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椒肉丝
2022-10-21裘山山
◎裘山山
梅梅不擅厨艺,进了厨房就是瓜的(老公语)。虽然她并不是出生在一个被宠溺的富裕家庭,但在出来打工之前,还是被母亲照顾得很好。记得第一次给雇主做饭,就惊掉了女主人的下巴。女主人买来肉馅儿让她做肉丸子,她一个也没团起,全部碎在汤里。这都罢了,女主人说:既然碎了,就用它吃面吧。梅梅便将面条煮进肉汤里,然后捞起面把汤倒掉。女主人端起碗看到只有面,问她:肉汤呢?她说煮好就倒了呀。女主人哭笑不得,问她:在家不做饭吗?你也十九岁了呀。她说:都是妈妈做的。说这话时还有几分娇滴滴。女主人明白了,孩子在家也是个宝呢。
当然,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二十年前她刚进城。现在,她已经是这座城市的一员了,在城里买了房,在城里结了婚,有了娃。每天淹没在几千万人口中,为生存而忙忙碌碌。
其实像梅梅这样不擅厨艺的女人很多,还大有增长的趋势,如今吃饭变得容易了,叫外卖,买半成品。就算是从前,也有很多女人不喜欢烹饪,只不过传统观念认为女人应该围着锅台转,就掩盖了这个事实。常有男人骄傲地说,虽然做饭的都是你们女人,但大厨师都是我们男人。每次听到这话梅梅总想接一句,我们女人很乐意把这个强项拱手让给你们。
因为不会做饭(其实就是炒菜手艺差点儿),梅梅私底下认为自己算不上最佳老婆。但是,必须说但是,比起老公,她起码是及格的。她的老公作为丈夫,肯定是年年挂科。不是她苛刻,连她婆婆都觉得自己儿子太懒了,懒得不像话,常说:都怪我小时候宠他宠凶了。
当然,婆婆是可以这样说的,若换作梅梅吐槽,婆婆就会说:他小的嘛,你让他嘛。
梅梅这个时候只好在心里骂自己,哪个喊你找个比自己小的丈夫?活该。虽然就小一岁,也成了被娇惯的理由。谈恋爱时老公直接撒娇,叫她梅姐姐。梅姐姐,我饿了。梅姐姐,我出去耍一下。梅姐姐,帮我按下肩膀嘛。梅梅说:你烦不烦啊,不就小一岁吗?凯叔说:是一岁零四个月。梅梅气不过,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就反过来喊他凯叔。老公的大名叫毕凯。
凯叔个子不高,五官也谈不上英俊,就外貌来说比梅梅差一大截子。可当初认识时,梅梅一看他是大学生,马上自动矮了下去,虽然没矮到尘埃里,但看他时也是自带美颜功能了。她是差了几十分没能上成大学的,对考上大学的人很是钦佩羡慕。而凯叔一见到梅梅,立即心旌荡漾,喜不自胜。当得知梅梅比他大一岁时,他竟调侃说大得还不够多,还抱不到金砖。
年轻时的梅梅很好看,皮肤也白,而且经济上还有点儿底子。她的第一份工作是徐孃介绍的,徐孃就是那个惊掉下巴的女主人。因为遇到徐孃,梅梅觉得自己的运气还不算差。徐孃把她介绍到自己朋友的公司当文秘,其实就是倒茶水跑腿接电话。但老板见她老实本分脑子还灵光,就很信任她,还给了她三千元公司的集资股。这三千元后来变成了三万元,让梅梅有了第一“杯”金。虽然最终公司倒闭了,可梅梅还是很感谢那个老板。
遇见凯叔时,梅梅已经在城里站住了脚,于是一心一意想找个大学生。她把凯叔的情况告诉了徐孃,征求意见。徐孃问:你是不是有点儿犹豫?为什么犹豫?梅梅说:他啥子都好,就是比我小一岁。徐孃说:嗨!他不嫌你大,你干吗嫌他小?梅梅一听乐了,便放下了这个顾虑。
却没料到,凯叔还真是倚小卖小,得了便宜不卖乖。
凯叔一个月就四千多元不到五千元的收入,却过得无忧无虑,一下班不是盯着手机斗地主、看视频,就是在院子里打篮球。问他干吗不像别人那样加个班挣个外快提个职,他回答说:累死累活最多增加几百块,不如过得舒服些。想来,这就是网上说的“躺平”吧?
