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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璞:且将一支秃笔长相守

2022-10-21舒晋瑜

四川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小说

□文/舒晋瑜

“我最想做的事情是周游世界。可是如今我只能卧游!”88岁的宗璞说话间朗声大笑,看不出丝毫倦意。她想到唐河父亲的纪念馆去看看。2011年就建造的冯友兰纪念馆,参观的人很多,可她一直没有去过;世界上许多地方她都想去,桂林、希腊……她笑着说,自己只能梦游世界。

实际上,她因去年夏天的时候有过一次中风,今年春天也因病刚刚出院不久。为了防止身体再出问题,中风恢复些时,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把未竟的小说结尾写好。

近年来,她的各种作品集源源不断,北京大学出版社推出她的《风庐散记》,海豚出版社出版了她的童话。她在《关于琴谱的悬赏》《寻月记》《花的话》《总鳍鱼的故事》等作品中,细腻生动地为读者展现了孩子纯洁天真的内心世界。她说,自己很喜欢写童话,写的时候觉得自由,不为现实生活拘泥,全凭想象。

“我这一生,一个求真,一个求美。我一直在想,在民国时候常常提的真善美,现在好像不大提了。”宗璞说。她希望历史能够真实,不要瞎编乱造;希望艺术创作能够真的像个艺术品,不是很粗糙的一堆。

曾经有人问她,为什么写小说?她说,不写对不起在身边凝固的历史。为什么写散文?不写对不起胸中的感受。为什么要写童话?不写对不起脑子里的梦。为什么要写诗?不写对不起耳边歌唱的音符。

现在聊可告慰的是,她写了自己想要写的长篇小说。“看我和它谁先到终点吧。生命剩下得已经不多了。”语气既风趣洒脱,又有些许悲凉。

少年时,宗璞读到东坡一首《行香子》,最后一句是“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席云”,她觉得这正是自己理想的生活。可是现实生活的纷扰,让她永远也过不上那样的日子。现在的宗璞,自评为“一只蚂蚁”,认为她的写作像蚂蚁在爬,写一天病两天。可是如果不写完很不甘心。于是每天卧床之余,她仍会坚持一个小时坐在电脑前,继续写作。

能谈谈童年阅读对您的影响吗?

我小时候的阅读分成三个部分,一是背诗词。我5岁开始上小学,父亲会给我选一些诗,每天早晨背上书包在母亲床前背了再去上学;那会儿背白居易的诗多一些,像《长恨歌》《百炼镜》都背过,因为白居易的诗容易上口。父亲对我有要求,规定每天背多少,但是容易完成,我也很有兴趣,一点儿都不吃力。父亲从来不讲,他主张书读千遍,其义自见。

二是儿童读物。那时候读了《格林童话》《爱丽斯漫游仙境》,还有一套少年儿童读物的文库,其中改写的《西游记》非常好读。从前我看的《西游记》很烦琐,一上来就是“有诗为证”。

三是成人读物。那个时候看书也是囫囵吞枣,但是我在八九岁时读《红楼梦》,读了很感动,看到林黛玉死的那章,哭得不得了。还有一些别的书,在小孩子中很流行,比如清代俞曲园改编的《七侠五义》,再就是《隋唐》《小五义》,也读《水浒》《荡寇志》。

这些诗词对您有怎样的影响?

大致说起来,诗词对我来说非常重要,诗词是我的好朋友,是我的终身伴侣。我父亲晚年时也常背杜甫的诗,现在我也常读。现在很多学校倡导小孩子背诗词,应该鼓励,中国是诗的国家,诗词是中华民族的瑰宝。

您如何评价父亲?

他是自由主义的教育家,几十年如一日,始终在北大、清华、联大维护和贯彻那些教育理念:学术至上、为学术而学术、思想自由、兼容并包等。他认为大学要培养的是“人”而不是“器”。器是供人使用的,知识和技能都可以供人使用,技术学校就能做到。大学则是培养完整灵魂的人,有清楚的脑子和热烈的心,有自己辨别事物的能力,承担对社会的责任,对以往及现在所有有价值的东西都可以欣赏。

《冯友兰论教育》(人民出版社)引起很大反响,您如何看待父亲的教育思想?

