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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信人不知所终

2022-10-21蒋林

四川文学 2022年5期
关键词:永福家村

□文/蒋林

1

蜿蜒的水泥路像一条坚硬的丝带,把一片片土地和一个个山坡连缀在一起,勾勒出田园牧歌的生活气息。道路两旁的白杨树枝繁叶茂,秋叶在暖阳的照耀下散发出丝绒般的金光。一阵秋风吹来,枯黄的叶子翩然而下,停留在铺满落叶的泥土上。一群叫不出名字的鸟儿,在树林里欢快地飞来飞去,叽叽喳喳地闹个不停。这不是欧洲某个风情万种的小镇,这是中国西部的莫家村。这个人口数量由三百八十七锐减到二十六的小山村,离县城南部三十八公里,到省会成都的路程则是二百五十一公里。

我不知道这个村子为什么叫莫家村,尽管我是土生土长的莫家村人。我曾无数次问过在莫家村小学教书的爷爷,他每次都摸着后脑勺说以后再告诉我,但直到他七十二岁那年驾鹤西去也没有回答我。在爷爷弥留之际,我蹲在病床前等候他给我一个答案,但是他的嘴唇一张一合之后便紧紧地闭上。从此,莫家村名字的由来,成为永久谜团。

无论怎样,我把童年时的欢乐、青春时的迷茫,以及远走他乡引发的思念,都献给了莫家村。自从十九岁那年到成都上大学后,我与莫家村的交集便越来越少。读书时,每年寒暑假回去待几个月;工作后,每年春节回去住几天。十年前,我把年迈的父母接到成都一起生活,从此再也没有踏上那片土地。

十年后的这个秋天,我没有任何缘由地独自驾车重返莫家村。当汽车穿行在弯曲延伸的山路上时,我开始怀疑这次回到故土的目的。这里已经没有我的亲人,据我所知,甚至连一个儿时的玩伴都没有。我还在读初中时,他们都陆续辍学漂泊异乡,以建筑工人、理发师、装修小工、餐馆老板等各种各样的身份,散落在天涯海角。思来想去,我觉得唯一的理由是散心,我那颗漂泊太久的心,需要找一个安静的地方停驻。

最近三年来,我的人生沿着一条抛物线逐步下滑,坠入泥潭,沉入深渊。我已竭尽全力,但生活越来越糟糕。两年前,我和每个星期都会大吵一架的妻子离了婚,独自抚养女儿,生活一团乱麻。离婚一年后,我所供职的报社效益越来越差。作为一名副刊编辑,我在单位的地位越渐无足轻重,版面常常莫名其妙地被砍掉。对此,我没有据理力争,领导也放任自流。在钢筋水泥的城市森林里,我感到越来越力不从心。故乡如同母亲的子宫,总能滋养每一个疲惫的灵魂。我必须回到生命开始的地方,寻找继续活下去的动力。

我把车子停在路边,看着明晃晃的阳光,自嘲地笑了笑。我觉得,这个理由更像是一个无趣的借口,否则我会立即调转车头飞奔回成都,回到那个早已心生厌倦的地方。

莫家村一向很安静,记忆中只有过年时的鞭炮声能让它沸腾起来。但是,现在的它犹如一位四十来岁的寡妇,容貌沧桑、内心寂寥。

一路上,我很少看见人,更没发现夹着尾巴寻食的野狗,反倒是偶尔从树林深处窜出一只神色慌张的野兔,吓人一跳。乡村公路修在半山腰上,莫家村人世代居住的房屋,都在山脚下。从村口到家的路上,我只看见一个农夫扛着锄头,低头弓腰地走过。现在是下午两点二十七分,我不知道他是上午锄地晚归,还是吃过午饭后再次出门。我不认识他,所以没有停车打招呼。我想,他也未必认识我。别说后来嫁到莫家村的女人或入赘进村的男人,就算那些看着我长大的人,也不一定认识现在的我。在几千个日日夜夜里,我由一个翩翩少年变成身体臃肿、头发稀疏、眼睑下垂和满脸胡茬的中年。十年前回家那次,六十五岁的堂叔远远地看着我,警惕地问:“你是哪个?”

