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处都是红尘
2022-10-21蔡竹筠
□ 文/蔡竹筠
一
八月里,大国把大盘鸡店,从镇上搬到了县城。
一开始,大国选中的地方,在县城新建的汽车站对面。这里客流量大,租金也便宜,但老婆金凤对这地方不满意,嫌这里离闹市中心远。金凤说:“散客能有几个人吃得起大盘鸡!”大国想想,也是,只好另选别的地方。满县城转了三天,问了几十个门面,不是租金贵,就是地方偏。最后在拐头巷看到一家出租门店,之前是一家饭馆,卖些包子、臊面、刀削面,不知租期到了,还是生意惨淡,不再经营。店门口有出租的招贴,大国把电话打过去,店主很快开车过来。两人进了店,擦干净一张桌凳,坐下说起话来,才知这家店里出过人命。大国细问起来,店主告诉他,前面的租户,是一对小两口,两人在一家酒店里干过,男的在白案上给师傅打下手,女的在大堂里端盘子。两人嫌酒店工资低,便出来自己开了这家饭馆。小两口苦心经营,起早睡晚,几年下来,生意倒也不赖,苦吃了,累受了,钱也没少挣。先是在县城新区买了楼房,后来又买了车。谁知这男的,是个花心的主儿,仗着自己有了几个钱,偷偷摸摸跟一个卖化妆品的离了婚的小媳妇好上了。他老婆知道了,跟他闹了几场,这男的不但不回心转意,还把女的打了。女的一气之下,就在这饭馆里用切菜刀抹了脖子。男的也被判成家暴,逼死人命,判了四年零八个月。店就这么撂下了。招租的广告贴出去半年多了,来租的人一听有这档子事,都心里忌讳,扭头走了。店主是个实在人,怕瞒下这事,租店的人事后知道了来算后账,所以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大国。问到租金,店主告诉大国,比左右的店面要便宜得多,租金不敢贵,一贵,更没人来租。
大国听店主说了这一通,心里也有些忌讳,虽然地方和租金都合适,租不租这店,还真有些犹豫。回去跟金凤一说,金凤却不以为意。金凤说:“死过人有啥大不了的,医院里三天两头死人,看病的人还不是天天围成堆。”又说:“里外一装修,就是新店,谁还计较那事。”听金凤这么一说,大国就把这店租了下来。
大国的大盘鸡店,在镇上的时候,名叫“十里香”,眼下搬到城里,金凤嫌这名字土,想起个新的。大国说:“我们那是老字号,换了名字,把老顾客都丢了。”金凤说:“你的老顾客在哪里?在乡下!现在到了城里,就要重搭台子重唱戏。”大国想想,也是,就想起个新名字。大国自己没有起名字的本事,金凤也没有,找别人起吧,刚来县城,没几个认识的人。认识的几个人,不是卖调料的,就是贩鸡的,也未必能起得了店名。踌躇了半天,想起县水务局的刘副局长,以前在镇上当水管所长时,常去大国的“十里香”吃大盘鸡,关系比熟人要进一层。大国有他的电话,当下拨了过去。刘副局长一听大国把大盘鸡店搬到了县城,称赞大国有眼光,说开张后约人去捧场。说起改店名,刘副局长说:“改改也好。”琢磨了一下,说:“就用你老婆的名字,改成‘金凤凰大盘鸡’。”大国觉得这名字还不如“十里香”,金凤却觉得这名字好,大国也就认可下来。到一家文印店里设计制作了招牌。招牌左下角是一盘油光黄亮的大盘鸡,右上角是一只怒目而视的大公鸡,中间写着“金凤凰大盘鸡”六个字。
大国在镇上的店,没有包间,一间后厨,一间饭厅。拐头巷这店,原先也没有包间,但饭厅宽敞。金凤跟大国商议,要装修出三个包间。装修期间,金凤又跟大国商议,要买一套房。大国做生意多年,买一套房的钱是有的;来城里生存,没个住处不成;大国有个兄弟,名叫二国,这年从镇中学初中毕业,没考上高中。县城有一所职业中专,这年要招一个保安班。二国一口气能拉一百个引体向上,被职业中专保安班录取,秋里就要在县城上学。几项加在一起,大国也觉得该买一套房。东打听,西找寻,最后在“五福家园”买了一套现成装修好的新房。
半个月后,大盘鸡店装修就绪,招牌挂起,大国选个黄道吉日,大盘鸡店也就开张了。大国跟老婆金凤,还有兄弟二国,就在县城里安居乐业下来。
二
大国能娶上金凤,按大国的说法,是命里造化。
大国在镇上念完初中,没再进学,一边帮父母种地,一边养鸡。大国上学的时候,脑子不灵光,养起鸡来,却很有想法。大国家在镇西头,屋舍紧邻地块子,屋后不远处是一片矮树林,约有两三亩地大。大国把树林子用篱笆圈起来,散养土鸡。鸡不喂饲料,喂的是自家地上收下的苞谷和林地上长出的乱草。鸡吃饱后,大国不让鸡闲着,拿着一根竹竿,把鸡撵得东奔西跑,上蹿下跳。大国养的鸡,肉吃起来就有劲道,是地地道道的土鸡。镇上各单位,常来大国这里买鸡。大国一年能卖出去两百多只鸡,比自家十多亩地收成的两倍还多。经济上有了起色,大国一家日子过滋润了,但滋润日子没过上两年,那年冬天,大国的父母煤气中毒死了。幸亏大国跟二国在另一间屋里睡,不然,一家就被灭门了。
金凤家跟大国家隔一条街住,两人自小相识。金凤小的时候,她妈跟人跑了,去了新疆。她爹扔下金凤,由她奶奶看管,去新疆找她妈。找了三年,没找着,又给她找了个后妈回来。金凤不待见后妈,后妈也不待见金凤。金凤是在后妈的打骂下成长起来的。金凤十六岁时就想着要嫁人,嫁人不是情窦开得早,而是想早早离开后妈,离开这个家。因有这个念头,金凤常常琢磨要嫁给哪个男人。琢磨来琢磨去,金凤琢磨上了大国。大国自养鸡发家后,在镇上算个人物;父母都殁了,嫁过来在家里能做主;大国个头不高不矮,人长得不帅,也还周正,能看得过眼;大国为人敦厚,两口子打起架来,金凤不会吃亏;家里养着一大群鸡,三天两头能吃上鸡肉。一番琢磨后,大国成了金凤嫁人的首选。但如何嫁给大国,金凤又为了难。直接跟大国表白,金凤还做不出来。金凤怀着这分春情,每次见到大国,只能用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去勾大国。渐渐的,大国看懂了金凤眼里的情意,也对金凤有意了。
金凤十七岁时,发育得像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乳房坚挺丰满,屁股浑圆饱满。只可惜这么好的玲珑玉质,被一身旧衣旧衫遮着,金凤就显不出多么拔萃。但金凤很自赏,觉得自己要是有好衣裳穿着,比别的女子漂亮多了。金凤就想买好衣裳穿。想买好衣裳,手头又没钱,家里的钱都被后妈掌管着。
镇上有个十字路,路口西北角,有一家服装店,老板娘四十多了,人都称她孙姐。金凤买不起衣服,便常来孙姐的店里试穿衣服。孙姐以为金凤要买衣服,推荐各种款式和花色。金凤看中一款,就穿在身上,过过瘾。在店里走一圈,又在穿衣镜前自赏半天,最后还是放下来。孙姐进来的好衣服,金凤差不多都试穿过,但一件都没买走过。
这天,金凤又来孙姐店里过瘾,穿上一件花裙子,孙姐和几个客人都说好看。正说着,大国进来。大国来给二国买一双运动鞋。一见穿着花裙子的金凤,大国说:“真好看!”喝了一声彩。大国要是就喝上这一句,不会有后面的事。大国喝了一声彩后,又说:“买上。”这一句,递给金凤一个话头。金凤说:“买上,你给掏钱?!”大国这天刚出脱了十来只鸡,一来兜里有钱,二来对金凤有意,挺了挺胸脯,慷慨地问:“多少钱?”孙姐说:“三百八。”大国毫不犹豫,从兜里掏出四张红票子,递给孙姐。孙姐收过钱,找了零,把裙子打包,递给金凤。金凤却忸怩起来,推拒着不接。孙姐说:“你看你这丫头,大国给你买裙子,多好的事。我要是遇上这么有心的男人,我就嫁给他。”说得金凤粉面含羞,更加忸怩不安。这当儿,大国给二国买上运动鞋,付了款要走,对金凤说:“钱我已付了,裙子拿不拿你看着办。”说罢,走了。
