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隔壁有人

2022-10-21宋晓杰

四川文学 2022年1期
关键词:媳妇儿笑声

□文/宋晓杰

直到现在,我也没见过那个人,但他却时刻影响着我的生活。

有时候,我觉得他并不存在;有时候,又觉得他不存在才怪呢,难道是我有病?

我家所在的小区,是我们这儿比较牛的小区。虽然比不上最高档的楼盘,但绿化好、卫生好,物业费单价才一块二。“楼道里的楼梯扶手、楼外的不锈钢垃圾箱,有专人天天擦,哪个小区能做到?”

小区正好处于两个重点高中之间。小城就这两个重点高中。挨着学校的学区房闹闹嚷嚷,一放学,满街孩子,家成学生宿舍了,孩子们脑子换不过来挡,不好。这儿呢,路不远,孩子们过条马路,放开大长腿十分钟八分钟就到了。关键是能吃上自家的热乎饭,还能眯个囫囵觉,保证下午上课精力充沛。

更主要的,我还没说呢——清静!楼与楼之间有百十米距离,中间有枫树、杨树、柳树、草坡隔着。还有从南方移植过来的大树,我不认识,树干上挂着药袋子,输着营养液,长途跋涉它们肯定累坏了。不过,它们很快恢复过来,一撒欢儿,就蹿到三四十米高了。小区成了市里的标杆,小区大门两侧并排挂了一溜金色铁皮的匾,刺眼睛。来参观的人隔三岔五就一帮一伙的,我们都习惯了。

我搬到这儿,是闺女上大学后。没办法,我总比别人慢半拍。知子莫如母。我不到两岁,我妈就开始叫我“二老慢”。原因很简单,幼儿园小朋友吃饭快吃完了,我才把一碗饭捅个坑儿。人家玩“老鹰捉小鸡”跑老远了,我肯定是剩在最后被捉住的呆鸡。我妈说,她得跟我操一辈子心。

这不,刚搬来时,我妈说装修千万不要花太多钱,把大票“呱叽呱叽”贴墙上、“吧嗒吧嗒”踩脚底下,你不心疼?!那可是熬心血熬出来的。

我妈说得没错。我是化工厂工人,三班倒。套用一句时髦话:没倒过班的人,不足以语人生。我虽然技校毕业,但啃过几本书,不明白硬啃,结果啃得半生不熟的,像吃了七八分熟的牛排,怎么说营养也能吸收点儿。

我家离工厂有半小时车程。白班还好,像个人儿似的,神经和思维都能在“正点”上。四点班也说得过去。下午四点接班,夜里十二点下班,跟打个游戏、看个夜场电影没啥区别。最难受的是零点班。从零点接班,到第二天早上八点下班。为什么难受?前半宿相当纠结。睡吧,睡不爽,不舒服;睡爽了,起不来。不睡吧,后半夜熬不动。

同班的钢子说:“笨!就算打个通宵呗。多大事儿,至于憋屈成秃瓢儿吗?”

要是前几年——不用多,五年前,我准跟他急。现在他说得没错,我是笨,快五十了,整天迷迷瞪瞪的,脑袋基本可以当灯泡了。我跟钢子说,你去撩妹儿吧,我给你当正经灯泡,半费,算是还你当“更夫”的人情。

上零点班时,钢子从来不睡觉,或者说,他坐在控制室里就能睡着。“你猪啊!精神点儿,听到动静赶紧起来不就行了。”钢子有这能力,一边嘴里嚼着饭,一边就睡着了。可你跟他说话,他还能答上来。服不?年轻啊!我可不行。

更衣室在控制室对面,我得把自己反锁在更衣室里,几把椅子排在一起当床。钢子给我打更。可是,我最怕钢子没轻没重地突然跑过来敲门,大喊:“快出来!隔壁有人!”