可是,一个男人在家,既不主内也不主外,干吗结婚?直接在父母身边“躺平”不是更好?
结婚头两年,梅梅尚有能力支撑。吵架是从有了孩子开始的。不帮忙做家务就罢了,也不管孩子学习。梅梅原先是指望和大学生结婚,孩子的学习有人管。哪知凯叔一点儿也不发挥他仅有的优势,从不辅导孩子作业,照玩不误。这让梅梅身心无比疲惫。
公司里的姐妹常说梅梅嫁得好,是城里人,还是大学生。梅梅心说,那都是给你们看的,我可是每天守着驴粪球在过。过去总形容漂亮不中用的女人是花瓶,现在男花瓶比比皆是。
所以,每次吵架,梅梅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我不晓得我到底是嫁了个老公,还是领养了一个儿子?而凯叔也从不示弱,怼她的常用语是,你不想过就明说,老子净身出户。
你看嘛,他还那么牛,一副中原霸主的样子。
昨天梅梅和凯叔又吵了一架。
下午四点多凯叔给她发信息,说他有要事不能去接孩子了。梅梅没办法,只好提前半小时下班去接。若让女儿在校门口多站半小时,老师的脸会黑到融入夜色。可冲出门时恰巧被经理撞见,毫不客气被记了一次早退。公司规定,迟到或早退都要扣分,三次就算旷工一天。梅梅无法保证自己不迟到(住太远了,晚到一分钟就算迟到),早退本可以避免的。这个月她已经迟到两次了,这下好,凑齐了,要扣一天工资,五十元。她真是好心疼。梅梅在一家美容公司上班,这是她的第五份工作。前面的各种不如意,到这家才稳定下来。她考到了美容师资格证书,已经做了十年了,很是珍惜。
可是等接了孩子回家,却见凯叔在小区打篮球,汗流浃背的,还发出嘿嘿的声音,真是气死她了,气得晚饭都没吃。
吵架时凯叔振振有词地说:我们公司要搞团建,要比赛篮球,我是我们部门的主力,必须抓紧练习呀。梅梅说:就你那个个头,还主力?你哄鬼哟!凯叔说:当然是主力!我投篮之准,你是没看到。他们还喊我去体育馆练球呢,我想到我们小区有场地才回来的。梅梅说:你知不知道?我今天因为早退,这个月算旷工一天,要扣五十元!他说:嗨,我以为多少呢,就五十嘛。梅梅真恨不能将手上的锅铲扔到水池里,想到女儿在家,终于还是忍住了。
为什么他总是这个德行?一副视钱财如粪土的样子。每个月把那点儿工资一交给她就万事大吉了。他也不算算他们的开销,根本不够。尤其是今年,因为疫情,两个人的工资都缩水了,他只有三千元了(但上交时依然自留五百元),她缩水得更厉害,原来一个月可以拿到五千多元(底薪一千五百元,计件工资可以拿到三千五百元),疫情后客人锐减,计件工资只有一千多元了。如此,他们两个人加起来还不到六千元。还房贷,交女儿的学费和水电气费、电话费以及其他日常开销,真是紧巴巴的。每个月不到月底,钱就见底了。梅梅为了多挣个一两百元经常加班,星期天也不休息。可是这个牛哄哄的凯叔,依然无忧无虑。
梅梅真的是烦死了。怪也没处怪,老公是自己找的。公公婆婆因为她生的是女儿,极少来看他们,更不要说资助了。娘家那边,不找她要钱已经是很体谅了。她拳打脚踢,一个人战斗。
第二天上班,梅梅的气还没消,就抽空给徐孃打电话。
她在徐孃家做了五年,直到徐孃孩子上学。那五年她没学到什么烹饪手艺(徐孃就是个不会烧菜的革命前辈),但在徐孃的鼓励下,她很努力地通过了十几门考试,拿到了自修大学的大专文凭。这个文凭对她后来找工作起了非常重要的作用。所以在梅梅心里,徐孃就是她的姑妈、姨妈或者干妈。
徐孃听她发完牢骚后说:梅梅你不能这样,老跟他吵没用的。他也是三十六七岁的人了,改不了的。就算你吵赢了,嘴巴上占到便宜也没用,只会更加生气。女人一生气就容易老。
徐孃劝解梅梅时,从来不说那种“夫妻哪有不拌嘴的”老生常谈,她总是会给出一些具体可行的建议。
梅梅问:那我怎么办?只能生闷气吗?