金凤穿上大国给买的花裙子,一连几天,在镇街上走来走去。见到的人,都说金凤漂亮,以为金凤名花有主,定亲的衣服都穿上了身。金凤在众人的赞美和叹羡中,没忘了裙子缘何而来,本来就对大国有意,这一来,心里对大国更思念得紧。这天下午,在街上转了半天,拐弯抹角转到大国家门口。大国家院门敞着,金凤走进门,听到伙房里有响动,走过去往里一张,见大国在灶下烫一只鸡。大国见门口一暗,回过头来,见是金凤,喜出望外,正要打个招呼,金凤却先说道:“一个大老板,自己爬锅抹灶。”说过,走上前从大国手里抢过活来。大国跟二国平日吃鸡,都是大锅炖肉。这天,金凤没有征求大国意见,自作主张做大盘鸡,一会儿问大国要油,一会儿要葱,一会儿要姜。大国欢天喜地,给金凤打着下手。鸡做出来,二国正好放学回来。金凤假意要回家。大国硬把金凤留下,一块儿吃大盘鸡。金凤推辞一下,只好留了下来。大国吃过一口,喝了一声彩。大国自养鸡以来,家里吃过的鸡,不下百只,但这种吃法,尚属头次。大国吃一口鸡,看金凤一眼。金凤也吃一口鸡,看大国一眼。两人浓情蜜意,自不待言。后来,金凤又来过大国家几次,终有一天,两人成就了夫妻之事。之后,大国请了媒人,去金凤家说亲。又三个月,大国风风光光,把金凤娶进家门。
三
大国把店搬到城里,也是不得已。
大国跟金凤婚后,小日子过得倒也和美。大国一边种地,一边养鸡。金凤在家料理一日三餐。金凤做茶饭有一手,大盘鸡尤其拿手,这手艺,倒是师承不待见她的后妈。金凤做的大盘鸡,大国爱吃,二国更爱吃。三天不吃就想得慌。金凤便三天两头做大盘鸡。有时大盘鸡正要出锅,家里来了买鸡的人,一进门就耸鼻子,说:“咋这么香!”相熟的人还要走进伙房,尝上一口。尝过,不免喝一回彩。有人就建议,鸡现成养着,手艺又这么好,为啥不开个店,专卖大盘鸡。说的人多了,大国和金凤就动了心。
店说开也就开起来了,开在镇政府对门财税所门口。
财税所有几间门面房,一边做了收费大厅,一边有两间一直闲着。财税所的人,常来大国家买鸡。年头节下,要买几十只,给职工发福利。大国跟财税所上下都熟。说起租门面,一说即合。讲好一年租金五千。但几年店开下来,大国从没缴过租金。财税所的人,一年要吃多少大盘鸡呀,租金顶了赊账还不够。
大国跟金凤开这店,一开始也是试试,不赚钱就拉倒,没想到火了。生意一火,客人来得多,店就显得小了。店小,客人来了坐不下,许多单位的人要吃大盘鸡,便给大国打电话订餐,让把大盘鸡送上门。那几年,镇上人常见大国和金凤,端着冒热气的大盘鸡,往各单位送。途经之处,半条街都是香的。
大国的大盘鸡在镇上火了没几年,镇上开了一家饭店,名叫“如意楼”。大国的大盘鸡,一下子不如先前火了。
“如意楼”的老板叫蒋九,镇上人都叫他蒋总。
蒋九他爹以前在镇上是个泥瓦匠,很早拉起一支建筑队,当了包工头。先是承揽些小活儿,给镇政府建个厕所,给镇中学修个围墙啥的。后来建筑队变成了建筑公司,在县城盖起了大楼。别的搞建筑的大老板,有了钱,在县城抢地皮。蒋九他爹是个小老板,在县城抢地皮没本钱,便来镇上占了一块风水宝地。镇十字路口,西北角是孙姐的服装店,东南角原先是镇供销社。供销社倒了灶后,单位没了,好大一块地皮还在。这年要出让,蒋九他爹便买下来,盖了一栋三层楼房。一楼是门店,二楼是饭店,三楼是住房。
蒋九初中毕业,就跟他爹干起了建筑。二十岁那年,他爹给他在县城买了楼房,娶了媳妇。媳妇是一个领导的千金。本是一门人人看好的官商联姻,谁知蒋九辜负了大家,婚后大多日子不着家,让媳妇独守空房,有了闺怨。不着家不是去公司忙业务,也不是去做别的什么正经营生,而是在外跟人吃喝嫖赌。派出所抓嫖抓赌,一抓一窝,十有八九蒋九就在其中。蒋九为此臭名昭著,败坏了门风。败坏的还不只是蒋家的门风,连丈人家的门风也败坏了。丈人觉得颜面扫地,想断了这门亲事,便撺掇女儿离了婚。
经了这件事,蒋九他爹不再由着蒋九肆意妄为。凑巧镇供销社出让地皮,便盖了这栋楼,让蒋九来镇上打理饭店,离开狐朋狗友,离开县城花花世界,以期在乡下这种纯洁纯朴之地,蒋九能学学好。
“如意楼”除了不做大盘鸡,别的啥都做。蒋九毕竟跟他爹在县城揽生意七八年,是经了些人事的,熟谙生意经。饭店一开张,蒋九私下里挨个儿把镇上各单位领导干部请了一遍,还从镇政府办公室弄来各村干部的联系方式,打电话让他们来镇上开会或办事时,来“如意楼”吃饭,头次免单。
镇上没有“如意楼”时,各单位来人接待,最好的就是大盘鸡。现在有了饭店,还吃大盘鸡,人家就觉得不够意思。这样一来,大国的生意,大半就被蒋九抢去了。
如果只抢生意,大国不在乎。蒋九除了把大部分客人抢去,还想抢大国老婆。
蒋九跟大国和金凤,说起来都是自小相识。金凤因小时穿得破旧,是个不起眼的小姑娘。蒋九记忆中,对金凤几乎没啥印象。没想到自己出外这几年,金凤出落成一个大美人。蒋九在城里这些年,也见过些好女子;但城里的女子,大多有脂粉气;而金凤却是天然丽质,如出水芙蓉,清新中有一种美艳。加上天天吃大盘鸡,身子丰腴,透出一种魅惑的女人味。蒋九一见之下,情不自已,呆了半晌。待醒过神来,心下长叹一声,觉得大国好生有福,自己这些年白活了。蒋九当下发了愿,自己要么不再娶,要娶,就要把金凤娶到手。
按说蒋九家里有钱,什么样的好女子找不下,但蒋九就这样认准了金凤。金凤是有夫之妇,蒋九也不论那个秧子,一心要把金凤追到手。
蒋九攻势很凌厉,先是给金凤在孙姐服装店里买衣服,一出手就是两千三千,再是给金凤买手机。金凤一开始不为所动,后来也就瞒着大国收下,只说是自己买的。蒋九一看金凤收了自己东西,再到大国店里来,跟金凤说起话来,言语上就有些放肆。有时,干脆当着大国面调笑。蒋九调笑,金凤也不恼,蒋九便觉得金凤对自己有意,变本加厉。
大国看出蒋九心有不轨,自己不能把蒋九怎么着,只是让金凤不要搭理蒋九。大国不让金凤搭理蒋九,但架不住蒋九天天来纠缠金凤。
一次,镇卫生院订了一份大盘鸡,因为路远,要拐两条街,金凤让大国待着,自己骑电摩去送。蒋九正好在店里,便说:“我开车带你去。”大国也没有阻止。一去一个多钟头不回来,大国便给金凤打电话。金凤说,蒋老板带她在镇外兜风。大国一听,肚子气得鼓鼓的,回来没给金凤个好脸色。
又一次,蒋九饭店里待大客,要用十来只鸡。蒋九开车来大国店里抓鸡。店里没那么多鸡。大国便让蒋九跟他去家里抓。蒋九说:“你手上身上油叽磨腻的,别把车给我弄脏了,让金凤走。”蒋九拉着金凤上了车。一去多时,又不见金凤回来。这次大国没打电话,直接去了家里。蒋九车没在门口,大国以为又带金凤兜风去了。进了家门,蒋九不在,金凤在睡房里,拿着床帚在扫床。大国不解,抓鸡,扫床干啥,鸡难道是在床上抓的吗?大国看出不对劲,问金凤:“他把你咋了?”金凤说:“啥咋了?”大国说:“回家抓鸡,扫床干啥?”金凤说:“抓鸡的时候,把衣服弄脏了,我换了身衣服。”大国看时,金凤穿的果然不是刚才的衣服。大国还是不信,说:“我咋觉得这狗日的把你咋了。”金凤没好气地说:“大天白日的,他敢把我咋了?”金凤说蒋九对她没咋,大国却觉得肯定咋了,好些日子未能释怀。
大国跟金凤做夫妻五年了,知道金凤这女人,是有些水性杨花的。男人谁对她好,都不拒绝;一拒绝就觉得对不起人;一觉得对不起人,就想着要报答人。一个女人生性如此,怎能让她改得了呢。蒋九再纠缠下去,时间久了,保不定两人真就弄出啥事来。