隔壁,是指合成车间。集团的人巡检、查岗基本按这个顺序。钢子敲门时,说明查岗的人已经到那儿了,或者,正匀速朝我们控制室走来。我总是在这个节骨眼儿被生生地从梦中喊醒。

我惊恐地卷起军大衣,往更衣柜里胡乱地塞,像把情人硬塞进大衣柜。妈的!我的心突突跳,血往上涌,像被抓了现行。

说真的,让巡检抓到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检讨、扣分、罚钱,说不好就直接开了。现在哪缺人呐,人都没虱子稀罕。

年轻时,游戏刚时兴,我动不动就玩通宵,第二天该吃吃该喝喝,啥也不耽误。现在可好,上个零点班,脸铁青,像他妈杀猪的,不得不白天补觉。

可是,补觉却成了难题。

第一次知道那个人的存在,是在一个下午。或者也可以说,从那个下午开始,我开始了与他旷日持久的纠葛。

那天,我正在玩游戏,听到隔壁传来一阵怪异的笑声。怎么说呢,那怪异没法形容,声音响亮、豪放,没遮没挡的,像马松开四蹄在草原上疯跑那样。也可能喝高了、喝爽了,反正声音挺浪。

我仔细听,他不会是年轻人,起码得四十多岁。但声音的爆发力强,肺活量大,常常是没有任何前因后果,笑声破空而来,绝尘而去。像控制不好的按钮,说笑就笑,说停就停,音量根本没有过渡。

那天,听到他的笑,我想应该是家里来客人了吧,而且,是很久没见面的朋友,不然声音里的热烈程度不至于那样。起码,也得有三四个人同时在。因为不只是笑,他还大声说话。可是,即使我把耳朵贴到墙上,也听不清他具体说了什么。

当时我正萎靡着,就关了电脑,歪着身子倒在床上睡着了。

再次醒来,是被那个声音“震”醒的。起初,我感觉睡得很沉,像掉进沼泽池里,怎么也挣脱不出来。我还看到沼泽池的边沿儿上有钢管的扶手,像游泳池那种,竖的两根钢管之间还横着钢板做踏板,顺着踏板可以爬上岸。我心里什么都明白,可怎么也抬不动手脚,像被什么钉着。

我眯着眼睛。窗外的光线太强了,看墙上西斜的程度,应该三点左右。摸过手机瞄一眼,嗯,不错。我继续躺着没动,让自己慢慢还阳。

这时,那个声音更响亮了。像什么?嗯,像吃不上饭的人捡了狗头金,马上就要笑断气儿了那种,弄得我后背凉飕飕的。可能人家得了大笔遗产,成人之美嘛。让他一次笑个够吧。

可是,我太幼稚!从那天起,我的厄运便开始了。

几天后,第二次笑声再次响起。那天下白班,我跟朋友约好,晚上十点,一起打《英雄联盟》。待家人都睡了再玩儿,不能干扰别人。我们激战正酣呢,隔壁的笑声又响了起来。

什么墙啊这是,太薄了!我第一次对小区的口碑开始怀疑。转念一想,还好。亏得提醒,不然晚上和老婆睡觉,正忘我“大战”,隔墙有耳,有人听声儿啊。

五六十万,闹玩儿呢?!倾囊而出买的房子,还能怎么办。

管他呢!没那么矫情。他笑他的,我玩儿我的。各不相扰,不就得了。

可是,我把事情想简单了。

不知道是笑声原来就在,我没留心;还是他们是才搬过来的新住户,人家本来就有那癖好。反正,接下来的日子,隔壁的笑声已经成为我生活中不可缺少的重要内容了。

我开始严重失眠,黑眼圈不说,掉头发。正说着话呢,竟忘了想说啥,动不动就走神儿。钢子逗我:“纵欲过度吧,人都塌了。这把年纪,老弟劝你一句……”

还没等钢子说完,班长也来逗趣。“是不是化验室的婚前女友又来勾搭你了,咱可得保持晚节啊!”班长平时不太爱开玩笑,忽然冒出几句,只能说明我的黑眼圈儿已经发展到大熊猫级别了。我翻翻眼睛,不知道怎么回他。

趁送饭盒的工夫,我向更衣室的镜子里扫了一眼,再左左右右扭扭腮帮子,看看自己的脸。天!的确,脸色黑不黑、红不红的,猪肝啊,还不如本来就黑好看呢。眼睛像红眼耗子。妈的!怎么搞的。

实在扛不住了,得想个办法。

有一天,我拨通了物业的电话。“麻烦你们给他打个电话吧,不是不让人家玩儿,那是人家自己的家。可是,我也有权利在自己家里睡个好觉呀。能不能让他小点声儿,别那么兴奋,我都要精神崩溃了。”

