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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遥文论的智慧与其作品的常销缘由

2022-10-21邰科祥

当代作家评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海波路遥文学

邰科祥

路遥的生命虽然短暂,但他的作品却很成功,其小说不但在生前得到专家学者的肯定,就是在他离世30多年后的今天也仍然被广大读者反复阅读。这个成功不只因为路遥对普通劳动者命运的殷切关注,更得益于他在文学理论方面积累的智慧。

这种话语听起来分外耳熟,似乎是《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精神的翻版,但实则是路遥心底之音与伟人精神的文字偶合,是他透彻理解自己的文学使命后清醒、真诚的写作宣言。

在新时期文学中,很早具有“读者意识”的作家应该非路遥莫属。几乎所有人都使用“读者”的概念,但具有“读者意识”则完全不同,它意味着从文学生产者角度出发对文学消费者的一种体认,即作者对读者及其作品阅读效果的重视。

正是把最广大的普通读者对文学的精神诉求、阅读快感放在首位,所以,在路遥这里,作品形式或艺术技巧的重要程度明显被排在作品的内容或生活的深度之后,对生活的认识深度是路遥以为的文学根本问题。

这最后一句“表明自己的人生观和个性”特别重要。由此可见,布道与教化是路遥对文学宗旨的鲜明表达。从创作伊始,他就没有“为艺术的艺术”的动机,而更推崇“为人生的艺术”主张,他不是要创作供人把玩、品咂的纯审美作品,而是要提供能给读者人生指南的济世类小说。他谈到《人生》的主题时就说:

这种“济世”思维一方面导致了路遥作品质胜于形的特征,另一方面也给当代文学创作再次敲响了警钟——意义永远优先,借用中国古代文论的一个观点,即“得意忘言”。

路遥曾从普通读者的阅读心理出发,认为文学首先是教读者如何做人而不是传授写作的技巧。这应该是路遥文学济世观最重要的一个表达,尽管他没有用专业的术语,但是他的立意清晰,次序分明。

在他看来,普通读者最初对文学作品的接受“想的是怎样把自己锻炼成一个性格坚强的人”,他们并不是首先冲着小说的有趣好玩而去,当然在有情感震动的同时还达到有趣好玩的小说无疑更受欢迎。因此,在路遥看来,作家的使命就是首先为读者提供精神的食粮,让他们从作品中汲取人生道路上前行的力量。这大概就是《人生》《平凡的世界》畅销不衰的根本原因所在。

20世纪80年代以降,文学的审美观念逐渐成为主调,甚至发展成“唯美主义“,中国当代文学的评价体系因而发生了明显的转折,对形式与技巧的器重成为文学创作与评价的新风向标。尽管审美的观念对反拨“文革”期间文学是政策的图解和文学工具论的倾向功不可没,但同时也削弱和淡化了文学与生俱来的济世功能,把文学变成与广大读者的现实生活疏远的装饰品。

其一,淡化人生的艰辛,凸显人性的美好。尽管《惊心动魄的一幕》《人生》《平凡的世界》中的马建强、周小全、高加林、孙少安、孙少平等人物的经历都很坎坷,但是这些人物形象却不显悲观、消沉,更无怨愤和仇恨。

这其中的原因就在于路遥深深地懂得,在写作中绝不能把生活中的悲苦原封不动地照搬,而是要进行一定的改造——中和或升华。他曾经以《在困难的日子里》的主题提炼为例,说明对生活的升华多么重要。

其二,选择正剧的结尾,拂去情感的阴霾。路遥本人感情上的失意不可避免地会折射到作品中人物的关系及其相关描写之中。我们不难发现,《平凡的世界》中很多女性的婚姻都不如意:田润叶与孙少安青梅竹马却并未能结成连理;田润叶与李向前结婚多年仍分床而居;田晓霞与孙少平彼此钟情却生死相隔;惠英嫂与王世才恩爱有加,一方却突遭意外;郝红梅与顾养民分手后,另嫁的前夫不久即患病而亡等。

不过,路遥并未把这些悲伤和遗憾的情节作为结局,而是作为故事的前奏,因为,他理性地认识到不能在创作中让感情泛滥。所以,以上人物的不幸感情与婚姻在最终就都出现反转:孙少安找到了与自己情投意合的妻子贺秀莲;田润叶与李向前和好;郝红梅与田润生重组家庭;孙少平也向惠英嫂紧紧靠拢。

但是,这种结局的设计又不能简单地被理解为传统戏剧大团圆结局的老调重弹,而其实是路遥参透生活真谛之后的正剧化处理。因为就在孙兰香考上大学、孙少安的砖厂扩大再生产并反哺家乡的学校,王满银浪子回头与兰花过起了正经的日子,田福军大刀阔斧的改革得到中央的认可并升任省会市委书记,孙少平回到了他深思熟虑后决定一辈子可能要打交道的大牙湾煤矿等,这一片喜乐向好的气氛中,孙少安的妻子贺秀莲却突然口吐鲜血,并被原西县医院确诊为肺癌。这显然是对生活本来面目的真实呈现。

特别是,路遥在《人生》中已经实践了“难分好坏”的人物性格复杂性理论。在此之前,中国当代文学作品中贴满了非好即坏的人物标签,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是路遥在新时期最早从实践与理论上打破了当代小说中简单的“好坏人”陋习。

根据路遥的回忆,1979年左右,他关于人物性格复杂性的看法就比较成熟,试想一下,在那个时期,有几个作家明确地提出这种观点呢?

