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谣言、“谣言生产者”与90年代大学人文知识分子
——重读《欲望的旗帜》

2022-10-21顾奕俊

当代作家评论 2022年2期
关键词:旗帜谣言知识分子

顾奕俊

格非的《欲望的旗帜》的叙述始于大学哲学系教授贾兰坡的“非正常死亡”。这桩“非正常死亡”事件触发大学内部谣言的“生产”与“产生”,同时也成为反观小说中大学人文知识分子现实状况、精神动向的认知途径。从“贾兰坡之死”出发,不同叙述者往往由于个体的主观诉求而使相关信息最终被导入迥异的传播轨迹,形成迥异的传播效果,并有可能成为谣言。而在20世纪90年代大学的封闭(或半封闭)空间形态遭打破后,已然被丑化的大学人文知识分子恰恰可能成为谣言的“生产机制”的始作俑者,这在一方面也联系着信息传播者与接受者的经验限度问题。此外还需要指出,谣言通过相应的“生产机制”最终将知识分子与知识分子捆绑在一起,形成具有特定利益关系与进行“知识资本”转账的组织结构。

一、“贾兰坡之死”:谣言是如何产生的

格非的《欲望的旗帜》叙述始于一桩上海某大学哲学系教授贾兰坡的“非正常死亡”事件,小说也是围绕“贾兰坡之死”的未解真相与同期召开的学术会议进程展开。但直到小说结尾,贾兰坡教授的死亡真相依旧无从得知——其“非正常死亡”更像是格非延续自80年代先锋文学时期在叙事策略上惯用的“虚晃一枪”。而《欲望的旗帜》更值得探讨的则是贾兰坡去世后其所任职的大学哲学系同事与学生对于他“非正常死亡”的看法,以及相关的言行表现、心理波动。贾兰坡离世之后,大学校园内谣言四起,分析相应谣言的“生产机制”,也是一种反观大学人文知识分子生存状态与精神意绪的考察途径。

如果将曾山供职的大学哲学系视作特定的信息空间,谣言在这一空间内部的传播路径、传播效果也折射出空间内部相应成员对于谣言所涉及对象的认知态度。一定程度来讲,在谣言被接受者获取之前,谣言接受者就已然对于诸如贾兰坡、宋子衿等知识分子对象做出如下基本判断:表里不一、虚伪狡诈、无聊低级……与其说他们选择相信那些实质上存在显而易见破绽的谣言,倒不如讲是他们乐于看到相关谣言匹配他们根深蒂固的认知观念。这不仅能使个体满足某种不足为外人道的窥私欲与低级趣味,且能以理所应当的姿态表达道义层面的愤慨。贾兰坡去世前后,小说中的相关人物就表现出对于信息极其敏感的捕捉与编织。即使在学术会议现场,知识分子之间津津乐道的话题也绝非学术议题,而是若干捕风捉影的秘闻,至于学术本身,在如此情况下反而形同鸡肋。当个体向其他人输送毫无切实依据的信息,其也获得了与信息相联系的话语权力——他懂得如何切割、编辑(甚至是虚构)信息,以怎样的口吻语气向面前的对象传递信息,包括在信息传达后所获得的预设的反馈。《欲望的旗帜》所描绘的大学人文知识分子们恰恰是通过施展自我如何编织信息的话语权力,获得无从谈起的精神满足感。这也是“欲望的旗帜”这一题名内“欲望”的另一种指涉对象,一种虚无缥缈却又暗潮汹涌的“欲望”。

二、告别“围墙的时代”:“谣言生产者”的心理结构分析

颇具意味的是,作为“被谣言”对象的宋子衿、老秦也在谣言的传播中,成为污名化、丑化大学人文知识分子的始作俑者。他们屡屡通过谣言强调导师、同事极其不堪的一面,显然他们意识到只有假借谣言不断否定知识分子的身份意义,才能拓展谣言的传播领域,提升谣言的传播效果。宋子衿、老秦等大学人文知识分子在“生产”谣言的过程中也投射出知识分子缥缈的精神幻象。宋子衿等人往往会将精神幻象设置为谣言的“生产背景”,而他们又因这些主观构建的“生产背景”获得微妙的满足感。他们通过处理、切换、剪辑信息,选择性地进行叙述表达与情感彰显,即让外界应该相信什么,同时让外界不应该相信什么。当谣言以特殊形式最终呈现在接收者面前时,伴随谣言而来的是更能体现“谣言生产者”主观情感态度的“暗示”。比如他们之中的部分人似乎更希望公众关注到贾兰坡作为国内知名学者在私生活方面的不检点,并由此揭示出其形象身份的塌陷。而宋子衿在谎言与欺骗里催生出的自我幻想,为其创造出另一个更具支配性的精神空间。此外,曾山的其他同事并没有过多犹豫就选择接收并继续传播与改编有关贾兰坡的谣言。他们在受到谣言中若干内容吸引的同时,很自觉地成为谣言继续畅行的传播媒介。从这个角度来讲,他们也是谣言的“生产机制”中不应忽视的构成部分。

