畸形历史时空观照下的东北叙事
——评迟子建长篇小说《伪满洲国》
2022-10-21冯静
冯 静
一、残忍之极处透露的些许温情
叙述这样一个伪国度的历史,苦难是绕不开的主题。但迟子建在她的作品中更多地展现了温情的一面,因为温情是那样一个时代中人们心中隐忍的美好愿望,而历史却往往是残酷的,温情与这个畸形的历史时空是格格不入的。迟子建在观照每个历史性事件的时候,都尽量将自己和人物放回到历时的情境中,重现日常生活的柴米油盐,将战争的大背景推至幕后。
作家对于平顶山大屠杀的描写最让人心疼不已。中秋月圆,吉来姑姑一家人其乐融融,赏月吃月饼:
圆月在这个段落显然是个美好的意象,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吉来姑姑美莲和丈夫在憧憬着他们未出世的孩子,小夫妻二人打情骂俏,婆媳关系和睦。但正像很多情节所铺垫的那样,生活越是温馨,越是觉得不对劲儿,这就是日常生活与历史时空的违和感。在那样的时代背景下,求得常态的生活已经太奢侈,更何况幸福?畸形的历史时空中,一切美好的东西将必然遭到摧毁。吉来姑姑全家8口人,连同整个平顶山的村民都消失了。作家用自己独到的文学语言将平顶山大屠杀的血腥感降至最低,但这丝毫不妨碍读者对这段历史的文学想象。将美莲遭到日军剖腹的肚子比喻成“艳极了的红牡丹的花瓣在临风舞动”,缘于作家太不忍这样美好生命的消失。于是,杨浩的幸存成为我们可以期盼的想象。对于这段历史描述,战火和硝烟是属于国家和民族的,在作家笔下,唯有生命的陨灭才让人唏嘘不已,继而痛恨可恶的战争和那个畸形的年代。
平顶山惨案成为杨浩生命的分水岭,他虽然幸存下来,但内心承受了巨大的悲痛:
此处讨论迟子建对于人物书写的残忍,其实这份残忍相对于阅读其他一些作家作品所带来的颇具画面感的残忍要温和得多。迟子建作品中的这份残忍更多的是一份“不忍”,是文艺理论所讨论的悲剧范畴,带给人强大的心里震撼。
除了正面描写杨靖宇坚持斗争的艰苦情境,作家也将有关史料中的记载运用到作品中。尤其是杨靖宇牺牲后,日本侵略者解剖了他的遗体,小说对日本军官的态度描写侧面揭示出在那样的历史时代下,东北抗联为抗击日本侵略者所付出的巨大代价,以及抗战的艰苦卓绝:
日本军人的眼泪并不是因为杨靖宇是抗联将军,而是超越了国籍的对一位战士、一位伟大的人的钦佩。作家的这种描写是从人性角度出发,超越了战争国别的层面,也恰恰表明连敌人都钦佩的抗联将军杨靖宇和东北抗联确实是难以战胜的。与迟子建的手法类似,在很多文学作品中,日本军人早已摆脱脸谱化的特征。在另一伪满叙事的谍战题材小说《越境》中,日本军官中岛对誓死不投降的共产党员荣公子的牺牲也表现出足够的钦佩:
在整个《伪满洲国》的叙事中,关于日本人的正面叙事是这部作品比较独特的地方。以往作品的苦难描写多是描写中国人民的,即我们是被侵略的民族,受苦受难的都是我们的人民。但其实只要有战争和侵略,就不可能只是一个国家的事情,羽田是作家极力细致刻画的一个日本人形象。羽田是一名军人,他的任务是率领开拓团移民“北满”(佳木斯以东),还要安抚开拓团员们的离家情绪。开拓团员受日本军国主义蒙蔽,以为到“满洲”是帮助“满洲”人民建设新国家的,“满洲”人民应该很欢迎他们才对。可是恶劣的气候、东北人民对他们厌恶仇恨的态度,都让他们备受打击。是战争和侵略让羽田和这些日本国民背井离乡,更让羽田心心念念一个日本少女,并一直随身保留着象征祝福的黑色腰带。这个少女后来也来到了中国,是自愿作为日本本国的慰安妇来的。那个原本泉水般清澈的声音已经略微沙哑,原本拥有的甜美微笑,现在则是饱经沧桑后的疲惫。只要有战争,就会有灾难,即使是侵略者本身,也在所难免,这就是日本对中国东北的侵略所带来的可言说的悲痛。
作家在情节建构中,在带来一丝温情后,总迫不及待地将残忍抛出,让人无限回味其中的美好,更痛恨战争的残酷。
二、苦难生活中穿插的审丑与荒诞
就是这样的一个形象,还总妄图迷奸杨浩,实在令人忍俊不禁。
