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仙·交易人格·成功学
——《凡人修仙传》的网生性隐喻景观
2022-10-21房伟
房 伟
“玄幻”是中国网络文学的重要门类。忘语的《凡人修仙传》为玄幻文代表作之一,开书于2007年,完结于2017年,总字数771万。它是“凡人流”开创性文本,也是考察网文接受心理与潜在社会景观的重要文案。由此,我们也可探究网文小说“虚拟体验”是如何与“现实体验”发生复杂关联的。《凡人修仙传》中,修仙、交易人格、成功学是三个关键词,它们共同呈现出一个当代中国复杂的网生性景观。
一、修仙:当代生活的“升级”隐喻
然而,网络玄幻与民国玄幻又有巨大区别。它淡化侠情侠义与“逍遥出世”,人生享受“求长生”却被强化,成为推动故事终极目标及动力,表现出自我主体“无限发展观”。“仙”其实是“超级人类”。中国网络修仙者,不同于好莱坞超级英雄,他不推崇“拯救世界”,而是将“自我奋斗”模式泛化为虚拟空间的狂热自恋。玄幻文有森严的“升级”制度。与启蒙文艺对等级制的颠覆不同,网络玄幻表现出对等级制“羡慕/愤恨”交织的情绪。《凡人修仙传》首先通过有无“灵根”,将世界划分为“凡人/修仙”两个等级空间。凡人世界,即便尊贵如帝王,富贵如巨商,在普通修仙者面前,也是“蝼蚁般”存在。墨彩环被迫嫁给普通修仙者,沦为鬼灵门入侵牺牲品。黑煞教操控大越王朝帝王,将之变成傀儡。“修仙者”内部分为下中上三个境界,进而分为炼气、筑基、结丹、元婴、化神、炼虚、合体、大乘、渡劫等诸多等级,等级内部也有初级、中级、后期和大圆满的区隔。修仙场域变成不断倾轧斗争的生存之地。黑格尔式主人/奴隶法则,达尔文“物竞天择”生物进化观,都畸变成绝对理性原则。玄幻叙述重点是对“绝对力量”的渴望。修仙路凶险异常,随时有陨落可能,即便高级仙人,也时刻处于上位者的威压下。余子童只剩元神,反被初阶修仙的韩立吞噬。魔界尊者跌落等级境界,也被韩立百般拷问,狼狈不堪。位面等级的差异,即人界、灵界、仙界的区别,则造成了更大的空间差异。然而,人界、灵界与仙界,其基本游戏规则相同,即实力为尊与层级制,有所不同的只是能力等级差异。即便人界化神期强者向之礼,飞升到灵界,也只能成为低贱灵器商,遭人霸凌,最后被算计夺舍。作者描绘上位者的从容不迫、心机谋略和掌握力量带来的巨大魅力光环,也描绘低等级者逆袭杀死高等级者的快感,或沉溺于高阶强者对低阶者的伪装与戏弄(这类情节发展为“扮猪吃虎”模式)。这种“残酷竞争”与“等级焦虑”的叙述套路,无疑具有某种现实指涉性和隐喻性。
二、交易人格:网络时代的经济理性精神
韩立是网络版“马基雅维利主义者”。他对道德主义持怀疑态度,对爱情、友谊,甚至亲情,都抱有警惕之心。他善于从“利害”逻辑考虑具体的人和事,虽也大胆冒险,但不和人争口舌,逞意气。小说开场,韩立“心智成熟”远超同龄的张铁、厉师兄等,这也使得他窥破师傅墨大夫的伪善面孔,在一次次算计之中化险为夷,即使碰上比自己强的对手,也能获得丰厚回报。这种逻辑设计,符合人性,又表现出极大戏剧性。比如,面临魔族入侵,黄枫谷安排撤退弟子,韩立看清黄枫谷老祖“丢车保帅”之策,果断选择逃走。韩立被九级裂风兽抓走,帮他研制风雷翅,他先识破了裂风兽虚伪的善心,又不断讨价还价,利用妖兽之间的矛盾,成功炼制并盗走了风雷翅。
韩立表现出的“经济人”理性精神,更在于他将人生选择交易化,并以“契约”精神树立信用道德。小说有大量商业会所的空间设计,修仙者的日常生活,除了修仙、种植药草、修炼宝器、寻找宝物、与人争斗外,也热衷于各类交易会。“交易所”不仅再现电子游戏化景观,且表现为一种新道德模式。从越国太南小会到黄枫谷坊市,从秘店竞拍会到乱星海寸金阁、大晋国天机阁,再到阗天城天南第一交易会,“交易所”形成重要空间场景,也构成故事推动情节。“交易所”神圣不可侵犯,有大量宝物,且有上位仙人坐镇,修仙者必须服从交易法则,不能欺诈或私下仇杀。韩立在交易所获得药材和功法,炼成各种神通,如天雷竹炼的大庚剑阵、第二分身和傀儡人。同时,“交易”思维还贯穿韩立的处事原则,使之跳出传统束缚,树立以“契约信用”为道德基础的人格。小说有大量“交易”情节,“交易”不仅可获得必需品,而且成为化解矛盾的方法、试炼人品的磨刀石、人际交往的准则。朋友之间可交易,仇敌之间可交易,甚至不同种族和空间的物种,皆可交易。维护交易原则的修仙者得到尊重,破坏交易的被鄙夷。墨大夫被韩立杀死,死前以女儿和暖阳宝玉为条件,让韩立保护墨家。天星城元磁双圣试图控制韩立,不能如愿,以“元磁神山”为筹码,使韩立为其抵抗异族入侵。小极宫大长老寒俪上人,以乾蓝冰焰为代价,请韩立助其冲击化神期,未成功情况下,强取韩立的虚天鼎,最终遭到报应。
