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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木之疼

2022-10-21禄永峰

四川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苍鹭杨树草木

□文/禄永峰

1

在黄土高原上,每一棵树都长了脚,有的树踩在别的树身上,有的树踩在别的树梢上,风一吹,“哗啦啦”跑到了山顶上。

村庄里跑得最快的不是树,也不是风,而是羊。

伫立在村庄一道道山梁上,一块块像白云一样浮动着的羊群,把天边的白云和大地紧密地接连起来,没留出一丝缝隙,让人很难分得清楚,哪一块是云,哪一块是羊。

羊用叫声和嘴唇接近村庄的角角落落。春天,羊群齐刷刷地低着头,向着热突突的大地挪动,向着眼前抽出新芽的草木挪动。那么多的羊,迈出的步子那么轻盈,从牙缝里挤出“咩咩”的叫声又那么绵软和欢快。

我的童年夹杂在羊群里,我能够听见每一只羊咀嚼草木的声音。

草木一秋的疼痛,便是从羊群一张一翕的牙齿里挤出的。羊三岁前换四次牙,乳齿掉光后长出永久齿。羊的牙齿,连长满刺的沙棘也不怕,刺越长,吃得越欢。从大地上新冒出的草木,再硬硬不过羊的牙齿。

在村庄,我不只一次看到,在大地上冒出一茬接一茬的新绿,在羊群的牙齿下枯萎。我也不只一次强烈地感觉到,羊的嘴里钳着一把锯子,蹄子上绑着四把斧子。羊用锯子和斧子,放倒了大地上将要长起来的一棵棵大树。

一块冒着热气的幼林地,植被还没有恢复起来的时候,羊的破坏力是致命的。羊的嘴唇靠近一株株幼苗,它们分不清楚哪是树的侧枝,哪是树的主枝,叼食了主枝,树再多么顽强,终了也是一棵小矮树。羊啃过幼树的树皮,树身上一生都会留下羊齿的痕迹。羊的蹄子,尖而细小,边缘坚硬,踩踏在哪儿,那儿便深陷下去,那儿便寸草不生,更别指望能够长出郁郁葱葱的大树来。

放羊的人,心里不仅装着羊,还装着树。老黑家三间房的椽子,就是他在沟里放了三年羊备齐的。羊在沟渠吃草撒欢的时间,他便提着斧头找合适的椽子。椽子不能粗也不宜细,小胳膊般粗细刚好。老黑知道他是偷树,自然也不能太高。高了容易被看管林木的人发现。老黑偷树偷精了,他把一根椽子砍倒后,再砍成三四段,捡拾树上掉下的枯枝捆绑在外面,随着羊群,摸黑上塬。

像老黑一样,放羊的人每天回家前都要一遍遍清点羊的只数,但没有谁清楚自己放倒了多少棵树。放倒的树,本是想着再长七八年长成檩子,或者再长十五六年长成搭在墙上的大梁。死在半路上,树不甘,枯死在大地下的树根不甘。

羊是最会挑食的家畜,它们对村庄比谁都熟悉,哪里是山梁,哪里是陡坡,哪里是塬面,哪里是山泉,它们都熟悉。日子久了,村庄便有了许许多多的羊道。隔着一条沟望去,弯弯曲曲,宛如一条白色的布带子缠绕山间。羊对草木的破坏程度,取决于羊的进食量、放牧时间长短等因素。羊群很享受被人放养的感觉,它们似乎并不满足眼前嫩绿的草草芽芽,不停地挪动着步子,挑三拣四,把一座硕大的大山也不搁在眼里。

除了草,树木的皮层和叶子都深受羊的喜爱。一亩山地栽植两三百株树苗,一只羊在这块林地上进食,一亩林地用不了一年时间,轻易被毁。一群羊呢,一旦涌进一座山,本该草木葱绿的大山,羊群却成了草木的头号“杀手”,让一座直接云端的大山,在天地之间矮一大截。

封山禁牧,对草木的蓬勃生长是一个绝佳机遇。让草木在村庄的大地上萌生那一刻开始,悠然生长,村庄贫瘠的山头才会被草木围拢,被一块一块浮动的云围拢,大地上才会多些参天大树。

在村庄行走,我偶尔还能看到有少数放羊的人,他们心存侥幸,不只一次地偷偷摸摸把羊群赶到山沟里去放养。一些山头已经被羊啃得光秃秃的。羊才不管那些,默默地低着头像是在吃土。

