带着女儿去相亲
2022-10-21李岩岩
李岩岩
1
他在等红灯时低头换歌。女儿念叨好几分钟,说要听程响的《不再联系》。前奏刚刚响起,他的后脑勺已被“偷袭”,冰凉触感传来。同时传来的,还有女儿嬉笑式的抱怨:“你怎么回事,我的旺仔牛奶都洒了。哈哈哈,你看看你的头发,都变成白的了,太搞笑了。”他下意识去摸后脑勺,却怎么也回忆不起,他是换歌时不小心松了刹车,还是换歌后下意识跟车启动,却启动过快。他犹豫要不要下车。他有事在身,不想节外生枝,便安慰自己,刚刚的晃动也许是刹车后摇,而不是撞车的后果。
他很快便不相信自我安慰了。前车虽迟疑几秒,但最终停下来。他看到车门缓缓打开,像慢慢抽出的火柴盒。他心里一沉。他知道不管他想与不想,一会儿必然有人从车门钻出,张牙舞爪地向他冲来。会是谁?满脸横肉的彪形大汉,还是充满“算计”的女人?他叹口气,已料到一阵“暴风骤雨”。
他解开安全带,推开车门,沉重地起身,正撞见那个女人。“你是不是撞到我了?”女人笑着说。女人音色很温和,甚至有一丝包容和热情,就像今天的天气。他倏地感到一阵温暖,戒备一瞬间消融。他看向女人。女人脸有些微圆,嘴角有着微笑的弧度。他笑了:“我怎么可能撞到你呢?我最多撞到你的车。”
车也没被撞到。虽然间距很微小,但它确实存在,像楚河汉界,划清了彼此的距离。是的,没有误工费,没有精神损失费,他们没有一丝牵扯。他竟有些遗憾,说不出为什么。女人长相并不出众,身材微胖,皮肤也不够白皙,和那些相亲对象相比,她应该并无优势。真是奇怪。
他握紧方向盘,右手顺时针一转,车已拐上青松岭大道。这大道是前两年兴建的,6年前来时,这里还是一片土路,他需要在颠簸中前进十公里,才能看到青松岭森林公园的大门。公园很大,占地5万亩,但那时还处于原始开发阶段,除了户外温泉有卖点,其他都乏善可陈。他和母亲、妻子泡完温泉,没有住宿就连夜返程。荒郊野外的冬天本就很冷,酒店空调偏偏又在维修,住一夜根本是受罪。况且除了泡温泉,他们实在找不到别的乐趣。据说现在青松岭公园建设得很好,KTV、酒吧、桌游社,各种娱乐设施应有尽有。这里的确是一个适合相亲的地方。
他目视前方,暗自数数,有30多人吧。回瀛洲市不到半年,他已经见过这么多位相亲对象了。这能怪他吗?他一向喜欢随遇而安,不喜欢目的性极强的活动,在他前38年的人生里,他还从没相过亲。可现在不是前38年。他想起母亲,瘦弱的母亲。母亲是半年前查出乳腺结节,分类5级。医生说,恶性的概率极大。母亲打电话告诉他时,他感觉天都塌了。他眼前黑了一下,陡然想起母亲在他大一时打的那个电话,那时他没了父亲,现在他要没了母亲。
他没有踌躇,几乎是风一般走到经理办公室。第一次敲门无果后,他加大力量,几乎是砸开这间办公室。他看到屏风后有双高跟鞋,也看到经理黑着脸,可他没时间算计。他在经理恼怒的眼神中,以不容置疑的口气请下公休假。不管你同不同意,我都要去!他第一次如此硬气。
他和母亲坐高铁去的北京。路上他一直安慰母亲,说不定北京那边的专家会有新的说法,这结节怎么可能是5级呢?这不就是一个普通的乳腺结节嘛。
解放军总院的彩超结果显示,母亲的结节并不普通,是4C级。这个结果虽然不好,但还是比之前的5级多出一线希望。专家说,虽然概率很小,但也有可能不是癌。专家还说,彩超结果只能作为初步判断,要想确诊,可以做钼靶检查,当然最好的办法是穿刺活检。他没有太多犹豫,直接选择一步到位做穿刺。
做穿刺不是件容易的事。要想穿刺必须住院,而疫情期间不能加床,住院比以往困难得多。穿刺结果依然不好,医生告诉他时,他晃了晃,感觉天旋地转。他想起妻子做检查的情形,那似乎并不久远。他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绪,拖着双腿回到病房,半真半假地把消息传给母亲:穿刺结果是恶性,但分型很好,恶性程度低,而且发现及时,是早期,只要配合治疗,效果肯定好。
