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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元节

2022-10-21荒湖

四川文学 2022年2期
关键词:塑料袋小伙子

□文/荒湖

下午五点半,离下班时间还有半小时,邓林瞥了瞥桌上的台历,转头跟小罗交代了一声。正要起身离开,电话响了,政工科小明打来的,根据局长安排,晚上六点到九点,邓林科长负责参加值守,地点是武汉路与天津路的十字路口。

“明天是中元节,我得回去烧袱包。”邓林直盯着台历,今天是农历七月十四,他在十五日这天用红笔做了记号。他习惯性地皱起眉头,因为眉毛发白,看上去像蘸了白漆的毛笔。“今天是烧袱包的最后一天,不然来不及了!”他又说。

“邓科长,要不……晚上值班结束后再回去烧?”小明是个小伙子,听口气挺珍重他的。

“那不行喽!太晚了,祖人都走了。”邓林随口编了个理由,脸色却涨红了。他老家在鄂西,按照那里的说法,那些死去的亲人,中元节会回来收取纸钱,拿到钱后再离开。其实,在鄂西的风俗里,祖人离开的日子是明天,即中元节的早上,今天是烧化纸钱的日子,一般选在傍晚,只要不超过半夜子时,应该是来得及的。

“……”小明不知说什么好了。

“我已经过五十了,不是说,过了五十岁就不用值守了吗?”邓林反问了一声。

“那是对处级干部……”小明小声说。

“我没时间。”邓林立马提高了嗓门,“你告诉他们,我要回去烧纸!”说完,就挂了电话。

“我都五十岁过两个月零八天了,按照我老家鄂西的说法,我都吃五十一岁的饭了!”他瞪着同事小罗,一边咕哝着,一边走出了办公室。

街上挂满了横幅,一些单位和社区门口或栅栏上,全是花花绿绿的宣传牌和标语,十字路口站着一帮志愿者。他们统一穿着红色马夹,佩戴着红帽和袖章,手上举着小红旗,正在协助交警维护秩序。这是第三次争创文明城市,前后已经耗了八年时间。前两次没成功,这回,市委市政府的决心很大,口号是背水一战。这几天,检查组正在市里明察暗访,各街办、社区和行政事业单位闻风而动,纷纷安排人员到各交通道口值守,二十四小时连轴转。

约莫过了一刻钟,邓林步行回到了家里。他家住的是福利房,当年单位里主持建造的,跟市场价比起来,便宜了一半。家里就这么一套房子,王文一直想离婚,可一想到房子在邓林名下,她就打消了念头。她总是劝自己,老公再没本事,好歹分了套房子到手,不看僧面看佛面,凑合着过吧。

进屋后,邓林径直来到书房,准备写袱包。所谓袱包,就是中元节烧给逝者的纸钱,用纸袋包着,瞧上去像一个个硕大的信封。一周前,他就买好了纸钱和封袋,又是一大堆,装在一只黑色塑料袋里。按照惯例,今天天黑之前,他得把袱包写好,然后送到小区门口的集中焚烧点烧化。

这时,政工科小明又打来电话,局长已同意邓林今天晚上不参与值守,请他明天中午十一点到路口接班。

装着袱包的塑料袋,本来放在客厅的茶几上,王文嫌它碍眼,扔在书桌上。邓林拉开窗帘,让外面的光线照进来,屋里顿时亮堂了许多。他先从塑料袋里抽出封袋,一共是六十只,与信封一个模样,只是规格上要大得多,上面写着“中元大会之期,上奉袱包……包”的字样,后面是接收袱包的逝者讳名,最后才是烧袱人落款。邓林抽出一只封袋,用手捻了捻,简直薄如蝉翼,不像装袱包的袋子。他又皱起了白眉,他娘的,如今的生意人越来越精,完全没把祖人当人。

书房在阴面,光线似乎不够亮,邓林打开了电灯。他将纸钱一股脑儿抽出来,摊放在桌上,是那种打过錾印的土黄色冥纸,味道有点冲。邓林抽动着鼻子,脸色顿时变得安静,眉头也舒展了。他将纸钱齐整整地摞放在桌子一角,顺着拈出一小叠,大约十页的厚度,对折成书信模样,小心地塞入封袋里。