看来要想不让金凤摇尾巴,就得断了蒋九这根肉骨头。要想断了蒋九这根肉骨头,大国没有别的法子,只有带金凤离开镇上。离开镇上去哪里,大国一时没有去向。
这年夏天,镇上几个在外打工的人,在城里买了房子,举家迁到县城,当起了城里人。大国也动了心。加上兄弟二国,初中已经毕业,要去县城上学。大国跟金凤一合计,就把大盘鸡店搬到县城。
大国和金凤搬到县城,蒋九一阵怅然,偷鸡不成,反蚀了几把米。蒋九因在县城臭名昭著,不好意思来县城继续纠缠,从此断了对金凤的念想。
四
拐头巷是一条老巷。拐过县城大十字,往南走五十米,路的右侧有一条巷,就是拐头巷。巷子两边,都是小店铺。有卖百货的,有理发的,有卖时装的,有洗脚的,有卖皮鞋的,有开茶馆的,有卖麻辣烫的,有卖手机的,有开诊所的,有卖菜的,有卖眼镜的,有卖干果的。开店的有本地人,也有外地人。有河南的,有湖北的,有四川的,有新疆的。巷子深处,有一座塔,因为有五个角,就叫五角塔。这塔是明清时建的,有些年头,也有些来头。坊间传说,一位高僧,途经县城,在这里讲经说法,摆过坛场。后人在坛场上建了这塔。现在是县城一处古迹,供人游观。为此,这巷子里四季行人不断。
“金凤凰大盘鸡”左手,是“汇通小百货”,店主是赵大嫂。赵大嫂五十多岁,黄,胖。两只乳房像两个热水袋,又大又扁,垂到腰际。赵大嫂为人仗义,喜欢张罗事,也会做生意。大盘鸡店开张那天,赵大嫂吆喝前后左右的邻居,来放了几挂鞭炮。大国和金凤,还把众高邻请了一回。百货店门口,一边放着冰柜,一边立着一把遮阳伞。伞下摆着一张塑料桌,桌旁放着几只塑料凳。赵大嫂手摇一把团扇,坐在塑料凳上。行人过往,赵大嫂都热情招呼:“来,坐下歇歇。”有人真就坐下了。赵大嫂问:“喝个水吗?”看赵大嫂如此热情,就是不渴,咋好意思干坐人家凳子,只好来一瓶。客人喝过水,大多会把瓶子留下。赵大嫂一个个拾掇起来,等收废品的来,提溜出来,又能卖钱。
大盘鸡店右手,是一对四川小夫妻开的“倾城发廊”。男的叫王中,女的叫许莉娜。因为是客居,两人没买住房,就住在店里。店本来逼仄,但四川人会对付,前半间理发,后半间吃住。听说来这里已经好几年了,也就这么凑合过来了。许莉娜长得小巧玲珑,姿色跟金凤不相上下;说起话来细声细气,不像金凤那样粗声大嗓门;南方女子会打扮,穿衣合身抱体,又描眉画唇,又比金凤显得洋气。王中个头不高,细胳膊细腿,白,瘦,喜欢穿短裤和拖鞋。个头和相貌,跟许莉娜倒是十分般配。店里来客人,一般是王中洗头,许莉娜理发。但知道的人,都说许莉娜理发,是跟王中学的。王中会设计发型。一来了烫头的,王中就会亲自上手。金凤跟许莉娜熟络后,两人以姊妹相称。金凤比许莉娜长三岁,许莉娜称她为姐,金凤叫许莉娜妹子。金凤看许莉娜三天两头变发型,也做了个发型。发型是王中给做的,后面是个小披肩,两鬓的头发将脸蛋环扣着。金凤一下显得洋气了。大国一见,吃了一惊,担心被蒋九看见,会从镇上撵到城里来。
大盘鸡店对面,是卖菜的李焕和刘兰夫妇。李焕骑着电三轮车,去城郊的批发市场趸来菜,刘兰坐店零售。金凤大盘鸡店一天要用几百斤菜,主要是洋芋、洋葱、辣椒、生姜、蒜苗,还有宽粉。李焕每天要给大盘鸡店送一三轮车菜。菜价比店里零售的便宜,但比批发市场贵几分。大盘鸡店搬到城里,大国也养不成鸡了。李焕每天还得给大国进十只二十只白条鸡。
巷子深处,跟大盘鸡店隔七八个门面,五角塔左近,是周春生的中西医诊所。周春生的诊所,外间是诊室,迎门放着一组玻璃钢靠背椅,供看病的人候诊。往后是一张写字台,上面放着电脑、处方笺、茶杯、计算器等物。诊室右手开着一个门,门楣上贴着一块牌子,上写“取药处”三个字。后手开着两个门,门楣上也贴着牌子,上写着“病房”。病房里,头挨脚放着四张病床。诊所就周春生一人打理,大夫是他,护士也是他。周春生是个高个子,比大国要高一头,长得不胖不瘦;穿衣得体,显得人很挺拔;头发很长,能披到背上,但周春生并不披着,梳到脑后,扎成马尾,看起来有点不男不女。周春生很会养生,除了桌上的茶杯中常泡着当归、红枣、枸杞,早晌上班前和晚饭后,还要跳广场舞。五角塔前面,有一个小广场,正好在周春生诊所门前。周春生每天准时把手提音响打开,男男女女听到舞曲,就络绎来跳广场舞。周春生是领舞,站在这支队伍的前面。三十几个大姑娘、小媳妇、中年男女,还有上了岁数的老头和老娘们,跟着周春生扭腰拧胯,挥手扬脚。每晚不闹腾到十点钟不散伙。
周春生的儿子叫周小鸥,上小学四年级。“金凤凰大盘鸡”店开张的第二天,周春生和老婆李萍带周小鸥来吃大盘鸡。这以后,周小鸥三天两头来吃,有时是周小鸥一个人,有时周春生陪着,有时李萍陪着,有时是周春生跟李萍一块儿陪着。
李萍在一家保险公司当副总经理,长着一身好肉,珠圆玉润,手背上都是肉窝儿。因为胖,李萍喜欢穿宽衫和阔腿裤,把胖藏了起来,看起来就是个富态。
大国第一次见这家人,因为周春生脑后的马尾和李萍手背上的肉窝儿,就再也忘不了。
五
大国和金凤,每天早上十点钟,才来店里。
大盘鸡店不像牛肉面馆和臊面馆,要起五更睡半夜做早餐。大盘鸡店的客流不在早上,没有人把大盘鸡当早点的;也不在午时,中午偶有零星的顾客;忙活是在下午下班前后和晚上。
每天开了门,大国先打扫卫生。头天夜里,有的客人坐吃坐喝,要挨到十一点才走。客人走后,店里一片狼藉。夫妻俩忙活大半天,到这时人也累了,只好放到第二天来收拾。店门口也得打扫,但大国从来没打扫过。赵大嫂和刘兰每天开张得早,打扫自家门口时,也就把大国这边给捎带了。大国和金凤,一开始不好意思,后来也就习惯了。大国打扫卫生时,金凤也没闲着。店里每天要用上百斤洋葱、洋芋、辣椒,洋葱剥好,洋芋和辣椒洗好,码在塑料筐里备用,够金凤忙一阵子的。
中午,如果有客人来吃大盘鸡,金凤给客人做时,顺便也就再做一份,除了夫妻俩吃,二国放学回来也要吃。要是分量过了,三个人吃不了,金凤会招呼左右和对面的邻居来。这巷子里开店的,除了周春生,很少有人关上门回家去正经吃午饭的。有的,家里人会做好了送来;有的,一年四季,干脆就用酿皮、泡面、麻辣烫对付。
到了下半天,快吃晚饭时节,客人就渐渐多起来。金凤主厨,大国跑堂。金凤听大国报上单,就在灶上忙活起来。大国在这边安排客人。三个五个的零客,大国安排在饭厅;十个八个的,就请进包间。一个晚上,大国和金凤,从从容容,能招呼四五拨客人。到了周末,就有点人满为患。金凤在灶上一个人还能对付,大国这边就有点忙不过来。这时,二国就会过来,帮大国收拾盘碟,抹桌子,给客人倒茶水。
每天午后,有一段时间的空闲,这时节,店里一般不来客人,金凤会在包间的沙发上躺一躺。大国坐在赵大嫂店门口,看几个人打扑克。牌桌上是赵大嫂、刘兰和许莉娜。玩的是斗地主。大国一开始不会玩斗地主,坐旁边只是看个热闹。看着看着,看出点门道,还要给人指点着出牌。有时,谁店里来了客人,让大国替一阵,大国也就接过牌来,玩上几把。有时,牌桌上人不凑手,赵大嫂喊大国来打牌,大国也就欣然坐下,一玩就是半下午。玩着玩着,大国还玩上瘾了,常主动招呼牌局。倘是四个人玩,他们便玩双抠或是别的。
大国玩牌时,金凤有时会坐在大国身边,看他们玩。许莉娜叫大国让金凤玩,金凤从来不玩,只是坐在一边看。许莉娜的老公王中,有时也会到牌桌边来,坐在许莉娜身后看。大国玩牌瘾头很大,看王中干坐着,会谦让一下:“你来玩几把。”王中摇摇头,嘴都懒得张,起身走了。
大国以为王中不会玩牌,或是不喜欢玩牌,许莉娜说:“人家才不玩你这种呢?”
