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怀念挚友罗新璋

2022-10-21陈丹晨

上海文学 2022年8期
关键词:傅雷文学

陈丹晨

罗新璋走了,我的挚友罗新璋走了!我还等着你出院回家相约去吃牛排呢!你,怎么就走了呢?!想到这里,我已经忍不住泪水滴淌。

罗新璋被病魔困扰已经三年多了。我总以为他经过治疗休养会慢慢好起来。我去探望过他几次,隔些日子就会在微信里问候他。他自己也很乐观。有一次我在微信里问他:“贵体康复了吗?我打过座机没人接。你约我年底吃牛排,我应约而来,找不到你。祝福你新年快乐,健康如昔!拨冗来电,以便相聚。”过了几天,他回复我:“谢谢问候。待九十老翁模样稍好后再共享牛排。届时再约。”他才八十多,怎么自称九十老翁呢!与老朋友见面还讲究仪表形象!后来,我与燕汉生相约一起去看望他。他除了不良于行,说话和精神都还不错。过了一年又去,仍然老样子。他女儿琳琳在照顾他。每次去,看他书桌上摊满了许多大厚本的字典和其他书籍,知道他仍然坚持不懈在工作。有一次听说他又住院了,我打电话说想去看他,护工答称因为疫情,医院规定不让探视。这些年,知道他多次住院,被病魔纠缠,又因为疫情的缘故,我们只有这样少数几次的联系,但我依然常常惦念着他。今年初,我还发信问候,他女儿琳琳代复称:“我父亲一直在住院,目前还算稳定,春节前应该可以回家,请您不用担心。”没想到过了一个多月,突然得悉他远行的消息,我很久都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如我给他女儿信中说的那样:“我还盼着与他欢聚。我与他是相交六十年的挚友,心里很难过。”

我与他相识之前两年,就已知道他的名字,那是在一封申诉信里。一九六〇年我大学毕业被分配在国务院对外文委干部处。我只想专心做文学,几次请求另行分配未被允许,最后是直接向文委副主任罗俊申诉,终于获得同意,但还要留着临时工作几个月。就在这期间,我经手处理一封申诉信,是一个叫罗新璋的人写的,说他一九五七年北京大学法文专业毕业后被误分配到国际书店,在那里主要工作是处理对国外的订单发票一类事,而他的志愿和所学的专业却是法国文学研究和翻译,希望能够按照最初的分配方案到诸如文学出版社等单位发挥自己的所长。他向领导申诉已有多年不得解决,甚为苦恼。这封信还附有所在单位的一些意见,认为此人个人主义思想严重,不服从组织分配等等。恰好我自己也正遇到同样的麻烦,所以特别理解和同情他的申诉。幸运的是,这次申诉信送到文委秘书长周而复的手里。周批示认为可以考虑调整罗的工作,只是这样的人才不要外调,就在本系统里面重新安排解决。

当时大学毕业生由组织统一分配工作,还号召大家表态自愿服从去到边疆艰苦的地方。虽说是组织分配,很少考虑到个人的意愿和业务水平能力及所长。我亲眼看到分配名单里,每个学生都在业务项目下被简单地标示着上、中、下,政治项目下标示着左、中、右。所以我私下发牢骚说,就像北京冬天卖储存的大白菜,就其质量分三级,每堆标明不同价钱,却完全说明不了真实情况。因为学校总要把毕业生都送走,一般不会标示得太不好,以免被用人单位拒绝。所以造成这种学非所用的现象是很普遍的。我的同班同学杨天石即是一例。他的学业优秀,却被人恶意分到一个拖拉机手训练班刚改成的中学,在那里什么课程都教还连带打铃和看守大门。一年后这样的学校办不下去撤销了,他才重新分配到北师大附中教书,也只能在业余时间刻苦钻研学术,坚持不懈才有后来的大成。