他白天带着笑,显得很乐观。但晚上回到酒店,一切伪装被撕开,那些隐瞒的情绪,像不停歇的潮水,一阵一阵在伤口处反复冲撞,几乎拆穿他的身体。他对着白墙和木床拳打脚踢,嘶吼得整栋楼都能听到。怎么会呢?母亲不是一直很健康吗?他都已经这样了,为什么上天还拿他开玩笑?他喘着粗气,不情不愿地意识到,他在温水里煮太久了。那些母亲还没老的错觉是荒谬的,他都年近不惑,母亲已是60岁的老人了,她的身体早已衰老。
2
母亲的手术很成功。医生说,只要做好化疗,积极控制,母亲再活5年也不是没可能。原来衰老是如此轻易的事,母亲整天无精打采,对家务不再上心,唯一在意的事就是帮他相亲。他不愿接受,但不得不接受。他已不再是20多岁,他已经会与世界和解。只是他难以想象,母亲有这么多“朋友的女儿”,从老师到护士,什么职业都有。
这次的相亲对象是个护士,这是他唯一知道的信息,除此之外,姓名、年龄、联系方式、见面地点,他一无所知。母亲说这些他不需要知道,让他只管放心地带女儿玩,还说知道他不喜欢拘束,所以这次相亲就现代一些。他内心苦笑,他确实向母亲吐槽过他对相亲的看法,但没想到母亲还有这样的操作。
他很久没有放松地休假了。在杭州时,他把“996”当福报,虽然每天忙得连轴转,但习以为常。他觉得他是如此习惯杭州的生活,习惯杭州的生活节奏,觉得一切天经地义。如果不是母亲生病又故土难离,他说不定会在杭州再待5年、10年,甚至一辈子。但一回到瀛洲市,他又突然觉得以前的生活十分可笑。那种完全没有休闲、一直不停向前奔跑的生活似乎是在浪费时间。他回想之前的几年,他什么获得感也没有。他只是凭着惯性,无趣地、徒劳地向某个方向行走,像一具行尸走肉,多么可怕啊!
他和女儿玩了滑草、滑水、卡丁车,玩得特别开心。但开心之余,他总觉得心里不太踏实。相亲对象还没和他联系,这让他总有种假期要结束,而工作还没做完的沉重。他拿起手机拨打电话,母亲没有接。他把手机揣回身上,跟着女儿,在无动力乐园四处穿梭。他看着女儿在各种滑梯、高空自行车、吊桥上转来转去,忽然有些恍惚。他原以为女儿会更喜欢碰碰车和滑水,没想到女儿最喜欢的竟是这些原生态。他想起女儿每次回农村老家都特别兴奋,会在鸡圈前逗小鸡,半小时都不厌倦,也会在菜地里挖一上午荠菜。他耳边仿佛传来妻子的声音:看吧,女儿就喜欢在农村生活。他愣了一下,他觉得当然不是如此。
女儿开始爬一个倒“V”型绳网。绳网很高,加上底座,得有七八米,他看着就有点心虚。女儿大声喊:“爸爸,你快上来,我们一起爬呀。”他尝试爬了几米,突然觉得一阵晕眩。他不知道是高血压的缘故,还仅仅是他年纪大了。好吧,已经要落伍了吗?他不再逞强,自觉往下退。女儿奋勇向前。小伙伴们纷纷被甩下,他们或是如他一样打了退堂鼓,或是逡巡不前,只有一个小男孩和女儿一起攀到了网顶。
“你今年多大了。”女儿和小男孩搭起了话。
“我今年9岁。”
“哦,你和我一样大。我们比一比啊,看谁先爬到终点。”
他抬起头,看着女儿在绳网上奶声奶气地聊天,突然有些想笑。9岁对他来说太小了,这个年纪的社交,不得不让他有一种喜感。他想起他9岁时也非常傻气。那时他曾跟母亲参加过一场婚礼,对同桌一个小女孩很有好感。他很想和女孩说话,又一直不好意思。他看到女孩喜欢吃蛋糕,就不停拿起蛋糕,一边说“吃多了”,一边在女孩附近走来走去。这般行径当然赢得不了女孩的好感。她始终一脸淡然地坐在那里,没给他一个笑脸。他后来再没见过那个女孩,这让他有时想起来觉得有些遗憾。
他低下头,阳光太刺眼了。他小时候一直好奇光是什么,后来长大明白,光是一种粒子,也是一种波,具有波粒二象性。波和粒子,截然不同的东西,居然与光融为一体。这似乎很矛盾,又似乎很自然,就像女儿一样。女儿单纯,是个孩子,同时她又复杂,像个大人。她常会讲出让他匪夷所思的话语,做出让他感到诧异的事情。他相亲后,女儿曾认真问他:“爸爸,你是不是要给我找个新妈妈?”
