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虑、追寻与重塑
——论虹影长篇小说中的文化身份建构
2022-10-21汤振
汤 振
作为海外“流散”作家的虹影,长期处于中西文化的双重边缘位置,面临着文化身份的焦虑乃至危机。摆脱焦虑的渴望促使她不断通过文学创作进行文化身份的追寻与重塑。在《饥饿的女儿》《上海之死》《上海魔术师》《孔雀的叫喊》等长篇小说中,虹影通过重拾个人成长记忆、展现民族文化“边缘人”的自我追寻、设置东西方文化交融的情境以及回归本土文化等途径对文化身份焦虑进行克服,并对自我文化身份进行追寻和重塑。文化身份的焦虑、追寻与重塑三者相互交织,伴随着虹影的整个跨文化创作旅程,呈现出复杂而又漫长的特点。经过长期的不懈努力,虹影正逐渐摆脱文化认同焦虑,并构建起基于本土又超越东西方二元文化的独立自足的文化空间,不断推动自身双重文化身份的认同和塑造,其作品体现出独特的文化内涵和价值。
一、边缘处境中的文化身份焦虑
严歌苓、查建英等海外华文作家都热衷于书写中国人在海外四处漂泊的生活窘境以及灵魂的无所皈依。与他们相比,虹影缺乏深度融入异域生活的经验,关于海外华人生活的描述要少得多,只是在中短篇小说集《那年纽约咖啡红》中集中收录了几篇。虹影偏重于书写西方人在中国或中国人在本土的故事,但是笼罩在作品中的文化认同焦虑或危机感却丝毫没有减少。虹影热衷于通过书写东西方文化夹缝中的“边缘人”的爱情悲剧或情感选择隐喻其在东西方文化碰撞中所面临的文化身份焦虑。最具典型性的作品当属跨文化文本——《K》。小说中女主人公闵是在中国传统文化影响下成长起来的现代知识分子,男主人公裘利安则是典型的西方自由主义浪子。闵与裘利安的相遇象征着东西文化的邂逅。闵利用中国古典文化传统如道家“房中术”俘获了风流倜傥的西方诗人裘利安。闵渴望与裘利安步入婚姻,不惜将这段感情暴露于丈夫面前以逼迫裘利安做出抉择,但裘利安却不堪中国式爱情的束缚仓皇出逃,最终战死沙场。两人的爱情以悲剧收场。一方面作者在文本中极力描述具有中国古典特色的人物、城市景观、思维方式及生活方式等,渲染了浓厚的东方情调,试图彰显中国传统文化的优势,但这却恰恰在某种程度上迎合了西方读者对东方的固有印象,落入了自我“东方主义”的陷阱。另一方面,作者试图通过描写裘利安被中国传统文化征服,以及对道家思想的接受,做一种突破东西文化壁垒的试验,但最终仍以失败而告终。以上两个层面都显示出作者处于东西方文化碰撞中的民族文化认同焦虑中。她在《K》之后创作的作品中也有这种身份焦虑的体现,例如《上海之死》中于堇在民族大义与个人情感之间的选择,《上海魔术师》中犹太人流亡者所罗门在故国与“第二故乡”上海之间的徘徊等。这种焦虑感伴随着虹影的跨界创作历程,是一段漫长的心路历程。
身份是一个人存在的意义,对自己身份的寻求和确认是人类主体性的重要表现。文化身份是个人归属感的集中表达,也代表着一种民族认同的指向。文化身份的认同和确认对于主体性削弱的海外移民作家虹影来说更是十分必要和迫切的。弱势、边缘化的“他者”身份导致的文化身份焦虑以及克服焦虑的渴望刺激着虹影不断地探寻自我文化身份,寻找真正的“自我”和确立自身主体性。
二、重拾个人成长记忆
三、民族文化“边缘人”的自我追寻