2

村庄人的菜窖,都打在黄土地下。菜窖冬暖夏凉,与黄土窑洞一样。出没在村庄的鼢鼠、鼹鼠,村庄人叫“地鼠”。常年活跃在黄土之下,以吃树根、草根为生。每只地鼠的地盘,比村庄还大。

栽种的幼苗,长不了多长时间,便会被窜到地下的地鼠拉到窝里去。我抓住蔫了的幼苗提起来,根部光秃秃的,什么也没了。我便知这是地鼠干的事情。村庄人防治鼠害有“土法子”——水灌,找见洞口,用水猛灌,直至地鼠在洞内招架不住,跑出洞口毙命。我跟随父亲灌过几次,发觉用水灌并非百发百中,也有缺陷,只能在取水方便的地方才奏效。若是两桶水灌完,不见出洞,再挑水回来接着灌,却已经灌不进去。地鼠早人一步,将洞内堵死,再多的水也淹不到它们。

地鼠与生俱来的打洞能力,不仅趋于生存,而且更趋于避难。狡兔三窟。兔子不吃窝边草。搁在村庄,这话都是家喻户晓的俗语,谁都懂得。兔子的本事,地鼠也生来俱有。

潜藏于地下的洞道,地鼠比狡兔技高一筹。地鼠的洞道结构,非常复杂,洞里的生活空间设计一应俱全:有孕育室、卫生间、餐厅、活动室、长道、储藏室,距离地面的深度将近两米。地鼠在地下的生活,极像人类,并且过着人类有钱人的生活,很土豪。除了配育期,每只地鼠平时都过着独居的日子。只是到了繁殖期,两只地鼠才同居在一起,一胎少则生育一至两只,多则四五只,繁殖快,种群密度总是很难控制得住。

在村庄,对付地鼠,除了用水灌法,还前后推广过药剂法、人工捕打法。“鼠道难”,一种生物药剂。鼠类吃食,食物只进不出,造成肠梗阻,最后胀死洞中。“莪术醇”,一种生物避孕剂,让地鼠丧失繁殖能力,达到抑制鼠害种群扩增的目的。更厉害的药剂要数“溴敌隆”。利用药剂的毒力,拌种,鼠类吃后没有躲得过的。

地鼠乱窜的那些年,乡下的集市上,最走俏的就算是鼠药了。村庄人可用死鼠换鼠药。卖鼠药人的摊位前,横七竖八地堆积着几堆死鼠。以此验证自家鼠药的毒力。

尽管药剂法管用,但也潜藏不少副作用——破坏生物链。以鼠类为猎物的狼、狐狸、鹰和蛇,误食中毒的死鼠也会毙命,以此反复形成恶性循环,伤残无辜。何况狼、狐狸、鹰和蛇是鼠类的天敌。类似“溴敌隆”的鼠药,还会破坏地下水资源。一只地鼠,害人不浅,真是到了人人喊打的地步。

比较药剂法而言,人工捕打可谓绿色生态的有效手段之一。在村庄,涌现出一批捕鼠能手。狗娃活了半辈子,捕鼠技能不学自通,手指探进鼠洞,便能辨别雌雄和走向。人工捕打要下弓箭,下弓箭的时候难度最大的是确保找到有效洞口。只有鼠类发现光或者感受到风,它便会前来堵洞口,其间触动跟弓箭链接的土球,弓箭扎下才可能被击中。若是弓箭扎偏,地鼠便会迅即堵了洞,窜到别处去了。

地鼠主要危害油松、侧柏、华山松、刺槐等树木根系。因其喜栖于土层深厚、土质松软的荒山缓坡,加之终年在地下生活,不冬眠,昼夜活动,而黄土高原的气候、土壤适宜其生存,严重威胁着幼树。依据地鼠喜食特点,有人把已经枯死的刺槐、侧柏枝叶粉碎置于洞口,能够更好地诱鼠出洞,便于人工在洞口设置弓箭捕打。

捕鼠人打开鼠洞,在它的储藏室发现,草根占到了七成,其余三成都是树根。树根较硬,鼠类是啮齿类动物,有磨牙的习性,储藏室的树根可以视为红烧肉,草根可看成萝卜丝、黄瓜丝。鼠类若是对草木没有破坏的话,一定没有人打扰它们地下安逸的生活。