总之,韩立以“经济理性”确立人生原则,即便做好事,也要看是否“有利可图”。作为玄幻作品,《凡人修仙传》缜密而直率,朴素自然,没有文人小说的感伤气息。例如,韩立成为修仙者,悄悄斩断与家人的牵绊,小说只寥寥数语,便将“浮生若梦”的慨叹融化于冷峻的现实安排。为在昆吾山取宝,他和魔尸共同联手。韩立帮文思月的女儿治病,收海大少与器灵子为徒,皆先言明利害,也讲明义务。他给予无名道士大量灵石解救冰凤。他从呼老魔手中解放紫灵仙子,也以灭仙珠、回阳水为交易筹码。蛮荒大陆,陇东、小红、血公子、韩立四人,彼此既敌对又联合。为了从巨人和巨蜥手中抢走灵果,四人组成暂时联盟,整个抢夺和分赃过程是商业交易博弈的“模仿”,如担保、竞价、分工、交换等环节,使得夺宝行动因人物利益关系和反复博弈,变得曲折生动。相反,中国传统道德,包括启蒙的“个性真我”,都处于被质疑的境地。没有光彩夺目的人性光辉与“侠之大者”担当,秉承这些原则的人,不是伪君子,就是“可悲失败者”。蒙山五友义气深重,而五妹为结丹投靠黑煞教,出卖结义兄长。齐云霄和辛如眉心心相印,也是对阵法和傀儡术有独特造诣的天才修仙者。他们天性善良,不谙人世险恶,轻信他人,结果遭人暗算,郁闷而亡。
三、成功学:“底层知识青年”与“虚拟自我”的神话
《凡人修仙传》的个人主义神话,也反映了当代底层知识青年的心理感受。“韩立”即暗指“寒门所立”。韩立永远是“面目普通的青衫青年”。“灵根”造成凡人与修仙者的区隔,也可看成另一层隐喻,即底层知识青年的自喻。“修炼”不再依靠家族背景、财产和权势,而成为凭借个人努力可以“超克”阶层的工作。“灵根”成为个人悟性与天资的象征,这正是秉持个人主义原则的知识者信奉的原则。出身贫寒山村的少年韩立,凭着“灵根”与后天努力成为“人上人”。由此,“凡人”又可理解为假装凡人的“不凡的人”。一些小知识分子,他们希望通过专业技能(修炼),成为上层人士。他们看不起凡人,又以凡人自居反抗上位者。小说充斥着低阶修士见到高级者的震撼、自卑、惊讶、恭敬、羡慕和嫉妒等复杂情感,尽情地表现升阶成功的神妙场景。
底层知识青年的生活形态,也深深影响了小说设置。这也是受到“虚拟体验”与“现实体验”双重影响的生活形态。完全电子游戏化的升级流、无限流、快穿流小说,很难产生持续文本吸引力。玄幻小说的难度,在于建立幻想世界与现实接受之间的微妙平衡,过于刻板则缺乏灵动,过于荒诞不经,则导致小说共鸣性、代入性变差。“升级”既是职场重要心态,也有电子游戏刺激性心理诉求。“修炼”与个人创业有隐秘联系,也反映游戏角色养成经验。“战斗”表现电子游戏虚拟搏杀体验,也成为职场斗争的反映。韩立豢养灵狐,表现了当代人养宠物的孤独心态,“寻宝”“培养药材”暗指职场机遇和能力培训,频繁地“换地图”拓展时空,可看作网络虚拟游荡的经验,也暗喻一种频繁跳槽的职场生活。
从读者角度考虑,这种升级、交易所代表的个人理性诉求,既反映了底层知识青年的现实生活,也体现了他们的虚拟阅读心理。普通网络读者的虚拟文本阅读,不以现实功利为目的,也不仅是单纯的消遣,而是形成虚拟情感共同体,通过“快感”阅读产生愉悦。它不仅是审美快感,且偏重宣泄性,继而演变为“开挂”“金手指”“升级”等“夸张性”虚拟体验。
四、“新”与“旧”:网生性景观的理解维度
从以上对《凡人修仙传》的分析,我们看出,网络文学并非“横空出世”,它有着清晰的通俗文学传承,也受到网络时代阅读媒介的重要影响。它既是“现实的”,反映当下底层知识青年的生存体验、情感状态和隐秘白日梦;它又是“玄幻的”,深刻揭示了虚拟性侵入日常生活导致的新文本诉求。必须在“旧”与“新”两个维度之下,才能更清晰地认识中国网文展现出的网生性景观。十余年前,萧鼎与陶东风的论战,可看到精英知识分子对网文的忧虑。然而,玄幻小说没有因道德指责而衰败,反而得到持续发展。这印证了新兴传媒自身发展已势不可挡。文学改造社会的启蒙冲动并未终结,其负载的“文艺形式”却遭到一定的改变,这也许是很多知识分子对网络文学的心结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