罗新璋也是这样,在周而复作出批示以后,仍然延宕了两年才被分到对外文委系统唯一的文学单位《中国文学》编辑部,搞外翻中和研究。虽非自己初愿,但总算往文学专业和翻译工作靠近了。当初在国际书店五年零三个月,他自喻“开始了我的苦难历程”。此话并不夸张,须知他对本职工作尽心尽力之余,抓紧一切可能利用的时间,每天只睡五个小时,把全部精力都倾注在研读自己喜欢的书,推敲思考吸收前人的翻译成果和经验。因为痴迷傅雷的译著,他硬是逐字逐句对照原著抄录傅译《高老头》等多种译著达二百五十多万字,从中获得的是“奥妙无穷”的乐趣。没有功利的目的,仅仅是对文学艺术和中外语言的美的醉心喜爱。但在那种环境里并不为人理解,反倒常被批评不安心工作、追求名利、个人主义、白专道路等等,帽子一大堆,以致“(别的单位)来调,不放;翻译,不让(出版部门)发表,直欲将人封杀!”所以,他背负着双重的压力,既有时间的可贵和得来不易,还有舆论的非议给予精神上的逼迫,使他在“困境”中更加发奋图强。如他所说,这种环境的“严酷”,“局外人很难想象那时的情形”。由此联想到在这同时期,我刚到《中国文学》,住在机关后院的集体宿舍,每天晚饭后回到办公室读书,静悄悄的无人打扰,保持在学校里的习惯,到了十点才回宿舍睡觉,自问也很用功了,但远不如他那么晚睡早起、废寝忘食,以“坚韧不拔的意志”“善养吾浩然之气”,“与命运搏,砥励自己”(以上引文均见罗新璋著:《艾尔勃夫一日》)。

当时我看到周围一些年轻但已工作了几年的同事似乎习惯那样的环境:下班后逛马路、打牌、聊天等等,从无人责怪,唯独业余读书、从事翻译,就会被认为“搞小生产”“追求名利”,好像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所以,我能理解他所说的“苦难”,实是一种委屈和压抑,也怪不得他回忆往事还有点愤愤难平。这大概是罗新璋一生中遭遇不顺、心情困厄的时期。

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因为刚刚经历了“大跃进”失败,全国人民生活极端艰苦到衣食不周甚至很多人饿死的地步。于是有了“调整、巩固、充实、提高”八字方针纠正之前的极左思潮。外文局也随之扭转过去对外宣传中貌似“革命”实为“假大空”的陈词滥调倾向。《中国文学》开始注重选发有较好的艺术感染力的古今文学艺术作品,销路很快从千把份直升到一万多份,大概是它历史上少有的最佳时期。于是在办了十多年的英文版基础上准备增办法文版,先后吸收了一些年轻的法语人才,罗新璋就在这个时候被调到《中国文学》与我成为同事,我看到他的申诉信两年后才见到他的真容。他也终于开始以文学翻译为自己的终身职业了。

那时《中国文学》英文翻译组阵容可称豪华,有叶君健、杨宪益、唐笙、美籍的沙博理、英籍的戴乃迭,还有章甦搞通联,喻璠琴、宋绶荃从事初译和校对等。相形之下新设的法文组全是大学毕业不久的年轻人,有罗新璋、燕汉生、曹大可、瞿本钧,稍后有刘汉玉。所有稿件都由他们翻译,后来聘请了法国专家吕塞特为他们改稿。从一九六三年开始筹备,到年底完成编译出版了一九六四年第一期,这就相当不易了。因为翻译力量有限,先定为季刊。罗新璋是这些年轻人中的翘楚,不久脱颖而出成了法文组组长、法文版创始的元勋,就此干了整整十七年。

我从见到他开始,就像已经熟悉的老友,有之前同“病”相怜的原因,更重要的还是因为他是个专心致志于读书、翻译、写作——几乎像是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清纯斯文的读书人。他不关心政治,也不像当时有些人追求“进步”,有时说起社会上的热点,他常似茫然不知。他的苦读,点滴时间都不放过。那时上班坐公交车,就像现在的人们低头看手机那样,我们常会随身带着本书,如有座位就会看一会儿。我看到罗新璋即使站在拥挤得水泄不通的人群和摇晃的车厢里,一手拽着拉环一手捏着书,照样旁若无人地专心研读。虽然我们同在一个编辑部里,翻译组的同事常需与编辑组交换意见,商量一些稿子的事,我却记不得在这许多年里与他谈过什么工作之外的事。但是我们性情相投,有着心灵的默契,那种友情是有的人不能理解的。