这时已经到了下班时间,街上响起了嘈杂声。邓林似乎没听见,他的心思全在那些袱包上。

手机陡然响了一声,妻子发了微信过来,她说今天是九月一日,晚上有学生家长请他们几个老师吃饭,不能陪他一起烧袱包了。

待六十个袱包全部装好,夕阳已经西斜,一抹余晖落在窗户上,将桌上的袱包映得一片金黄。邓林这才感觉到了热,身上渗着汗,他起身开了电扇,从笔筒里抽出毛笔,拿到厨房的水池里清洗。他的毛笔字还不错,算是童子功,只是很少操笔,每年中元节的时候才露一手。他从橱柜里找出一只小瓷碗,接了半碗自来水,将毛笔放进去,先洗净泡软,然后将水甩干,再倒掉碗里的水,最后回到书房。他重新坐下来,一边铺展着袱包,一边举起毛笔,神色庄重地蘸着碗里的墨汁。

这时候,他想起小时候父亲教他写袱包的情景。父亲只读过几年私塾,一手毛笔字却写得呱呱叫。农历七月十四日这天,父亲总是穿着草鞋,坐在堂屋的板凳上写袱包,袱包码放在饭桌上,屋里弥漫着土纸和墨水的气味。那时候,装袱包的纸袋结实得很,怎么捅都捅不破。邓林趴在父亲后背上,一边闻着父亲身上的烟叶味,一边瞧着他一笔一画地写出那些祖人的名字。父亲每写一个袱包就要介绍这个接收袱包的人。比如,在介绍曾祖父时,说他力大无穷,并拢双腿,在土场上趴下去,然后抬高双腿,轻而易举地将一只石磙夹了起来;比如在介绍祖母的时候,他会说,老人家一辈子生育了我们兄妹七个,从来不请接生婆,每次临盆生产时,自己拿了剪刀在灯苗上烧一烧,随手就把孩子的脐带剪断了,父亲的脐带就是祖母自己动手用剪刀剪断的。不过,父亲说得最多的,还是那个竹篮装笋母抱儿的典故。他一边写着袱包,一边问邓林,竹篮是用什么东西做成的呀?邓林说,竹子做成的。父亲又问,竹子与竹笋是什么关系呀?邓林说,竹笋老了就变成了竹子。父亲笑了起来,摸着儿子的头说,对呀,竹篮是竹笋的爹,爹都老成这样了,怀里还抱着竹笋儿子。

一会儿,书房的地板上铺满了写好的袱包,邓林放下毛笔,低头瞧了瞧,眼睛亮了起来,脸上露出难得的成就感。他俯下身子,将袱包按照次序重新装入塑料袋里,嘴唇抿得紧紧的。

夜幕降临时,他已经吃完了晚饭,拎着塑料袋从家里出来了,裤袋里揣着打火机。他住在武汉路,那个集中焚烧点就在不远处,五分钟就到了。

这会儿,街道亮起了路灯,挂在香樟树和栾树上的一条条横幅,在灯光中闪耀着节庆般的色彩,一辆安装了小广播的皮卡车在武汉路两头来回穿梭,每天早晚各一次,每次来回五趟,大声宣讲刚刚颁布的《市民文明守则》。

从小区里出来时,邓林发现了几个年轻人,戴着红袖章,在街道两边晃来晃去,神色有些诡异。邓林直瞅着他们,又瞧了瞧那辆刚刚驶过的中巴车,眉头皱成了白毛笔。

八年前,市里还没创建文明城市时,到了中元节,邓林就会去街道尽头的湖边烧袱包,邓林所在的城市在鄂东,湖边的方位正好是西边,他将袱包摊放在草坡上,用火机点燃,然后站起来,面朝着鄂西方向,嘴里念念有词。自从创建文明城市后,邓林焚烧袱包的地点,前后发生过几次变化,先是从湖边转移到北边的大泉路,然后从大泉路转移到更远的北京路,两年前,市里作出决定,中元节严禁在街道路边焚烧纸钱,每条街道安放一到两座金属炉子,供市民集中烧化祭奠。

集中焚烧点设在档案馆门口附近,不远处就是武汉路与天津路交叉路口,明天中午,邓林还得去那里值守。档案馆门前的台阶两侧,种着一片万寿菊和鸡冠花,灯光洒在上面,比白天好看多了。来到路口,邓林拎着塑料袋,驻足瞧了瞧,用于焚烧的那只金属炉不见了,三个戴袖章的小伙子正在那里说笑,旁边放着一张桌子和几把塑料椅。