大国问:“他玩啥?”
许莉娜说:“押牌九。”
赵大嫂问:“多大的彩?”
许莉娜说:“反正小不了。”
赵大嫂又问:“输呀,还是赢呀?”
许莉娜这时从领口扯出一条金链子,说:“这是他前几天给买的,一万多呢!”
在座的人都惊异地看着。
赵大嫂毕竟上了些年纪,经见的事多,对许莉娜说:“你别看他赢了钱,给你买了金链子,就由着他,还是要管束着点。我活了五十多岁,就没听谁凭着赌博发家。十赌九输,别把挣下的那几个给你折腾光了。”
许莉娜说:“管也管不了,反正店里挣下的钱,都在我手里,他一分也别想拿去赌。”
正说着,有人来理发,许莉娜起身去了发廊。
有一天,金凤坐着看牌,突然觉得心口难受,皱着眉头,捂着心口,直不起腰来,想呕也呕不出来。
赵大嫂说:“是不是有喜了?”
大国跟金凤结婚后,只顾忙生意,先不急着要孩子。两人同床时,尽量避开受孕的日子。但一个月前,水务局的刘副局长跟几个人来店里吃大盘鸡,大国陪着喝酒。回到家,大国要跟金凤干那事。金凤说:“危险期。”要是不喝酒,大国会听金凤的;喝了酒,大国一时兴发,不管危险不危险,硬要干。金凤拗不过,只好从了。这么一想,大国觉得金凤正如赵大嫂说的,十有八九有喜了。
许莉娜说:“去医院查查呗。”
当下,大国带金凤去了医院。
赵大嫂以为金凤有喜,大国也以为金凤有喜,到医院做了彩超,原来金凤没喜,大国成了空欢喜。金凤觉得心口难受,病也没得在心上,是肺上有了啰音,大夫说是支气管炎引起的。大国想想也是,自从夫妻开店,金凤每天在灶前做大盘鸡,吸进去多少油烟呀!大夫给开了好多药,让吃上两个疗程后,找大夫听听诊,啰音没了,病也就好了。
大国回来,先让金凤吃了药,又急急去六六富家电城,买了一台强力抽油烟机装上,还让金凤在灶间时,要戴上口罩。
六
二国在县职业中专,只上了一年多就停学了。停学不是学校办不下去,或家里出了变故,而是二国跟同学打架,被学校给了处分。处分不等于开除,还可以继续上学,何况这处分一年后会自动取消。但二国觉得背着处分,被老师和同学另眼相看,在人面前抬不起头,这学说啥不能上了。二国也没跟大国和嫂子金凤商议,自作主张不上学了。
跟二国打架的同学叫杨钢虎。杨钢虎一米七八,个头跟二国差不了多少。刚入学时,两人因为个头高,并排坐在最后,很快成了好朋友。保安要学格斗。杨钢虎腿功好,二国拳头上功夫好,两人常受到格斗老师表扬。两人相互欣赏,关系又好了一层。后来两人有了嫌隙,终至反目,并拳脚相加,不是一山难容二虎,而是因为一个叫王玉兰的女同学。
王玉兰跟杨钢虎是小学和初中同班同学,在职业中专学的是烹饪。王玉兰长得圆脸大眼,笑起来很好看;性格开朗活泼,有点见面熟,也有点人来疯。杨钢虎上初中时,就喜欢王玉兰,一直像亲哥哥守护亲妹妹一样,罩着王玉兰。杨钢虎的意思,再守护上几年,等两人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这亲哥哥就变成情哥哥,亲妹妹也就变成情妹妹了。二国因为跟杨钢虎是好朋友,很快认识了王玉兰。认识之后,王玉兰跟二国,很快熟到跟杨钢虎的程度。烹饪班常买些实物练厨艺,黄瓜练切丝,苹果练拔丝。烹饪班同学常藏些瓜果当零嘴。王玉兰除了自己吃,没忘了杨钢虎和二国。有时偷藏的东西多,便抽空来送给杨钢虎和二国。一开始给两人送东西,总是先给杨钢虎,后给二国。后来成了先给二国,再给杨钢虎。给两人送东西时,王玉兰总要冲他们笑笑。一开始给杨钢虎笑,笑得很灿烂,对二国只是浅笑。后来成了对杨钢虎是浅笑,对二国成了灿烂的笑。王玉兰笑起来就像一朵花,如今这朵花面对杨钢虎,只是半开,面向二国时,却完全盛开了。杨钢虎也是看出事态不妙,如果再不设法,任由这花迎风自开,恐怕过不了多久,自己辛勤呵护多年的花,就被人连花盆端走了。杨钢虎心中存了这口气,便不想跟二国再处下去了。不想处又不好明说,就想找个碴儿跟二国闹掰。
这天格斗训练,老师让杨钢虎跟二国对打,老师裁判,其他同学观看。过去老师也常安排他俩比赛,让其他同学观摩。过去比赛时,二国的拳头,还是杨钢虎的高偏腿,落到对方身上时,都是点到为止。二国想着今天也点到为止,拳头好几次能打着杨钢虎面门,二国都蜻蜓点水,着一下就收回来。二国想着杨钢虎也该点到为止,所以对杨钢虎的高偏腿能躲就躲,躲不了就挨着,反正是点到为止,也伤不着。哪知杨钢虎这天的高偏腿,一下比一下狠,一下比一下猛,次次往二国要害处扫。有一下扫低了,扫在了二国裆里。二国当时抱着肚子,蹲在地上,额上汗珠子都下来了。大家都认为杨钢虎是无意的,二国也认为杨钢虎是无意的。老师像正规比赛那样,对杨钢虎给予警告,给二国读了秒。二国忍了一刻,疼痛过去了,站起身来,示意还能继续。比赛接着进行。谁知不到三个回合,杨钢虎又一脚扫到二国裆里。二国抱作一团,在地上打滚。只好终止比赛。大家都看出杨钢虎这下是有意的。二国却认为杨钢虎仍然是无意的。
这以后,二国跟杨钢虎还是好朋友,只不过二国没有意识到,杨钢虎对他已经有点不冷不热,有些爱理不理。
那天放了学,二国和杨钢虎在校门口等王玉兰一块儿回家。王玉兰这天班上举行厨艺比赛,刀工得了第一,见到杨钢虎和二国时,正在兴头上,撒丫子向他俩奔来,看架势要往谁的怀里扑。二国以为该扑的人是杨钢虎。杨钢虎却没有这把握。果然,王玉兰奔到两人身边,蹦了一个高,一下子爬到了二国背上,两条胳膊搂着二国脖子,还往上蹿了蹿身子。杨钢虎见状,一股忿气从脚底直冲顶门,虎着脸骂王玉兰:“一个丫头家,光天化日的,你还要不要脸!”二国和王玉兰以为杨钢虎是故作嗔怒。哪知杨钢虎说过这话,走上一步,照王玉兰脸上扇了一巴掌。二国怔了。王玉兰当下哭了。王玉兰哭时,一双泪汪汪的眼睛没看杨钢虎,看的是二国。二国正没理会处,杨钢虎举起巴掌,又要打王玉兰。二国脑子没醒过神来,但手上知道该怎么做,一伸手攥住杨钢虎手腕。杨钢虎伸另一只手又扇了过去,二国伸手拦挡。让二国没想到的是,杨钢虎这只手伸到半道里,没有扇向王玉兰,一个大宽转,扇在了二国脸上。二国这时尚未生怒,只是把杨钢虎用力推了一把,险些把杨钢虎推个仰面朝天。杨钢虎立住脚,得了失心疯一般,扑上来就打二国。二国挨了几下,被打急了,一拳打了回去。这一拳不偏不倚,打在杨钢虎右眼上。杨钢虎被二国打肿右眼,眼泡子肿得鸡蛋大,右眼啥也看不见。一半是黑暗,一半是光明,还要扑上来跟二国打。二国挨了几下,又还了一拳,哪知这一拳,打下杨钢虎当门两个牙齿,鼻子也歪在半边。正是放学时候,围观的同学成山成海。杨钢虎当天住进了医院。事态到了这种地步,班主任只好反映给学校。学校了解了始末原委,以争风吃醋、打架斗殴论处,给杨钢虎给了严重警告、给二国给了留校察看。
二国退学后,并没在家闲着,也没去大盘鸡店帮手,而是去了星光健身俱乐部当了健身教练。这差使是二国的格斗老师给找的。这家俱乐部有一千多会员,占了一千多平方米一层楼。老板是个四十多岁的少妇,很有些姿色。事后,二国知道,女老板跟自己的格斗老师有一腿。俱乐部是老师投资开办的,却瞒着自己老婆,让女老板经营,挣下的钱也由女老板掌管。
二国学没上成,却先找到挣钱的营生。二国心下欢喜,干起活来十分卖力,一个人能顾住整个场子。健身的人需要指导时,二国就站在旁边指导,不需要指导时,二国就自个儿健身。半年下来,二国前胸后背和两只膀子,疙瘩肉块块暴起。
二国来大盘鸡店帮忙时,喜欢光膀子。吃饭的人,看到二国这般健硕,都说二国真是一条好汉!