我说:“我是王小康。”

“你说啥?”他不但眼神不好,耳朵也不好使了。

“我是你的侄儿王小康。”我扯着嗓子眼说。

“你长变了。”他夹着一支劣质香烟,嘴里吐出浓浓的烟雾。

我给堂叔递上一支在他看来十分昂贵的烟,他用原来的烟屁股点燃刚接到的烟,狠狠地咂了几口。一时相对无语。其实,我想告诉他我没有变,但这句话卡在喉咙里,终究没有说出来。

十年来,与莫家村保持着紧密联系的是我的父母。从两位老人的口中,我得知堂叔八年前已经去世,死在一条臭水沟里,五天后才被人发现;我的小学同学王胜两年前成为一位鳏夫,妻子喝农药死后,独自带着一儿一女在湖北打工;村口的张奶奶依然健在,我还在莫家村时她已经六十九岁,现在八十八岁的她儿女都已去世,每天坐在堂屋门前靠晒太阳过日子;莫家村的公路修好了,莫家村的光纤通了;爷爷教了三十年书的莫家村小学,因为没有学生读书成了一片废墟。

这些关于莫家村的故事里,当然少不了王丽萍。

我不只一次听父母说起王丽萍,有时候他们说给我听,有时候是两个人自说自话。除了感慨之外,他们讨论得最多的是王丽萍没有结婚便有了孩子,以及孩子的父亲到底是谁。这么多年过去了,虽然人们议论纷纷、指指戳戳,但事实的真相始终没有浮出水面。

在莫家村,当人们发现王丽萍怀孕时,便开始猜测孩子的爸爸到底是哪个。猜测和议论,缘于王丽萍未婚先孕,并始终保持沉默。在莫家村,未婚先孕是一种羞耻。未婚先孕还保持沉默,便给羞耻蒙上一层神秘的面纱,供人乐此不疲地窥视。王丽萍越是沉默,流言蜚语发酵得就越凶猛。她的沉默和村里人的口水,形成一种强烈而持久的对抗,仿佛大家要用唾沫星子,冲开她紧闭而干裂的嘴唇。

在人们狐疑的神色中,各色人等纷纷成了与王丽萍有染的人。在众多候选人里,村主任成为最大的怀疑对象。那个名叫杜志良的村主任,身材魁梧、声如洪钟、满脸横肉,二十年来横行乡里,欺男霸女。人们当面对他点头哈腰,背地里却把他祖宗十八辈骂了个遍。

我最关心的不是王丽萍与哪个男人有染,而是她现在身在何处。我听母亲说,王丽萍生下孩子没多久便离开了,从此再也没有踏足莫家村。她的母亲刘桂芳走遍方圆几十里,寻遍每一条山沟与河流,都没有找到女儿。那个失去丈夫的妇人又失去了女儿,与身份不明的外孙王永福在莫家村相依为命。村里人鄙夷的目光,吞没了这一老一少的生存空间。

自从王丽萍销声匿迹后,刘桂芳的精神便每况愈下。两条又粗又黑的辫子,变成花白的麻绳垂在佝偻的背上,五十出头的她看起来比村口张奶奶还苍老。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似乎患上了精神病,逢人便问:“你瞧见我们家丽萍了吗?”

“没有呢。”

“她是不是真的死了啊?”她兀自问道。

没有人回答刘桂芳。

王丽萍失踪的前一两年,人们还会安慰刘桂芳几句。慢慢地,大家都嫌她烦,丢下一句“没有”便头也不回地走开。但是,她依然逢人便打听王丽萍的下落,不管对方是否认识她。每年冬天,只要有外出打工的人回来过年,刘桂芳都会抱着越来越大的王永福登门拜访,询问对方是否在某个城市见过王丽萍。当她看见对方沉默地摇头后,才唉声叹气地回到冷清的家里。一次次抱着希望前往,一次次带着失望而归。这样的情形持续了三年,失望堆积成绝望,像一摊淤泥沉积在刘桂芳的心底。