“你们这是?”邓林疾步走了过去,指了指桌子,桌上面堆放着袱包,装在各式各样的袋子里,有的袋里还放着蜡烛和长香。“炉子呢?下午还在的……”

“搬走了……您要烧纸吧?请放在这里,有人会替您烧。”那个胖乎乎的小伙子指着桌子,脸上堆着笑,像弥来佛:“顺便也请您做个登记。”他伸出手来,打算接过邓林的塑料袋。

“有人替我烧?不在这里烧了?下午发的通知呀?为什么呀?”邓林皱起了白眉头,本能地后退一大步,他显然不想将塑料袋交给对方。他瞥了瞥桌子,上面放着一个小本子和两支签字笔,上面已经有人签过字了。

“这几天,不是检查组下来了吗?他们就住在附近的酒店里,白天黑夜都在明察暗访……”对方指了指远处的酒店,那地方灯火通明,像过节一样。“市政府刚刚下的紧急通知,还不到一个小时呢,任何人不得在街道焚烧香纸,统一送到殡葬馆焚烧。”

旁边的两个小伙子立马点头附和。

“这是什么规定?中元节烧袱包是千百年的风俗,怎么与文明创建就冲突了呢?简直是瞎搞!”邓林甩动着塑料袋,又指了指桌子,“登记什么呢?为什么要登记呢?”

“就是做个统计,没别的意思。”那个穿红色短袖上衣的小伙子慢腾腾地站了起来。他和那个戴眼镜的同伴一直在说话,好像在讨论公务员待遇问题,他们都后悔了,那年不该听从父母的话,放弃在沿海的高薪回到内地来。

“我问过了,登记是为了方便市民,你们只需把袱包送过来就行了,殡葬馆里的人会将登记本一并烧掉,反正你们的名字在里面,这样,也省掉了你们一个个在袱包上落款了……”戴眼镜的小伙子笑着解释说。

“这是什么话?我们不在袱包落款,那些祖人能知道是谁烧的钱吗?”邓林指着头顶上灰暗的天空,大声地质问。

“这个烧纸嘛,不就是一点心意吗?收不收得到,谁知道呢?”穿红色短上衣的小伙子低头咕哝道,“再说了,您在登记本上写了名字,然后烧掉,那些阴间的人要是在天有灵,会知道是您烧的。”

邓林转身就走。

“唉,同志,您打算去哪呀?您住哪儿呀?您是住武汉路吗?那您不能走啊,您得把香纸留下来!”那个胖小伙追上来,一把扯住邓林,“不然,我们也没法跟上面交差……”

“我拿回去烧还不行吗?”邓林指了指南边隐约的山岭,“我拿回老家去烧不行吗?”

“您老家在哪里呀?”

“你管我老家在哪?我看你是太平洋的警察,管得太宽哪!”邓林拦住一辆出租车,一头钻进去,沿着武汉路朝着南边的方向驶去。

这时,那辆来回穿梭的皮卡车又跑了过来,喇叭里正在吆喝:“不参与色情、赌博、涉毒和封建迷信等活动,不准在公共场合袒胸露膊,不随地吐痰和便溺……”

一会儿,邓林的出租车到了隧道口,他要去的地方是在山的另一边,那是刚开发不久的城市新区,那里有一片水域。前年中元节,市里刚刚施行集中焚烧袱包时,一些市民将纸钱送到水边去烧化。

隧道口设了一个临时检查站,两名公安人员并排站在那里,旁边竖立着一块牌子:“严禁中元节期间到山南湖边焚烧香纸!”

邓林的老家在鄂西大山里,大学毕业那年,是回到鄂西老家,还是随王文去鄂东,当时他是犹豫过的。王文说,如果不想跟我结婚,你就回你老家去吧。邓林直瞅着王文水汪汪的大眼睛,决定到女朋友的出生地鄂东工作。