我想可以概括成三点:一是教育出什么样的人,应该是合格的人,而不是器,是有独立头脑、通晓古今中外事情、能自己做出判断的人,而不是供人使用的工具;第二点是大学的职能,我父亲非常善于把复杂的事情用简单的话说出来,他用四个字概括大学的职能,这四个字是“继往开来”,就是说,大学的职能不仅是传授已有的知识,还要创造新知识,我觉得清华的传统,就是富有创造性,清华校箴“人文日新”,就有“开来”的意思;第三点,怎样办大学呢?大学不是教育部的一个司,大学是自行继续的专家集团,就是自己管理自己,懂得这个事情的人有权发言,一般的人不要发言。

冯友兰先生晚年曾打算写一本《余生札记》,把哲学之外的各样趣味杂感写进去,但是这本书最终没有写成。

我猜想这本书里会有“论文学”“论诗词”“论音乐”等等,大概还会有一篇讲《红楼梦》的文字,父亲曾高度赞扬《红楼梦》的语言,便是三等仆妇的话也都很有节奏,耐人寻味,而且符合讲话人的身份。一次在饭桌上,父亲边吃饭边谈论《儿女英雄传》,说这本书思想不行,但描写有特点,他讲到十三妹的出场,和以往旧小说的出场完全不同,有现代西方小说的手法,不是先自报家门,而是在描写中逐渐交代人物;讲到邓九公洗胡子,认为写得很细,很传神。那时我太没有先见之明,应当记下来。父亲对诗、对词曲、对音乐,都有很好的意见,父亲曾说,如果一个人对中国哲学和西方哲学都懂,他会喜欢中国哲学;如果一个人对中国古典音乐和西方古典音乐都懂,他会喜欢西方古典音乐。

1948年您在《大公报》发表处女作《A.K.C.》。您是怎么走上文学创作道路的?

我发表的第一篇文章其实是一篇写滇池月光的散文,十五岁写的,现在找不到,就把十九岁发表的短篇《A.K.C.》算第一次发表作品。之前十七岁还写过一篇小说。

1957年《红豆》发表在《人民文学》,引起很大震动。您当时的文学创作,起点很高,也比较顺利吧?

当时我所在的《文艺报》在五楼,《人民文学》在四楼。有一天我拿着稿子去找涂光群,不久就发表了。后来《红豆》被打上“毒草”标签,无奈搁笔,这一搁就是14年。“文革”结束后才陆续写了《弦上的梦》《三生石》《我是谁?》……在中国写小说不容易。20世纪50年代我下放回来后写了篇小文章《第七瓶开水》,下笔写了第一句话:天下的母亲都爱自己的儿子。后来一想,不行,这不是人性论吗,要批判的,赶紧改掉了。但这句话我却永远记住了。后来我发明了“心硬化”这个词,就是说在革命中,人人要硬下心肠来说假话。但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坚持,把我的小说写完。父亲写完了他的《新编》,我也能写完我的东西。

在童话中,您的很多作品如《关于琴谱的悬赏》《寻月记》《花的话》《总鳍鱼的故事》等,细腻生动地为读者展现了孩子纯洁天真的内心世界。您的童话内涵很丰富,也很深刻,不仅是给孩子看的。在童话的写作过程中,您是怎样的心态?

我很喜欢写童话,他们给我出了专集,写的时候觉得自由,不为现实生活拘泥,全凭想象。

您的作品一向追求“诚”和“雅”的品质。

“诚乃诗之本,雅为诗之品”是金代诗人元好问的诗句,后来郭绍虞先生将之总结为“诚”和“雅”,没有真性情,就写不出好文章。但要做到“诚”,就要能够正视生活的很多问题。“雅”便是文章的艺术性,这只能靠改,不厌其烦地改。

写作《野葫芦引》的起因是什么?为什么会从“文革”的叙述转向抗战题材?

20世纪50年代的时候,我就想写一部反映中国读书人在抗日战争时期生活的长篇小说。《红豆》被打上“毒草”的标签,此后十多年我一直没动笔。直到“文革”结束后才开始写作。抗战这段历史对我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影响太深了。另外我想写父兄辈的历史。在《宗璞文集》前头我写了几句话,我说,“写小说,不然对不起沸腾过随即凝聚在身边的历史。”

《野葫芦引》是在写作之初就拟定四卷吗?这四卷的创作过程中,经历了什么?