徐孃说:你要换个方式,你要示弱,要卖惨。
梅梅笑死了,徐孃还知道“卖惨”这个词。
徐孃说:女人嘛,不要老是凶巴巴的,要软一点儿、弱一点儿,或许还有用。毕凯他人不坏,就是没常性。
梅梅说:好嘛。我试试。
到了周末,梅梅就换了戏码。中午下班回到家,一边做饭一边蹙眉叹息,还时不时掐一下太阳穴,捶捶腰,做好饭叫父女俩吃饭时,也是有气无力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气若游丝”。
凯叔放下手机坐到饭桌前,看了她一眼,那个意思是,怎么回事?这么反常?
梅梅不看他,只看女儿:妈妈今天头疼得厉害,好难受。
梅梅确实很累,不用装。周一到周五全天上班,周六还上半天。关键是下班回来要承担全部家务,做饭洗衣服打扫卫生(经过多次吵架谈判,凯叔才把接送女儿的事接过去)。最伤神的是晚上陪女儿写作业,女儿磨磨蹭蹭的,通常要到十二点才能写完。凯叔在床上鼾声如雷,梅梅哈欠连天眼泪不断。真是新旧社会两重天。可是睡再晚,第二天早上六点就得起来,给女儿做饭。所以不到四十岁的她,已然像个黄脸婆了。
梅梅愁眉苦脸唉声叹气(卖惨)持续了一天,真的起作用了。
临睡前凯叔走过来说:那个,明天,我带她去学跳舞吧,你好好睡一觉。梅梅激动得难以置信,但还是有气无力地杵着额头问:真的吗?我真的可以睡到自然醒吗?他点点头。
梅梅恨不能马上给徐孃发信息,你的招数显灵了。但她一挨到床就睡着了,长年累月攒下的瞌睡虫将她彻底淹没、覆盖,她一直沉到梦乡最底层,估计就是大地震也不能摇醒她。
早上一睁眼,梅梅迅即翻身坐起抓衣服,发现床上没人,突然想起头一天凯叔的承诺,幸福得要死,一头倒下接着睡。这一觉,她一直睡到中午,总算有了一次自然醒,可以说,是有了孩子之后的第一次自然醒。
睡个好觉太重要了,她感觉自己满血复活,心情大变。看着镜子里的自己,脸上终于有了点儿光泽。她态度很好地给凯叔打了个电话,问跳舞班结束没有。凯叔说刚从少年宫出来,准备带女儿去吃汉堡。
“梅姐姐,我们中午就不回家吃饭了,今天彻底给你减负。”凯叔嬉皮笑脸的,他也很久没这么嬉皮笑脸了。
“那就谢谢凯叔了。”梅梅也配合着嬉皮笑脸了一下。
梅梅心情大好,甚至有些飘飘然。她随即发了个朋友圈:“今日份小确幸。”并配了一张网图,一个胖妞在龇牙。
虽然凯叔说给她减负,但是晚饭还是要做的。梅梅简单收拾了一下自己,就出门去买菜,斯文地说,是去采购食材。
走进菜市场,她发现好多人都不戴口罩了,一段时间没有疫情,大家都放松下来。梅梅还是老老实实戴着口罩,她要确保自己健康,确保自己一直能工作。
先到肉摊买了一斤五花肉,她打算做个粉蒸肉。这个菜简单,梅梅已做过多次,父女俩也喜欢。本来她看到排骨有点儿动心的,但还是没舍得,骨头那么重最终都扔了,还是五花肉实在,可以全部下肚。他们家每天的菜金,也都是有限额的。
接下来她买了鸡蛋、豆腐、红薯和两三样蔬菜。计划中的六十元很快就出去了,还超出几元。她很心疼。每次买菜她都心疼。但是凯叔能吃,女儿在长身体,她总不能抠菜金。
