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边界与宽度(随笔二题)

2022-10-21邱华栋

四川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文学

□ 文/邱华栋

全媒体时代的文学

现在的事实就是,越来越多的人都在通过微信微博快手、抖音短视频、电影电视剧网络剧等电子传播类型和不断滋生的延展载体,获取信息和一定含量的知识。我承认这个渠道的快捷和便利,以及它在瞬时引爆的快感冲击。如果我们再悲观一些,就无法忽视这种可能即将演化出来的趋势:伴随着科技和媒介的发展,我们正在经历一个相较于纸质媒介兴盛时期文学阅读狂潮之后的文学衰退期。然而,我不愿意将其视为“危机”。所谓文学的危机,或者阅读的危机,往往被解读为人文精神的危机,而人文精神的危机,从30年前开始讨论至今也没有可信的结论。

随着人类逐一发现莎草纸、羊皮卷、竹简和锦帛等可以作为书写工具,阅读者经历的任何一种时代,都是他所能经历的最好时代,那么,对于上一代的阅读传播载体而言,新的媒介也就不可避免让旧媒介经历着衰微的命运。因为不断更新的书写和传播工具,不仅仅抛弃了上一种阅读习惯,还必然在一定程度上改变文学的生产方式,远的例子,古代帝王出行时携带的文牍有多重我们能想象得出来吗?因此,越古老的文学越是诘屈聱牙、古奥难懂、缩略微言,那样的文学形态和书写的不便利有莫大的关系。在造纸术和印刷术发明后,书写和阅读的形态变得平稳多了。

此后,汉字排版的最大变化,是由《科学》杂志首创,他们为了更好地传播数学公式或者外文,将竖排版变成横排版,从左往右书写。这也极大提升了中国人的阅读速度和书籍的内容含量。近些年来的电子阅读,只是一种对纸质书阅读形态的模拟,它的创新之处在于数字化的容量几乎可以无限大。

这种变化的弊端是存在的,因为容易获取,人们就没那么珍惜阅读了。阅读注意力和时间都变得碎片化,很难集中深挖文字核心的意义。这是让很多人将其列为阅读危机的原因之一,但我想,获取路径的极大拓宽,让今天有心的读者可以轻易获得阅读的各种形态:纸质书籍、随携电子书、有声书……哪怕仅仅是将全套《四部丛刊》的电子版找到,让它在电脑里沉睡,也肯定比以前进步了。阅读的成本降低,使得文学或知识增加了其民主特性,而且靠垄断出版来垄断思想的年代也真的过去了。虽然不能叫做形势大好,但也没必要渲染所谓的阅读危机,因为这无法澄清今天读者真正面对的问题。

况且,每个读者阅读本就抱着不同目的,众所周知,读图和娱乐时代让读者养成了思想惰性。就本质而言,高质量的阅读当然是聚精会神的艰苦劳动,科技的便捷与阅读的苦作之间,大多数读者选择便利和简约。此外,阅读要有多深的层次,才能算作合格的文学阅读?这都很难量化。

当然,我也不是在说,今天任何有价值的可供阅读的信息都是俯拾即得的状态。首先,文学书的市场,的确需要一个称职的推荐者、引领者。另外,有些书也无法真正进行大众传播。不过,我们的时代毕竟早已不复以往,玄奘要历经八十一难才能求取真经,而埃科的长篇小说《玫瑰的名字》里,那些中世纪在图书馆里抄书,并因为执念造成对书籍的恐惧和狂热的残杀的故事,带给了我们永远的隐喻。

从锡德尼到雪莱,都曾为诗辩护——这里的诗,应被理解为具有诗性的文学。我们时代的悖论在于,文学一直都是伴随我们的文化精神物品,但我们投身于其中的人,却要不断为它辩护发声。最常见的辩护,不仅仅是文学,还有哲学、神学等较为抽象的学科,都宣称自己的“无用之用”。

我想,这恰好是今天时代话语中最无用的自我阐释了吧。因为它再一次落入了科技世界工具理性的陷阱,“无用”归根究底还是要强调自己之“用”,但这绝不是我们自我辩称的理由。因为,文学和我们受伤时双臂寻找拥抱,亢奋时嗓子寻找旋律,迷茫时思绪飘飞到星辰大海一样,是生命的本能。但你会界定拥抱和音乐的有用与否吗?