从写《东藏记》开始,我视网膜脱落,头晕频频发作,半边身子麻痹,在助手的帮助下口述成文,7年才写完。

《南渡记》写完,我父亲去世了。《东藏记》写完,我先生去世了。对人生,我觉得自己好像懂得越来越多了。一个小说写这么长时间,我觉得对小说是一件好事,因为作者经历的更多了。在最初两年写的时候,情调是较明朗的。后来经历越来越多,对人生的态度也有一些变化。现在我设计的《北归记》结尾,和我最初想的略有不同,不过总的来说,基本设计改动不大。在经历了“文革”以后,对世界的总的看法已经定了。不过,经历了更多死别,又经历了一些大事件,对人生的看法更沉重了一些,对小说结局的设计也更现实,更富于悲剧色彩。

这么多年过去,小说的人物也都有了变化。回顾这些作品的创作,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

我写得很苦,实在很不潇洒。但即使写得泪流满面,内心总有一种创造的快乐。小说里的人物都慢慢长大,孟灵己出场的时候10岁,回去的时候19岁了,而且经历了西征的战争、李家大女儿的死、凌雪妍的死,尤其是玮玮的死,这都影响她成长的过程。有人说我每本书要死一个人,我想生活就是这样,一面向前走一面就要消失,旧的消失然后又有新的。

王蒙曾经说,《野葫芦引》“喷发着一种英武,一种凛然正气,一种与病弱之躯成为对比的强大与开阔”。

“野葫芦”是一段源自真实生活的动人故事,是小说,也是历史。“七七事变”后,一大批教授、学者在战火硝烟中跋山涉水,把西南边陲造就成保存中华民族文化命脉的“圣地”,在物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他们精神富有,理想不灭。

这四卷作品的写作,历经这么多年,如何保持其文脉的连续性?

我记性好。写完了不能从头再整理一遍,要听人念,很费时间,都是片段的。算一算三十几年了。写写停停,实际写作的时间没那么长,我做得太慢了。

编辑杨柳对我的帮助很大,需要什么材料都帮助去找。还有一个以前的老同学段承鹏,是我西南联大附中的同学,也帮我看这稿子。

第二卷《东藏记》获得第六届茅盾文学奖。您还记得当时的情况吧?您对自己的作品是否能获奖抱有期待吗?

我对茅奖也没有期待,好像不大知道,也没有过问。

获奖当然是让人高兴的事,但那是对过去工作的一种评价,也是一种鼓励。过去的已经过去了,前面还有许多没有做的事,那才是更重要的。《南渡记》于1988年出版以后,《东藏记》1995年在《收获》发表第一、二章,2001年出版全书。有人告诉我,在网上看到一个小小的讨论,说他们等得太久了。这样的迟延使我不安,简直对不起那一段历史,也对不起读者。我一再鼓励自己要坚持写下去,但总是觉得好像说大话,因为不知道还能写多久。

您如何看待茅盾文学奖?

获得茅奖是一种鼓励,但是也不一定就比不获奖的作家写得好。没获奖的作品中也有好的。因为身体不好,我没去参加颁奖典礼。

《野葫芦引》中,知识分子在面对抗战与投身抗战的过程中,在羁绊中成长、在实践中不断地摸索前,最终完成了自身的蜕变。《野葫芦引》中出现了几代知识分子也各有不同。您愿意怎么评价知识分子在中国历史中的地位和影响?

我写《南渡记》《东藏记》,还是把知识分子看作中华民族的脊梁,必须有这样的知识分子,这个民族才有希望。那些读书人不可能都是骨子里很不好的人,不然怎么来支撑和创造这个民族的文化!

我一直在琢磨“清高”和“自私”的问题,这两者的界限怎么划分?比如庄子,看上去庄子好像很怎么,好像是无情的,可是他其实是最有情、最真情的。比如说鲁迅,讽刺、揭露、骂人很厉害,可是这些底下是一种真情。如果写东西到了完全无情的地步了,那就是“刻薄”。

您的作品中知识分子的优良传统品格(自强不息、刚毅进取的人生观;强烈社会使命感的价值观;“发乎情,止乎礼”的道德观;“修身以立道”的修养观;恬淡洒脱的个性等等)在今天,仍然是我们知识分子精神建构中可以汲取的精神资源宝库。您如何看待今天的知识分子?

有评论者认为我书中的知识分子形象,体现了“漂泊与坚守”,很多知识分子的人生似乎都与这个主题相关吧。那时人的精神境界和现在距离很大,以致有人认为我写的人不够真实。他们很难想象,会有人像书中人物那样,毁家纾难,先公后私。其实,对于那一代人的品格,我写得还不够。我写这部书,是要寻找一种担当的精神,任何事情要有人做,要有人担当,也就是责任感。在担当起责任的时候,是不能只考虑个人得失的,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情。

您的作品在抗战题材的作品中,有何独特之处?