赶紧打道回府吧,捂紧口袋。这个月余额已经不多。
就在这个时候,她邂逅了青椒。闪亮的青辣椒摆在菜市场门边,颜值非常高,个个如胶原蛋白饱满的娃娃脸。她一下就挪不动步子了。卖菜的见她站住,马上说:这是我自己屋头种的,二荆条,没用过化肥,天然有机,拿来炒青椒肉丝相当安逸。
也不知怎么,一听到“青椒肉丝”这四个字,梅梅的口水就出来了,更重要的是,一个对她来说非常稀少的美好回忆,浮上心头。
女儿一岁左右时,他们去公婆家过年。她把熟睡的女儿放到床上,就去厨房战斗,择菜洗菜,刷锅刷碗。好不容易全家人上桌吃饭了,女儿却醒了,她只能去哄女儿,把尿,喂饭。等终于把女儿交给已经吃完饭的婆婆时,桌上一片狼藉,碗里的饭凉凉的,梅梅一瞬间眼泪都要出来了。凯叔似乎察觉了,跑到厨房转了一圈,回来说还有个青椒肉丝没炒。婆婆说菜够了就没炒。凯叔不由分说就去炒了,连同热好的饭一起端给梅梅,嬉笑说:请享用独一份的青椒肉丝盖浇饭!
梅梅觉得那是她此生吃到的最好的盖浇饭了。
后来有几次,梅梅买到辣椒就想让凯叔再炒一次,凯叔总是说:我有事,你自己炒,那么简单的菜你还没学会吗?
也许是睡了个好觉,让梅梅有一种已经过上幸福生活的错觉,她想好好打一回牙祭,重温一下美梦。
一问价格,二荆条辣椒居然也要八元一斤了。她还是蹲下来认真挑选了几个,一称,四元钱。她又掉转头去买肉。卖肉的老板说:炒青椒肉丝,那必须是半肥瘦的二刀肉。她说:买五块钱的吧。老板说:五块钱不够塞牙缝,怎么也得十块钱。她坚持说:我只要那么多。老板撇撇嘴,一刀下去,一称,六块五。
路上梅梅想,她要认真一点儿,从网上找个菜谱来做。
梅梅不喜欢进厨房,一个重要原因是她不太能吃。每次辛苦半天,十几分钟就吃完了,感觉真犯不着。若不是为了这个家,她肯定天天吃外卖。有了女儿之后,她开始认真烧菜,总不能让女儿嫌弃吧。偶尔公公婆婆来家里吃饭,还是凯叔主厨,她打帮手。凯叔是很会烧菜的,但他能躲则躲,不愿伸手。
梅梅很认真地开始操作,切肉丝,切辣椒丝,切姜丝,切蒜片。肉丝先用老抽和一勺油搅拌,腌制五分钟。据说放点儿油,下锅一划拉肉丝就散开了,不会粘锅。然后开始热锅,油烧到五成热时下肉丝,果然肉丝很快炒散了。再下蒜片,蒜片炒香后下青椒,开大火炒十几秒断生。最后加各种作料:味精少许,白糖少许,香醋少许,然后是一勺生抽,大火爆炒,几分钟后就好了。
满屋子香味,啧啧,她口内的津液如泉涌,恨不能眼前有一碗米饭,风卷残云地消灭它。但她咽下口水,拿出饭盒装好。明天的便当就是它了:青椒肉丝盖浇饭。
每次上班她带的便当都是剩饭剩菜,有时候菜吃得一点儿不剩,她就只好带泡菜,跟姐妹说要减肥。这回可要好好享受(显摆)一回了。“幸福生活就是青椒肉丝盖浇饭。”她又发了个朋友圈,得意地配上了青椒肉丝的图片。
因为情绪好,晚餐也发挥出色,红苕粉蒸肉、麻婆豆腐、素炒油菜薹,加上萝卜汤,个个成功。老公女儿都吃得很香。一家人难得的和和美美。梅梅想,但凡凯叔愿意帮一把,日子就好过很多。
可是她也不能天天卖惨呀。
晚上快十点的时候,凯叔走到女儿房间对她说:你去睡吧,今天晚上我陪小毕同学写作业。