春节期间,在书店看到罗伯特·伊戈尔斯通的《文学为什么重要》,我如获珍宝地将其带回家细细揣摩起来。总体而言,它依然延续了那种已成主流的观点,即文学是一种多因素、多主体的交互关系。文学的阅读乃至写作,都解释为一种对话,这在批评史上并不新鲜,俄国学者巴赫金的“对话理论”是最重要的前例,姚斯等人视作者写作即在寻找恰当的接受视阈,召唤隐藏读者。我们今天的文学多么需要理想的读者啊!现在,伊戈尔斯通所说的“鲜活的交谈”则带有更多的市井烟火气,像是一个开放社会的生活方式。正如但汉松教授在序言里阐释的那样,伟大的文学是所谓“行动中的知识”,其意义永远处于一个社会化的生成中。它并不谋求共识,而是基于异识,寻求持续性的差异。与一个不会期待你的阿谀奉承、不会期待你的吹捧夸赞,而只是希望你的理解的作者进行交谈,可能才是最有效能的自我成长之路。在这个充满偏见、怀疑、怨恨的话语建构时代,或许没有什么行动比通过文学重建我们的日常生活更有意义的了。

不断为文学辩护,伸张文学的正义,只是一个时代文学阅读热闹的褪去、一个时代文学力量疲软的缩影的反驳,但同时也反映出我们读书人一直以来的理想和执着。

在进行完上面不算完善的交代后,我想要真正进入主题,解释一下像我这样的人,为什么更愿意或正襟危坐或惬意倚靠,手里卷着一本书,与书里面那些低像素的字和词做心智的博弈。我将梳理自己如何理解这种对于文学阅读的渴求。

我们的孩子在经历小学中学的读书时期,多少次地听到过老师家长“不要看闲书”的“告诫”,大家都清楚。所谓的“闲书”,指的其实正是所有有着天马行空的想象性的书籍,以文学作品为主。而数学习题集、英语词汇手册、化学分子式、法律条文、会议记录、成功学口号簿等内容则不仅不“闲”,还相当的重要和紧迫,必须争分夺秒地反复领会。但文学书籍,它讲述的故事让孩子的思绪飞到天外,无垠的阈值显然耽误了他们将有限的精力、记忆力,集中于应付考试的局促课桌上。反过来,我们可以想象这些孩子是如何渴望,在做习题之外,那些带有故事和感情,哪怕只是微弱的想象,能够给他们带来什么样的解放,什么样的心智,和什么样的创造性可能。

从某方面来看,世界似乎是一本“封闭的”书籍,只允许一种固定的解读方式。科学结论和定律或许某一天将被推翻,但是在推翻之前,它的范式研究,一定要遵循某种共识,说得更刻意一点,也就是一些公式和模型。与此相比,书本的天地在我们眼里却是个“开放的”宇宙。如果我们愿意敞开心扉,去想象不同的历史结局,文学会允许我们在这方小天地里随时准备修正自己的信念。

文学并不是实用性质的文本,它们不具有实质的立竿见影的帮助,所以它的吸引力,首先在于自我存在意义的满足、为人类的愉悦而创作出来的文本。众所周知,被广泛接受的文学起源,一个是劳动来源,我暂且撇开这个不谈,专注于另一个席勒所说的“游戏说”。大家阅读文学文本的目的在于享受,在于启迪灵性,在于扩充知识,但或许只求消磨时间。

总之,没有任何人强迫,也不为具体有时间阶段和进阶要求的目的而服务。当然,像这种关于文学乐趣的笼统观点会冒一个风险,把文学的品味弱化成一种趣味,而趣味总是和时尚有着相当的关系。但追求趣味也是人类的本能,这一点不可以因为不够宏伟堂皇而遭受否定。

如果将时间放长一点,文学阅读的重要能量在于,它是以一种审美的语言保持个体的语言活力和思考能力。乍一看,这可能有一点夸张。因为谁不是活在普通语言的世界里呢?难道只要活在这个语言的世界里,就不会与其他人同步更新其言语的能力吗?