《西征记》写的人物不只是学生、军人,还写到了普通民众。我要表现的是我们整个民族同仇敌忾的那种精神。除了主要人物以外,我穿插了一些小故事,如本和阿露,两个年轻生命互相爱慕是很美的,苦留和青环之间那似乎没有感情的感情我也很喜欢。小说是虚的,但它从现实中来,如果不从生活中来,它就是无根之木,很快便会枯萎,可能根本就长不起来。小说又不是现实生活,这是老生常谈了。因为小说是作者自己的艺术世界,作者不会满足于照搬现实,必须搅碎了重来,对号入座是无意义的。考据可能很有趣味,是研究小说的一种方法。但读小说要读小说本身,若是照着考据学去读小说,就没有小说了。不过我对适当的考据还是有兴趣的。

《西征记》直接描写了抗日正面战场的悲壮,格局很大,人物众多。女作家写战争题材似乎不能算是有优势。您以为呢?为什么要写战争题材?

我是必须要写,不得不写。因为第一,西南联大先后毕业学生共2000多人,从军者800余人,当时别的大学如重庆中央大学,从军的也很多,从军抗日是他们的爱国行动,如果不写上这一笔,就是不完整的。

第二,滇西战役是中华民族抗日战争的一次重要战役,十分辉煌,长时间被埋没、被歪曲。抗日老兵被审查,流离失所,翻译官被怀疑是特务,他们徽章上的号码被说成是特务编号。把这段历史从尘封中磨洗出来,是我的责任。

第三,从全书人物的发展看,走上战场,也是必然的。玮玮在北平沦陷后,就憋足了劲要去打日本。第四,我的哥哥冯钟辽于1943年志愿参加中国远征军,任翻译官,那年他19岁。随着战事的推移,他用双脚从保山走到畹町,这段历史对我有一种亲切感。现在用各种方式写这段历史的人已经很多了,但《西征记》是独特的,我是尽心而已。我看见一篇评论说,这样一部作品,没有出现在充满豪气的男儿笔下,倒是宗璞写出来了,令人惊叹。我很感动,还要继续努力。

的确,您的小说一般都充满诗意,但是《西征记》中写到了远征军、美军飞行员、游击队、老百姓、土司,国民党军中的腐败等,有一股侠气,不像出自女作家之手。

我现在是老弱病残都占全了,可若是只看书,我相信你想不到是我这样一个老人写的。我为此自豪。也有读者告诉我,《西征记》有一种侠气。我十分同意这个看法。

写这卷书,最大的困难是什么?

最大的困难是写战争。我经历过战争的灾难,但没有亲身打过仗。凭借材料,不会写成报道吗?

困惑之余,澹台玮、孟灵己年轻的身影给了我启发。材料是死的,而人是活的。用人物统领材料,将材料化解,再抟再炼再调和,就会产生新东西。掌握炼丹真火的是人物,而不是事件。书中人物的喜怒哀乐烛照全书,一切就会活起来了。我不知道自己能做到什么程度,只有诚心诚意地拜托书中人物。他们已伴我三十余年,是老朋友了。

我惊讶地发现,这些老朋友很奇怪,随着书的发展,他们越来越独立,长成的模样有些竟不是我原来设计的。可以说是我的笔随着人物而走,而不是人物随着我的笔走。当然,并不是所有的人物都这样,也只在一定程度内。最初写《南渡记》时,我为人物写小传。后来因自己不能写字,只在心中默记。人物似乎胆大起来,照他们自己的意思行事。他们总是越长越好,不容易学坏。想想很有趣。

您说过,“我一贯认为,我国的外国文学研究应带有中国个性”,怎么理解中国个性?您的翻译以及对外国文学作品的理解秉持怎样的原则?