“文革”爆发。一位政工干部极为愤慨地在会上批判我说:“有一次看见陈丹晨和唐笙、罗新璋在一起说话,开会不像开会!这算什么!谁召集的?谈什么?”她的意思是我越权召集另两个组长开会,好像在策划什么阴谋似的。其实就是在办公室里偶然遇到,很随意地议论稿子的事,既非会议更没有人召集。由于我坚持不肯附和政工干部和后来的造反派,认为不应该把工作中的是非都当做反革命修正主义来打击,于是不断被批判是“文艺黑线忠实执行者”“一小撮走资派的走卒”“修正主义文艺路线的苗子”等等。在干校待满八个多月后回到北京,在机关大门口遇到几位曾经共事友好的同事却如同陌路视而不见,只有罗新璋到我临时栖身的小屋里看望,谈笑如昔。此情此景,留在我的记忆里很难忘却。

罗新璋在“文革”中没有遇到大难。因为造反派主攻“走资派”等很不顺手,顾不上罗新璋那样的“逍遥派”,也因为法文版少不了他这样的重要角色。他仍忙着中译法的工作。在我印象里,之前他没有下乡搞过“四清”,“文革”中也没有轮值到干校“锻炼”都与此有关。尽管如此,他对编辑部里的“打打杀杀”,心里自有他的看法,也从不附和造反派们的高调批判,更没有对任何人说过恶言恶语。在当时的环境下能做到这样是很不容易的。他在《中国文学》工作了十七年,其中十年是在“文革”中度过的。他经手翻译的,也像我们这些编辑编发的稿子一样,绝大多数都是宣扬“文革”极左思潮的假大空诗文,既没有文学艺术的美感,也没有反映中国人的正常生活和真情实感。编辑和翻译都辛辛苦苦却白白浪费了自己的精力和时间。在这期间罗新璋的法语水平固然大有增益,但与自己喜爱的法译中和追求的艺术理想仍然大相径庭。他记住当年傅雷给他复信中所说的“总之译事虽近舌人,要以艺术修养为根本”,选译的对象应该是“个人最喜欢”“既深爱好”的作品。但现实所译的却都是别人选定的,与傅雷的教诲背道而驰。“文革”结束后,他就又开始继续争取调动工作。这与我在一九七四年离开《中国文学》多少也有点关系。他后来给我的信中曾说:“假如你在《中国文学》,我可能也不会走。”因我一直认为我这个非外文专业的人不适合在外文版做编辑工作。这使他也复活了长久以来念念不忘做学问的追求,终于在一九八〇年调到社科院外文所专心致志从事自己喜爱的翻译理论和法国文学的译述了。

罗新璋离开《中国文学》的经过也有点曲折。编辑部的领导并不愿意他这个法文版台柱子离去,在他坚决态度下又不得不同意时,却把曾经许诺分配给他的房子,另行分给了他人,同时还“当着众人的面说些难听的话”。这件事这些话非常刺伤他,觉得自己干了十七年,不仅最后连这点点权利都给剥夺了,连平日清高自尊的为人都被曲解羞辱,心里充满了“郁塞之气”。一个四十多岁的读书人,回到家里,没有一张供自己用的书桌。他实在郁闷,就给我写信说,“这两年已跟琳琳抢桌子,我们二人合用一张二屉桌,她在山那一边,我在山这一边,我的领地连一本字典也摊不开,后来就索性住办公室,让她们在家里略宽舒一点。”这封信足足写了七张纸近三千字,说自己“太书呆子气,想到学部(即社科院)后马上能安下心来读书”,结果被这些事弄得自己抑郁憋屈,“影响之大,不下于傅雷被划右派”。我知道他那时实在抑郁难忍,只能写信安慰他,鼓励他把这些事这样的情绪“一定要扔弃掉”,好不容易有了新的环境,“踏踏实实”做学问实现自己长久以来的抱负。这大概是他又一次遭遇不顺、心情困厄的时期。不过,经过一段时间的调整,他很快走出了人生的低谷。

过了两年多,《中国文学》总编辑杨宪益因为年过七十要退休了,他和另一位副总编辑何路一起找我,说已经外文局长同意,要我回去接杨宪益的班。我和宪益本来就是友好的同事,他是我敬重的前辈。那天他们约我在宪益的家里谈了两个小时,真诚而恳切。我还是因为自己不是外语专业出身,辞谢了他们的美意,表示实在不能接受此重任。但我认为罗新璋堪当此任,遂推荐了他。

此时,我已先告诉了罗新璋。他听说后,回复我说:“我只有一句话:与足下共进退!”后来,《中国文学》确实也找了罗新璋,希望他回去任总编辑。他也辞谢了。他在信中说:“‘勿加恶于人’,我一辈子从未对人做过坏事,起过恶心。大概因为如此,人家才会恶势做。他们对我的本质应有所了解吧!”就此,大概对他曾经所受的伤害总算也有所抚慰!