他被问得措手不及,不知怎么回答。他想说些什么,又觉得说什么都不太合适。他问女儿:“是不是奶奶和你说了什么?”女儿表情有些悲壮:“有个妈妈也挺好的。我又不会是灰姑娘。我会给你踩背,还会好好学习。”她顿了顿又加重语气说:“我要用我的努力,换来爸爸的陪伴。”
女儿的声音是如此清澈,又如此厚重。他的眼泪一瞬间流了下来。他猛地抱紧女儿:“不管什么情况,爸爸都会陪在你身边。”女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伸手擦去他的眼泪,轻轻唱起歌:“我和你断了联系,不代表我不想你,走到哪里还是会有惦记……”他眼泪流得更多。他想,他以后要是去相亲,一定要带上女儿,她有一票否决权。
他看向女儿。女儿此刻又是一个孩子,在绳网上辗转腾挪。他想起昨晚他躺在床上看书时,刚写完作业的女儿竟爬上床,托起他的脚,给他剪起脚指甲。他难以形容当时内心的变化,那是一种夹杂震惊、温暖与悲伤的波澜。妻子以前也会给他剪脚趾甲,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相信女儿那时还不会有记忆。
3
母亲回了电话。她说她刚刚在小区散步,没带手机。他寒暄两句,叮嘱母亲要小心。母亲现在定期需要化疗,本来就需要陪伴。前段时间母亲又突然脑梗,更成了需要照看的对象。这样的母亲一个人在家他实在不放心。他想让母亲一起来青松岭,母亲却不同意,她说她不想颠荡。这当然是说辞,但他多少能理解母亲。化疗后母亲开始掉头发,她最近出门都带着假发,假发和温泉的确有些不太搭配。母亲要是有个伴就好了。
他的父亲是3年前去世的。但母亲没伴已不止3年。父亲不知道什么时候在外面有了女人,女人还给父亲生了一个女儿。父亲一开始还遮遮掩掩,都是各种打马虎眼,他去杭州上学后,父亲渐渐明目张胆起来,经常夜不归宿,说出去“打牌”。
这当然瞒不住母亲。他还记得那天,他刚上完课,母亲给他打来电话,抱怨他父亲。母亲当了一辈子老师,一直喜欢体面,她才不会像个疯子,闯到小三家丢人现眼。但他那时19岁,年轻气盛,做事时常冲动。他一放暑假就摸到女人住的地方,把女人暴打一顿。女人猝不及防,她先是闷,后是躲,在父亲赶来后又开始闹。她摸着红肿的脸,坐在地上撒泼打滚要报警。
这当然报不得警。他一时激动,下手没轻没重,严格来说,这顿打算是轻伤害,足够判他几年。他一点儿也不知道害怕,撕天裂地地吼着:“报警就报警,我还怕你了?”但父亲还是比他清醒,一把抱住女人,说:“报什么警?有了案底这孩子就毁了。”
女人当然不服气。但30岁对有些女人来说,毕竟已是会算计的年龄。在母亲推开围观人群进场后,女人迅速冷静下来,决定把权益最大化。她对母亲说,如果再有下次,她就鱼死网破,让他吃不了兜着走。母亲,一个原配,为了自己的儿子,只能含着泪妥协了。她低三下四地向女人道歉,说绝不干涉她的“幸福”。
多么荒谬!他后来一直后悔,觉得他害了母亲。他哑巴吃黄连,只能把气撒到父亲身上。他处处顶撞父亲,事事和父亲对着干。找工作时,父亲想要他回瀛洲,他憋着劲要在大城市找工作。他反复参加各种招聘,终于应聘上一家世界五百强企业。他从项目管理人员做起,慢慢混到公司中层,在负责港务大厦工程时,结识了他的妻子,在杭州结了婚。他觉得他不听父亲的话是对的。