近年来,网络语言不断增殖,它的迅速传播和简便沟通,甚至是快速的爆炸发展,都能够让懂得那些暗语的人迅速地会心一笑。这当然有其存在的理由。但这些语言也是被快速抛弃的一次性物品,类似于纸水杯、宾馆的塑料小梳子等廉价的权宜之器。我这么说可能有些绝对。但这也是我们正在经历的经验:最后会怎么样呢?时过境迁,当你发现某个过时的电子文档上(即便它才过去了两三年)的“双击666”“扎心了”“我伙呆”等奇怪的语言,你还能够领悟当时的情境和含义吗?那些“火星文”你现在还有莫大的兴趣和识别能力吗?恐怕以上本属于这两年的几个简单句子,已经在你的记忆里暗淡了。

那么,上述电子语言,究竟是一种语言的“遗产”还是语言的垃圾呢?我想,我们应该明确,在它诞生的时刻它就被注定了速朽的命运,因为能够保有真实活力的只可能是文学的语言。

维特根斯坦说过,一个人语言的界限就是其世界的界限。在特德·姜的短篇《你一生的故事》里,外星生物的语言法则与地球人类的不同,它们的语言表达不分先后与因果,而是直接呈现出书写结构。这使他们以这种思维方式,同时看得到过去、现在与未来。我们管这叫做“预知”,其实这是语言的能力。当然,科幻电影里的情况较为极端。更多时候,文学语言代表一种更多维度的思维方式。起码,能够在一个较为复杂的故事中,得到更多的有益价值。懂得文学阅读的人,他也许也不太容易被淘汰或者埋没。反之,被排除在这个文学世界之外的人,他们将无法得到那其中的价值。我们可以知道,多少女性,是被“我是我自己的”这声蕴含丰富的呐喊所唤醒,开始思索家门外的世界,这心潮澎湃的启蒙时刻往往只能发生在情绪充沛的文学召唤下。而历史上诸多革命当然亦有同样的特点。

再上一层,我想从文明空间的角度来讨论问题。虽然在《论俗语》中,但丁阐释了自己对于俗语的优越性和形成标准意大利语之必要性的理解,但真正使其成为“意大利民族语言之父”的,是用佛罗伦萨话写作的《神曲》。当时,他的书写只是认为俗语应得到其价值的肯定,而并不知道他的文学作品将垂范后世,为意大利民族文学的发展奠定基础,并且为意大利的民主主义浪潮吹起有力的东风。

文学所具有的这种超强自我进化和选择的功能,可能让所有人始料未及。文学协助建构语言,而它自己也创造了认同感以及社群意识。假如没有创世史诗,印度文明能够延续至今依然代表古代世界文化的完整和恢弘吗?没有荷马的吟唱,希腊文明会是什么局面?没有普希金,俄文会走向何方,伟大的俄罗斯精神还有现在这种厚重坚韧的质地吗?

在马克思看来,“世界文学”关联于“世界市场”的形成,它指向文学未来的一种发展形态。1827年,歌德最早提出后来通行的“世界文学”概念,他在谈话录中说,“我相信,一种世界文学正在形成,所有的民族都对此表示欢迎,并且都迈出令人高兴的步子。在这里,德国可以而且应该大有作为,它将在这伟大的聚会中扮演美好的角色。”所谓的“伟大聚会”,即世界文明的交汇,这种未来文学的发展形态,寄寓着一种超越了地域、族群和语言的普遍性交往的可能,文学是交往中坚实的桥梁,而不像政治、经济利益那样具有灵敏的风向性。

最后,我想回到人类一直在追问的难题:

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终极三问,这无疑是几百年来科学家大展身手的舞台,他们提供的答案,从物种起源到宇宙理论不一而足。尤其是对于“我是谁”这个千古难题。文学给出的回答,不一定正确,但却迷人。关于人性的斯芬达克斯之谜,千百年来烛照我们的生命。中国人对人性的追问始于几千年前,“人之初,性本善”更是黄口小儿都能够挂在嘴边的训谕。在最早的史书《尚书》中有这样的记载:“惟皇上帝,降衷于下民,若有恒性”,“衷”即为“善”,上天把善良的秉性赋予人,这成为他们永恒的人性。这代表着古代中国文明对于“人”之本性的理解。

科幻史上最有名的一段话,是电影《银翼杀手》里复制人叛军首领对追杀他的人类警察所言:“我所见过的事物,你们人类绝对无法置信,我目睹了战舰在猎户星座的端沿起火燃烧,我看着C射线在唐怀瑟之门附近的黑暗中闪耀,所有这些时刻,终将随时间消逝,一如眼泪消失在雨中。”