接线生应该是个小姑娘,听声音,年纪应该跟我闺女差不多。除了应有的职业礼貌,声音里明显透着胆怯。我知道我给她出了道有点儿难的题,总比问她什么时候缴物业费、什么时候供暖难些。

又过了几天,情况依旧。我不得不再次拨打物业电话。

应该还是上次接线的那个孩子,因为是她抢了我的话。她说:“真是对不起!我们打过电话了,他家没人,估计是上班了。不过,晚上我们也打过了,他家里也没人。”

我觉得她没诚意。打几遍我不管,但事情没解决是真的。“是不是他们家电话坏了呀?”我明显不满意了。

小姑娘见我仍然不依不饶,像咬牙拧着硬饼子,只好懂事儿地说:“您别急,我马上再打。如果还没人接电话,我就去他家敲门。”有了这句话,我心里落底儿了。

谁知,半夜,笑声又响起来了。

大半夜的,物业有没有人值班我不知道,但这么点个事儿,骚扰人家也不好,有点儿小题大做了。

好吧!再忍一下。

我给自己倒了杯热水,披了睡衣在客厅里遛,像什么大人物似的忧国忧民。估计我们集团老总都没我这么操心。最起码,人家现在搂着媳妇儿睡觉呢,不像我有床不能上,明灯大烛遛狗一样遛自己。

也不知遛了多长时间,惊动了媳妇儿。她开了房门,见我闭着眼睛逛来逛去,很好奇。“你梦游啊?”

还是媳妇儿心疼我,让我到她的“闺房”去睡。

自从生了闺女,媳妇儿就和闺女睡在一起了,还给她们的卧室取名“闺房”。门框上,贴着闺女二年级时用毛笔写的这两个字。搬家过来时,闺女稚嫩的字没跟过来,可“闺房”却成事实。

这可苦了我喽。我有什么要求得事先提申请、打报告。人家给面子,打开“闺房”,我才能“吃”一顿,解解馋。不然,也不好意思去打扰。这会儿女儿上大学了,但“闺房”的“传统”却一直保留下来。媳妇儿说,这样可以保持婚姻的新鲜度。女人啊,多大岁数都觉得自己十八。没治了!有时,结束“战斗”,我就偷偷地溜回我的“男生宿舍”(当然,后来媳妇儿也叫她的屋“女生宿舍”),要不睡不踏实。媳妇儿也习惯了这样分屋睡,睡在一起反而不习惯了。

这不!看我可怜见的,媳妇儿收留了我。还是亲媳妇儿亲啊。

可是,在一个床上睡觉,我又睡不着了。她也翻来覆去烙饼。不是这个屋子也能听见笑声,是两个人各自待习惯了。她嫌我打呼噜。我嫌她磨牙。也没有第三者裁决,这官司打得真没名儿。第二天早晨,上班临出门时,媳妇儿一边冲我翻白眼儿,一边把门摔得山响。

你生气?我还气呢!

好吧!睡沙发。没什么难题解决不了。沙发挺大,把靠垫拿下来,相当于单人床大小。不错。

在沙发上,我还真睡了几个好觉。可以不必天天洗脚,呼噜可以全频道随便打。好像还做过两回美梦,男男女女的,甜甜蜜蜜的,像诗,甜嘴巴舌的。场景并不确切,但美好的感觉一直在脑子里转悠。有时,半夜爬起来玩手机,看钢子转来的黄段子、抖音啥的,媳妇儿也不会发现。捡了大便宜。挺美!

可是,沙发住了大半个月,我忽然心理不平衡了。

凭什么呀?几十万买的房子,还得睡沙发?我又不是来的客,更不是保姆。

一想到这儿,我的气又来了,操起电话给物业,吼道:“我要投诉!再不解决,我就起诉小区!”

那姑娘都要哭了。“打电话没人接啊,我天天打,敲门也没人开。业主登记本上留的那个手机,是空号。他家也没留工作单位。谁知道他家咋回事儿呀!”

“我自己解决!我就不信了!”我狠狠地挂了电话,头有点儿晕。好像我的声音太大了,把自己都震晕了。

那天,半夜里下起了小雨,我越想越气。还得找,不能忍!