母亲告诉我,王丽萍离家后的第三年年底,给家里写了一封信,汇兑了五千块钱。她在信中让刘桂芳别再寻找她,她今生今世再也不会回到莫家村。她说自己只有一个愿望,让刘桂芳把儿子王永福抚养成人,她会按时把生活费寄回去。王丽萍说到做到,每年都会给家里写信和寄钱,只是寄信和寄钱的地址在不断变换,刘桂芳不知道女儿到底在哪里。

带着这些听来的故事,我的双脚落在莫家村潮湿的田野上,落在曾经生活了十九年的院子。接下来的两个小时里,我在沉思中无法自拔。

离开院子后,我没有回头。我急匆匆地沿路返回,准备开车到鱼镇住宿。从莫家村到鱼镇有六公里路程,开车大约十分钟。我想在天黑之前把疲倦的身体安顿下来。来到村西头的田埂上时,我看见一位老人在菜园里摘菜,几米之外站着一个十来岁的男孩。我一个激灵,想起那是刘桂芳的家。王丽萍的故事如燃烧的血液般涌上心头,紧紧地拽住我前行的脚步。

夕阳好像眨眼之间便隐藏在云层,莫家村被薄薄的暮色笼罩。我慢慢走过去,确定那位偻着背的老人就是刘桂芳。那么,那个男孩应该就是王永福了。我的耳边回响着父亲说过的一句话:“王永福太可怜了,村里每个人都叫他野种。”按照辈分,我应该叫刘桂芳婶子。于是,我轻声喊道:“刘婶。”

她吃力地抬起头,没有回应。

“你是刘婶吗?”

“你是哪个啊?”她的声音很怯懦。

“我是王小康。”

“你怎么回来啦?”她认出我了。

“回来看看。”

“莫家村还有啥看头哦。”她把菜丢在一边,朝我走来。

“随便看看。”

“你爸爸妈妈好不好?习不习惯城里的生活?”她的语气逐渐变得温暖起来。

“他们都很好。刚到城里时不太习惯,后来认识的老年人多了,也就习惯了。”

“你是我们莫家村最有出息的人。”

我沉默着,不知如何接话。

“听说你在报社工作,喝墨水长大的人就是不一样。”她的声调突然降下来,“不像我那个不争气的女子……”

在沉沉的暮色里,我看见刘桂芳抹了抹眼角。但是,她并没有哭泣,取而代之的是哀婉的叹息。

2

这个夜晚,我没有到鱼镇住宿。刘桂芳的哀叹让我在夜色中呆愣着,半天才缓过神来。其实,她没有盛情挽留,是我对王永福和王丽萍的人生谜团太感兴趣,迟迟不愿挪动离开的脚步。后来,我多次挑起话题,尝试着让刘桂芳给我讲讲王丽萍的故事。她好几次欲言又止,内心似乎做着强烈的斗争。我表现得像个无赖,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耐心地听着刘桂芳躲躲闪闪的言辞。后来,她慢腾腾地说:“天都黑了,要不你就在我们家住吧。不过,你现在是大城市里的人,不晓得习不习惯我们这种黑黢黢的烂房子。”

“有什么不习惯?我就是这里长大的人。”我心中窃喜,跟在刘桂芳身后,朝院子里走去。王永福不声不响地跟着我,直到我在屋子里坐下,他也没有说一句话。

刘桂芳住的还是原来那套房子,只是比以前更加腐朽。屋檐开始倾斜,瓦片悬挂在空中,如飘零的落叶。她说这房子已经破得不行了,夏天涨洪水时差点就被山洪冲垮。我说是该修缮一下,不然住着很危险。她没吱声,走进灶房开始做晚饭。因为我的蓦然而至,刘桂芳用菜刀在一长块肉上割下一小块。那是一块烟熏腊肉,她边洗边说,她已经没有精力养猪,这些肉是去年冬天在鱼镇买回来的。我说你一大把年纪,就不用干这些苦力活儿了。刘桂芳有气无力地说,现在啥子东西都贵哟,几个钱一眨眼就用完了。