这种生命(哪怕是人造的)惨剧最初的根源正在于,人类认为外表无论多么相似,只要是无法通过“人性测验”的仿生人,都不拥有存活的权利。人性内核这个神秘的东西,幻化成无数个动人或骇人的故事,它可以是真理,也可能是如《银翼杀手》中的误会,在不同的场景里,它都被设置成我们之所以为人的分水岭,它时时跳出来,拷问人类,让人羞愧,让人泪下,这是科学无论如何也不能解释的东西。

美国学者哈罗德·布鲁姆曾说过,阅读在其深层意义上不是一种视觉经验,而是一种建立在内在听觉和活力充沛的心灵之上的认知和审美的经验。那么,这样复杂的认知与审美过程,所带给我们源源不断的惊异感,大概就是今天还需要继续阅读文学作品的重要理由。

席勒在《论人类的审美教育书简》里很郑重地许诺:“只有当人在游戏时,他才是完整的人”,人的休憩、愉悦行为将“支撑起审美艺术和更为艰难的生活艺术的整个大厦”。当然,我们所知道的是,欧洲工人素质的提升乃至工人运动和他们开始在业余时间识字、阅读与朗诵有莫大的关联,我国20世纪历史上的平民教育运动和农民识字运动,也进一步刷新了现代中国文化的面貌。从此,因为阅读和赏析,这些人开始分享一个过去对他们关闭大门的世界。因此可以说,通过文学语言的审美实践,有助于激发人的很多生活动能。

当然,另一个疑问也伴随产生:审美判断究竟是不是属于文化高阶的?审美的能量正面来源是否只是一种幻觉?因为不是所有人都可能有幸掌握这种技能或天赋。也就是说,日常生活中的文学艺术及其包括游戏在内的变体,不一定起到的是陶冶情操、提升我们价值判断力的作用,反而是固化我们对于某一种先行秩序的认同和向往。不过,无论是哪一种,激进和变革的动力,或是日常生活中的自我压抑及沉溺,我想都是一种审美过程中可能产生的情境,这反倒符合科学界提出的混沌理论。审美经验从来都是重要的、不可摆脱的人类体验。

回眸历史,自文字诞生始,文学就是言志、抒情的凝结物。无论是文艺复兴、启蒙运动,还是共产主义运动,都毫不犹豫地借助了文学的力量。我们书写什么样的文学,就是在创造什么样的文化基因,阅读什么样的文学,就是召唤什么样的心灵。当世界进入“现代”时刻,无数的知识分子就投入到改造人心、重建人文精神的事业中。所谓“现代”,除了先进的强大的科技、经济、制度等因素的支撑之外,它的核心之义,其实是降生作为现代主体的人。

我们在“现代人”的构造中可以提取诸多关键词,比如理性、欲望,比如想象、审美。这些关键词都可以以文学的方式展开,抑或说文学推动了这些关键词的发展,参与了现代观念、现代意识的生成过程,并且促使现代人的觉醒。我无意夸大文学的作用,但是文学潜移默化“蛊惑人心”的力量无疑是十分特殊且有效的。对于正在进行中的中国当代文学而言,好的文学应该包含着“人”的丰富、复杂,甚至是矛盾的情感结构。它既能展示对新世界的乌托邦热情,也不回避沮丧和质疑,不掩盖人的现代困境。文学永远是,如鲁迅所说的“撄人心”的事业。说得再直白一点,新文学史简直是一段导流,后面轰轰烈烈涌来的,几乎是整部中国现代史、国族史、政党史。

中国文学是无数个中国人个体经验的表述,也承载着几千年中国的集体记忆。作为“中国问题”的一部分,中国文学始终在与历史、国家,乃至廓大的世界进行对话。它为中国人想象共同体提供参照,正如保罗·德曼指出的,作为语言艺术的文学的多义性和不确定性其实是多元现代性的表征。我们今天仍然需要文学,既是为了克服历史健忘症,也是在重新体会作为现代民族国家的中国,更是要把个体的精气神汇入源源不断的民族文化传统中。

我们阅读当下的文学作品,试图把这个时代纳入历史的洪流,也是一次承袭文学经典的实践。在隐喻的历史想象和绵密的文化传统中体会现代中国之所以如此,或不得不如此,或未必如此的可能性,将是我们寻找自己和共同体的来龙去脉的有趣路径。所谓的“中国性”,同所谓的“文学性”一样,不是恒久不变的。但是中国的历史意识和民族传统一直沉潜在文学之中,我们拥抱文学就是在打捞鲜活的当下中国。