好在,地鼠危害的只是幼树,待林木成林后就减轻了。

3

麦田里趾高气扬地生长着稗子,从出苗那一刻开始,它就没把自己当成一种杂草。混迹在麦田里,颇为旺盛,跟一根根麦子难以分辨得清。待麦子抽穗,村庄人才一眼识破,毫不犹豫地将它连根拔出,抱回家喂了牛羊。

稗子是一种有害草,跟麦子争夺阳光、养分,争夺一切与生长有关的资源。同是植物,稗子与麦子却是两种结局。尽管总有稗子的生长被人为地在半路终止,但是总有稗子在收获季悄悄地留下种子,来年在大地上继续生长。

至今,在村庄的大地上,稗子从未因为自己是杂草而提心吊胆过。

生长在干旱土埂上的冰草,顺墙壁攀爬的爬山虎,它们似乎有自知之明,从未混迹在麦田或者别的庄稼地里偷偷摸摸地生长。只要有一把阳光,就够了,冰草和爬山虎的根部扎得很深,生长得壮实。尤其是冰草,抽出的叶子,颇有韧性。长到最茂盛的时间,村庄人带根须拔出,摆开晒一晌午太阳,趁潮湿搓成草绳,枯干后的草绳,捆柴捆紫苏捆玉米秸秆,吃再大的力也断不了,格外结实。

相比较田里的粮食作物,冰草和爬山虎也算得上是一种杂草,但它们与田里所有粮食作物各不相扰,独自生长,也便生长得相安无事。要是所有植物都像冰草和爬山虎一样,选择自己独特的生长区域,不干扰别的植物,也算是植物界的一桩幸事。

可现实并不尽如人意,混杂在黄土高原上树林之中的有害植物多达二十余种,狗尾草、苍耳、菟丝子、南蛇藤、灰绿藜、黄花蒿、大刺儿菜、曼陀罗、北美独行菜、黄花铁线莲、刺萼龙葵、菊叶香藜、斑地锦、野西瓜苗、野燕麦、桑寄生、黄香草木樨等位列其中。中药簿上,狗尾草、苍耳、菟丝子、黄花蒿、大刺儿菜、曼陀罗等大量有害植物的根、叶、藤或者果,却可入药。

植物如人,也有两面性。趋利避害,只能靠人类自己。

记忆尤深的是狗尾草。到了深秋,村庄里随处可见。风稍微一吹,所有的绒毛偏向一边,像是一条条腾空爬动的虫子。我们就叫它“毛毛虫”。带细细的茎秆采摘十多枝,绑扎成一束,扫刷在脸上,痒得人眼睛忽闪忽闪。那时候,狗尾草对于人的利害,我还是陌生的。现在查阅资料才知道,狗尾草的根须和花穗入药可以除热、去湿、消肿,亦治臃肿、疮癣、赤眼。不利的一面是,危害麦类、谷子、玉米、棉花、豆类、花生、薯类、蔬菜、甜菜、马铃薯、苗圃、果树等旱作物,一旦形成优势种群,密被田间,争夺肥水,就会造成作物减产,同时,它还是叶蝉、蓟马、蚜虫、小地老虎等诸多害虫的寄主。

对其害,民间却似乎不以为然,有人为其赋予花语——坚忍、不被人了解的、艰难的爱、暗恋,以及美好的寓意。称把三支狗尾草编成麻花辫状,编织成一条,根据手指的大小,然后弯个圈打成结,戴到手指上,代表私订终身。比起人类对待其他杂草的态度,柔弱的狗尾草,活得值了!

至于南蛇藤等藤本植物,在林间生长甚是茂盛,对水分的要求量大。好在草木生水。黄土高原若不是林草的滋润,大山里便缺失了水分。南蛇藤的藤条绕着树身缠绕,根部跟树根相触,与树木争夺养分、氧气和阳光。茂盛的藤条,不分昼夜地争夺树根系所需要的氮磷钾等微量元素,同时藤条紧紧地缠绕在树身上,束缚树的生长,让树放不开手脚。况且,藤条的柔韧性极好,很有力量,常年缠绕在树身上,树怎么也挣脱不了,树身上便渐渐有了深深的勒痕,树逐渐枯萎。