“王丽萍不给你寄钱吗?”我明知故问。

“她那几个钱,只够他的生活费。”她指了指王永福,僵硬的手指上粘着几根萝卜丝。

王永福安静地往灶膛里添加柴火,一会儿看看外婆,一会儿又看看我。火苗很旺,照得他满脸通红。我嗯了一声,不知如何安慰眼前这个老人。刘桂芳倒是打开了话匣子,幽怨地说起来。

刘桂芳说小康啊,你说我的命怎么这样苦?我还是个姑娘的时候,说媒的人踏破了我们家门槛。但是,我千挑万选却嫁给了王成松。那时候,我觉得他有一门手艺,将来能够挣钱过日子。结婚没多久,我就生下了王丽萍。生下女子后我满心欢喜,但是他却成天黑着脸,一副苦大仇深的样子。后来我才知道,他嫌弃我没有给他生个儿子。你说生儿生女这事儿我能决定吗?如果我能做主,我还想生个儿子呢。既然他那么想儿子,我就给她生一个吧。可是,自从生下丽萍之后,我就再也怀不上了。你说咋就这么奇怪呢?按理说生了头胎后生二胎更容易了嘛。你说我这肚子怎么就不争气呢?如果能生个儿子,他心里的疙瘩就解开了。我经常在半夜里想,这一辈子,老天就只给我安排一个娃,那就认命吧。他好像知道我这辈子再也怀不上孩子了,对我慢慢冷淡起来。最开始那两年,他回家还能多住几天,后来时间越来越短,往往是大年三十回家正月初二就出门,甚至有两年没有回来过年。丽萍十二岁那年,那个狗日的居然老婆孩子都不要,干脆不回来了。那狗日的真不是个东西,你对我有意见可以理解,你打我骂我都可以。可是,丽萍才十二岁呀,他狗日的居然就这么撒手不管了。

大半个小时后,饭菜终于做好。尽管我一再要求简单点,煮碗面条就好。但是,刘桂芳还是做了萝卜丝炒腊肉、青菜汤和白米干饭。对于艰难度日的婆孙俩来说,这算是丰盛的晚餐。刘桂芳招呼着王永福,把堂屋里那张桌子清理下。看样子,他们平常不怎么在堂屋吃饭。王永福依然不说话,独自朝堂屋走去。灯光很暗,屋子里一片昏幽。我跟在王永福身后,踩着他的影子来到堂屋。堂屋本来很宽敞,但是大部分面积被各种农具占据,留下的空间只够几个人围着桌子吃饭。莫家村人基本都是这样,即便像我们家那套二层楼房,常常也塞满了锄头、簸箕、风车等春种秋收的工具。

我对王成松的事有一些了解,现在还依稀记得刘桂芳找我给他写信的情形。二十多年前,我每个周末最忙的不是复习功课,而是帮莫家村人写信。那个年代,村里人与外界联系全靠书信。因为我读书成绩好,而且写得一手漂亮的钢笔字,所以成为最理想的代笔人。有时候,我早上还没起床,就有人在院子里等候。每写完一封信,对方都会啧啧地夸赞。他们的说词惊人地相似:书读得多真好,这孩子将来肯定吃文字饭。朴实的莫家村人早已看透我的命运,后来自己真的成为报纸编辑,每天寂寞地与文字打交道。

现在想起来,刘桂芳给王成松写信时,不像其他人那样说家里如何好,让对方在外安心干活儿,不需要牵挂家里。她说得最多的是问他什么时候回家过年,即便那时候离过年还有八个月。刘桂芳给王成松写信的频率不高,大部分时间是三四个月一封,后来变成半年一封。再后来,一年才写一封。最终,她不再找我写信,因为接连两封信都被退了回来,信封上写着“无人查收”。那一年,王成松没有回家过年。从那以后,这个男人再也没有在莫家村出现过。好像从第二年春天开始,同学们开始嘲讽王丽萍:“你妈生不出来儿子,所以你爸在外面重新找了个女人。现在,你有两个妈啦。”

这顿晚饭吃得很香。这不是说刘桂芳的厨艺很棒,而是我在咀嚼中找到了记忆中的味道。莫家村人的餐桌上总是少不了萝卜、青菜和腊肉,以前经年累月地吃觉得味同嚼蜡,多年以后重新吃又觉得是美味佳肴。刘桂芳似乎找到了理想的倾听者,说完丈夫又说女儿。