结婚后,邓林才体会到母亲没有说错,生儿子只是面子好看,图不到一丁点实际的好处。

他想把母亲接到鄂东住几天,王文不吱声,邓林又说了一遍,王文说,她过来了住哪儿呢?邓林说,就睡客厅的沙发嘛。后来,老太太接来了,王文没给过她一天好脸色,故意不把菜炒熟,没过几天,老太太吵着要走,邓林留了两次,就没留了。将母亲送到长途车站,看到她坐在车厢里,邓林转身跑向路边的水果摊,买了六只橘子和一袋茡荠,钻进车里塞在母亲手上。母亲只要了两只橘子和半袋茡荠,剩下的给了儿子,让他带回给媳妇,还说,小王的肚子里怀着毛毛呢。邓林捏着水果,站在车子外面,一直等到车子启动,母亲一直在里面挥手,邓林没忍住,躲到旁边的汽车后面抹眼泪。母亲回到老家后,邓林打电话到村里,接电话的是父亲。父亲笑呵呵地说:听说你妈在鄂东的那些天,你们天天都是鱼肉招待,不错呀儿子,是个孝子,竹篮抱笋的故事没白讲。邓林说,爸,哪天我也要把你接到鄂东来住上一阵。父亲说,等我卖完手头的竹器再说吧。

那阵子,父亲正在老家一带兜售竹器,家里的房子快垮了,父亲决定好好整修一番,这样儿子儿媳从鄂东回来,就有了像样的地方落脚。父亲六十岁了,整天挑着一担筛子箩筐,在鄂西的大山里叫卖,结果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天里,不慎滚落在大石崖下。

父亲死后,邓林想过把母亲接到鄂东来,王文又不吱声。邓林是个知趣的人,他的心一天冷似一天,心里想,不接过来也好,免得吵架,索性自己积点私房钱孝敬老人家。邓林的工资册在王文手上,他从奖金里偷偷拿出一部分,暗地里寄给母亲,偶尔收点小红包,他都会积攒下来,以备母亲急用。有一年清明节,邓林独自回鄂西祭祖,母亲问,你给我寄钱,王文知道吗?邓林立马涨红了脸皮,吼道:你管她知道不知道,你放心花就是了。三年后,母亲与邻居家老太太因事争执,对方讥讽她说,别看你儿子是个大学生,其实是个摆设,你是让你儿媳妇从鄂东赶回来的吧?母亲一气之下喝了农药,收拾她的遗物时,邓林发现,平时寄给她的钱,老人家一分都没花,全留给儿子了。

父母亲死后,邓林回老家就少了,偶尔回去一次,坐在家门口,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心里空落落的。清明节本应回去的,没有假,后来虽然有了一天假,交通又不方便,实在是太远了,早上从鄂东出发,晚上才能到达老家。这样一来,每年就指望着中元节了,中元节不需要扫墓,可以在异地祭奠。邓林总是提前买好香纸,起先是一小袋,不到十只袱包,后来越来越多,最高峰达到八十只,满满一大袋子。王文觉得没必要,提出过意见,邓林红着脸皮跟她吵。

“你烧得再多,他们也收不到,有什么用呢?”王文说。

“你怎么知道他们收不到?你又没死!”邓林嚷道,眼睛瞅着西边的方向。其实,对于死者能否收到袱包,他也是没把握的。

“你实在要烧,只烧你邓家的,我们王家人,不麻烦你了。”王文年轻时是个要强的人,后来年纪渐长,懂得让步了。每年的中元节,面对丈夫疯狂的祭奠行为,她逐渐学会了沉默,只要不花她的钱,他想怎么折腾就让他折腾吧。

两年前的中元节,市里突然作出集中焚烧香纸的决定,那阵子,正赶上组织部门下来考察,推荐一名副处级干部,局里从上到下都认为,邓林的资格最老,这次非他莫属了,否则天理不容,于是都投了他的票,结果公布名单时,不是他,是他的副手王松,王松与局长是老乡,都是鄂东广济人。那年中元节,邓林买了一大包香纸,在武汉路段的金属炉里烧了半天,后面等着烧袱包的人排着长队,因为等得太久,纷纷催促他,说他太不自觉,烧上这么多,一点公德心都不讲。邓林皱着白眉,仰着头脸吆喝道:啥事有个先来后到,我可是排了队的,我在你前面,我想烧多久就烧多久,你管得着吗?这世道,有多少插队的人和事,你们都管了吗?