岂知好景不长,女老板和老师私情事发,老师老婆打上门来,砸了场子不说,还扯头发抓脸皮,把女老板脸给打花了。女老板羞愤之下,无颜留在县城,卷包去了外地。老师也无意再经营,只好关门歇业。
二国丢了饭碗,垂头丧气回到大盘鸡店,给哥嫂帮忙。一家三口,不能就守着一个大盘鸡店过活。牌桌上,大国不免叹息一声,说起二国前程。许莉娜说:“你兄弟这般人物,还愁找不下事干。掏几个钱学个驾照,去出租车公司开出租。”
这年春天,二国去驾校学开车。四个月后,二国考取驾照,成了县城飞达出租车行的一名出租车司机。
七
金凤的心口疼,吃过两个疗程的药,觉得好多了。大国按医所嘱,想带金凤去医院,让大夫给听听诊。这天,周春生带周小鸥来吃大盘鸡,因都在一条巷子里做生意,又常来吃大盘鸡,大国跟他算是熟人。大国上过菜,坐在旁边,跟周春生扯了几句闲话,扯着扯着,顺嘴说起老婆的病。周春生说:“哪天抽空过来,我给看看。”大国二天跟金凤去了周春生诊所。周春生问了前因,戴上听诊器给金凤听诊。听了半天,说:“啰音还有哩。”大国心头沉重起来。周春生又说:“这种病,吃丸药效果不行。”大国以为要吃西药。岂知周春生也不让吃西药,吃的还是中药,只不过不吃丸药,让吃几服汤药。金凤一听要吃汤药,嫌熬药麻烦。周春生说:“有啥麻烦的。我这里就有熬药的家伙,每天熬好你过来喝就行了。”说过,起身进了取药房。两人跟进来。周春生打开一个铁皮柜子,里面放着三只电砂锅。大国不想麻烦周春生,要借电砂锅回去自己熬药。周春生说:“你们也把不住火候。我给熬。熬好了你过来喝就成。”周春生如此知情知意,大国和金凤都心生感激。
自此,每天早晚,金凤去周春生诊所喝汤药。汤药喝了一个月,金凤的肺啰音没有了,汤药也就不再喝了。汤药不喝了,但金凤每天早上还去周春生诊所。原来,周春生给金凤最后那次听过肺啰音后,对金凤说:“你才多大年纪,以后要保养身体哩。”金凤不知道怎样保养。周春生问她:“咋不见你来跳广场舞?”金凤说:“咱一个农村来的,哪会跳那玩意儿。”周春生说:“这有啥难的。两三天就学会了。”金凤又说:“再说店里也忙。”周春生说:“你晚上忙,早上不忙呀。”金凤想想也是。下一天,金凤早早过来,跟着周春生学跳广场舞。
周春生这一伙跳广场舞的,每天除了跳广场舞,下半场还要跳交谊舞。金凤学会了广场舞,却学不来交谊舞,学起交谊舞来硬胳膊硬腿的。周春生便给金凤个别辅导。有时散了场,还要进店里辅导一阵子。
大国见过金凤跳广场舞,看老婆跳得有模有样的,心下好生欢喜。
周春生治好了金凤的病,还教她学会了跳广场舞和交谊舞,大国心里直感激周春生。半年后,大国才得知,周春生这厮,这般作为,原来是对自己的老婆没安好心。
这天下午,大国跟几个人打牌。金凤坐在大国身后看了一会儿牌,觉得无聊,四处转悠去了。
周春生的老婆李萍,这天给儿子开家长会。李萍一看周小鸥成绩全班倒数第一,羞愧难当,巴不得家长会结束赶快离开学校。谁料,家长会结束时,班主任点名让她留下,说是要个别谈谈。谈话时,班主任告诉李萍,周小鸥在情人节时,给班里三个女同学送玫瑰花,平日里也常给这三个女同学塞小纸条,严重污染少年儿童纯洁友谊,败坏班级形象,让家长配合学校搞好周小鸥的教育。李萍听了班主任的话,恼羞成怒,见了周小鸥,兜头给了一巴掌。离开学校,开车跟儿子回到家,趁热打铁,声泪俱下,语重心长,对儿子一番教导。周小鸥梗着脑袋,翻着眼皮,一句也没听进去。李萍看他油盐不浸,气得无可奈何,便来找周春生。来到诊所,看诊所卷闸门开着,玻璃门却锁着。周春生不在诊所。李萍便给周春生打电话。手机拨通,周春生不接电话,李萍却隐隐听得哪里有手机铃声响。仔细听,听出这声音从诊所里传来。李萍隔着玻璃往里看,手机这时自动挂断了。又拨通,真切听出声音是从诊所里传出的,也看清手机放在诊室桌子上。李萍以为周春生出门忘了带手机,一时间也没有心情等他回来,正要离开,转脸间,见里面有一个人影闪过。李萍脸凑到玻璃上,手罩在额头上遮着光,往里一瞧,里面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周春生。李萍刚才的气生在周小鸥身上,这时把气头转到了周春生身上,没好气地用力推了两下门。周春生慌急过来开了门。李萍一进门,就埋怨说:“你人在里面,锁上门干啥?”周春生想支吾个啥,嘴张了半天,没说出一个字来。李萍看出周春生有些异常,突然间意识到啥,走过去撩起一间病房的门帘,探头一看,没看到啥,又看另一间病房,就见金凤侧身坐在床上,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李萍就是被周小鸥气昏了头,见此情景,也能看出两人干了啥事。李萍又羞又愤,先冲进去给了金凤两巴掌,又回头出来,踢了周春生两脚。周春生以为李萍不会这么两下就算完事,李萍会大闹一场,闹得人人皆知,闹得他跟金凤没脸见人。没想到李萍踢了两脚后,陡然冷静下来,坐在凳子上,抹了几把泪,掉头出了诊所。
周春生以为李萍回了家,担心她回到家里,会抺脖子上吊。这样的事,不是没发生过,金凤的大盘鸡店,三年前就有一个女的抹了脖子。但周春生把李萍想错了。李萍如果要抹脖子,诊所里现成有刀子,比家里的切面刀锋利多了,怎么会回到家里去抺,家里还有孩子呢。就是抺脖子,也要当着周春生的面抹,当着金凤的面抹,死给淫夫淫妇看,咋会回到家里去抹。李萍出了诊所,没往别处去,径直来到大盘鸡店,来找大国。
大国见李萍进了店,离开牌桌,跟了进去。大国以为李萍来吃大盘鸡,抹桌子倒茶水招呼李萍。李萍坐在桌前,气得紫涨了面皮。大国看李萍神色不对,问她:“咋了?”
李萍没回答他,反问大国:“你老婆呢?”
大国说:“出去半天了,不知干啥去了。”
李萍突然抬高嗓门:“你老婆跟周春生都上了床了,大天白日的,在诊所里被我抓个正着。”
大国是没有气焰的人,慢腾腾地说:“不会吧!她倒是常去诊所,找你家周大夫看病。”
李萍见大国是一堆点不着的湿柴,气不打一处来:“还不会吧!难道当着你的面干,你才相信?一男一女待在里面,门朝里锁着,傻子都能看来,你还不会吧?”
李萍这一撩拨,大国不仅没光火,反而格外冷静,一句话也不说了,只是愣愣地坐着。
李萍被大国这姿态气得苦笑起来:“哎,你绿帽子都戴上了,咋就这么个反应。”
大国愣愣地问:“要啥反应呢?”
李萍没好气地说:“去找他们闹呀,打一顿出出气你总会吧!”