女儿还在和男孩搭话,男孩却始终有些冷酷和腼腆,一副不善社交的模样。他又想起自己9岁时参加过的那场婚礼,一个小男孩拿着蛋糕走来走去。走着走着,男孩变成一个少年。少年骑着自行车来到学校停车棚,停好车后再步行走入教室。少年看见同学们在车棚外说说笑笑,他却无法融入。和男生相遇还好,少年还能不咸不淡地聊上两句,遇到女同学,他始终缩手缩脚。他很想和女同学说说话,可他开不了口。那些美丽傲气的女同学自不必说,对那些看起来很温和的女孩子,他也难以跨出自己的舒适区。他只会不远不近地跟在她们背后,一路无言地走到教室,走得很累很累。
他牵动嘴角,自嘲地笑了笑。他意识到,他似乎一直不善表达自己。小时候,父亲确实发自内心地对他好过,带他出去玩,给他买好吃的,但他好像从未对父亲表达过亲热。女儿会给他剪脚趾甲,这样的行为他永远做不出来。他只会给父亲带来麻烦,或者自以为是地顶撞父亲。也许父亲确实需要一个小棉袄,而不是他这样的皮夹克。
他想起父亲那张沧桑的脸,还有母亲打来的电话:“你快回来看看你爸吧,他马上要不行了。”
“我不去,他不要我了,我为什么要去?”
他痛苦地摇头,看见无数个父亲包围自己。他们急切地看着自己,似乎要说什么,最后却来不及。他们只是越退越远,身影渐渐模糊,最后消失不见。
4
他走到绳网对面。那里有一个牵着狗的女人,居然是之前红绿灯处与他照面的女人。他们互相对视一眼,都有些惊讶。但既然已是“两军对垒”,他觉得必须要说两句。他不可能再像从前那样,腼腆不说话。他说:“没想到能在这遇到你。”
女人笑着点头,说:“是啊,太巧了,你怎么也在这?”
他犹豫一下,觉得没必要进行过多说明。他说:“我是带女儿来玩的。”
“是吗,好巧。”
“你一个人来的?”
“不是,我带他一起来的。”女人指了指冷酷的小男孩。
他心里不知怎的失落了一下。他指着女儿说:“我是带她来的。”说完,他看向小狗,说:“这只狗很漂亮。”
“是吧。这是一只串串,大家都说好看。”
客套到这里差不多可以结束了,他可以装作没看见对方,也可以开始和女儿互动,在走的时候再说一句“再见”。这些礼节足以应付这个场面。他沉默了。虽然,他似乎想和这个女人多些联系,但他应该沉默。世界也随即沉默,寂静了大概半分钟时间。最后是女人打破了僵局:“就你一个人带女儿来的?你家那位呢?”
他愣了一下,好像是没听到女人的话。然后,他缓缓转过头,看向女人,又好像没看见任何人。他似乎已经游离于世界之外,只有声音还在这里残留:“她五年前去世了。”这个回答或许超出了女人的想象,她“啊”地惊叹一声,然后以急切的语气补上一句“对不起”,随后眼睛微微上扬,似乎是陷入了思索。他并没觉得女人失礼,他只是低头看着跳来跳去的串串,连珠炮似的输出记忆:“没什么对不起的,你也不知道。其实还好。前几年确实很难熬,她得的是渐冻症。她是延髓起病,病程很快。我带她去了上海治疗,但没什么用。我们都知道最终的结果,确实很……无力。”
他讲话语气很平淡,眼泪却在眼眶打转。他想起妻子双手抱膝,在病床上缩成一团,惊惧地说:“我不想死,老公,我不想死。我害怕。我怕……”他从未见妻子如此无助,像寒风里的一片树叶。他极力抱住妻子,想要给她温暖。那当然是徒劳无功的。妻子的眼泪流了出来,连同绝望一起,把他摁进冰冷的深渊。
一只手伸过来,拯救了同样无助的他。“那你一个人一定很不容易吧?”