我做了两手准备。先找了碳素笔、A4纸,写了张字条:“邻里以不惊扰他人为基本的礼貌。请您打游戏时放低音量!谢谢合作!!隔壁邻居”

这是留个后手。在此之前,我准备先敲门。

做好了这些准备,我信心满满、牛气冲天地下了楼。下楼时,冲着门,我还像出征前的将军那样,挥了挥右拳,大喊一声,为自己提振士气。

因为心里想着事儿,顺手我就把房门带上了,门舌头轻轻一扣,我心一凉。完了!忘了带钥匙。单元门的钥匙也在钥匙串上。不过,比起高昂的士气,这个小插曲,根本不是事儿。

推开单元门,我站住了。雨还不小。

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一胯子远,三步两步就到了嘛。我骂自己一句。

那张肩负历史使命的A4纸,被我顶在脑袋上。我缩着肩,冲进雨夜。

我住在二单元,我要去的一单元的铁门同样也紧关着。没事儿把单元门关上,小区要求这样,目的是防止送外卖的、送快递的直接入户,不安全。

我算计着我隔壁的房间号码,按了门铃。按了八九遍,也没人接听。

在雨夜中,铃声兀自响起,小夜风再一吹,我不禁打了个寒战。现在,我太怕声音了。

但是,别忘了,我不仅叫“二老慢”,还叫“二老狠”。小时候,我敢打比我大好几岁的男孩。我的强项是蔫下手,村头小泼皮欺负我,我拿我爸的小矬刀当弹子,用弹弓射得他嗷嗷叫。好汉不提当年勇,谁知,越长大越窝囊。

我越想越气,对着单元门猛踹一脚。铁门没咋样,却把我右脚的“小老五”挫疼了。我是趿拉着拖鞋出来的。

我又按了两下门铃,还是没反应!我只好悻悻地回家。

雨忽然大了起来。从一单元跑到二单元的工夫,我就淋了个半透。我气急败坏地把那张纸撕碎,丢在雨夜中。

媳妇儿睡眼迷离,半天,才起来解锁。听到单元门“咔哒”一声,我的心里一下子亮堂了。

家门媳妇儿替我留着。我进屋时,媳妇儿不仅在“女生宿舍”门口留下一个松松垮垮的背影,还留下一句“神经病”!

我勃然大怒,“你直接叫我‘精神病’好了!全世界都有病!”

媳妇儿迅疾地转回身。她转身的速度太快了,吓了我一跳。不过,她的声调却是故意压低的:“大半夜的,我不想跟你吵架,让邻居笑话。一个大老爷们儿,天天神神道道的,矫情!”说完,这次是真的进了“女生宿舍”。

虽然我是个大老粗工人,但从结婚那天起,我还真没跟媳妇儿粗门大嗓吵过。人家出生在教师世家,乖乖女。想当初,冲破家庭阻力嫁给咱,入洞房时咱可答应过人家,不许欺负人。还说自己有“两怕”:一怕(媳妇儿)不幸福,二怕(媳妇儿)哭。

我冲进洗手间,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哭笑不得。身上的背心、运动短裤被雨水淋过,湿乎乎地贴在身上——这次我看清了——真他妈性感,肋骨都看得清清楚楚。难怪钢子说,这条儿!你可以当健身“达人”了,上选秀节目。我还不承认呢。现在看来,瘦得离鱼刺不远了。

我恶狠狠地把背心、短裤扒掉,丢进洗衣机。把冷水开到最大,报复似的冲着胳膊、腿、头。

跟被雨淋相比,笑声真不算啥。还因为这点儿破事儿,搞得媳妇儿跟我别别扭扭,太不值了。难道,是我错了?

“你睡你的呗。现在的住宅哪个不是空心砖砌的墙?不然开发商怎么挣钱?怎么盖得那么快?墙壁都是空心砖立着码的,又快又省钱,还省面积。别人能睡,你为啥不能?就你硌楞!”