当时,王文站在旁边,她觉得丢人,悄悄地溜走了。邓林回到家,从口袋里掏出打火机,砰的一声,砸在地板上,瞪着王文说,下次要是再这样,老子跟你离婚。

王文盯着蹦得远远的打火机,眼里涌出泪水,他娘的,这个一辈子不长进的男人,每年到了中元节,变得特别狠……

邓林只好重新回到武汉路集中焚烧点。

刚刚离开,现在又折回来,他有点不好意思,于是远远地站在街边的栾树下。他往那边瞧了瞧,那个胖小伙子不在了,另外两个还在,穿红色短袖上衣的小伙子一边东张西望,一边整理着胳膊上的袖章;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正在指导一个前来送袱包的老人在本子上登记。那老人,邓林认得,住隔壁小区,叫吴白,跟他算是老乡,也是鄂西人,只是不同县。去年刚刚退休,头发都白了。有一次,邓林在小区门口遇到他,两人还用家乡话聊了半天,邓林劝他退休后回老家的大山里生活,吴白摇了摇头说,唉,老家虽然空气好、水也好,但人不能活在空气中呀,儿子媳妇都在鄂东,孙子也在这里上学了,鄂西那边也没什么亲人,这辈子恐怕就死在鄂东了。

待吴白离开后,邓林从暗处穿过街道走了过来。

“殡葬馆里的人多长时间过来拖一次呀?”邓林将装着袱包的塑料袋小心地放在桌子上,仿佛那是易碎品,桌面上放着两个装着袱包的塑料袋,其中一个就是叫吴白的老乡刚刚送来的。邓林朝里瞧了瞧,看到了“孝子吴白”四个字,字写得不算好,但排得周正。桌子旁边排放着两个大纸箱,里面全是袱包,堆得高高的,齐刷刷的彩色香棍从塑料袋里伸出来,像小型动物的腿脚。

邓林弯下身子,抓起桌上的签字笔,准备在本子上写下自己的名字。这时,他又看见了吴白的名字,连电话号码都写在上面。接着,他又看到了一些他认得和不认得的名字。

“两个小时来一趟,刚刚拖走了一车。”穿红色短袖的小伙子满意地瞅着邓林,他指了指天津路北路,那是前往公墓的方向。

“这个登记……完全是多此一举。”邓林捏着笔,指了指本子,半天没有签字。“上面来的检查组,不至于查看这个登记本吧?”

“上面是怎么考虑的,我们也不是蛮清楚,不过,既然让我们登记,我们就登记呗。”小伙子的脸上露出一副世事洞明的神情,“您老人家就高抬贵手,写几笔吧?实在不行,我来替您写……您贵姓?”

“算了,还是我自己写吧。”

邓林再次弯下身子,盯着登记本,在吴白的下面签下自己的名字。他一边写,一边瞥了瞥纸箱里的袱包:“殡葬馆是怎么安排的?你们能够保证今天晚上烧完吗?这么多!”

“不是今天晚上烧,就是明天早上烧。”戴眼镜的小伙子肯定地说,他从桌子后面走过来,“这个您放心。”

“明天早上烧?那太迟了!我能放心吗?”邓林丢下笔。他的名字没写完,还剩下最后一个“木”字:“我们老家鄂西都是今天晚上烧化,跟你们鄂东不一样……怎么能够等到明天呢?”

“鄂东这边的规矩是明天烧。”两个小伙子一齐笑着说,“可能各地的风俗不一样吧。”

“等到明天,祖人们都走光了!”邓林扔下笔,想了想,又将笔拾起来,直盯着登记本。他又想拿走袱包,可心里想,拿走后,我到哪里去烧呢?他瞧了瞧南面的山岭,隧道口设了临时卡点,严禁市民到山南的湖边烧纸,这天都黑透了,车子又在王文手上……

“今天晚上烧也是有可能的。”穿红色短袖上衣的小伙子立马圆场说。

“你们到底哪天烧?”邓林猛地喊了一声,写完“木”字后将笔扔在桌上。

“我打个电话问问?”对方摇了摇头,拿出手机,瞅着登记本上的号码,给殡葬馆那边打了过去,对方的回答是明天一大早统一烧化,今天晚上的任务是将所有的袱包集中回收,全部运送到殡葬馆露天焚烧炉的广场上。

“那我把日期改改……”邓林重新抓起笔来,从塑料袋里抽出一只袱包。袱包的背面写着“七月十四日化”,他得一一改成“十五日化”。

“你们这些在政府部门工作的人,能不能早点通知我们这些普通市民呢?你们不能这样捉弄老百姓呀!你们得为市民服务呀!那些当官的,他们会把袱包送到殡葬馆吗?我很怀疑!你们就知道折腾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害得我又得改一次!”邓林一边说,一边拉过旁边的塑料椅子坐下来,依次在各个袱包上修改起来:“你们鄂东人呀,就是这样,随意得很,想一曲是一曲,一点规矩都不讲,我在这里生活了快三十年,我算是把你们鄂东人看清楚了!”