《绿袖子》中女主人公玉子是中日混血儿,男主人公小罗是中俄混血儿,两人都是孤儿,在孤儿院长大。情感缺失的他们在彼此身上找到了心灵的慰藉。在动荡的乱世之中,原本两人已经习惯了彼此的边缘身份,身份问题并非大问题。但是随着日本战败投降,形势发生巨变,民族身份问题变得敏感而重大。民族身份叠加导致他们不被其中任何一个民族信任或接受,甚至被两个民族或两种文化相互推诿和污蔑,陷入无家无国的尴尬境地。身为中日混血儿的玉子,如果承认自己是中国人,将会被当作汉奸处决;如果承认是日本人,则将被遣送回国。为了让玉子免遭处决,小罗利用山崎导演的一封信证明玉子是日本人,玉子被作为战俘遣返回日本。小罗则陷入中、俄的身份迷茫之中,最终被当作“国际罪犯”关押起来。后来,小罗为了寻找玉子,孤身从长春偷渡到日本东京,到了东京才发现玉子已经偷渡回中国去找他。小罗又赶回中国找玉子,玉子又回日本找小罗。两个失散的孤独个体执着地在东京与长春之间冒死多次来回寻找彼此,却又一再错过,终究没有找到对方,只能在梦中重逢。“我是谁”的问题缠绕了他们一生,只有对方才能真正深入到彼此的内心,他们只有在彼此面前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获得自我认同和归属感,找到了对方就是找到了自己的身份和位置。所以,他们一生不断往返于中日两国之间彼此追寻,更多的是为了对自我的寻找和确认。
他每天一起床,就得先做农活挑水做饭,然后急匆匆地赶去学校上课,放学后又要去放牛割草,把家里的事情都忙完后才能写作业。
《上海之死》中于堇作为中国人,自幼失去父母成为孤儿,之后跟随美国养父接受西方教育,被培养成为美国利益服务的间谍,属于中西双重文化“混血儿”。养父休伯特作为美国人,在中国生活了20余年,供职于远东地区美国情报局。于堇自小受中国文化的影响十分微弱,再加上休伯特在潜移默化中对于堇的中国人的身份认同进行着改造。因此,于堇的中华文化身份认同被弱化,偏向“西化”。养父休伯特对她而言就是家的代名词,她十分尊重休伯特的意见,守护他们的家。于堇在获得日军将偷袭珍珠港的绝密情报后却陷入情感纠结之中,始终在中国和西方两种身份之间摇摆着,陷入中西两种文化身份、民族大义与父女亲情之间的两难抉择之中,内心十分挣扎。最终她选择忠诚于国家利益,对养父休伯特和盟军方面隐瞒了情报真相,日军偷袭成功,迫使英美正式对日本宣战。于堇在担当民族大义的同时却是对养父的一种背叛,最终她以自杀的方式来表达对养父的愧疚和赎罪。于堇以自己的生命完成了对国族和亲情的救赎,但这并不意味着于堇找到了真正的“自我”。死亡是最决绝的逃离,如果说逃离意味着寻找新的身份,那么死亡则意味着于堇以一种决绝而又惨烈的方式与自己在中西文化夹缝中的两难身份、边缘困境做彻底的告别,去寻找新的真正的“自我”和心灵的自由。
跨文化的生命体验使得虹影深受中西文化的双重影响,从某种程度上来看她属于文化层面的“混血儿”,而其私生女身份以及父母关爱的缺失,使其犹如孤儿一般,得不到自我身份认同。受自身特殊身份以及跨文化视角的影响,她热衷于探讨既是血缘或文化混血儿又是孤儿的这一类典型民族文化“边缘人”的文化身份问题,且故事背景多设置为战争年代。虽然该取材有吸引读者眼球的商业化考量,但也表达了虹影对这类特殊文化边缘人的理解、同情和关怀。
如果说和平时期从中国移居到西方的文化边缘人还有中国之根的身份意识和家国记忆可以依靠,那么战争年代的孤儿加混血儿身份的民族文化边缘人,面对政治风云变幻,他们无法根据个人感情倾向选择国籍身份,没有国家民族的认可,没有父母的关爱,可依靠的过去记忆更加渺茫,面对“我是谁”“从哪里来”“到何处去”这类问题更为迷茫,身份虚无感更强。他们对自身文化身份的寻找过程更为艰难,结果往往也更为惨烈。作者考察时代背景对这类民族文化“边缘人”的影响,考察身份的缺失对他们的爱情、人性和命运的影响以及观照他们文化身份追寻的过程和特点,可为文化边缘人群体也为虹影自己找寻文化身份提供借鉴和参考。这类文化边缘人的身份认同过程极为复杂和艰难,但是他们在困境之中没有沉沦,而是以更加坚韧的意志对文化身份进行不懈叩问和寻找。这也反映了虹影对文化身份寻觅过程的艰难与复杂,昭示了她追寻自我文化身份的坚定态度和决心。