大国说:“闹啥呢,家丑不可外扬。”
听大国这一说,李萍对大国真是没有任何脾气了。李萍这时也平静下来,说:“怪不得女人那样,原来男人是个窝囊废。”又说:“你窝囊就窝囊吧,我可不是好欺负的,我一定要报复回来。”李萍说过,愤然起身。出到门口,恰遇金凤走来。走到对面,李萍瞪了金凤一眼,朝金凤面前啐了一口唾沫,骂了一声:“婊子,还有脸回来。”气哼哼地走了。
金凤进了店门,没理大国,进了包间,一个人呆坐着。一会儿,大国也进了包间,坐在金凤对面。大国先是垂头坐着,半天后,才说道:“李萍都告诉我了。”
金凤淡然说:“你看怎么着吧。”
大国抱着头想了半天,虽然觉得老婆干下这不要脸的事,自己受了奇耻大辱,但心里终难割舍金凤,也就没把金凤怎么着。只是一天到晚黑着个脸,半个多月不搭理金凤。
这天中午,二国来店里吃饭,见哥哥嫂子相互不搭理,二国也没多问。吃过饭,觉得皮带箍在腰里,紧得难受。开出租这几个月,整天坐着,肚子胖了一大圈。原先的皮带有些吃紧,二国想换条长的。知道拐头巷有一家服装店里卖皮带,出了门,一路走过来。进了店,见三个女人坐在一边搬嘴,说的正是周春生跟金凤的事。三个女人不知是不认识二国,还是故意说给二国听,把前前后后,说得绘声绘色。
二国听了,热血顿时沸腾,皮带没顾得买,也没回头去问大国个究竟,大踏步向周春生诊所走来。
二国进了诊所,周春生正给一个中年女子听诊。周春生握听诊器那手,在女子胸衣下动来动去,像在麻袋里捉兔子。二国一见,大怒,一个箭步冲了过去,叉开五指,往周春生脸上就是一掌。
周春生被二国一掌打翻在地上,翻身爬起来,晕头转向,四下里寻找手机要报警。二国以为他在寻找称手的兵器,抢上一步,又一掌把周春生打坐在地上。
二国怒视着周春生:“如果敢有下次,给人看病的就不是你了,让人给你看病。”说完,扬长而去。
八
周春生挨了打,报了警。二国去出租车公司交车时,警察来找他。带回派出所,做过笔录,因未构成伤害,当天就放了出来。但出租车公司觉得二国打人有损公司形象,隔天把二国开除了。
二国又一次丢了饭碗,自觉不能待在家里吃闲饭,本想去大盘鸡店帮手,想到不好跟嫂子金凤面对,也就没去大盘鸡店帮忙。一个人在家待着,午晚也不去大盘鸡店吃饭。开出租时挣了几个钱,肚子饿了,就去街上随便吃。
金凤因自己出轨,名声臭了,给大国戴了绿帽子,又带累二国丢了饭碗,除了无颜面对大国,对二国也有些过意不去。在家里不说一句话,在店里也不说一句话。除了跟大国不说,跟来吃大盘鸡的人也不说。嘴上不说,手上却忙个不住。每天回到店里,本该大国打扫卫生,金凤抢过来自己干了。大国报了单,金凤做好大盘鸡,本该大国给客人上菜,金凤自己把菜端上桌。客人吃过,金凤立马收拾盘碟,抹净桌子。大国看出金凤有些洗心革面、重新做人的架势,心下欢喜。
店里忙过,就是闲下,金凤也不出门,在包间沙发上呆坐着。赵大嫂、许莉娜、刘兰先后进来看过金凤,无非说些宽心的话。说着说着,金凤流下泪来,就再说些安慰的话。
女人出轨,不是有脸的事,金凤和大国都担心会影响店里生意,谁料,生意不仅没影响,慕名而来的人反而越来越多。这是金凤和大国始料不及的。
看金凤整天一语不发,抢着干这干那,大国有点得理不饶人,也就由着金凤自便。自己端个大茶缸子,吸溜吸溜喝上半天。牌局一开始,大国就坐在那里,跟三个女人大呼小叫地玩起牌来。
大国以前玩牌很稳重,自从当了甩手掌柜,玩起牌来很嚣张,出牌不再轻手轻放,摔得牌满桌子乱飞。这天,一张牌飞起来,从许莉娜身前落到桌下。以前大国摔飞的牌,落到谁身边,谁勾腰捡起来。这天,许莉娜已经捡过两次牌了,自己懒得再捡,嗔大国道:“轻点儿行不行。”又说,“自己去捡。”大国掇过凳子,钻到桌下去捡牌。那张牌落在许莉娜脚边。大国够不着,往前探一下身子,不经意间举目,看见一片红。许莉娜坐着时,两腿岔得很开。大国看见了许莉娜的红裤头,紧绷绷地包在小腹下,在两条白光光大腿的衬托下,显得很好看。大国跟金凤结婚好些年了,对女人的裤头不是没见过。但金凤穿的是大裤头,就是能遮个羞,穿不出许莉娜这样的好看。看着许莉娜的红裤头,大国一时间看得呆了,一时间看个不够。大国本想多看一会儿,但捡一张牌,耽误半天工夫,会让人生疑。大国只好不舍地从桌下钻出来。接下来,大国玩着牌,有点魂不守舍,满脑子一片红。出牌时不再乱摔,但大国自己手里的牌,半个下午,落到脚下三十多次。大国钻到桌下捡了三十多次牌。
大国偷看过许莉娜裤头后没几天,王中来找他。大国以为自己的偷窥被许莉娜发现,告诉了她老公,王中来找他算账。哪知王中不是来算账的,他把大国叫到店外,又拉到一个僻静处,说:“大国哥,你手头紧不紧,借我一万块钱呗。”大国手头倒是不紧,问王中:“借钱干啥?”王中说:“你也知道,我跟莉娜两人守一个店,一年也挣不了多少。我最近跟几个人合伙进一批高档酒,想倒腾几个钱,眼下还缺个几万,每人再张罗一万,货就到手了。货出了手,我立马把钱还上。”听王中这么一说,大国没多想,答应借钱给他。大国这些日子,店里干活少,但财权金凤却主动交还大国。每天盘过账,金凤会把进项一分不少交给他。大国当下跟王中去取了一万块钱。王中感激不尽,对大国说:“大国哥,借钱的事你不要给莉娜说,也不要让大嫂知道。谢谢了。”王中说过,匆忙走了。看着王中远去的背影,大国突然醒悟过来,王中不是去做生意,而是去赌博,心中叹了一声:“看样子输了!”
王中这阵子走背字儿,输了个一塌糊涂。从大国手里借去的一万块钱,不到两天就输得一干二净。四处求借无门,便来跟许莉娜要钱。许莉娜不给,王中把房里翻了个底朝天,没找到一分钱,也没找到银行卡。一怒之下,把许莉娜揍了一顿,身上打得青一块紫一块。
左邻右舍听到闹腾,过来时,王中已离家走了。许莉娜捂着脸哭得好不伤心。这一下,轮到金凤来宽解许莉娜了。金凤跟赵大嫂和刘兰劝慰许莉娜,大国站在一边,说不上一句话,突然一件心事涌上心头,大国就回到店里来。
大国想,王中这一去,借他的一万块钱就没着落了。借钱这事,要是让许莉娜知道了,自己肯定落埋怨;让金凤知道了,也会落埋怨。为了让金凤知道后,自己少落埋怨,大国想预先将功折罪。将功折罪也没有去干别的,就是抢着要干店里的活。
金凤跟许莉娜,不是亲姊妹,胜似亲姊妹,一天三回五次过去看许莉娜。做好饭,让大国去叫许莉娜来吃。许莉娜不来,金凤拣好的盛上一碗,让大国送过去。
自此,大国多了一份差使,一天两顿给许莉娜送饭。
这天晚饭时分,店里客人多。客人多,金凤没顾得自己吃,也没忘了许莉娜,盛好饭,让大国去送。
大国来到许莉娜店里。许莉娜在里间屋床上坐着。大国把饭递给她。许莉娜吃了一半,不想吃了。大国问:“身上的伤好些了吗?”许莉娜胳膊上的青紫,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腿上的还明显着。许莉娜把裙子撩起一点,自己看。大国也看见了。大国看着许莉娜腿上的瘀青,看着看着,突然想起许莉娜的红裤头。想着想着,一时间脑海里空白,右手下意识地伸了过去,在许莉娜大腿上摸了一下。许莉娜一把打开他的手,脸上含怒,低声道:“你做啥子?”大国醒过神来,张口结舌道:“莉娜,哥是心疼你。”许莉娜听了这话,黯然神伤,落下泪来。大国看许莉娜哭得楚楚动人,不知是真心疼许莉娜,还是别有用心,他蹲下身来,拉住了许莉娜的手。许莉娜如把手挣脱,事情到了这一步,大国也就收场了。也不知许莉娜有意还是无意,就让大国那么拉着她的手。大国拉着拉着,突然把许莉娜按倒在床,要亲许莉娜。许莉娜一边挣扎,一边怒道:“你做啥子嘛,要不得。”大国是老实人,但这时人不老实了;跟王中和许莉娜邻居几年,也学会了几句四川话,一边动手,一边说:“要得,要得。”许莉娜一下急了,说:“我要喊人了。”大国一听要喊人,人一下子又变老实了,虽是还没亲够,站起身来,落荒跑了。
九
大国在许莉娜身上偷了一次腥,没敢再有第二次。大国是老实人,虽然心里想着,不敢去得寸进尺。饭也没脸去送,让金凤去。大国说:“我一个大男人,天天给一个女的送饭,时间长了,人说闲话。”金凤想想也是。金凤去送饭,大国又担心许莉娜把吃她豆腐的事告诉金凤。金凤送饭回来,从来没提过这茬儿,大国才渐渐放下心来。
这天,大国接到二国电话,二国说,他找下事干了。大国先是高兴,然后问:“是个啥营生?”