我的天,这有些超出预期了!梅梅傻傻地看着凯叔,凯叔瞪她一眼说:你不是说头疼吗?梅梅连忙说:对对,现在还有点儿疼。那我先睡了。
梅梅扑爬着滚到床上,心想,管他呢,享受一天算一天。
早上醒来,梅梅感觉神清气爽。今天是周一,战斗的周一,她要上班,女儿要上学。以往周一她总是眉头紧蹙,今天这个周一却很振奋:青椒肉丝盖浇饭在中午十二点等着她。
早餐照例是牛奶鸡蛋馒头。自疫情暴发,家里的早餐就严格按张文宏医生的建议执行了。其实成本也没高多少,心里却很踏实。只是女儿不吃囫囵蛋,要给她蒸鸡蛋。梅梅一边忙碌,一边往自己嘴里塞馒头塞鸡蛋灌牛奶。等女儿坐下来吃饭时,她就必须出门了。上班太远,需要五十五分钟。晚出门一分钟都会迟到。
可是,当她兴致勃勃打开冰箱时,发现便当饭盒不见了,明明记得放在冰箱里的。她找了一圈,发现饭盒在水池里,是空的。她的脑袋嗡的一下,冲进卧室推醒凯叔。
喂,我的青椒肉丝呢?
凯叔睡眼惺忪:什么青椒肉丝?
梅梅说:我的便当。
凯叔闷了一会儿才回答:哦,我吃了。
你吃了?你吃了?梅梅怒目圆睁。
凯叔嘟囔说:是嘛,昨天陪小毕同学写作业到夜里十二点多,饿得我发慌,到处找不到吃的,只有那个可以吃。
梅梅简直是、简直是,无语了。都说汉语博大精深,可是一句能表达她心情的话也找不出来,由于憋得太厉害,眼泪就出来了。整个夜晚,她都在梦里不断地打开饭盒,向大家展示她的青椒肉丝盖浇饭,估计还吞了好多次口水,嘴边都有些湿。可是早上起来,芝麻开门了,门里却只有空气,她一头撞上去,连堵墙都没有,直接跌进虚空里。
凯叔吃惊地盯着她流泪的样子,叫嚷道:不至于嘛,不就是一个菜嘛。难道你喊我饿到天亮?吃都吃了,难道你喊我吐出来?简直是莫名其妙!
凯叔一句接一句的,感觉是他受到了伤害。
梅梅不再说话,直接冲出门去,早上是没时间吵架的。她不能再迟到了,这个月的迟到指标已经被她用光了,再迟到就是雪上加霜。
整整一天,梅梅都无比难受。不,是委屈。她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了,从来没这么委屈过。确实如凯叔所说,不就是一个菜嘛,再说,谁叫你早睡的,这就是代价。可是她为什么这么伤心?昨天她还想,上班后就给徐孃发个信息,告诉她自己周末卖惨成功。现在却完全没了心思。午饭时,她努力笑着跟姐妹们说,由于她手艺太好,青椒肉丝一炒好就被父女俩一扫而光了。
临近中午,凯叔发来一个红包,上面写着,午饭钱。她坚决不打开,猜都猜得到,就二十元。打开就等于原谅他了。她气鼓鼓的,不想让这股气泄掉,泄掉就太对不起那份青椒肉丝了。
晚上回到家,梅梅仍旧黑着脸。凯叔说:我给你发的红包你咋个不领?她不理他。凯叔说:我发了三十元呢。梅梅还是绷着。此时无声胜有声。
女儿问:妈妈怎么了?凯叔说:你妈太小气了,我昨天夜里饿了吃了她的便当,她就生那么大气。女儿火上浇油:我还不是很饿,我都没吃。凯叔说:可是你吃了蛋糕,还吃了巧克力。我不过就是吃了个便当。
梅梅突然爆发说:什么便当?是青椒肉丝!我自己炒的青椒肉丝!