除了展现芸芸众生相中的丑陋一面,迟子建还将荒诞的叙事置于故事中,仿佛这个畸形的国度就应该充满荒诞。王亭业的同事郑家晴喜欢呆在大连的海滩,妻子沈雅娴梦想当电影明星。郑家晴原先的抗日愿望一天天地在生意场的应酬来往中消磨,他觉得十分空虚迷惘,在上海的时候惭愧地退出鲁迅的葬礼。他在旅顺的海滩遇见一卖扇的80岁老翁,最后收留了老翁及其折扇。所谓的收留也不是出于善意,而是老人留下就不走了,郑家晴和沈雅娴目瞪口呆:
郑家晴夫妇面面相觑,不明白为什么会从天而降一个爹似的人物要让他们伺候着。在那样的乱世背景下,郑家晴很喜欢收留在家的老头做的扇子,爱听他神神秘秘的话。最后卖扇老人去世,他留下的扇子成了郑家晴的心理安慰。
731细菌部队在中国人民的记忆中除了恐怖就是血腥,迟子建运用大量文献资料建构了一个关于它的有着些许荒诞的恐怖故事。虽然整个氛围阴森恐怖,但作品通过一个个“马路大”、日本医生等形象的刻画,真实再现了历史当事人的经历。主人公王亭业阴差阳错被捕入狱辗转到了731细菌部队的实验场,成为一名“马路大”,他有自己的编号,不知道时间与外面的季节,惊恐使他常常神思恍惚,想不起来自己的身份和名字。而军医北野南次郎则享受着做试验带来的兴奋:
这段描述让北野南次郎这样一个试验狂、杀人魔王的形象呼之欲出,他将解剖尸体、活人试验看作是医学研究的一种,真是荒唐至极,这是强加在中国人民生命之上的巨大侮辱。诡异的是北野南次郎对王亭业很感兴趣:
描写王亭业和北野南次郎之间的这种关系显然就是具有荒诞性的,王亭业已然没有了自我意识,成为一个只有编号的被试验者,而北野南次郎对王亭业感兴趣也只是因为将他看成一个不太一样的“马路大”,是有着更大用途的试验对象。
另一处具有荒诞性的情节是北野南次郎看中并强暴了一位女“马路大”,没想到却掉进女“马路大”设好的陷阱——她已被做了梅毒试验,故意让他染上了梅毒。北野南次郎性欲旺盛,试验成功后更甚,以往他强暴女“马路大”的时候,都是遭到反抗的,因为大多数被关押进此处的都是反满抗日分子,而这次的43号“马路大”有些不同:
而后在从事梅毒研究的栗原君手中的化验单上,北野南次郎看到了43号:
展现荒诞的本意绝不是事情或者情节发展有多可笑,而是在这样的情节推动下,作品多层面、多角度地还原当时的历史现实,为展现一个多元的伪满洲国全貌建构细节。
三、透过历史阴霾的一线曙光
即便是在创作中直面了战争年代的那份残忍,展现了芸芸众生市井生活的丑陋侧面与殖民属性下两国人民的荒诞遭遇,迟子建仍在作品深处寄寓了一份温情,让读者和小说主人公一起在混杂的畸形时空下看到一丝晨曦,让伪满洲国终究成为一个历史符号,封尘在历史记忆中。
他在等胜利的一天,将它交给组织,这是他最后一桩心愿。有战争就会有死亡,阵亡者名单会让人们铭记这些英烈,保留这份名单在当时的情况下是极具危险性的。很多影视剧里都有类似情节的表现,如《王大花的革命生涯》里王大花时刻默记地下党同志的代号和身份,《集结号》里谷子地就是因为没有名单,单凭自己的记忆寻找牺牲战友的遗体,《永不磨灭的番号》中唯一幸存者小三子拿着花名册找到了大部队。有名单仿佛就意味着有希望,一种一定找到组织的希望。在作品中,这既是剃头师傅的希望,又是在日本殖民统治下中国人民的希望,抗战终会胜利,殖民统治定会终结。
迟子建在整部作品中贯穿着史学的观照和本真的生活态度,尤其在对日本人的形象处理方面,丝毫没有类型化,而是将每一个出场的日本人都做了性格上的分析和解读,这种无关乎国别、阶级、二元对立的书写令一个个日本人的形象也丰满了起来。尤其是对日本开拓团的生活书写,将伪满洲国里的日本人如何生活,如何接受现实做了细致的刻画,这是这部作品史学观照的意义所在。
战争从来就不是简单的胜负,日本的普通国民在这场侵略战争中也是受害者,他们区别于那些高扬军国主义的战犯,他们只是普通的老百姓,整部作品中想离开开拓团驻地的日本人大有人在,很多士兵也有强烈的厌战情绪,思乡之情越来越浓。作家对此除了想从生活本来状态方面真实表现普通日本国民对这场战争的不适与反感,还试图从大的战争语境下揭示,既然不适应,那就是错误的,即使不可一世的日本殖民侵略者,也终将走向灭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