罗新璋到了外文所,开始了他人生新的旅程。蹉跎岁月,壮志未酬,使他自感年龄大了,似“强弩之末,犹且从头开始,当时读到黄景仁的两句诗‘汝辈何知吾自悔,枉抛心力作诗人’,深有感触”(罗新璋著:《艾尔勃夫一日》)。我想到之前他曾对我引过周扬的话:“巴尔扎克可让傅雷翻。”然后他说,“傅死似应罗继。”同时在旁边加了一句眉批:“不知天高地厚!”这是戏说也是自负的话,却是他真实的挥之不去的梦想,现在正是他实现自己愿望的时候了。他年轻时读傅雷译述,常常击节叹赏,一心私淑傅雷为师,学他的翻译经验、翻译风格、翻译理论。罗说:“我的译笔、文风都受他影响。”(罗新璋著:《译学发端》)当年贸然写信向傅雷请教并称其译著为“傅译”,使傅雷深感孺子可教,写了长篇复信授之要诀:“对译事看法实甚简单:重神似不重形似;译文必须为纯粹之中文,无生硬拗口之病;又须能朗朗上口,求音节和谐;至节奏与tempo,当然以原作为依归。”(《傅雷谈翻译》,当代世界出版社二〇〇六年版)傅雷翻译的“神似”主张经罗新璋着重阐释,已成了译界一派重要的翻译观,也是他在译述过程中实践力行的。到了外文所后,有了亲炙钱锺书先生的机会。钱先生教诲他更应该抓紧时间,“就自己喜欢的书,好好翻几本”。这与傅雷的想法完全一样。有一次,我与钱先生说起他,钱先生很赏识他说“新璋很用功”。罗新璋对钱先生的翻译实践和见解评价也极高,撰有《钱锺书译艺谈》作了详细的论述,认为“译学理论上的重大建树,是五一年傅雷提出‘神似说’,六四年钱锺书标举‘化境论’。这两种论说,是对高峰期翻译经验的总结”。说他自己“前学傅雷后学钱”。(《译学发端》)傅、钱的主张在他后来的译著中都可以感觉到其中的韵味。

在我的印象里,他的第一本译著是《巴黎公社公告集》,也是在《中国文学》业余时间仅有的一本译著。他曾对我讲过此书稿的发现和翻译过程,因为是意外之得,所以讲得津津有味。缘起一九七三年中国在巴黎办一个中国出土文物展览,有关方面借调他去当翻译,在那里待了五个多月,还可利用工作之余随意参观游览。对他这个从事法文翻译的人,第一次来到法国有多么新鲜。但是他却因文物展览还因“文革”,联想起巴黎公社七十二天历史中像中国“红卫兵”那样曾经有过一系列街头布告之类,就在国立图书馆查阅资料后,向图书管理员索看巴黎公社公告原物。开始时,他只是想欣赏真迹,试试他这个外国人有无可能得见。而管理员似乎完全不在意他的身份。但因此物似乎从没有人借阅过,再一查,还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善本”,需要请示“领导”。他想,可能人家不肯借阅了,这一请示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有回话。哪晓得五分钟后,“领导”就回话同意。取出来厚厚两大本,还是一百年前的真品原物,有的还有弹痕印迹,是从墙上揭下来的。这使他感奋异常,决心要把它复制带回国,但又无钱用照相的办法,只能硬是用手工把三百九十八件公告抄在打字纸上,共五百三十六页,用了一个多月时间,再加上公家还有点事,每天只睡五个小时,却像沉浸在当年公社革命的风云激荡之中而不觉其苦了。更让他感到意外的是,管理员让他每天抄完后并不需要交回,将原物置放在一个书架上,次日来了自取继续抄写就是。他曾把这次经历写成文章。但我听他叙说这些细节时,仍然生动如在现场,感受到他在展读和抄录公社原物时的激情,对国立图书馆给予的信任和方便感到惊奇和敬佩。