凯叔说:哦,搞了半天是想吃独食,不过手艺有长进,就是糖多了一点儿。
梅梅转身走开,她怕自己失控。
说来,凯叔做过的比这个恶劣的事多了去了,比如明明很早回家就是不做饭,躺在沙发上打瞌睡。问他,还振振有词地说:老板是让我回来考虑新方案的,又不是让我回来做饭的。还比如,女儿小时候跌倒了,头磕在茶几上哇哇大哭,他盯着手机头都不抬,只说一句,咋个那么不小心呢?又比如,给他三千块钱让他去买个新洗衣机,他半路上给自己买了辆电瓶车,说那个洗衣机还可以修……相比,昨晚的事简直就是小巫了,不,是纳米巫。
但她就是过不去,放不下。结婚十几年了,他们总是三天一大吵两天一小吵,这回她却连吵的情绪都没了,就是不想和凯叔说话。辛辛苦苦地工作,却连这么小的满足都无法得到。“今日份小确幸”竟然以悲剧收场,她的委屈持续增长。
梅梅实在熬不住了,晚上陪女儿写作业时,给徐孃发了信息,狠狠把老公吐槽了一通:他还是那个德行,气死我了,我好想喊他滚蛋。真的是受不了了。
徐孃回复说:别说气话了,毕竟他也没犯什么原则性错误。梅梅明白徐孃的意思,赌气说:我宁可他和别的女人跑了。徐孃说:小心乌鸦嘴。梅梅回了一个哭笑不得的表情。徐孃说:我告诉你,夫妻俩能白头到老,跟感情和品德都没太大关系,就是靠忍耐力。白头偕老的夫妻都是忍过来的。说得好听是两个字,包容。说得简洁就是一个字,忍。梅梅回了一连串的哈哈哈,又说:看来我的耐力超强。徐孃说:人家凯叔也不差哟。梅梅一想也是,气消了大半,便给徐孃道了晚安。
还好有个徐孃。她想。
周四晚上下班回家,凯叔进门就说:喂,又有了!
现在大家都很默契,知道“又有了”是有了什么,就是疫情。梅梅马上抬眼看他,带着询问和焦急,完全忘了他们处在冷战期。
凯叔顿时有了成就感,新闻说:就在我们公司那边,和我们隔一条街。他们那个大楼都封了,叫什么浪潮国际。
梅梅立即打开手机查询,先看政府发布的通知,再看地图,看完后说:还好,离我们公司远。千万别传到我们这边来,再关门可真受不了。
凯叔一看双边局势缓和,立即从背囊里拿出一个塑料盒说:今天中午我们食堂有青椒肉丝,给你打了一份。
梅梅心里一动,有了几丝暖意。但一眼瞥见凯叔打开的饭盒,青椒软塌塌黄兮兮的,肉丝也是白嘟嘟的,让人毫无食欲。但她还是说了句:算了,等周末了我自己再做。
这句话表示,这个事算过去了。
第二天上午凯叔突然发来信息,颇有些兴奋地告诉梅梅,他已经回家了。早上一上班公司就让他们查了核酸,结果还没出来,但让他们先居家隔离。好安逸哟,带薪休假。
梅梅无奈地回复说:你要买菜做饭哈,不要光晓得耍。
凯叔说:晓得晓得。你不要一天到晚苦大仇深嘛。
梅梅提心吊胆上了一天班。尽管出现的那三个确诊病例不在她所在的区,但客人还是大幅度减少了。因为很难说来店里的客人住在哪个小区。他们的客人遍布全市。虽然店里已经进行严格消毒,除了每个房间消毒之外,客人进门就扫码消毒量体温,鞋底都要喷消毒液。但那个码的颜色才不管你消毒没有,说变就变。梅梅一整天只做了一个客人,这个客人还就在他们大楼里上班。
空闲时她不断在手机上刷新闻,发现又增加了三个。唉唉,这可怎么办呀。心里默算一下,这个月的收入又得缩水。愁死个人!
晚上回到家,凯叔欢天喜地地迎上来说:我黄了,我的码黄了!彻底不用上班了!
梅梅的愁眉苦脸顿时被扭成一团,她正想大喝一声,你有病啊你!凯叔却抢先一挥手拦住了她的话头:我核酸阴性,放心,后天再去查,隔天查一次。不会有问题的。就是不能去买菜了哈,不让我们出小区。
梅梅转头看到女儿,问:怎么了?学校停课了?