穿短袖的小伙子一边点头哈腰,一边帮助他整理袱包。这期间,又来了三伙人,也是送袱包过来的,他们将装了袱包的袋子扔在纸箱里,转身就走。邓林掉头瞧了瞧他们,眉头又皱成了蘸着白漆的毛笔。

在路灯的照耀下,邓林将六十个袱包的烧化日期全都改写了一遍,然后在两名志愿者的协助下,重新装回塑料袋里。

“小伙子,今天晚上你们记得一定要把它们送到殡葬馆去呀,提醒他们明天早上一定要烧呀,可别随着性子来,今天晚上就烧了!本来应该是今天晚上烧的,你们死活要明天烧,我只有改成七月十五日化……你们鄂东人呀,尤其是广济人,唉,懒得说了!”

邓林最后瞥了一眼桌上的袱包,将双手背在身后,摇了摇头,返回家里。没过一会儿,王文也回来了,她显然喝了酒,脸色有些红。邓林说,你喝酒了还开车呀?王文说,我就要开就要喝,怎么哪?我就想撞死算了,撞死了,我还能收到你烧给我的袱包。

邓林指着妻子:“早不回晚不回,我刚刚送走袱包你就回来了,什么意思呀?你是成心躲着吧?你这个女人,下辈子……我看你能投胎成什么玩意儿!”

“我变猫变狗跟你无关,下辈子只要不跟你姓邓的搞在一起就行了!”王文咕哝道。

这时,街道上又响起了电喇叭的声音:“不准随地吐痰,不准随意便溺……”邓林觉得奇怪,宣传车怎么还在吆喝呀?看来检查组是真的下来了。

次日一大早,天才刚刚亮,邓林还在床上,突然接到政工科小明打来的电话,让他赶紧到单位加班,检查组突然提出要来局里抽查,按照局长指示,局机关的人,全体突击加班迎检。小明说,检查组的人不仅要看局里的外围环境和卫生状况,还要检查单位的文明创建台账。邓林蹙眉骂了一声,穿了衣服,连嘴都没洗,开车赶了过去。

邓林所在的科室承担着本系统的执法任务,是局里的要害部门,如何把执法与文明创建结合起来,引导市民提升文明素质,这是他们一直努力的方向。这次检查组过来突击检查,就是要看看他们在这方面是如何做的。

街上雾蒙蒙的,因为开着车,从小区门口拐弯到武汉路时,邓林竟忘了看看那个袱包回收点。沿路上,他又看到了一些戴袖章的人,他们一个个没精打采,像是一宿没睡。一会儿,天越来越亮,街上的车子渐渐多了起来。

刚刚来到单位,小罗随后赶到了。邓林吩咐小罗把历年的工作总结找出来,然后整合成文明创建材料。小罗不愧是个文字高手,不到一个小时,他就整理好了,并打出签样给邓林过目。这时,手机又响了,是老家的理事会会长邓正打来的。邓正告诉邓林,县里决定创建交通先进县,准备新修一条一级公路,要穿过后背山,邓林家的祖坟可能保不住了。

“去年,不是在村子前面修了一条马路吗?”邓林皱着白眉对着手机嚷道,“原来的老公路还能用,修那么多的公路干啥呀?”

“乡亲们也都这么说,可上面根本不听我们这一套。”邓正说,“听说要是评上了交通先进县,国家就会拨好多钱下来……”

“你最好这几天抽个时间回来一趟。”邓正最后交代说。

整个上午,邓林一直恍恍惚惚的,像是还没完全醒过来。他有三四年没回老家了,鄂西鄂东虽在同一省份,给他的感觉,似乎隔着天涯海角。这两年的清明和春节,他原本打算回去看看的,结果都是因为一些临时性事件给冲掉了。其实,自从母亲去世后,他想回老家探望的愿望不是那么强烈了,忍一忍也能过去。

现在,家乡的理事长突然来电话,无非是让他回去签字迁坟,邓林瞧着桌上的台历,嘴上骂了一句。

邓林修改好材料,打印成多份,然后统一送到一楼的办公室码放。这时,检查组还没到,局长在门口等候半天了。一会儿,市文明创建办公室打来电话,检查组不来局里了,临时换了一个单位。

邓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笑的时候,嘴巴咧开了,眉头却是皱着的,而且皱得厉害,小罗直盯着邓科长,像不认识他似的。

邓林看了看表,然后直盯着桌上的台历。他想起昨晚上送走的那些袱包。窗外的天色有些灰暗,似乎要下雨,这样的阴天里,父母亲能收到袱包吗?