罗新璋做这事与平时为杂志翻译稿件不同,是自己主动随遇而做,回国后译成中文书稿,直到一九七八年由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他很兴奋地来找我,告诉我这个好消息,因没有遇到就留条揶揄说:“编辑大人:又见不着。拙译总算出版,据说已拟出一部分精装。此书不仅公开发行,还组织出口,无上幸运。”他还总认为不会有多少人对这种公告有兴趣。我告诉他,我读后,解除了我的两个疑惑。一个是近四百件公告每一件开头都标示“自由 平等 博爱”三个口号。这是一七八九年法国大革命的口号,历来被认定是属于“资产阶级”性质的。但是巴黎公社历来又被认为是无产阶级革命和无产阶级专政的第一次尝试,却也以此为革命的目标。可见这三个口号并不仅为资产阶级独占,也是其他革命阶级以至全人类进步所共同追求的目标。另一个是,历来被认为一八四八年马克思和恩格斯发表《共产党宣言》后,一八七一年的巴黎公社是对此理论的一次实践。但是,实际上领导巴黎公社革命的主要是布朗基主义者以及蒲鲁东主义者,而不是马克思主义者。尽管马克思对此次革命作了十分热情的高度赞颂。我把这些认识好几次写进有关文章里。也许这是众所周知的常识,我不过是后知后觉,读了他的译稿才恍然大悟。后来我得知此书印了三万多册,为人们研究世界史提供了重要文献史料。

罗新璋在去社科院外文所之前,还写了一篇重要的文章《读傅雷译品随感》,是因“文革”后傅雷得到平反,想到曾经得到过傅雷的教诲且还存留傅雷的书信,得悉傅聪将回国参加追悼会而写的。这时我正邀约他写文章,后来就发表在《文艺报》一九七九年第五期。这是他第一篇介绍傅雷翻译理论的文章。罗新璋潜心研究揣摩其中精妙译艺,总结和阐释傅雷的翻译理论,使之发扬光大,成为影响深远的翻译思想体系。他还对中国翻译理论发展历史资料作了深入挖掘和梳理,选编了古今近百位学人的论述,辑成《翻译论集》,附有列举五百多篇论文的索引,真是洋洋大观,开了译界先河,成了研究翻译学必读的参考书。他还提出了“走中国译学自己之路,立中国译学主体之道”,多有论述。

罗新璋把古今翻译理论概括为“案本 求信 神似 化境”四个阶段,把严复、傅雷、钱锺书的主张都包含其中了。特别是傅雷认为文学翻译就像音乐中的歌唱家、演奏家,戏剧舞台上的演员,虽然都有所本,俗谓“二度创作”,但各自都是独立的艺术创造;翻译家也要像搞创作一样进入角色,用自己的心灵、感情与原作融成一体,创造出一个富有神韵、灵动的新的艺术世界。因此,傅雷要求“翻译应当像绘画一样,所求的不在形似而在神似”,“理想的译文仿佛是原作者的中文写作”(傅雷:《〈高老头〉重译本序》)。罗新璋也说“翻译实际上是种再创作”,“‘诗者,艺也’;译诗,亦艺也”(《译艺发端》)。所以他常称文学翻译为“译艺”。

我在外语门外置喙外文翻译问题不免贻笑大方。但我想说的是,罗新璋还强调翻译者因此需要加深自己的汉语言文学修养,才能接近这样的境界,提出“读千年华章,打三分根底”,“名章隽句,讽诵易熟,记忆匪艰,尤不可不读,以收事半功倍之效”(《译艺发端》)。他的译文对语言修辞特别讲究,主张精炼,不喜欢冗长拖沓;学钱锺书博喻,广征博引;甚至注意“长句切短”;更着意形象机趣、警句妙语、信手拈来,以达文字之美。就以他自己最喜欢的译作《列那狐的故事》为例,童话故事,篇幅不大,是他“翻得最愉快”“能放开来翻”的一本书。我读此书时,就觉得他轻松幽默,俚语俗话,满纸谐趣。就是因为他的心情和译艺契合成一体。对世界名著《特利斯当与伊瑟》,鉴于是欧洲骑士文学中的一部杰作,他就换了一种译笔,颇有中国唐宋传奇小说古风。至于翻译《红与黑》的过程,他有自述,毋须我在这里饶舌。这应是他译艺生涯最重量级的,把他全部本事都用上了。他像傅雷一样,译完初稿到第二遍几乎像是重译,几十万字句斟字酌,反复多次大加修改,追求达到不仅精确还要精彩,据说“是业内公认的优秀译本”。他的文字典雅严谨,精炼而有情趣,已经形成独有的风格。他出版了新作都会赠我。即便我这个学中文的,读他的译作,就文字功夫来说,也常有自愧不如的感觉。