我不记得当时是怎么想的了,我现在头脑退化了,照我现在的想法,研究外国文学要时时关心中国文学,尤其是现在的创作。和冯至先生在一起谈过,冯至先生也是这样认为的。我们的外国文学研究所是注意到这一点的,这是一个自然事实,就是当时外文所的老一辈先生们,许多位都是曾经从事创作的。冯至先生自己在新诗方面和小说创作方面都很成功,他的小说《伍子胥》是有探索性的。冯先生对中国古典文学也很有研究。卞之琳先生本身就是诗人,《十年诗草》篇幅不多,却能流传。杨绛先生的小说和戏剧也有一定的影响,我记得有一个剧本《弄真成假》,台上有一只猫,坐在一堆书上,有人把它一提就放在椅子上,我和我的弟弟都喜欢这个场面。我说我们的外国文学研究,应该带有中国特色,不是应该有,应该是自然就有。并不是说研究外国文学的人必须也要创作,只是说要关心中国文学。

关于翻译,一般说要做到信、达、雅,当然,那也不是容易做到的。至于文学翻译,那就应该是一种再创造,而且最好是适合原作风格的再创造。读者从翻译中要感受到原作的全部是不可能的。文学是语言的艺术,读者不能看到原作语言的美。要靠翻译的文字来代替,可以感受到与原作相等的各方面价值。如《鲁拜集》是波斯诗人奥玛·海亚姆所作,是爱德华·菲茨吉拉德翻译的,而成为不朽的英诗,这是再创造。

我在五六十年代,曾将《霍桑》的一篇童话译成中文,故事说的是:一个国王爱金子,魔法师使他能够把任何碰到的东西都变成金子,他得到很多金子,但是灾难来了,因为他碰到的东西都变成了金子,食物到嘴里也变成了金子。他亲爱的小女儿,向他扑过来,一下子也变成了金子。这篇作品我很喜欢,但译成后不知放到哪里去了。在20世纪70年代,有一段时间,大家已经上班,可是没事做。当时的领导安排我和另外两位同志翻译韩素音作的《毛泽东传》,我们完成了。大概是世界文学复刊以后,我翻译了霍桑的小说《拉帕奇尼的女儿》,很得好评。后来,有人向冯至先生建议,让我翻译美国作家菲茨杰拉德的作品,我没有做到。后来,只翻译英国女作家曼斯菲尔德和波温的一些短篇作品。

我曾想,一个人有三个头,一个搞创作,一个搞研究,一个搞翻译。但是,我只有一个头。我现在聊可告慰的就是我写了我要写的长篇小说,看我和它谁先到终点吧。而生命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和前辈们谈到几个头的问题,冯至先生说:不只一个人想同时进行创作和研究,都觉得是不可能的,只能是有所侧重。因为,一个是形象思维多,一个是逻辑思维多。

您理想的生活状态是什么?

我少年时,读到东坡一首《行香子》,最后一句是“几时归去,做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席云”,这是我理想的生活。可是现实生活的纷扰,让我永远也过不上那样的日子。

您现在的状态如何?

我就是一只蚂蚁,像蚂蚁在爬。写一天病两天。如果不写完很不甘心。2015年5月中风后,很怕自己再发生意外,就把小说后面该怎么结局写好了。现在每天卧床,有一个钟头坐在电脑前,继续写几句。

是什么动力在支撑您写下去?

曾经有记者问我,为什么写小说?不写对不起在身边凝固的历史。为什么写散文?不写对不起胸中的感受。为什么要写童话?不写对不起脑子里的梦。为什么要写诗?不写对不起耳边歌唱的音符。前三个都有所得,诗是毫无进展。

您所做的很多事情,都是为了真善美。

我这一生,一个求真一个求美。我一直在想,在民国时候常常提的真善美,现在好像不大提了。我希望历史能够真实,不要瞎编乱造;希望艺术创作能够真的像个艺术品,不是很粗糙的一堆。大家应该研究研究,尤其是年轻人可以谈一谈。

我想表达我这个时代。寻求美是很重要的。另一方面,我父亲在他的一生里,遭受过很多不公正,人们对他不够认识,我也做了一些事情,常常在说话。我是在求真。求历史得到它本来的面目。

您自己曾戏称是“四余”居士?

在运动之余、工作之余、家务之余、和病痛作斗争之余写了些作品,也实在是很努力了。我已进入耄耋之年,成为真正的老年人。这一阶段可以说是人生的“余”了。我现在应该称为“五余”居士了。余的力量不多,总还有一点吧。我收到的读者来信不多,有两个年轻人的信给我印象很深。他们说等市面上看《西征记》《北归记》,等得不耐烦了,他们要我加油,后面打了三个惊叹号。老实说,这油也剩得不多,不过我会努力写,以稍减惭愧之情。创作的道路很长,攀登不易,人生的路却常嫌其短,很容易便到了野百合花的尽头。我只能“托破钵随缘走”。我的破钵常常是满满的,装的是大家的关心和爱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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