一旦我们尝到借助文学重返历史的趣味,我们也会找到通过文学想象未来的钥匙。我们信《史记》多过假设未来,我们往往看重历史的经验,却忽略未来伸向我们的危险信号。

上个世纪初,发动新文化运动的中国知识分子大多怀着“中国人”要被“世界人”挤出去的“大恐惧”。这样的恐惧与其说是指向当时中国在资本、技术、制度上的种种危机,不如说是直面国人意识空间的局限和人文精神的茫然。故而鲁迅那一代的文学家对“中国人”的改造亦是对“世界人”的召唤。于是,中国的新文学自诞生之初就力图打破强权对“中国”与“世界”的想象分野,试图创造一个可以包容故乡与异地、我们与他们、内与外、东与西的“世界”。在今天,当外在的世界也已经不局限于七大洲五大洋,我们还要等待吗?科学家荣耀的徽章上绝不能少了文学想象的光泽。

在这个意义上说,文学应该是“越界”之旅。它可能超越个体,也可能超越国家。再进一步,正如无数想象未来的文学作品里所设想的,我们的生存地点也许在月球,也许在木卫二,也许仅仅是一艘太空奥德赛舰船。要知道,在绝境中,一截名为格鲁特的枯枝,也可能是人类忠实的朋友。

尽管今天的全球化已经使地球变成一个“村”,时间和空间被双重压缩,但是文学的奇妙之处恰恰在于:让我们在去往世界的瞬间又不会错过只有长途跋涉才能欣赏到的风景。想象多元的普遍性和不同的世界人,应该成为未来文学的更高追求。人、文学、世界互相打开和馈赠,是我们阅读和写作的意义所在。在离散和统一之间,文学可以铭刻族群变迁,跳脱地理空间的限制。我们要在这样的文学视野下,才能聆听现代性的众声喧哗,想象未来的繁复多姿。

最后,当谈论文学的现状时,作为一个作家,我深刻地感到,语言的审美、形式的创新固然重要,而更重要的是,赞赏符号和能指的变换和漂移时要警惕双重危险:一是文学的虚构性和不确定性可能会引向的虚无主义的歧途;二是对所谓的静止的、凝固的、本质主义的“文学性”怀有绝对主义的偏执。

文学本来就是一种危险的诗意平衡。创造和阅读文学,是我们不断失去又找回平衡的过程。近些年,我越来越倾向于对于充满想象力的写作,比如对于逻辑内核这种坚实的事物,比如对于城墙河流这些历史支撑,这大概是我在平衡木上的一次惊险转身,我可能又会不断做出调整,让自己的写作更加宽阔。因此我们要时常提醒自己,不要给文学制造藩篱。

在劳拉·米勒主编的《伟大的虚构》一书中,我看到了人类文学经典作品的最新排列,在此分享给那些同样在心中有一篇《诗辩》的朋友们:

《奥德赛》《一千零一夜》《西游记》《太阳城》《海底两万里》《时间机器》《一九八四》《虚构集》《城堡》《魔戒》《百年孤独》《神经漫游者》《无尽的玩笑》《云图》……跨越三千年的96部作品,随着时间轴延伸开来,却并置在一个空间里。我们看到了神话、史诗、传说、神魔小说、传奇、科幻小说、童话、乌托邦、寓言小说、实验小说的线性阵列,看到了融合上述文学的胸怀,自然也昭示着文学无限广阔的未来。

构建东亚文学地理学的新景观——第四届中日韩三国文学论坛的发言

以乌拉尔山脉到大高加索山脉一线为东部边界,西抵罗卡角,再由诺尔辰角南跨至马罗基角,这就是伟大的欧罗巴大陆。近二三十年,欧洲致力于为自己构造全方位的一体化机制,以形成更强大的欧盟共同体。虽然有薄薄的一层世界主义思想,但很少人认为他们真的是流动的、没有国家的欧洲人。在地理上,地球是接近正圆形的,以西半球和东半球作为一种简易区分,但现代性的全球形象则几乎是被“the West and the Rest”(斯图亚特·霍尔)所界定的。“欧洲和亚洲”正是这一二元对立结构的具体变形。现在我们相聚在这里,就是为了谈论亚洲以及我们共同的东亚。