这时,小明又来电了,提醒他到路口值守。他放下电话,又瞧了瞧天色,开着车子过去了。

几分钟过后,邓林来到十字路口,交接班的小伙子递给他一个袖章,邓林一边用别针别紧,一边瞧了瞧武汉路的那个袱包回收点,朦朦胧胧中,两个小伙子正举着桌子,另外一个小伙子正在搬运纸箱,旁边停放着一台大货车。

邓林低吼一声,拔腿跑了过去。交接班的小伙子刚刚脱掉红马夹,他一边挥动着小红旗一边喊:“邓科长,您跑什么呀?小心车呀……马夹和旗子还没给您呢!”

邓林像兔子一样灵活地穿过汽车和行人,眨眼间来到了档案馆门口的袱包回收点。那个穿着红色短袖的小伙子正踮着脚尖,准备将纸箱放入车厢里,他扭身瞧了瞧邓林,觉得眼熟,正要跟他打招呼,邓林突然扑向他,将纸箱扯下来,一堆袱包从箱里倾泄出来,邓林低头找了找,很快发现了自家的袱包。

“你们为什么说话不算数?说!为什么?”邓林从塑料袋里抽出一只袱包,声音听上去像嘶吼,又像是哽咽,“你们明明告诉我,昨天晚上送到殡葬馆去,今天一大早就烧化,为什么到现在还没送去?现在都到了七月十五中午了,都十一点了,午时了,祖人早就走了……到底为什么?”

“我们正要送过去呢?您贵姓呀?”戴眼镜的小伙子刚刚在车上放好桌子,他连忙跳下来,打算接过邓林手上的袱包,结果被他推开了。

“你们就是一帮骗子,你们懂不懂中元节的规矩呀?你们就知道自己挣钱,你们不知道那些死去的人也是要钱过日子的,你们什么都不知道!”邓林指着对方,又指了指另外两个小伙子,“你们鄂东人,说话从来就不算数……都是些什么东西!”

说完,邓林拎着塑料袋,掉头朝着值守的十字路口跑了回来,那个捏着红旗和马夹的小伙子一直站在原地,等着他过来接班。邓林冲他摆了摆手,又摇了摇头,将塑料袋丢在十字路口。

这时,穿红色短袖和戴眼镜的小伙子紧跟着跑了过来。他们直盯着丢在十字路口的塑料袋,正打算抢回去,邓林突然展开双手,拦住对方:“你们今天要是胆敢把我的袱包拿走,别怪我不客气!”

两个小伙子立马僵住不动了。

这时,正好红灯亮了,时间是九十秒,天津路与武汉路交会处,是市里的重要交通路口,红灯持续时间老是变化,有时是半分钟,有时是一分钟,有时是一分半钟。邓林瞧了瞧红灯,快速蹲下来,从塑料袋里抽出袱包,并排放在路面上。路口四周很快站满了看热闹的人,并响起了汽车的鸣笛声。戴眼镜的小伙子立马摸出手机。

当红灯时间刚刚跳闪到“5”时,邓林掏出了打火机,袱包很快烧着了。当红灯变成绿灯的一刹那,天气顿时转晴,并陡然间起了风,一股烟雾过后,火焰呼的一声蹿了起来。排在前面的几辆汽车刚刚启动,只好重新停下来,路口响起了密集的鸣笛声。

“邓科长,您这是干吗呀?”举着红旗抱着马夹的小伙子一直在喊他。

负责回收袱包的两个小伙子连忙冲上去,他们一个拦腰抱住邓林,另一个冲到火堆上,用脚使劲地踩踏火焰。街上的人越来越多,一会儿,鸣着警报的警车过来了,后面是一台考斯特中巴车。

当天下午,天又下起了雨,邓林在十字路口焚烧袱包的事,很快传遍了鄂东的每一个角落。大伙都在说,这次文明创建肯定又泡汤了,检查组正准备离开鄂东,结果车子刚好路过武汉路与天津路十字路口时,那里突然燃起一堆大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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