看来数学老师没白当,道理讲得头头是道。

我忽然觉得自己很无聊。是啊,不就是笑吗,又不是哭。

不过,我心里还是别扭。我知道媳妇儿连珠炮儿似的说这么多,还有重要的话被她省下了,言外之意我懂。“你一个臭工人,难道还是豌豆公主不成?事儿爹一枚!”每次我俩之间的战争,都是由此做导火索。这一套,像她编排好的教案。

今天,这一章她还没讲到底,可能是看我淋得太惨,留了情面。唉!我摇摇头,想让自己清醒点儿,把事儿再捋一捋。

为了更好地解决问题,趁着早上人们里出外进的工夫,我又拿了张A4纸,重新写上要说的。意思没变,但语气更严肃了,还加了好几个感叹号。兜里揣上透明胶带。

贴纸条之前,我还是照例敲了敲那家的房门。没人。

可能我敲门的声音太大了、太急促了,倒是把对面屋的人敲了出来。

“他们家没人!敲什么敲!”门开了,一个女人和狗的卷卷头发一起卡在门缝里。听语气,她压着火儿呢。

“怎么可能?我听见他家天天晚上有人笑。”我也有点儿不高兴了。

没见到天天晚上笑的人,那个女人倒是真的笑了,轻蔑地笑。

“你这人有意思啊。我是这个小区的第一批住户,一直住这儿,快十年了。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我家邻居有没有人,你比我清楚?!”

不管三七二十一,在那个女人歪着嘴角儿的冷言冷语中,我把我的愤怒贴在了那家门上。贴好了,我还不放心,又用透明胶带沿着纸的四边“哧啦哧啦”横竖粘了好几遍胶条。

出了单元门,我听到铁舌头清脆地落在锁槽里,心里一阵轻松,脚步也轻快许多。

接下来的几天,似乎没有动静了。可能纸条起了作用。这么文明的小区,文明人还是多啊。谁玩游戏不是玩儿到嗨呢,表达兴奋也是可以理解的嘛。我忽然对自己的思想转变表示满意。因为我也是文明人。

可是,隔了几天,我刚躺下,还没把气喘匀,笑声又响了起来。我第一反应就是:对门那个女人是那家伙的同谋!

只要我在家,天天晚上,我像蝙蝠一样,竖着耳朵静听隔壁的动静,我已经成为习惯。不然,反而像丢了什么。

有一天,我继续当“蝙蝠”,竟然有了重大发现。

隔壁的家里很吵,但不是来客人很多那种吵,七嘴八舌的,高高低低的,而是他一个人的声音!仔细听,一声高、一声低。不过,确实是他一个人的声音。

我吓得汗毛都竖起来了……他,他,他是不是人类呀?不会是外星人吧。大仙儿?

我钻出被窝,在屋子里巡视半天,发现窗帘后面有一个棍子,是当初装修时干活剩下的。

我开始用棍子敲暖气管子。试试探探地敲。先小声,后大声;先慢,后快。直到相信我的信息他能听见并听懂了,为止。

果然!隔壁的笑声和说话声,小了下来。曾经有一段时间,还相当安静,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我斗智斗勇,终于睡了一个好觉。

第二天,钢子发现了我的变化,眼睛在我脸上扫来扫去,猜我昨晚“涛声依旧”了。

我打了钢子一拳,但心里也是美的,觉得平时不爱看的设备、仪器,在太阳的照耀下那么美,充满硬汉的光辉。

既没跟媳妇儿吵架,也没对前女友相思成灾,只是因为睡不好觉。一高兴,我跟钢子说了实话。

“哎呀!我以为多大个屁事儿呢!不就是笑吗,他做爱我都不怕,他还能24小时不间断?满格电呀?跟你说件事儿,我们家楼下的老太太死了,四五个儿子,老太太活着时没一个孝顺的,死了却来整事儿。请了和尚超度不说,还请了哭丧的,那叫一个死去活来!我听得都直掉眼泪。我说,亲哥!你想想,整整三天啊,因为老太太是零点刚过没的,也就过十分钟八分钟吧,是大三天,我勒个却!我记得我小时候一听哀乐就吃不下饭,现在可好,连诵经带哭丧,你用脚趾头想想……”

钢子悠着脸,两只眉眼明显不在一条线上,看样子真要哭了。

“实在不行,你换个房,租个也行,再不就度个假,说不定回来就啥事儿没了。干受这气,多不值呀!

“对了!我大舅哥有个平房,离咱厂不太远,就是冬天没供暖,得自己烧土暖气。再不,我跟他说说,你搬过去住几个月?”

算了!不用!