亚洲广袤分散,而东亚紧凑,中、日、韩自古以来就是一衣带水的邻居。地理意义上的东亚,除了三国,还包含朝鲜与蒙古,也有人认为越南曾内在于儒学文化圈,因此也是广义上的东亚。但是中日韩的组合自有其道理,这个道理就是“现代化”。“东盟+3”的框架,正体现了把中日韩视为一个可整合的现代化区域共同体的逻辑,而东亚文学的地理学,也由此显露出轮廓。

事实上,近代之前不存在所谓的东亚意识,古代的区域关系建立在朝贡体系之上。所谓的东亚观念以近代民族—国家(nation-state)为前提。何况,作为概念的东亚是西方力量介入远东地区的次生物。但是,我们当然在文化和思想方面对“东亚”这个概念有绝对的使用权和定义权。

那么,我们如何在思想和文学层面来谈论东亚呢?思想方面,我们共存于儒学文化圈,汉字在东亚这个广大的面积内被不同社会的人共同使用,使这个区域具有某种“同文同种”的亲缘性。因为相似的精神资源和思想底色,当代中日韩三国的公民也较容易相互理解,平昌冬奥会开幕式上,四大神兽甫一出场,中国观众不需听解说,就知道那是我们古代的星宿信仰: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文化方面,早熟的印刷文明促成了东亚之间的文学交往,频繁的使节互访和民间贸易也加深了沟通。陶渊明、李白、陶渊明、苏东坡等人的诗词以及《三国志》《红楼梦》等小说从中国传入朝鲜,再传入日本。瞿祐的《剪灯新话》对金时习的《金鳌新话》和浅井了意的《伽婢子》构成了巨大的影响。金万重的《九云梦》以《太平广记》为蓝本,却成就了毫不逊色的文学经典。《源氏物语》不仅开启了日本文学的“物哀”传统,而我们也逐渐懂得了那种“凌晨四点钟,海棠花未眠”(川端康成)的情结。《春香传》里,成春香的故事在中国几乎是家喻户晓,以多达十几种地方戏曲及现代歌舞剧的形式被搬演到舞台上。日本学者柄谷行人曾说:“所谓先验的山水画式的场乃是中国哲人彻悟的理想境界。”看一看《松林图》,日本的传统水墨画何尝不是如此。

我国著名的历史学家顾颉刚认为,古代的历史是层累创造的,一层一层地创造累积。时代越往后,历史创造就越多,我们也就越容易发掘出证据。其实,日本的文明型构与层累说颇有相似之处。美术史学家冈仓天心有一篇The Ideals of the East(东洋的理想),他认为“亚洲是一体的”。尽管有喜马拉雅山作为巨大的物理阻隔,但是亚洲内在牢固结合。而日本扮演的角色呢,正是亚洲文明的博物馆,保存其他地区创造出来的文明。所以,研究汉文化的,研究朝鲜文化的,都可以在日本的文化里发现许多过往历史的有力的材料或者旁证。而且,时间越往后,日本就越具有自主的创造。在它所保有的文明里,有着比历史本身更丰富的历史,尤其是明治维新开始之后。必须承认的是,近代以来,中韩两国从日本的现代化历程中受启发颇多。

日本思想家福泽谕吉在其《文明论概略》一书中,竭力倡导实用性功利主义,这带给了整个东亚关于“文明的发展”与“历史的行程”的巨大震荡。东亚文明的现代性由此展开。东亚传统内,一向信奉“盖文章者,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曹丕)。坪内逍遥的《小说神髓》也以此种“载道”的写实主义确立了近现代小说的标准。鲁迅、周作人兄弟从日本得到的馈赠,不仅仅包括现代日语小说和通过日语转译的小说,还有诸如厨川白村“苦闷的象征”这样的现代文学理论。如上种种,为中国的现代文学埋下了深深的两条相互扭缠的线索。而韩国作为我们的邻居,也走过相似的现代文学历程。都是经由新剧运动、歌咏运动和新小说,实现了从古典文学向现代文学的过渡,从古典之臣民向现代之“人”的“进化”。