二国说:“我在保险公司给李姐开车,兼当保镖。”
大国一时没明白过来,问:“哪个李姐?”
二国说:“就是李萍。”
大国噢了一声,一时明白不过来:二国打了她老公,李萍没有记仇,反而给二国找了份营生,这是仇将恩报,还是另有别的。大国明白不过这个理来。大国不是个把啥事都要弄明白的人,明白不过来,就只好让它糊涂着。
原来,二国在家待了几天,待不住了,便去街上转悠。这天,转到保险公司门口,撞见李萍。二国在大盘鸡店给哥嫂帮忙时,见过李萍一家人几次,跟李萍说过话,两人也算相识。李萍送市上公司的几个人上车,正要回身进公司大门,看见二国过来,止住步。李萍知道二国揍了周春生,被出租车公司开除了。待二国走到身边,问:“在闲转吗?”
二国说:“不闲转有啥事干?”
李萍想了想说:“来公司给我开车。”
二国有点不信。
李萍说:“真的!想不想干?”看着二国一表人物,有千百斤力气,又说,“你看我浑身不是金的就是银的,有你在身边,我也就不担心被人抢了。”
李萍说话像开玩笑,话里的意思却是真的。
二国说:“你老公他答应吗?”
李萍说:“公司又不是他的,他管得着吗?再说我们已经分开了。”
二国倒不知说啥好了。
当下,李萍带二国上了公司办公楼,知会有关部门,给二国办了用工手续,说:“以后,我走到哪里,你跟到哪里。你回去准备一下,明天就来上班。”
二国心中欢喜。回到家里,才给大国打了电话。
李萍开的是一辆红色保时捷。二国开上这车,一天四趟接送李萍上下班。下午或晚上不论迟早,送李萍回到家,二国就把车开到自家楼下。时间久了,大国发现了,问二国:“你怎么把人家的车开回家来了。”
二国说:“李总说,这样方便,随叫随到,不耽误事。”
大国和金凤,每天回家,快到十一点了。二国自有了这份差使,一开始,大国和金凤到家,二国已经在家呼呼大睡。后来,大国回了家,二国还没回来,大国就打电话。二国不是说李总有接待,就是有应酬。到十二点左右,二国才回到家。
二国回到家,有时没喝酒,有时喝了酒。大国有一次问过他:“你开车还喝酒?”
二国说:“我喝酒不开车。”
渐渐地,大国和金凤也习惯了,不管二国来迟来早,喝酒不喝酒,他们也不再过问。
有一天,大国一觉睡醒,不见二国回来;又一觉睡醒,二国还没回来。大国看一下手机,两点过了。大国就打电话。电话响了半天,没人接听。又打过去,还是没人接。大国担心二国喝醉酒出了啥事,心下一着急,便不停地打电话。打到第六次,电话通了。电话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柔声细气地说:“是哥吗?”
大国被人叫哥,也不是没叫过,但之前无论男的女的叫他哥,叫的是“大国哥”或是“大哥”,这么删繁就简地叫“哥”,除了二国,别人口里还是平生头一次,而且还是一个女的。这一声“哥”叫的,让大国怀疑自己有过一个妹妹,后来丢了,现在又找到了。大国本来还有蒙眬睡意,现在,一下子清醒过头了。
大国问:“你是——?”
电话那头说:“我是李萍。”
大国问:“二国呢?怎么这时候了还不回家?”
李萍说:“我们今天有个应酬,刚结束。他喝醉了,回不了家,在酒店睡下了。”
大国高声说:“喝醉也该回家呀,怎么能睡在酒店呢?”
李萍说:“他本来想回家,走起路来东倒西歪的,他那身架骨,我们扶也扶不住呀,就只好开了个房,让他睡下了。”
大国听李萍这么说,放下心来。躺下后,却再也没睡着,心里想了很多。
翌日,大国到了店里,忙了一阵,想起二国,又打电话过去。这次电话是二国接的。大国问他:“你还在酒店吗?”
二国说:“我刚回到家,有事吗?”
大国本来有事,先不说事,问:“你今天不上班吗?”
二国说:“我昨天晚上算加班,今天休息。”
大国说:“哪天抽个空,我要跟你谈谈。”
二国问:“谈啥呀?”
大国说:“到时你就知道了。”
到了谈的这天,大国正襟危坐,摆出兄长的架势,问二国:“你跟李萍到底咋回事,你在酒店里睡,她怎么在身边?”
二国说:“你要谈的是这事呀。她安顿我睡下,自己就回去了。”
大国是过来人,哪里肯信,认定二国跟李萍有事,自顾自地说:“你不要光顾着眼前高兴,你想过没有,你将来还要找媳妇,人家知道你跟李萍有事,谁愿意跟你,哪耽误的可是终身大事呀!”
二国说:“知道了。”
二国自此再没有夜不归宿,但半夜三更回家,仍是常有的事。
有一天,大国和金凤回到家,二国还没回来。金凤睡下了,大国还不睡,坐着想心事。想了半天,问金凤:“你知道李萍家住哪里吗?”二国常送李萍回家,有一次在家说起过李萍住的地方,大国没记住,金凤倒记住了。金凤告诉了大国李萍住的小区。大国换上皮鞋,说:“你先睡,我出去一下。”金凤看出大国要去盯二国跟李萍,笑了,说:“累上一天,还有这心思。”
大国离开家,找到李萍住的小区。进了小区,在一丛树棵子后面躲起来。躲了半个时辰,看见李萍的红色保时捷开进小区来。大国躲在暗处,尾随而去。到了一栋楼前,车停下来,大国见二国和李萍上了楼。先是楼道灯亮了,次后,三楼有一家窗户亮了。大国盼着,二国送李萍回到家,就能下楼,开车回家。盼了半天,不见二国下来。半个钟头后,李萍家的灯灭了。大国以为李萍睡下了,二国该下楼了,但大半天过去,大国蹲在暗处,腿都蹲麻了,不见二国的影子。
大国啥都明白了。自先匆匆回到家。过了一顿饭工夫,二国才进了门,见大国不睡觉,坐在沙发上,脸上有怒气,问道:“咋还没睡?”
大国说:“睡不着。”
二国问:“咋了?”
大国说:“你跟李萍的事,我全知道了。我也不瞒着你了,刚才我去李萍家楼下,我全看见了。”
二国没有说话。
大国说:“你再这样下去,你就毁了,你知道吗,时间久了,没有不透风的墙。”
二国没有说话。
大国说:“你从明天起,不要跟李萍干了。”
大国对棒打野鸳鸯有经验,当初蒋九纠缠金凤,大国带金凤离开蒋九,蒋九也就歇马。现在要让二国离开李萍,两人自然也就没戏。
二国没有说话。
二国没有说话是认可了大国的话,大国却看成是二国听不进去,懒得搭理。大国平生头一次对二国动了怒气:“你要是不听我的话,我就不认你这个弟弟。”说完,头别过一边,不理二国。
大国平生头一次把话说得这么硬气。二国听了,知道大国动了真怒。二国自小由大国带大,大国的话还是听的,这时说:“好了,我听你的!”
十
短短一年多时间,二国丢了三次饭碗。头一次丢饭碗,不怪自己,是被别人弄丢的,师娘把锅砸了,二国端着碗,也没处去吃饭;二次揍周春生,是自己失手砸了碗,责任部分在金凤身上,部分在二国身上;这次丢饭碗,是被他哥大国给扔了,二国觉得这饭碗不错,大国却觉得这碗饭不能吃。二国二十出头,说起来还是个孩子,丢了三次饭碗,也不觉得怎么着。二国不觉得怎么着,大国也就不怎么着,不急着让他找门路寻营生,就让他在店里帮忙。二国倒也喜欢。
过去二国时不时来店里帮过忙,二国干啥,全由大国吩咐,让倒茶就倒茶,让上菜就上菜,让拾掇盘碟就拾掇盘碟,让抹桌子就抹桌子。过去是“短打”,现在成了“长干”,就不能再由大国来吩咐。大国不吩咐,二国就见啥干啥。几天下来,大国发现,二国倒茶没有问题,二国上菜没有问题,但二国拾掇盘碟抹桌子,问题出现了。二国人勤快,又是个急性子,看着客人快吃完了,便攥条抹布,急着过去,站在桌边,等着收拾盘碟,像是在撵客人离开。大国看出这点,便不让二国再收拾盘碟抹桌子,只让他倒茶上菜招呼客人。二国一来,大国又闲了些。大国便去灶头给金凤搭手。一家三口,打理一个店子,倒也井然有序。
这天中午,金凤做了一份大盘鸡,一家三口正吃着,金凤突然一阵作呕,起身到洗菜池子,翻肠倒肚干呕了几声,眼泪都憋了出来。呕过,去包间沙发上坐着,饭也不再来吃。大国起身去招呼她再来吃饭。金凤摇摇头不想吃。
大国说:“要不弄点儿别的?”