路遥及其作品为什么能够超越时代、经久不衰呢?原因之一就是他较早领悟到文学审美的规律,而复杂性格的意识从根本上正是对文学最基本的规律——真实性的追求。

所以,路遥不只是中国古代大文学观的传承者,也是文学审美规律的积极探索者,看不到这一点,我们就可能误解甚至轻视路遥。

对生活走向的前瞻能力与文学选材的“平衡”思维保证了路遥作品的描写对象暗合了“永恒的题材”的规律。路遥的发小、也是作家的海波在比较自己与路遥的创作差异时曾经指出:

实际上,海波的这段话表面上是在肯定路遥,其实却暗含着对他的批评,因为海波在很长时间内都不认可路遥的这种取向或做法:

因为,在海波看来,路遥的创作其实是敏感意识到某种政治形势走向的主题先行,是取悦高层然后再引导读者跟风的路子。换句话说,他认为路遥具有鲜明的文学投机心理。即使过了30多年,他承认自己的这个看法有所改变,但从骨子里,海波还是有所保留。

海波指出路遥的政治敏锐性帮助他准确地选择题材,这无疑是很有见地的认识,但是,他说路遥有向“高层”靠拢并依靠“倒灌”征服读者的意识却完全不符合实际,甚至完全曲解了路遥。

路遥曾经讲到作品选材的“平衡”问题,其实所涉及的正是海波所指的所谓投机心理。路遥当时觉得“平衡”这个词使用得不太准确,但笔者感觉庶几近之。他想表达的就是作家在选材方面与意识形态的关系问题,既不能完全受政治支配,但又不能不考虑社会的主流需求。所以,他所谓的“平衡”其实就是企图在这两者之间找到一个中和点。用近些年来常用的提法就是既要靠近“主旋律“,传递“正能量”,但又不沦落为政策的图解和宣传。也许这是每个时代都会存在的文学命题,但路遥早在30多年前就给出了答案,即“要把自己的文学理想和社会要求尽最大可能地结合起来”。

我们可以这样说,对文学历史规律的熟知和对政治大势的敏锐判断与前瞻目光让路遥对生活的走向和文学的趋势有了超前的把握,使他对写作对象的选择暗合了“永恒的题材”的规律。即注重对美好人性以及人生奋斗精神的描写,这是中西共尊、古今通认的永久性文学题材。路遥的作品之所以常销,这无疑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因素。

20世纪90年代前,户籍制度把农村青年牢牢束缚在土地之上,他们很多人虽然企图摆脱这种宿命,但当时如果不能通过招工或考上大学,就根本不可能离开农村。然而,恰恰是这类人占据农村青年的大多数,在整个中国更是一个庞大的数字,路遥正是替这群农村落榜的青年以及可能一辈子扎根农村的人探索一条出路,或者想提供给他们一种只要奋斗不息、在任何地方都能改变命运的精神资源。

而且,路遥很早就预言到中国农村未来的出路,而且这个出路现在已经或正在变成现实。

高加林和孙少平是这一思想最典型的代表,不过,我更认可,孙少安才是路遥给广大农村青年所树立的切实榜样。因为,他始终没有离开农村,而大多数农民兄弟也将长期生存在农村,所以,孙少安的道路才是路遥为广大农民兄弟找到的一条最实在、最可行的道路。

关于文学写作的历史眼光与全球化视野,促使路遥把人物及其情感放置在广阔的背景中考量,从而决定了他作品的深度与广度。

路遥的历史眼光是自觉的,意识是清醒的透彻的,他完全明白文学作品的生命力或者持久影响与作家对人类历史的深层把握成正比。只有把个体放在人类历史的长河中才会显示出其使命与意义所在,也才能完成对一种典型性格的塑造,才能揭示一个民族和一个时代的本质精神。

这种历史的眼光从时间上是打通现在过去与未来的无限之维,从空间上则是面向全世界或者具有全球化的视野。他的这种心得和觉悟,其实也来自对文学前辈创作经验的总结和吸纳。

21世纪“全球化”的概念已被广泛使用,可是早在20世纪90年代,路遥就已经明确地拥有了这样的视野:

谈到农村的发展问题时,路遥也是主张放在全球的范围内思考,而且指出整个“第三世界”就是全球的农村,而农村问题也同时就是城市问题:

放大一点说,整个第三世界(包括中国在内)不就是全球的“农村”吗?因此,必须达成全社会的共识:农村的问题也就是城市的问题,是我们共有的问题

日本学者马场公彦评价路遥的作品之所以具有世界影响就是因为他触及全世界都存在的“三农”问题:

综上,路遥的整体文论观点,也许并不系统,在表述上也不甚严密和精确,但是他的思维却深远、超前。他坚守中国以至世界文学最古老的济世元旨,同时又参悟文学内在的审美规律,他能预见中国或世界的某些发展趋势。所以即使时间已经过去30多年,他的某些闪光的文论智慧仍然对当下的文学演进具有重要的启示和指导作用,他的作品之所以能够广为流传,经久不衰,其原因大约也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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