如果暂时抛开我们三国文化相互的激发和扶持关系,现在,我们要面对一个冰冷的事实。在西方文明论面前,20世纪的中日韩作为一个整体的东亚,其实是与自身一直处在欧美霸权威胁下的具体状况有关。我们一直在追逐着“发展”这个至高无上的词汇,希望实现政治和经济的现代化。文化现代化是被这个进程拽着走的,并且希望现代的文化为现代化国家提供反哺,文学就是其中最重要的智力支持和思想保障。

在意识形态上,欧洲的近代原理是理性、科学和进步史观,这甚至为曾经处在惊慌里的中、日、韩三国都灌输了“落后就要挨打”的竞争和征服逻辑。20世纪之后,西方思想文化界一直在推动多元化的思考,而且也试图推翻抽象的普遍性,但这种方式好像从未逃脱解构性、破坏性的怪圈。看一看有多少流行的思想都是以Post-和de-开头,就知道,我们“破旧立新”的工作远还未能进入下半场。

如今,人类掌握了AI技术和致命的战争武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国际金融体系又浑然不觉地把每一个普通人都拴在了一起。如果我们可以达成共识:今日的国际关系格局前所未有的复杂,使得东亚在现代化潮流中的“冲击——反应”论这种单边的历史解释框架失效了。东亚的文化,无论是19世纪之前的古典形态,还是其后的现代形态,其实都是单极的。现在,应该把单极化的价值判断体系多极化,去创造一个作为复数的东亚。那么,东亚文学就应该寻找一个“现代”方案之外的新出路。

终于来到了文学创作的话题——文学才代表了最具多元特色的精神。东亚文学历史上曾有过的融合、分歧,其实都是一只过岸的竹筏,它最终要抵达今天,把文学所应当承载的价值摆渡到我们面前。某种普遍适用于大多数人类社会的知识和世界观,才是我们今天坐在一起交谈的前提。

钱钟书曾以一句“东海西海,心理攸同”,道破人类文化的普遍性。我们从不同民族和国家的文学中不难找出许多共享的原型和母题,这正是普遍价值的表现。人类共同珍视的事物,比如和平、丰裕、自由、正义,这对任何社会来说都是正面价值。文学能够以多样的形态来展现这些价值,乃至丰富这些价值的维度。十年前的中国四川省5.12汶川大地震,我国一家媒体刊发了一篇特稿,叫《回家》。那是一个故事:一个瘦小的父亲,背着被倒塌的房屋压死的儿子,一路步行往家走。几十里地的雨后泥泞、不断被余震震落的山石、崎岖的乡村小道、脚边湍急的江水,还有儿子僵硬沉重的身体,什么都无法阻止他。这就是我们的普遍情感。我相信,这篇报道对于大部分中国人而言,不是新闻(《费加罗报》的创始人维尔梅桑曾说:“对我的读者来说,拉丁区阁楼里生个火比在马德里爆发一场革命更重要。”以此概括新闻报道的肤浅且不值一听的特性),而是文学。全世界的人都会有这种体验。虽然我们有不同的语法,但是简单的叙述里却蕴含着共同的语言,我们处在约翰·密尔所说的“同情的社会”(society of sympathy),内心对于爱意和善良的渴望,永远都是作为人的基本法则,同情就是我们共同的文学语言。

我们有一句话喊了很多年,“越是民族的,越是世界的”,以为坚持民族独一无二特质的写作,自然具有世界性意义。其实,这不还是以世界意义为优先项么,尤其是“世界意义”的定义权与你我无关,而只在一小部分人手里时。当我们把民族理解成欠发达的地方特色以后,写作中就出现偏离了人性价值的“怪力乱神”,这种理解往往满足了具有后现代主义情结的人的猎奇心理,相当于主动放弃了书写的普适性标准。其实,世界性的普遍主义诉求与区域内的文化传统认同之间并无真正的矛盾。

文学是个人的声音,但是一定也是全人类的语言。正如那个佝着背提着腰的父亲,他的丧子之痛是个人的,但对永失我爱的感伤是普遍的心灵语言。每种文明都有传播和扩张自己的愿望,但是任何文明都会在一个父亲的眼泪面前驻足和静默。此刻,我想起的是鲁迅那句话,“无穷的远方,无尽的人们,都与我有关。”

“阮氏王朝的官员、水户藩的武士,还有宁波港的商人们,肯定分别知道自己是嘉隆皇帝、德川大将军和清朝皇帝的子民”,但他们不知道世界的整体风貌,更不知道自己是东亚人。如今,全世界都有我们的面孔,中、日、韩三国国民的足迹,早已踏遍地球。我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相似,工作日在办公室与材料鏖战,假日去咖啡馆吹凉,你和我之间,顶多有12个小时的时差。麦克卢汉半个多世纪前提出的地球村式的交往已经实现。世界各地的文化,好像被压缩软件一打包,就能顺利传输走,而且传输过程中不丢失一个像素。可是,这真的可能吗?