探索藤本植物对树木的致害机理发现,藤条的力量主要源于藤木发达的根系,它们的根系,大一点的几乎跟一棵树的根系相差不大。藤本植物的根系与树的根系纠缠在一起,隐藏于大地之下的一场场厮杀,是多么的令人类惊心动魄。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一个地域的生物链是相互制约而形成的平衡,不宜盲目引进。前些年疯狂肆虐南方城市的“加拿大一枝黄花”,起初是当园艺花卉引入栽培,后来逃逸出去变成杂草。繁殖能力超强,种子、地下茎和地上茎均可繁殖。根部分泌出一种物质,对其他作物有很强的杀伤力,所到之处成了它的独占地盘,严重影响生物多样性,成为名副其实的“霸王花”。同样,南方曾经作为饲料引进的水葫芦,后来却泛滥成灾。水葫芦蔓延成灾在于其无性繁殖能力极强,茎能够直接生长为株。

如今,令人不无忧虑的是,随着北方的生态改善,湿地密布,活跃在南方的有害植物在北方也逐渐有了生存条件,成为不得不防的生态隐患。说不准,哪一天便会爆发成灾。

4

黄土高原上的人,从降生在黄土窑里的土炕上那一刻开始,便自带几分草木的气息。身下像巢一样的土炕,每天用草木烧得暖暖的;夏季夜晚,还要点燃一截用艾蒿草搓成草绳一样的火腰子挂在门框下熏蚊子,屋内飘散着丝丝缕缕的草木味,并不刺鼻。

草木像大地一样滋润着黄土高原上的人,人们对于草木的感情是与生俱来的。无论谁,一辈子怎么能不在庄前屋后、梁峁沟坡栽几棵像样的树呢?!不论谁家的宅子周围,杏树要栽几棵,桃树要栽几棵,核桃树也要栽几棵。如果地块允许,还要栽些栗子树梨树枣树等。成木的树,都会长得高高的,例如那些杨树椿树梧桐树,长着长着就把一户人家的宅子给罩住了。不多几年,一户挨一户人家栽的树,竟然把整个村庄给罩住了。

这么多的树相拥在一起,伏天的村庄墨绿墨绿的,绿荫下不仅仅吸引来一群群孩子追逐,还有一棵棵树上的蝉。蝉高兴地一会儿落在王家的核桃树上,一会儿落在张家的杏树上。一天下来,到了夜晚,蝉歇息了,蝉一定落在哪一棵树上,在轻风中露宿一夜。蝉叫了一整天,到了深夜的时候,不再鸣叫,可我的耳朵里仍然装着满满的蝉鸣,还能隐隐听到阵阵蝉声。或许没有人相信,村庄一次次蝉鸣和每一个人,一生都离不开一株株草木的陪伴。

犁地的犁,播种的耧,磨地的磨,运送工具独轮车、架子车、马车,估算收成和产量的斗和升,装粮食的囤,扬场的木锨,打场用的木叉、兼叉、风车,晾晒粮食用的木耙子,精选粮食用的簸箕和筛子,用来锤出豆子、菜籽的连枷、棒槌,纺线用的织布机,厨房用的风箱、马勺、木勺、蒸箩、荆底、盘子、档子和捣蒜砸调料用的僵窝窝,这些纯木质的农具,或编制、或雕刻,轻巧便用,一口气说也说不完。由一块块木料打制而成的一件件纯木质农具,悄然出现在村庄的各个角落。

村庄人的每件农具,皆来源于一块块纯天然的好木料。比如栒子木,尽管是灌木,但它的用途比高大的乔木还实用。一年农忙季节,山区人家给山地里犁地的人送饭,从不拿筷子。饭送到地头,犁地人到附近梁上用铁锹铲断一根栒子木,置于平地再铲成与筷子等长的两节,一双筷子成了。栒子木木质硬,去皮,用砂纸打磨后十分光滑,握在手中,手感很好。人们根据粗细程度,较细的可做筷子,粗点的做农具把或者擀面杖,经久耐用,不会变形,即便受潮,也总是直直的,一点也不弯曲。但栒子木的皮并不好去。新砍伐的枝条,必须趁湿,搭在火上烧烤一番,皮才能去除干净。趁火烤热,不直的地方,赶紧折直,一旦凉下来,就成了原来的模样。想不到栒子木这么硬实的木头,也怕火,不论是在火上烤,还是煨在刚燃灭的灰烬里,它就会软下来,变直变曲不费多少工夫。林木里,在疼痛中能屈能伸,梁上的栒子木算是其一。