此外,“围墙的时代”的逝去也使得一种限定在封闭(或半封闭)空间内的身份秩序不再显得那么确定无疑。空间的开放,使得大学人文知识分子与公众之间的距离缩短,这一情况下,知识分子长期以来的“神圣说辞”往往因现实当中知识分子暴露出的不堪的面目(这也是距离缩短后的结果)遭到公众的质疑与嘲讽。90年代一部分群体对于知识分子的污名化与丑化,恰恰是基于知识分子原先对外呈现的自我塑造与定位。与此同时,80年代很长一段时期国内知识分子所具有的那种畅行无阻的话语权力开始受到公众的挑战。

与此同时,需要注意到《欲望的旗帜》中谣言的传播与接受,也包含着信息传播者与接受者的经验限度问题。如上所述,即使是一直以来自认为拥有公众话语权的大学人文知识分子,在90年代社会转型期中,也遭遇了各种信息袭来时因自身经验有限而导致的判断力与阐释力匮乏。《欲望的旗帜》中部分知识分子之所以主动传播谣言,甚至是制造谣言,很大程度上源于谣言的传播形式与接受效果。尽管知识分子难以控制外界加诸自身的谣言,但他们又乐于营造出由自我话语意志操纵的“谣言空间”。如果说宋子衿制造谣言的目的在于借助微妙的自我满足感,继而从一种现实世界的秩序规范中逃脱出来,那么另一部分知识分子则希望通过对“谣言空间”的操纵表明自身经验(包括与之相关的意志、话语、利益)的有效性与正当性,并在此基础上重新介入到现实世界及其秩序规范中。这也是抛开现实环境中“谣言生产者”相关利益诉求之外,大学内部谣言频频出现的另一个重要原因。但这又违背了知识分子角色本应肩负的追求真理、破除谬论的身份定位与职责使命。因此就《欲望的旗帜》所设定的时代背景与社会氛围而言,在曾山就职的大学校园里,相较于谣言在一系列“生产机制”中的传播与变异,“谣言是如何产生的”显然更需要进行剖析论述。而结合现实的具体情况,《欲望的旗帜》对应的时间背景正是由90年代初期人文知识界以“重建人文精神”为目标的“人文精神大讨论”转向拆解意义、怀疑一切的后现代性氛围中。这本身就牵扯出一个更有意味的问题:以重建人文知识分子身份价值为导向的“人文精神大讨论”为何最终出现的却是人文知识分子群体内部的分裂,以及人文知识分子“知”与“行”的背离?

三、谣言的“生产”与“传播”:“知识资本”与“利益共同体”

由此而言,90年代初期国内知识界的“人文精神大讨论”,最终导致的却是知识界内部的分裂与重新洗牌。张颐武的《人文精神:最后的神话》一文正是看到了在市场经济体制确立、消费社会逐渐形成、信息传播途径拓展等背景下,国内人文知识分子已很难恢复到80年代他们所具有的社会身份、话语权力,这也是“人文精神大讨论”中部分知识分子结合现实状况所发出的一种“声音”。而“人文精神大讨论”中多数参与者更为强调的则是外部环境对于人文知识分子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如大众文化与大众媒体是如何曲解、丑化人文知识分子),但他们没有充分考虑到90年代的外部环境只是在某种程度上放大了20世纪以来中国知识分子谱系中未曾真正得到正视(当然,也就更谈不上解决)的痼疾,这也是“人文精神大讨论”为何轰轰烈烈拉开帷幕,最终却不了了之的原因之一。从这一角度而言,一批大学人文知识分子在90年代市场经济时代的“堕落”“沦丧”,其实是必然会出现的结果,而小说《欲望的旗帜》中的谣言及其“生产机制”与传播效果,只不过是上述所言现象的种种缩影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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