期间,有几年没有他的音信。当他突然来访我时,称刚从台湾回来。原来二〇〇四年后他应邀任台湾师范大学教授讲授翻译学三年。他自述在那里课余时间很充裕,整天钻图书馆饱读诗书经典,借此还编了一本《古文大略》,内收古人警句名言近二百篇。我拜读之下,发现许多篇都是我没有读过的,暗暗叹一声惭愧。固然他是为青年译者提供的读物,希望他们从事翻译必须熟读经典大有益于译述。其中不少篇章是古代家训教诲后学的部分,着眼于“励行人格涵养之内容”。这使我对他有了更深的了解。真是文如其人,他文章写得严谨凝练而富有情趣,为人洁身自好、清正单纯,举止言谈温润亲和而有谐趣。虽然当年清寒但仍一贯仪表服饰整洁清爽。他女儿说他是“江南文人”,我说他是“江南才子”,不仅精通中法文字语言,而且写得一手清丽秀逸、气韵灵动的书法。每次来访不遇就留条知会我,这些纸片上都留下他龙飞凤舞的手迹和风趣。譬如他爱写上海俚语俗话,如“恶势做”“寿头”“呆煞勒”“空心汤团”等等,还常揶揄称我“编辑大人”“编辑老爷”等等,令我大笑不止。

罗新璋到外文所时应为四十四岁,他虽有“强弩之末”的感叹,但毕竟可以专心做自己的专业,发挥所长。无论对翻译理论还是翻译实践,他都做了许多独特的贡献,留下了《红与黑》等多种优秀译作。我还敬佩他花很多时间做了许多不为人知的重要工作,譬如他应傅敏之邀,帮助校阅《傅雷译文集》十五卷。这是第一次把傅雷的浩瀚译著汇编成集,工程浩大,费时不少。他编《翻译论集》,翻译《巴黎公社公告集》,都是拓荒性质的。每次得到他的赠书,都能感受到他在心血凝铸的同时,已进入自由的境界,能从事自己喜欢做的工作,实在是人生一大乐事。直到最后疾病缠身,他也没有停止思考,没有放下手中的笔。

罗新璋的夫人高慧勤毕业于北大日文专业,与罗新璋在国际书店相识相爱成婚,后也到了外文所,著译甚丰,译有芥川龙之介、川端康成等大量作品,成了日本文学研究和翻译的大家。他们夫妇俩在译界都是受人尊重的卓有成就的外国文学翻译家。高慧勤在二〇〇八年谢世。罗新璋与我两个老头住所相隔两三站公交车程,十多年来,来来往往,有时还会在超市相遇。好像是他最先提出请我吃牛排的。后来就成了习惯,互相请来请去。那些年他总是骑着他那又老又破的自行车出行购物或赴约。直到他行走有点困难时,仍还借助于这辆旧车代步。有时,聚餐的还不止我们俩。燕汉生也请他、喻璠琴、我,在首都体育馆附近的一家餐馆吃过牛排。有次,他在一家法餐馆请客,请了施康强、燕汉生和我。他们三人都是法译界才子,与我也都曾是外文局旧友,我便混迹其中,听他们谈法译界的趣闻。如今施、罗都已远行,忆及犹如梦中。罗新璋笑眯眯、斯斯文文的读书人形象始终萦绕在我眼前,让我到哪里再去寻找呢!

猜你喜欢

傅雷文学
傅雷的称赞
街头“诅咒”文学是如何出现的
未寄出的信
杨绛眼中的傅雷:严肃不乏幽默
没有寄出的信
Nida’s Dynamic Equivalence Theory on Poetry Translation
中外文学中的“顽童”
傅雷之子起诉《傅雷家书》被侵权案开审
文学小说
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