早些年,村学里的孩子上课都在窑洞里。冬季取暖的木炭就是在那半截窑洞里烧制的。烧制木炭要砍伐树木。偌大的村庄,唯有村学的师生可以使用烧制的木炭取暖。每年秋天师生到沟里砍伐树枝,细枝留给老师烧火做饭,粗枝老师砍成短节烧制木炭。半截窑里装满木头,封住窑口点火,窑顶冒出一股股黑烟。我担心半截窑里的木头被烧成灰烬。结果,出窑的不是灰烬,而是木炭。木炭比灰烬还黑,但它燃起来的时候,黑漆漆的窑洞里渐渐明亮起来。树木的绿,木炭的黑,至今都是存活在我生命中的另一种暖色。

5

一个正常的人都能够感知疼痛,但是人并不了解草木遭受病虫害的疼痛。每一种树木,在生长之中难免遭遇一种或数种病虫害。往往树死了,我们却很少有人知道树由于什么原因而死。

黄土高原上的森林里,以山松为主。对山松危害极大的是一种叫松针小卷蛾的虫子。它们既长了兽性的面孔,又长了天使的翅膀。春天结茧于大地,五月份左右成虫羽化、产卵,卵孵出幼虫,藏匿于松针之中。沿松针钻进去,把里面的植物组织吃完为止。直到八月底九月初又出来了,吐丝结茧,把一爪一爪松针黏到一块,形成满树的黏包,整棵树日渐枯黄。整片松林,远远看去像是火烧了一样。

虫类对树木的危害似有“分工”:有的害虫只是吃掉树上稠密的叶子,减少叶子的生长量;有的害虫悄悄地爬到树梢顶部,吃食顶部组织,树的梢部便耷拉下来,直接阻止树的高生长;有的害虫,潜藏在树木的皮层与木质层之间,每厘米密布二三十条,破坏树木的疏导组织,致使树木的水分和养分断供。

在自然界,有的病虫害对树木的危害具有一定潜伏性,并不易被人发现。

叶枯病是危害侧柏的主要病害。病菌侵染后,当年并不出现症状,经过秋冬两季,于翌年三月份迅速枯萎。潜伏期长达250余天。侧柏受害后,树冠似火烧状的凋枯,病叶大批脱落,枝条枯死。在主干或枝干上萌发出一丛丛小枝叶,所谓“树胡子”。连续数年受害,足以引起全株枯死。由于侧柏叶枯病发病先从树冠内部和下部发生,在集中种植的人工林发病初期很难被发现,一旦发现往往已成片干枯落叶。

刺槐叶瘿蚊把卵散产在刺槐树叶片背面,幼虫孵化后聚集到叶片背面沿叶缘取食,刺激叶片组织增生肿大,导致叶片沿侧缘向背面纵向皱卷形成虫瘿,取食叶片,进而引发次期性害虫天牛、吉丁虫的发生和危害。吉丁虫,也叫剥皮虫,不仅能够钻入国槐树的皮层,而且还能够嵌入树木的木质部,对树木的危害特别大。从树皮的外部看,像是人起了癣一样,一片一片,树皮破裂,慢慢地吉丁虫就钻了进去,导致树势迅速衰弱。

除了蝗虫、飞蝗、草地贪夜蛾之外,大多昆虫的飞翔能力十分有限。人类的活动,给植物病虫害的迁徙有了可乘之机。病虫害远距离的传播,主要通过苗木异地运输,土壤或者叶部有茧蛹隐藏,不易被截获。还有,木质包装品也是潜藏病虫害的有效载体之一。摩托车、电缆线的外包装,都是木质的。一旦病虫害区域木头砍伐后处理不当,用于外包装,运输到林区仍有后患。苹果棉蚜虫吸取树液,它们主要通过苗木、接穗、果实及其包装物、果箱、果筐等异地运输传播。

林木的虫害一般或多或少都有自己的天敌。翻阅林木病虫害天敌目录发现,其中有我们熟知的蟋蟀、蜣螂、瓢虫,也有陌生的大星步甲、薄翅锯天、狭腹灰蜻等,单从命名看,天敌的本领应该远远超出我们的料想。实际情况并不尽如人意。尽管每种天敌对一些林木病虫害有一定的防御作用,但效果很是有限。像刺槐叶瘿蚊的天敌有蜘蛛、草蛉、寄生蜂等,并不能有效控制其种群的发展。杨树上多发的天牛虫,啄木鸟可谓是它们的天敌。但是林中的啄木鸟数量十分有限,要想起到控制作用,就必须靠人工招引啄木鸟。