金凤说:“别管我,你们自己吃。”
一开始,大国没想到金凤有喜,还以为是天天吃大盘鸡,腻的,倒了胃口。待大国和二国吃过饭,二国出去闲转悠,大国收拾过桌上,又走进来看金凤。金凤说:“我可能有了。”
大国一时没明白过来,问:“有了,啥有了?”
金凤有点生气大国的心能这么粗,说:“你说,还能是啥有了。”
大国这下子明白过来,坐在金凤身边,伸手去摸她的肚子。因为有前次的空欢喜,大国这次没敢先欢喜。摸过肚子,说:“咋说有就有了呢!”
金凤说:“你天天晚上折腾,能不有吗!”
金凤说有,到底有没有,大国不敢确信,说:“要不,咱们去医院让大夫看看吧。”
金凤没说去,也没说不去。
大国说:“让大夫看看,有没有,不就知道了。再说了,就是没有,要是有别的啥毛病,也能早点儿发现。”
金凤嘀咕道:“别的能有啥呢!”但也觉得大国说得在理,起身跟大国去医院。
大国有几分怀疑这次又是空欢喜。到了医院,做过彩超,大夫说:“怀上了。”大国一听,这才欢喜起来。出医院门下台阶时,大国要搀住金凤的胳膊。金凤挣开了,说:“你搀我干啥?我又没得病。”大国不好意思笑了。
回到家,大国把二国叫来,告诉他:“你嫂子怀上娃娃了。”
二国一听,也很高兴,没看金凤,脸上是笑的。
金凤嗔大国说:“你给弟弟说这干啥?”
大国说:“要让他知道,我还要说别的。”
原来,大国一路就盘算上了:金凤有了身孕,要给家里添丁添口,这是家里第一号大事,不可稍出意外。这之前,店里的活儿,金凤在灶头做鸡,大国招呼客人。灶头烟气大,金凤要是被呛着,这意外可能就出现了;做鸡活儿重,金凤要是被累着,这意外也会出现。大国的意思,从今往后,灶头做鸡的活儿归他。他跟金凤开店这么多年,做鸡的手艺也学到家了,做出的鸡跟金凤不相上下。以前洗菜和剥葱剥蒜的活儿归金凤,今后也归大国。以前洗盘碟抹桌子的活儿归大国,今后由二国来干。一番安排下来,金凤啥活计都不让沾手,就是歇着,好好怀孩子。
金凤听了,说:“看把你想得周到的。还早着哩,店里的活我还能干。不干活,我还怕闲出病来。”
二国说:“嫂子,你要是闲不住,就在刚进门口摆个桌子收收钱。别的活不够我俩干的。”
金凤看到兄弟俩对自己这般体贴,只得由着他们。
当下,大国让二国骑刘兰家的三轮车,去家具店买一张桌子来。
二国去了没半个时辰,许莉娜店里来了三个彪形大汉。
王中自那次向许莉娜要钱,没要到手,打了许莉娜,离开家后,一直没回来过。王中手头没本钱,但赌博没有收手,为了翻本,反而入了一个大场子,向抽头的人借了高利贷。王中跳进这个坑,一输再输,三个月下来,输掉了七八十万。王中谎称去筹钱,一去无音讯。贷主给他打电话,一开始是不接,后来成了空号。王中逃之夭夭。贷主知道王中跟老婆许莉娜开着一家理发店,便高薪雇了三个催债的来店里讨债。三个大汉,领头的是个胖子,个头一米七多,理个秃瓢,戴着指头粗的金链子,胳膊上刺着两条青龙,敞着怀,露出能喝四十瓶啤酒的肚子;另两个大汉,个儿不及领头的高,但也粗壮,一个顶着一头赤发,一个脸上有两条刀疤。
三人进了店,见一个女人坐在店里发呆,估摸正是要找的王中的女人,说过来意,要让许莉娜还钱。许莉娜一听王中这天杀的弄下这天大的亏空,如今要转嫁到自己身上来,顿时觉得天塌下来了,要是认了这账,自己一辈子也还不完。许莉娜便不认这账。一不认账,讨债的大汉就要搬东西,一个要搬里间的电视,一个要抢许莉娜的手机。许莉娜看他们明火执仗抢东西,大喊大骂起来。
大国和金凤听到这边吵闹,过来时,赵大嫂和刘兰都已经在了。听许莉娜边哭边说了事情的头尾,大国挺身对三个大汉说:“光天化日之下,你们抢东西,就不怕王法吗?”
领头的大汉说:“欠债还钱,天经地义,怕什么王法不王法。”
正闹得不可开交,只见店门口一暗。众人回头看时,立着一条大汉。原来二国买桌子回来,见店里无人,听得这边喧闹,便走来看。初看时不明就里,细看时看到三个汉子,都是江湖打扮,一望不是善茬,正冲着大国豪横。二国见此情形,血往上涌,喝道:“出了啥事?”
许莉娜这边的人,见二国来了,适才悬着的心,都妥妥放回肚里。
赵大嫂高兴地说:“好了,二国来了。”
赵大嫂走来对二国说:“王中借了他们高利贷,还不上,人跑路了。他们找不到人,便来让莉娜还钱。莉娜不认这账,他们强搬东西。”
二国向前跨了两步。众人分开一条道。二国立在三个汉子面前,说:“冤有头,债有主。你们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男人。”
店里有一把皮革转椅,生铁底座,重八十斤。二国单臂掇过转椅,摆在门口,坐了上去,说:“我看谁敢动这店里一样东西。脚上沾走一根头发,都是事情。”
三个汉子听得这人是二国,见面胜似闻名,当下不敢高啧声,知他英雄了得,又这般壮硕,料三人不是对手,领头的汉子走上来说:“兄弟,久仰久仰。”
又说:“我们也是拿人钱财,受人指使。今日幸会。我们这就走人。”
三人给二国抱一抱拳,踅过一边,出门走了。
二国喝退三个彪形大汉,一时间在县城里传为美谈。
许莉娜感激二国弟兄解围救难,除了给二国和大国说了许多感谢话,还不时买个饮料、啤酒啥的让他们喝。金凤看出许莉娜意思,说:“莉娜,你这是干啥,用不着这样,左邻右舍的,我跟你又是姊妹!”
大国也说:“就是,就是,又不是帮了多大的忙。”但许莉娜觉得过意不去。这天,许莉娜来这边串门,看二国头发长了,说:“走,我给你理理呗。”
待理过发回来,大国和金凤看到,二国两边鬓角,理得露出光光的头皮,头顶上的头发,却长长地向后梳着。金凤说:“呀,像个韩国明星。”
一家三口做大盘鸡,顿顿吃的就是大盘鸡。二国小时爱吃大盘鸡,自搬到城里,也喜欢上吃大米饭。一天中午,金凤做好大盘鸡,二国不想吃大盘鸡,去大排档吃大米饭,金凤便叫许莉娜来吃大盘鸡。许莉娜来了后,不见二国,问起来,金凤说:“他到大排档吃米饭去了。”
许莉娜问:“他喜欢吃米饭吗?”
金凤说:“喜欢。”
许莉娜记在心里。
不几天,许莉娜焖了一锅米饭,做了两个拿手川菜,叫二国去吃米饭。
二国吃得心满意足。
自此,二国三天两头被许莉娜叫过去吃大米饭。
光阴荏苒,不觉过了半年。半年后,金凤肚子大了。为了生时顺溜,大夫让她多走路。金凤就天天溜大街。这天,二国见嫂子金凤出去遛大街,大国坐在桌前吸溜吸溜喝茶,二国走过来,坐在对面,说:“哥,有件事,我要跟你谈谈。”
大国一听这口气,觉得二国长大成人了。
大国以为二国不想在店里干了,要出去找事做,说:“有啥事,你说吧。”
二国有一点不好意思,但终是开口说:“我跟莉娜好了。”
大国一听,吃了一惊,一口茶噎在喉咙里,半天咽不下去。待咽下去,高着声说:“啥?”
二国看大国有点大惊小怪,好像没听清,又说:“我跟莉娜好了。”
大国又喝了一口茶,一片茶叶喝进嘴里,几次才吐进茶缸子里。默了半天,说:“你怎么尽跟些结过婚的女人,姑娘都死绝了吗?”
二国说:“结过婚的女人咋了,会体贴人,我觉得挺好的。”
大国说:“你不委屈吗?”
二国说:“这有啥委屈的!”
大国说:“她老公迟早要回来。”
二国说:“莉娜说,他们已经离了。”
大国突然生怒,说:“离了也不行。”
二国问:“这是为啥呢?”
大国张口结舌起来:“我——我——我——”
大国“我”了半天,气急败坏地说:“反正我不赞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