。我说我想再奋斗两年。

事实上,我又奋斗了三年多,还是凑不够买房的首付。我仔细算过,以我的工资收入,就算不吃不喝,每个月的余钱还不够在省城买半平方米。我前女友拍着我的后背说:那你就将就一下,住我那儿呗。你的房我的房不都是我们的房吗?再说了,我负责物质生活,你负责精神生活,分工明确,挺好的。更何况,好多文人做梦都盼着被人包养呢!沉默了半分钟后,我沮丧地说:我们分手吧,我不能再耽误你了!我知道,你爹一直都反对你跟我结婚。她说:那就分手吧,但有件事我必须说清楚,我爹不是反对我跟你结婚,而是反对我跟农村来的人结婚。说完气急败坏地走了。

八年前,我前女友第一次去我们村时,村里的风向古怪而混乱,一会儿是东风一会儿南风,甚至还有西北风,来自不同的小峡谷。她进我家门见到我爹妈,大大方方地喊了声田叔叔好、杨阿姨好,喊得既亲切又随意,像一个经常串门的常客。我很纳闷,她怎么知道我妈姓杨的?我从没告诉过她。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她接着说:还记得我吗?我是包雨荷,荷包蛋!

我妈一听说她是荷包蛋,高兴坏了,笑得嘴都合不拢,上上下下左左右右打量着,生怕一眨眼她就没了。我爹把我拽到一边,问我:你不是说带女朋友回来吗?你女朋友不是叫白丽君吗?怎么把包凤的女儿带回来了?而这,也正是我的疑问。

我前女友说:我就是荷包蛋啊,如假包换!

听完她的娓娓道来,我总算理出了个头绪。

由于她是超生的,她父母不敢把她留在厂里,只好交由她舅舅抚养,随母姓,叫包雨荷。后来,她爹想尽各种办法,给她在厂里落了户口就把她接回去了,改回父姓,叫白丽君。白丽君就是包雨荷,包雨荷就是白丽君,这话她以前说过,只是我当时没往这方面想。

从那天起,她在我妈心目中占据了重要地位。我爹却对我说:你被这丫头耍了,就像我被她妈耍了一样!我选择了站在我妈这边。管他白丽君也好、包雨荷也罢,不就是个人名吗?一个符号而已,跟阿猫阿狗没什么区别。跟我谈恋爱的是这个人。

通过荷包蛋,我妈跟包凤重逢了。包阿姨一有空就会买一张长途汽车票到我家,一住就是十天半月。走的时候,我妈总会从地里摘一些新鲜的瓜果蔬菜、从房梁上取下一块腊肉送给她。刚开始她不肯收,后来经我妈一番劝说,她就心安理得地收下了。我妈说:跟我客气什么?迟早是一家人。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见了包阿姨跟我妈的谈话,包阿姨说得声泪俱下。她说还是我妈有远见,先苦后甜,现在不愁吃不愁穿,住着这么大的房子,儿子也争气,她就不同了,以为嫁了个工人就过上好日子了,哪晓得到头来还不如当农民。据她说,她的日子过得还不如她哥哥。她哥哥刚去省城的时候,什么狗屁都没有,荷包蛋她爸只好在厂房外面用废木板和牛毛毡给他们家搭了个窝棚住着,让他在宿舍区的铁门外支一个摊子卖肉卖菜。没过几年,他们的日子就明显好转了,刚开始每天杀一头猪,后来每天杀三头,很快就卖完了。现在,他已经在城里有了自己的住房和铺面,一家人的户口都迁过去了。而她却只能偷偷将宿舍区花坛里死掉的花花草草拔掉,在里面种点大蒜、小葱、芹菜、芫荽和南瓜。

那几年,包阿姨像祥林嫂一样,一遍又一遍地向我妈倾诉她的遭遇。终于有一天被我爹听见了。那天,他喝得满脸通红,把我叫到一边,说:你一定要把包凤的女儿娶到手,就要让他们知道,她包家的女人迟早都是我田家的人。

我爹去世前我们通的最后一次电话里,他最后强调的,依然是这句话。

沿着二环路开车,不管怎么绕都不可能绕出个结果,只会徒增疲惫。大概意识到我开累了吧,她让我下高架,然后停车换她开。我以为她会先送我回住处,然后自己回家。可是,她却一直往出城的方向开。她刚失去心爱的侄子,我不想与她起争执,反正天快亮了,由着她吧。我靠在座椅上,迷迷糊糊睡着了。

我醒来的时候,车停在了我们以前看日落的那片湿地旁。那里已经建成了一座湿地公园,看上去很气派。车上只有我一个人,车没熄火,空调开得暖暖的。我揉了揉眼睛,看见我前女友坐在引擎盖上抽烟。我知道她不抽烟,那半包烟是我的。我打开车门,听见她剧烈的咳嗽声。我对她说:不会抽别抽!烟又不是什么好东西。她没有接我的话,自顾自地说:太阳就快出来了,这里的日出一定很美。说完,她把手里燃烧的烟头扔在了地上,又跳下引擎盖,轻轻地跺了几脚。

日出确实很美。红彤彤的小太阳一点点从地平线上冒出头来,一点点变大变黄,将水面上微微泛起的波纹染成了金色,波光粼粼的,看得使人想掉眼泪。看完日出,她问我:昨天我哥都说了些什么?

他悲痛欲绝,什么都没说。

我是说在公墓的时候,安葬我侄子前,你在他身边,应该听见了的。

这个呀,不提也罢。

他到底说了什么?

他吃了一撮他儿子的骨灰,发了个重誓,说:儿子,你没活过的,爸爸替你活!

她听后一言不发,又从烟盒里抽出一支烟。点火的时候,我上前一把抢过来,砸在了地上,踩在右脚下使劲蹂。她没有坚持再重新抽一支,而是转过身问我:你知道替这个词是什么意思吗?我正要引用《现代汉语词典》里的解释,她继续发问:

为什么一个人只有在失去一个人的时候,才可以替对方做些什么呢?

我说:那是因为没失去之前,那个人自己的事情应该自己做。

那我们呢?

是呀,我们呢?我失去你了吗?

这取决于你!

我从她手里拿过烟盒,放进裤兜,摸到了挂在腰间的钥匙串。其中的一把钥匙,可以打开我新买的二手房的盼盼牌防盗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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