苹果棉蚜虫的天敌有蚜小蜂、七星瓢虫、龟纹瓢虫、异色瓢虫、草蛉和食蚜虻等,其中蚜小蜂发生期长、繁殖快,控制能力强,在九月中旬的最高寄生率高达65%。可是遗憾的是,近年果农农药喷洒量增多,还未禁止的氧化乐果、福美砷、林丹、三氯杀螨醇、杀虫脒等剧毒高残留农药依然在使用,一个果季喷洒各类农药八至十次,使苹果棉蚜虫的天敌也遭受灭顶之灾。

草木像个坚强的人一样,无论遭受多少病虫害带来的疼痛,它们却始终保持站立的姿势,屹然不倒。

6

一棵树,到了林子里,似乎才能无拘无束地生长。树与树相遇,一点也不拥挤。它们谁也不会阻挡谁,也没有人故意用斧头或者锯子去掉打开的树枝。森林里所有树枝如同伞的形状打开,枝繁叶茂。

一棵树在森林里恣意舒展的形状,是最自然最原生态的。树在奔波中承受到的外力,除了风、雨、雷电、阳光、露珠和鸟的起落、鸟筑在树上的巢,剩下来的力量都隐藏在大地的深处,谁也看不见。一棵树能否长成参天大树,秘密正是隐藏在大地之下。树的根须展开的力量,如同枝叶的力量在风中释放的声音。在大地之下能够展开多大范围的根须,树上的枝叶就能够展开得多大。终有一天,一棵树会把隐藏在大地下的所有秘密,都交给蓝天下婆娑的枝叶。

自然界里,许多人对树干、树枝、枝丫分叉交错的倒锥形视若无睹,极少有人像达·芬奇那样,细心探究其中的规律所在。达·芬奇观察发现,同一高度所有树枝粗度的总和等于树干的粗度。他发现的这条规律对绝大多数树种都是适用的。

然而,在不少城市,树的生长似乎无法遵循这样的规律,由于建筑、电线、拖把的影响,树在生长中被一次次无端去枝,或者树身像墙面一样被人光明正大地钉上一枚枚钉子,挂上拖把,让人间的污秽之物贴着树身流淌。横在树梢顶端的电线,像是一条咒语般,只要树枝稍有靠近,必有园艺师把锯子绑缚在一根长长的木头条上,频频举向一棵棵树,去枝。这架势多么像是在实施一台台手术,手术台就支在树身上。紧随拉锯声,木头屑飘落下来,人们慌慌张张地绕着手术台行走,生怕木头屑飘落到自己身上。我闻到一股股木头味,并不刺鼻。树已经发芽了,被锯子打开的身体怎么会刺鼻呢?!

我从这种不刺鼻的木头味里,判断不出这种味道是来自什么树种。城里的树大多都是外调的,本地的大树又源源不断地高价调运出去。呈现在眼前的都是大树,我们看不到树的生长过程。

树远走他乡,像个离乡背井的人。

生长在黄土高原上街区的树,我熟悉的没有几种。这些树,很少有几棵展开手脚奔跑起来。一棵棵树都没有主干,只有偏枝。缺少了主干的树,树身就长不起来。树在城里生长,真是委屈了。

我不住地想,在所有城里,让所有树枝树叶沿着马路中央延伸,让所有树身朝着楼宇一样直直地向上挺进,让所有浓密的树梢融入一条街出口的云朵里。树的梦就应该在空中绽放。绿荫,挺拔,高耸,葱葱茏茏,遮天蔽日,这些词语的描述,都应该是树做的梦。只有树把层层叠叠的梦一点一点打开来,才是一棵棵树放开手脚奔跑的样子。

7

夏夜,一轮圆月缓缓升起,浓密的树梢像是一堵厚墙,月光透过两棵大树之间的缝隙匀称地洒向大地。我伫立树下,凝望月亮在缝隙之间行走。月亮也似乎喜欢树梢的重重绿荫,它竟然迟迟不肯离去。月下每一片婆娑的树叶都像是在跟天空对谈,一颗一颗闪烁的星星是它们交谈的语言。

每天清晨,是树与树之间的鸟类唤醒的。一阵轻风过后,杨树梢上的苍鹭跳跃起来。一树的苍鹭,像是遇到了什么特别喜庆的事情,一会儿飞走了,一会儿又飞回来了。苍鹭的每一次飞翔,像我在村庄的每一次奔跑。它们的双翼鼓动缓慢,脖颈前倾,缩成“Z”字形,两脚向后伸直,恰似对村庄的一次次拥抱。一棵棵杨树露出嫩绿的枝丫,一定是一只只苍鹭唤醒的。