女儿点点头,也是一副开心的样子,凯叔说:她中午就回来了,在家上网课。我监督了的哈。
我的天,看来事态严重呀。梅梅再次拿出自己手机看,还好,健康码还是绿的,绿绿的。千万别黄,黄了就不能上班了,老板才不会让她带薪休假,要按病假算。就是说,要扣钱。她已经受不了再降工资了。这不是捉襟见肘,而是要直接光身子了。
一时间愁肠百转。以前她不明白为什么发愁会让肠子打结,现在她体会到了,气不通,完全堵在身体里,鼓鼓的。
突然,她闻到一股香气,是青椒肉丝的香气。这股香气从鼻腔进入后落入她的五脏六腑,然后又飞升到她的大脑,神经系统如沐甘霖,满口津液涌出,满腹愁绪倏忽间就被化解了。
吞下口水之时,见凯叔端着一盘刚炒好的青椒肉丝走出厨房,他往桌上一放,朗声道:梅姐姐,还你的青椒肉丝,我亲自炒的,用的是里脊肉。
只见那盘子里青椒和肉丝都紧实苗条,闪着光亮。梅梅一声不吭地进了卧室,嘴角却咧开了。她听见凯叔正对女儿说:别动别动,这是给梅姐姐明天带便当的。我们吃红烧肉。她忽然觉得,老公这么大大咧咧的,也是个优点。不然两个人都愁到一起去了,日子怎么过。徐孃说,夫妻能白头到老,都是靠超强的忍耐力,却没说超强忍耐力是从哪儿来的。此刻她忽然悟到了,是因为没有任性的条件啊。
第二天一大早,梅梅依然按时出门上班。布袋里有一份足足的青椒肉丝盖浇饭,这让她的焦虑缓解了不少。她一如往常,先骑共享单车到公交车站,再乘公交车去公司。
刚锁好车51路就到了,真是严丝合缝。
梅梅上车,打卡,扫码,然后走到最后一排坐下。她坐公交总是坐最后一排,一来尽量少接触人;二来有四十分钟时间,可以眯一会儿;三来,最后一排不方便让座,可以一直坐着。
车上人很少,就六七个。估计也是受疫情影响。她闭上眼,迷迷糊糊地开始打盹儿。这趟公交她坐了十年了,已经具有了“坐车生物钟”,每次都会在到站之前醒过来,从没发生坐过头的事。
包里手机振动,她拿出来一看,是部门经理林姐发来的,问她出门没有。如果还没出门就不要来了,反正没客人。
梅梅迅速回了一句,我已经在车上了,马上就到。
她知道,只要到了公司,打个卡,就是没活干也得算上班。林姐是想把她堵在家里。现在公司也变得斤斤计较了。如此,她更得斤斤计较。
忽然,她听见车厢前面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抬眼望去,车正停在站台,一个刚上车的女人拿着手机站在前门发愣,嘴里在嘟囔什么。车厢中间一个男人高喊:你莫说那么多了,赶快下去!坐在梅梅前面的大妈也在喊:下去呀,赶快下去呀。
只听那女人很委屈很冤枉地说:我早上出来还是绿的,咋个突然就红了呢?我哪儿都没去过。
梅梅一下明白了,双手下意识地捂在口罩上,然后瓮声瓮气地跟着喊:下去嘛,你赶快下去嘛!
这时,司机师傅转过身来对众人说:不能让她下去,不能让她到处乱跑,我必须马上把她拉到医院去。你们下。
说罢,司机师傅像掩护战友撤退的英雄那样,先“吱”的一声关了前门,又“嗤”的一声开了后门,手一挥,车上几个人便逃命似的跳下车去。
梅梅当然也跟着跳了下去,落地之后还猛跑了几步,想离公交车更远一些。心稍稍定了,她又迅速拿出手机,拍了张公交车的背影。今天可真是遇到大事了,非发个朋友圈不可。
梅梅写道:这辆公交车载着一个红码和一车紧张空气,远去。
刚要发,她突然顿住了:青椒肉丝!我的青椒肉丝!
梅梅傻傻地站了好一会儿,最终还是在朋友圈发了出去:
这辆公交车载着一个红码和一车紧张空气还有一份青椒肉丝盖浇饭,远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