钢子这么一说,我倒也觉得是自己太事儿了。跟媳妇儿——不!是媳妇儿跟我怄气怄几天了,想想还是自己这儿出了问题。大丈夫要能屈能伸。

那天是白班。晚上下了班,我特意到大润发超市,买了媳妇儿爱吃的雪鱼。回到家,七七八八地做了红红绿绿好几个菜,还开了一瓶雪花纯生。

媳妇儿一进屋,愣了一下,“你中彩票了?”

“没没没!”我结结巴巴的,顺手提过酒瓶子,给媳妇儿满上一杯。

可是,我高兴得太早了。好日子过了几天,笑声又起,我又犯病了。

我在想,可能,是不是他在跟别人打游戏,跟群里的同伴说话呢。有可能,那伙计戴着耳机。怎么忘了,我也有打游戏戴耳机的习惯,不受外界干扰。起初,是因为媳妇儿天天晚上追磨磨叽叽的韩剧,连哭带号的,我注意力不能集中。后来,我觉得戴上耳机好啊,完全可以沉在自己的世界里,海洋是真海洋,宇宙是真宇宙。老过瘾了!

对呀,我为什么不能戴耳机睡觉呢?

后来,我就这么干了。

还别说,这是个好主意。

戴上耳机,什么声音都屏蔽了。我都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了。

还有,我还学会了根据那个人的时间表走。隐身人不说不笑,我就赶紧睡。隐身人开始发声,我就起来玩游戏。我甚至想过,哪一天,我们一起联手打一场游戏,说不定,我们还能配合得挺好呢。

说实话,在心里,我与他已经和好了。甚至,隐隐地还有了几分期待。

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糙老爷们儿吧,肯定是!别看我叫“二老慢”,但在心里,我还是喜欢干脆利索的爷们儿。连大葱大蒜都不吃,忸忸怩怩,拿五作六,动不动就捏着鼻子、关半个嗓子说话的主儿,我可不喜欢。但是,他在哪儿呢?

有一天,我从单元门出来,见一个男人在我前面十几步远,大大哧哧地晃来晃去,手里提着一瓶白酒、一袋沟帮子烧鸡和绿叶菜。这时,迎面过来他的一个熟人跟他打招呼,他有礼貌地回着哈哈。我的心“咯噔”一下——恋爱时,我也没记得有过心“动”的感觉呀——那声音!对!那声音跟晚上我听到的太像了。

我快走几步,想看一下他到底长什么模样。如果可能,跟他搭个话儿,确认一下。放心!我早就不生他的气了。

那个人“吱吱”两声按了车的遥控器。停在路牙子下边的一辆“泥猴”车车门被他拉开。放好酒和菜,跟车有仇似的,他一脚把油门踩到底,“泥猴”忽地一声窜出去,冒着黑烟,跑远了。

从摇下的车窗,我看到了他模糊的侧脸。三百度近视眼啊,我只能看清到这种程度了。不过,我觉得那个人岁数有点儿大。跟谁比呢?我认识“他”吗?我知道他有多大?笑话!我都有点儿搞不懂自己了。

我愣愣地站在原地,像物业工人正在扒的半死不活的那根木桩子。

十一

后来,我根本没想到,我的境界已经上升到更高的层次了:没有他的笑声,我睡不着了。换句话说:只有听到那瘆人的笑声,我才能像婴儿在摇篮中一样,甜甜地睡熟。

媳妇儿看我一忽好一忽坏。一直想带我去看医生。她说,你别总神叨叨的,就是神经衰弱,倒班倒的。不如让医生给你开个证明,你趁机办个病退得了。

我妈更离谱,让我去看心理医生。我和媳妇儿结婚这么多年,她们俩在这件事儿上第一次达成共识,总是背着我叽叽咕咕泡电话。咋知道?我一进屋,媳妇儿就赶紧提高嗓门儿,收了电话。“妈,没事儿了。天热,注意血压。白天你就别出屋了,晚上去广场跳跳舞就行了。”我就当没听明白、没看懂。

“病退?有个班上,好歹我还能月月有那么多工资呢,还有年节的福利。再说,退了我干啥?我能干啥?”