我常常伫立在杨树下,凝视豁然洞开的那一大片蓝天。蓝天下是一对对苍鹭修葺一新开始孵育幼雏的巢。树梢上有几对苍鹭相依在一起,沐浴着阳光,像一朵朵绽开的花儿,满树盈香。午后,几只雌苍鹭打开翅膀,站在巢沿上,始终保持同一个姿势,长时间站立不动,翅膀下呵护着一只只幼雏。苍鹭的母爱,在杨树上,杨树一定能够感觉得到。

洋槐树、梨树、杏树、椿树、杜梨树,都是村庄木质较硬的树种。苍鹭却对杨树情有独钟。遗憾的是,苍鹭把巢修筑在大杨树上,七八年过后,杨树就会叶败枝残。架着几十只鸟巢的大杨树枯衰,像一个暮年的老人。苍鹭不在死树上繁衍生息,它们集体搬家,又会选择在另一棵枝繁叶茂的大杨树上筑巢。村庄人说,苍鹭一旦在杨树上修筑了巢,就会缩短杨树的“寿命”。按说,一棵杨树几十年寿命是有的。但只有七八年时间,修筑了苍鹭巢的杨树就早早死去了。后来人们通过观察总结经验说,是苍鹭的粪便腐蚀性较大,大杨树是缘于腐蚀而死。

那么,这算不算是鸟类对杨树的伤害呢?!

我坚信,苍鹭给杨树带来的危害和疼痛,是无辜的。苍鹭来到村庄,就算是大地上的丰收。

在黄土高原上,杨树遭受的生命之疼,并非主要是苍鹭,而是病虫害。杨树的成长之中遭遇的病虫害数量之多,仅次于柳树。危害杨树生长的虫害有:蓝目天蛾、春尺蠖、黑蚱蝉、光肩星天牛、白杨透翅蛾、白杨甲叶、青杨天牛、温室粉虱。病害有:杨黑斑病、杨烂皮病、杨灰斑病、杨黑星病、杨叶锈病、杨花叶病毒病、杨叶斑病、杨根癌病。杨树所有的病虫害中,除光肩星天牛、白杨透翅蛾和青杨天牛蚕食干部,其余主要危害叶部,黑蚱蝉和杨根癌病危害的则是杨树的根部。

一棵杨树的生长,从根部、干部、叶部、叶柄、果穗以及枝梢,或将出现这样那样的病虫害,无论哪一种或数种病虫害突袭一棵杨树,杨树还是那么毫无畏惧地矗立在黄土高原的大地上,乐意为南方迁徙而来的苍鹭搭建起一个个温暖的巢。

8

树活着,不仅能活好自己,还能包容别的树。村庄的三棵老槐树,长着长着,一棵树丫里长出一棵两米多高的侧柏,一棵树丫里长出了两棵桑树,另一棵树丫里长出了桑树、杏树、花椒树。一棵棵老槐树树丫上长出了别的树,让我们见证了从一粒种子到一棵树的神奇力量。投去树的种子的,或许是风,或许是鸟。树老了,它想把所有的树抱在怀中,亲亲热热的,像是一大家人。

回老家发现,苹果树与松树相邻,它们之间却并不和谐。苹果锈病,是一种真菌,它在苹果树上危害,也在松树、柏树上危害。锈病类似木耳般镶嵌在树皮上。核桃树与苹果树“相克”。核桃树叶子经阳光照射,分泌一种核桃树独有的气息,走到核桃树旁便知是核桃树,这就是这种气息发挥作用。这种特有的物质也只有核桃树才有,当进入核桃树林时,就能够清晰地闻到这股味道。核桃树上面分泌的这种物质,在下雨的时候就会被冲入土壤,能够对苹果树根系造成很大的伤害,甚至能导致苹果树的死亡。

在黄土高原上,苹果树适宜整块整块地生长,曾经一大块一大块的庄稼地里,生长的那一棵棵苹果树,格外茂盛。

人以群分,物以类聚。纯天然油松林,生长在一起,挨挨挤挤,树梢并不大,它们都在抢头顶的阳光,生长得慢了,就被别的松树树梢挡住了去路,弯弯曲曲的,毫无生气,直至枯死在半路上。争抢到阳光的松树,像是长了脚一样,一个劲朝上蹿,有三四十米高,而且树身非常直。笔直的树身,靠树自己生长,也靠阳光给予。树的高度和直度,也是被别的树逼出来的。高大的油松,都是边长边脱枝的,它们朝着阳光,掌握自身的平衡,周身朝下照不到阳光的枝头自然脱落。底部的枝条脱落了,树的高度自然长了起来。