“肯定是不容易的,但现在还好,女儿慢慢长大了,没小时候那么费心了。我们不说这个。你家……先生呢?”
女人面无表情:“我没有先生。”
他诧异地看了她一眼。他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什么,他不知道她是离婚了还是丧偶了,或者是别的什么情况,但总之他觉得不该询问下去。
女人看看他,似乎知道他的想象。她嗔怪地说:“不是你想的那样。那男孩是我姐姐家的。我今年才28岁,男孩都9岁了,我总不能18岁高中刚毕业就怀孕吧?”
“对不起,对不起。我没想到你才28岁。”他出口就发现错了,赶紧重新组织一下语言:“不,不是。我是看你带一个孩子,就思维定式了……好吧,我承认,我看人一向不准。我刚上班的时候,曾喊比我没大几岁的人叔叔,在单位闹了好大笑话。”
“好吧……但我觉得我还是不能原谅你。你是不是觉得我已经30多岁了?我看起来那么老吗?”
他看向女人,发现她也有犀利的一面,他有些招架不住。女人看着他,突然又笑了:“其实也没完全说错。我离过婚。某种意义上,我们是一样的。”
5
天色一点一点暗下去了,只有餐厅里的光格外灿烂。女儿和小男孩早已撤退,他们在柱子间玩捉迷藏,只剩下他和女人与食物作战。他问女人:“还要再吃点什么吗?你说,我再点。”这是赔礼的饭,起码应该管饱。
“不用了,我都吃饱啦。”女人说。
女人说完就看着他,他也看着女人。气氛有些微妙又有些尴尬。怎么突然没声了呢?明明他们刚刚还聊得十分投机。他知道她的前夫是一个医生,在出国进修后感情变淡,知道她已经与过去和解:“人生是本书,不能纠结过去某页没写好,要写好以后每一页。”但她一停声,似乎共鸣就在衰减。他想组织什么话题,却有些走神。他想起女儿走前的疑问:“爸爸,这是你要给我找的妈妈?”他不知道妻子在女儿心中是什么样子,但面前的女人当然不会是妻子,他觉得她们根本不像。更重要的是,他想女儿是不是搞错了一件事,女人,并不是他的相亲对象。他来不及解释,女儿已经跑走了。
女人又开了口:“我对你第一印象很好。”
“是吗?”
“是啊。其实,我下车的时候很忐忑不安。我不知道撞我的,会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不太想和那些不喜欢的人打交道。然后我看见你,觉得你很温和,好像也很忐忑的样子,就不由得笑了。那感觉,就好像看见了一面镜子,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我。”
镜子呀。他也常常觉得自己在照镜子。他看见女儿,常常感觉像看到妻子。女儿那些细微的小表情,无疑是妻子的复刻品。他时常感觉自己已经忘了妻子,可以正常地上班,正常地带女儿,习惯于现在的生活,也不会在夜晚睡不着觉。但他又总在一些意想不到的时刻,一头扎进回忆的深井,怎么爬也爬不出来。他记得妻子在看电影时哈哈大笑,记得妻子说想他时的害羞与大胆,更记得妻子坐在病床上的柔弱和无助。那些都是充满酸涩痛苦的折磨,就如此刻。他摇摇头,说:“聊了半天,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女人没搭理他,她跟着餐厅的音乐在律动:“我是个离婚的可爱女人,我是个可爱的离婚女人。”
他静静看着女人,再一次感到温暖。他突然自私地想,如果有个人一起,也许他能对抗那时不时湮没他的记忆。也许,如果有一点幸福,他大概能跑赢流逝的时间。像女人刚刚说的,人需要向前看。他知道无论走得多远,妻子依然会在,但他自私地想再走一点。如果能走远一点,在那排山倒海的记忆降临时,他能好过一点。母亲应该是这样期盼的。也许,父亲也是这样期盼的。他忽然觉得紧张,整个人也变得木讷,像一个雕塑没了生命力。他仿佛看见女人伸出了右手,也仿佛听见她说:“我叫罗小莫,是一名护士,很高兴认识你。”
他不知道这一切是否是真的,还是只是他的想象。他犹豫着,伸出了双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