我对自己认识得很清楚。老死不如赖活着,鸡肋也是肉。我可不退。

一想到退休,我就更珍惜每个上班的日子,连零点班也珍惜得不行不行的。有时,下了夜班,即使睡不着觉,我眼睛也像灯儿似的,欢喜着。有时,每晚睡觉前,还会把脸贴在墙上,好像与隔壁那个隐形人打招呼,“你好!兄弟!”然后,睡不睡觉也没那么重要了,天下要做的重要事儿多着呢。

可是,一连好几天,隔壁的声音却忽然没有了。

搬家了?旅游去了?还是进了精神病院?或者……出了什么意外,死了?

“阿弥陀佛!”我怎么可以这么想。罪过。罪过。

十二

我又恢复了从前的状态,整夜失眠。但与从前不同的是,这次是因为听不到隐身人的声音,睡不着。

那天,在楼下,见一楼的女人在给菜地浇水,我指了指隔壁二楼的窗子问她,听没听过有人在夜里笑。

那女人说:“是呀,是有人笑。”很确定的回答。可是,不到两秒钟,她又含混着说:“好像有吧,我也不确定……我睡觉可死了,别人把我抬走都不一定能醒。”说完,还神秘地嘿嘿干笑了几声。

她指了指那扇窗子。“你是说那间吧?”窗子黑漆漆的。虽然是白天,但有一层米色也许浅咖啡色薄纱窗帘,拉得严严实实。

我俩一起抬头,向那扇窗子望去。

二楼阳台的晒衣绳上,摇着几件黑不黑、灰不灰的衣服。那是什么年纪的人应该穿的衣服呢?不能确定。

我开始播放隐身人的笑声入睡。晚饭可以不吃,像催眠曲一样,每晚最需要的就是它了。

常听说,老年人在床上睡不着,躺在沙发上、开着电视就能睡着。是不是同一个道理?我老了吗,难道?

什么时候用手机录了隐身人的笑声,我竟忘了。

有一次,在班上,我本意是想从手机里翻找一张照片,不知怎么竟翻出了那段音频。我吓了一身冷汗。钢子连忙蚂蟥见血似的凑过来,“什么声音,你做爱的吗?我听听!”

我白了钢子一眼,赶紧收了音频。

这回可好了。放上那段音频,我就能睡得着。不放,就睡不着。真他娘的邪门儿了。

十三

很久没有隐身人的声音了,我倒担心起来。

这时间越长,我越觉得从前的生活是虚幻的。这个人真的不存在?

我开始把这段日子往回推,回到自己最初搬来小区的时候,确切地说,回到第一次听到隔壁笑声的时候。

我仔细分辨着、猜想着,声音有可能传来的方向。我开始怀疑——也许笑声不是来自墙壁那边,而是我家楼上?楼下?对面?对面隔着走廊和电梯,首先肯定不是。

我又敲了楼上。三口之家。男人说话的声音比娘儿还小。家里有一个三四岁的小女孩。小女孩在屋子里跑来跑去,我还能听到男人的劝说:不要跑了!楼下叔叔阿姨会生气的。

楼下呢,是一家五口,老两口、小两口加一个男孩。那三个男人的声音都不是我夜里听到的声音,不是。

关于这些,我是知道的。但是,为了说服自己,我都一一去确认、去排除。

我要绝望了。起初也绝望,一度,是因为恐惧,因为那笑声让我想起《简·爱》中的女疯子。后来,是因为无法摆脱。现在,我觉得是失去了一个伙伴。“说不定,他也在找我呢。”我这么想。

不行!我要找到他!一定!即使他是外星人。

一个雨夜,我大笑着冲出了家门。

媳妇儿听到了关门声,衣冠不整地从阳台上探出半个身子,朝我的背影大喊大叫,“你疯了吗,快回来!”

可是,那声音离我太远了,隔着几里地,好像,中间还隔着大雾。

我头也没回,笑得更响了。

雨,越下越大。

再回头时,我看见媳妇儿站在雨幕中,大张着嘴,却一点儿声音也没有,像电影中的慢镜头。

我的笑声那么响。越来越响,越来越响。扩散出去,又被什么弹回来,在我的身前身后环绕。我几乎被自己的笑声迷住了。

可是,笑着笑着,我一下子就停住了,像触了电——我的笑声,多么熟悉啊!怎么,与那个隐形人的笑声,竟然毫无二致……

猜你喜欢

媳妇儿笑声
帐篷里的笑声
笑声发电机
低调
飞云江
笑声
男猫
小小子儿坐门墩儿
爱上诗意生活
你有20没
坚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