一棵自然生长的树,树冠与树根等大。树冠越大,树的枝梢和叶子的重量都聚拢到树身上,“立木顶千斤”的民间认知皆源于树。立于大地之上的大树,根深扎大地之下,树身紧随日月下沉,力则深藏在暗处。村庄崖边的几棵槐树,黄土几经坍塌,一半的根裸露了出来。不出几年,裸露的根部像树身一样扎入黄土之中,与树身一道,稳稳地托举着硕大的树冠。树在黄土高原的大地上,活出了骨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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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是生长在大地上的一棵树,有的树树龄几百甚至上千年,有的树却仅仅几十年。决定一棵树的树龄,被诸多外在因素左右。相对而言,针叶树的树龄普遍较长,阔叶树树龄较短。阔叶树速生,几十年后就会逐渐枯死;针叶树长得慢,吸收大地的养分多。

想让树像人一样颐养天年,无疾而终,还得加强养护和管护。养护得好,病虫害相对少,树的寿命也会延长。在黄土高原上的森林里,我在大山深处看到一座“连家砭林场老马场森林资源管护站”,该站有五名职工,常年坚守大山,管护1.7万亩、39万立方米林木。管护站至今没有通水电,下山拉一趟水往返60多公里;站上用电,安装了太阳能发电板,但他们除了照明,很少打开电视。一旦遇到阴雨天,电耗尽了只能摸黑。充电宝、手电筒,是每个人的必备用品。

在管护站,五个老男人,日子平淡中充盈着从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管护区。行走在山间,冬春两季踩踏积雪,夏秋常常有马蜂、蛇出没,胆战心惊。偶尔有进山的人惊叹黄土高原上竟然有如此美好的风景。实际上,风景越是优美的地方,人少,无人烟,看风景可以,生活的确不易。

深山有老林。树的新枝都长在幼枝上。一棵再多么古老的树,都忘不了长出新枝。新露出来的枝叶,都出现在树梢上。树梢的顶部冒出来的绿色,像是一个个鸟巢。我在想,一棵百年千年老树,它们到了枯死的那一天,到底是从根部枯萎还是从树梢枯萎呢?

树的自愈能力很强。锯子过后,留下的疤痕,很快痊愈。多年之后,很少从疤痕处发病。树瘿,一块块疤,多是生长在古树身上,满是树凸显出来的树骨,把一生的病痛封存起来。树瘿匝绕的古树,树身多是一人高,展开老枝,为大地撑开一片绿荫。

一棵树的成长,对气候影响也特别敏感。遭受冻灾的树,枝条蔫了,耷拉着脑袋,一点精神都没有。特别是春季的冻害,树经过一个冬天的睡眠刚刚苏醒,树还没有准备好,叶子、花蕾均受到挫败。若是遭遇干旱天气,蚜虫、螨虫、红蜘蛛异常活跃。对于虫害防治,新生药物恰恰需要一定潮湿的环境,而干旱天气的影响,这类药物难以发挥正常作用。

可爱的兔子也格外淘气,对林木的破坏也不容小觑。它们在林木之间穿梭,啃食杏树、刺槐、油松、毛刺槐的树皮,常常造成树干颈部树皮呈环剥状,被剥食的长度在四十厘米以上,进而影响树木养分输送,啃食轻则造成树势衰弱,处于半死亡状态,重则造成整株树木死亡。这种兔子多为草兔。还有一类兔子叫达乌尔鼠兔,啃食油松的根部。

最淘气的就是风了。独木不成林。沟畔或者半崖上,风一旦与哪一棵树较上了劲,树一辈子便被风掀成了歪树,直不起身来。待深秋叶落尽,树与村庄一下子矮了下去。山沟对面,那一孔孔被村庄人废弃的黄土窑,成了撑在黄土高原上一只只干涸的眼睛。秋风冬雪中,它们像是呆呆地凝望着村庄远去的人们,更像是期盼着春天里万木勃发的草木。

草木之疼,是生命之疼。无论哪一株草木,站在黄土高原,便是一种奇迹。它们以自己的方式,站出了生命的高度。这高度,高过黄土高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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