四、东西方文化交融的情境设置
跨文化的生存状态和边缘处境使虹影不断地感受到东西方文化之间的冲突。她往往以文化边缘人的爱情悲剧形象生动地展现东西方文化差异所带来的文化冲突和矛盾的难以调和。而这种文化冲突到了“上海叙事”中却发生了转变。虹影以上海这一颇具“现代性”和包容性的国际都市为媒介,设置东西方文化交融乃至合作共赢的情境,展现了自我对“混杂性”文化身份的建构。
上海被看作是中国传统文化的“孤岛”或“飞地”,不具有中国传统文化的单一传承性,而是在开放中让多元因素互动共生,这就导致了上海文化身份的多重性。虹影试图寻找一种能够让东西方文化共存的途径,而上海所具有的文化包容性让她看到了东西文化交融共生的更多可能性。《上海王》中西洋歌剧进入上海后首先面临着本土化,与本土申曲相结合,转变为中西合璧的歌剧。女主人公筱月桂成立申曲戏班子,借助报刊等大众传媒的宣传而大获成功。她与在法国学了四年戏剧的刘骥合作,对西洋戏剧进行改编,戏剧名称要改,剧中人物的西洋名字要改,洋人的扮相也要改成上海人。其目的就是要把西洋戏剧与申曲相结合,打造中西合璧的本土化歌剧。经过本土化改编后的歌剧在上海市民中大受欢迎。这体现了东西方文化在上海的交融共生与互利共存。
作为流散作家,对本土文化的客观认识与反思以及对异质文化的理解,使得虹影能够站在更高的层次对东西方文化冲突问题进行审视、思考和探索。在《上海王》《上海魔术师》等上海书写中,虹影在处理东西文化冲突题材方面书写策略发生转变,一扫东西文化隔膜冲突不可消除的态度,通过设置西方歌剧的中国本土化、中西文化合作共赢以及中西杂糅的混杂化的语言等东西方文化交融共生的情境,以和平的方式解决了东西方文化之间的矛盾和摩擦,体现了东西方文化多元共存与互利共赢的可能性,彰显了虹影认同和建构自身“混杂性”文化身份的努力。
五、回归本土、重塑自我精神文化家园
虹影回归本土文化,开创的“重庆叙事”和“上海叙事”,更为贴近本土现实生活,关注底层民众生活和情感世界,彰显底层关怀。同时,她又以跨文化视角反观中国,关注中国的可持续发展,审视和反思中国现代化发展进程,促进东西方文化交流和融合,并关注底层民众的精神世界,向人类共通的经验掘进,落脚点在于对人性的探究和揭示上。虹影坚守本土文化价值,辅以跨文化的广阔视野,逐渐构建起超越民族藩篱的相对独立自足的独特的自我精神文化空间,推动了自身双重文化身份的认同和构建。
作为海外流散作家,虹影始终坚持追寻和重塑自我文化身份。她重拾个人成长记忆,把个人成长经历与民族国家的历史发展相结合,试图在记忆回望中找到自身的文化身份。她关注战争年代身份叠加的“混血儿”这一类典型的民族文化“边缘人”,以他们对文化身份的叩问和追逐来展现自我对心灵归宿的寻觅。虹影以上海这一颇具“现代性”的都市为媒介,设置东西方文化交融情境,在谋求异质文化交流融合中找寻新的民族文化身份。近年来,虹影逐渐回归本土,以世界性眼光,逐渐建立起以本土文化为根基的超越民族的独特的精神文化家园。通过以上路径,虹影逐步克服文化身份焦虑,而且伴随着她与母亲关系的和解以及再婚后升级做母亲,身为“寄居者”的虹影早已打破了固有的家园,不再受制于任何固有身份,她深谙杂糅之道,在原乡和异乡之间已然获得某种平衡感,创作风格显示出平静、淡定和开阔的一面,跨界写作已挥洒自如。虹影逐渐在跨文化语境中构造起扎根本土却超越民族的混杂性的文化空间,逐渐找到和重塑“自我”,并获得内心的自由宁静,不断实现自我价值和社会价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