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寻根与诗性启蒙——试论红柯小说的文学史意义

于京一

20世纪90年代中期以来，红柯的小说世界始终洋溢着人性的温暖、闪耀着神性的光芒。他特别善于以感性世界的营构来提纯、升华出一种哲理化的生存境界，其艺术世界的核心簇拥着关于大地、生命、爱、自由等令人肃然起敬的词汇。其中，以《生命树》为界碑，红柯开始注重对现实生活和时代精神的持续凝视与拷问，小说的题材选择与文本建构发生了日益鲜明的转变。这种转变表面看来是写作场域的有效开拓与敞开，实则是由写作理念所主导，延及写作风格、价值追求、审美风尚等全方位的文学转向。概而言之，红柯由诗性浪漫浑然天成转向了直面时代精神困境的理性自觉，在实现深入勘探现实的同时，也尝试着艺术的突围与升华。可惜天不假年，红柯的英年早逝使其思想与艺术探索的脚步戛然而止，留下了无法弥补的缺憾。然而无论如何，红柯的小说蕴含着传统与现代、主流与边缘等多元文化的碰撞与融合，对新时代探究文化再造与文明创新具有极为重要的启示意义。

一、存在意义的诗性追索：自然、大地与生命

再次，人与天地之间一体性关系的建构不是无的放矢，更非心血来潮，显然与红柯的文学理想及艺术世界的自觉搭建密不可分。在精心营构了自然与大地之后，红柯终于可以水到渠成地展示其文学抱负的雄心，即关于生命本身的矢志不移的诗性追索。概而言之，在万物齐一、民胞物与的生态整体观的引领之下，红柯对生命的了悟主要包含两个层面：

二、文化寻根：从诗性浑然到理性自觉

三、写作的辩证法：诗性交融与理性变奏

文学/文化寻根过程中产生由诗性到理性的思维裂变，反映在文本创作上是如此醒目。而如何处理文学形式的丰富多彩与恰到好处，则涉及红柯写作的辩证法。创作前期，红柯处理现实与历史、情感与理性、经验与想象、真实与虚构、传统与现代等问题游刃有余，无论短篇、中篇还是长篇，都充盈着一股元气淋漓的叙述快感。自《生命树》始，不甘重复的红柯开始了叙述的突围与拓展，既取得了不俗的成绩，也不无遗憾地暴露出某些问题。

再次，情节的密度，即老生常谈的简与繁。这不仅影响到文本叙述的速度，而且某种意义决定了文本的审美价值，也是作家想象世界、呈现世界之能力的体现。红柯前期那些充满童话色彩和神话意味的小说表面看来故事简单、情节明晰、语言质朴，但其内在意蕴却饱满而丰厚，精神世界宽阔而密实。这些看似简单的文本，其实散落着丰盈的细节和意象群落，有的即使是片段连缀，但内在气韵却一脉相承、气势如虹，在意义的呈现上展示出繁复与丰饶之美。红柯后期的长篇小说也比较注重细部的作用，如《喀拉布风暴》中的野骆驼、地精、燕子和喀拉布风暴，《太阳深处的火焰》中的羊毛衫、红柳、太阳、皮影等，都获得了反复的书写与吟咏，对文本意蕴的呈现起到了集束凝聚的作用。但是由于篇幅较长、故事交织、情节缠绕，行文稍显啰嗦，红柯在恣意挥洒写作的热情时，一不小心落入了“掉书袋”的陷阱。因此，情节的密度并非是决定小说艺术高低的简单指标，关键要看这种密度的落实与整体文本的核心旨意是否契合，有时候不合时宜的繁与简反而破坏了文本的艺术性。

诗性与理性的交锋与融合，铸就了红柯小说多姿多彩的文本空间。当两者有机交汇、相得益彰时，小说既丰盈、广袤又深邃、隽永；而当两者稍显龃龉、互相挤压时，小说则可能产生罅隙，出现审美偏差。

四、思想的扭结：传统与现代的困顿

由此凸显出红柯思想上相互矛盾与挣扎的状态：一方面，他竭力拒斥红尘滚滚的现代，严格切割传统与现代、边地/乡村与城市之间的界限；另一方面，他又认识到传统的创造性转换对当下文明再造和社会现代化发展极为重要和急需。原因何在？最根本在于红柯对传统与现代的判断总是建立在道德与精神的层面，而忽视了作为根基的社会存在。亦即，红柯仅以抽象的精神与哲学作为统领小说创作的重要指针，而将承载文本世界的芜杂、丰饶又坚实的“大地”一一忽略。因此，在文学寻根过程中，当小说题材由历史传奇、神话传说与民间童话转向现实世俗生活时，发生思维的冲突与文本的裂隙也就在所难免；反映在文本创作中，即一旦面对文明世界的现实问题与精神困境，小说的思想就容易单一，情节也显得捉襟见肘、生涩滞重或者凌空蹈虚。

综上所述，如果说前期红柯对生命自由之美的追索是对传统诗性精神的呼应与回归，那么后期写作的难题则是坚持用诗性智慧去解决现实生活领域中遭遇的具体而微的存在困境，呈现出诗性文化面对历史理性的尴尬与突兀。需要指出的是，红柯后期小说艺术的起伏以致偏颇，并非其独有的困境与症候，而是当下时代中国人精神困惑与突围的镜像：我们究竟该如何承继和重续传统文化中的精华？就此而言，红柯直面时代精神迷思的勇气令人尊敬，其题材转向与突围的选择也顺理成章：诗性精神的人类童年必将/已经消逝，文明的暗夜时代无可阻挡。这呈示出红柯小说的文学史价值与意义。只是对现实的锤炼、刻写与呈现还需淬火而生，红柯不幸的英年早逝，只能将此问题留待后续作家跟进思考与实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