全球化表现为各种不同的文明体系之间在生产方式、生活方式和价值观念上的某种趋同化。例如,市场经济体制正在成为全球经济通则,民主政治日益成为世界各国共同的追求。但全球主义(globalism)则是一种思想主张和意识形态。举一个例子,过去,旅行后常常产生游记,而现在,在消费产业链条里,旅行反过来成了“旅游攻略”(Tourism strategy)的实践,而不是相反,比如在土耳其一定要乘坐热气球,去澳洲就要和袋鼠合影,这是硬性规定的时尚。一种潮流如果打上普遍主义色彩的“全球主义”意识形态,就可能沦为某种霸权的陷阱。

当大历史在呼啦啦合力前行时,还有一些灵魂也许走着不寻常的路。这些渺小而脆弱的肉身,成为我们作家的观察对象。文学就是这样微观的一种存在,它不会忘记关注那些慢腾腾的脚步和颤巍巍的嗫嚅。胡塞尔认为,即便吉卜赛人(其实吉卜赛也是一种蔑称,正确的叫法是罗姆人)生活于“领土上的欧洲”,却并不属于欧洲。在历史上,这些来路不正的异教徒,只配拥有颠沛流离的命运。好在,梅里美的卡门和雨果的爱斯梅拉达,都是如此的光彩照人。我们感激有这样的文学财富,它不是心不在焉浮光掠影地错过每一张脸上的独特表情。在网络取代纸张的时代,文学因为这一易得且廉价的特征成为全球消费文化横扫不到的光明角落。文学是对抗冷漠的同质化、强权,和消费主义的有效工具。

大江健三郎曾带着一种“黯然的内省”,以“知识良心”行走于冲绳。他反思的是“日本人是什么?”冲绳的一位诗人川满信一写过《琉球共和社会宪法》,这是一个以宪法的形式写作的文本,抛开具体的诉求,这些文字的主旨是反对傲慢的强权。和那篇报道《回家》一样,我将其理解为一份乌托邦纲领,或者说是文学——literature。他认为,关键在于是否克服社会中的倨傲心理,否则,赢来的独立不过是开始复制另一种自大的循环。

保持对他者尊严的肃穆,并且不断拓宽思想视域的文学,能够克服全球化时代以新的形态出现的各种名号的中心主义。通过这一过程,我们具备在“自我”与“他者”关系中准确把握自我坐标的智慧,这就是东亚文学多元共存的本质。

在上一届三国论坛上,崔元植的发言《文字共和国之梦》,强调了我们三国文学的聚首活动,象征着“三生万物”,蕴含了无穷的希望。中国正好也有句老话,叫做,一个和尚挑水吃,两个和尚抬水吃,三个和尚没水吃。意思就是,参与的人一多,杂念就多,反而无法奋力推进同一项伟业。我们的文学事业,说起来是细水长流的,要考验平凡生活里的非凡耐心和非凡信心。一直被认为怒发冲冠的鲁迅也说了,“其实,战士的日常生活,是并不全部可歌可泣的,然而又无不和可歌可泣之部相关联,这才是实际上的战士。”

大江健三郎曾说:“我的母国的年轻作家们,当然,也包括我在内,从内心里渴望实现前辈们没能创造出的世界文学之一环的亚洲文学。这是我最崇高的梦想,期望在21世纪上半叶能够用日本语实现的梦想……正因为如此,今天我才仍然像青年时代刚刚开始步入文坛时那样,对世界文学之一环的亚洲文学总是抱有新奇和强烈的梦想。”

的确,像大江健三郎、莫言等作家的写作,不仅继承了古代和现代文学传统,还从英语、法语和拉丁美洲西班牙语文学中吸取了大量养分,描绘出属于东亚的文化地图。由此,作为作家,我们将奋力前行,共同创造出东亚文学地理学意义上的新景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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