当刘桂芳说到“丽萍”这两个字时,我浑身不自觉地颤抖了一下,筷子僵硬地停在碗边。她问,是不是不好吃?我说很好吃。她说那就多吃点。说完,她自顾自地说起来。她说,丽萍这个女子的命,好像跟我一样。她不是个笨蛋,你跟她是同学,知道她读书时成绩不差。但是,她遇到了一个王八蛋爸爸,重男轻女不说,后来干脆把我们娘俩丢在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不管不问了。如果王成松那个狗日的继续挣钱回来,丽萍还会好好读书,说不定就像你那样考个大学,毕业后坐办公室。你不晓得哦,退学那天,丽萍一句话都没说,就像变成了一个哑巴。后来,丽萍就跟着她表哥打工去了。我一直觉得丽萍是个听话的女子,没想到后来她像狗日的王成松一样,丢下儿子就不管了。你看永福这孩子好可怜,每天就跟着我在村子里转来转去。现在莫家村穷得连狗都看不起,人还怎么活?我们家以前那条狗,喂了六年,去年冬天居然不见了。后来,我想它是觉得我们的生活太差,跟着条件好的人家跑了。

刘桂芳三五两下便把一碗饭扒拉完,她抹了抹嘴巴,一声叹息:“我也对不起丽萍。”

“刘婶别这么说,你也不容易。”

“我不该干那些傻事。”

“什么傻事?”

刘桂芳的话像一把利刀,仿佛随时可以划开蒙在王丽萍身上那层神秘的面纱。但是,她没有回答我,唉了一声后,便忙着收拾碗筷回到灶房。我坐在昏暗的堂屋里发呆。其实,刘桂芳刚才说的我都知道,王丽萍从辍学到打工那段时间,我还在鱼镇读书。我关心的是王丽萍后来的情况,她为什么没有结婚便有了儿子,以及王永福的父亲到底是谁。

王永福站在堂屋门口,远远地望着我,眼神里透出胆怯。我问,你知道我是谁吗?他摇摇头。我说,我也是莫家村的人。他看着我不说话。我又说,我和你妈妈是同学,像你这么大时我们就在一起玩耍。他依然对我保持着警惕,但表情比先前轻松一些。我说你过来,叔叔有话问你。他一步一步向我靠拢,站在桌子的另一边。我问:“你想妈妈吗?”

“想。”

“你找过妈妈吗?”

“找过。”

“你怎么找的?”

“写信。”

“我不相信。”

王永福的表情瞬间又僵硬起来,两只眼睛圆鼓鼓地瞪着我。从他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敌视。我有些后悔刚才说的那句话,这样的言辞对一个自卑的孩子来说,是一种莫大的伤害。正在我不知如何重新与他接上话题时,他转身朝里屋跑去。我独自坐着,忐忑不安,烟夹在手指上却没有点燃。几分钟后,他抱着一大堆信封出来。信封很多,从他的胸口一直堆到脖子下面,沉重得似乎要将他压垮。他哗啦一下把上百封信丢在桌子上,气咻咻地说:“这下你该相信了吧?”

我被王永福的举动噎住了,看了他一眼后,转过头盯着那堆沾满灰尘的信件。它们皱皱巴巴地堆在一起,就像一段昏幽而错乱的时光。半晌,我才对王永福说:“都是你给妈妈写的?”

“有几封是给爸爸写的。”

“爸爸?”

“嗯。”

我有些惊诧。王永福的父亲是整个莫家村的秘密,十多年来,那个不见首尾的男人是人们最热衷的谈资,是刘桂芳最难以启齿的话题。王永福怎么会给一个摸不着看不见的人写信?

刘桂芳从灶房来到堂屋,被眼前的情形惊呆了。她忙不迭地数落外孙,质问他把这些信件拿出来干什么,并让他马上放回去。她的表情很严肃,声音硬邦邦的,活像一只老母鸡。王永福仿佛变了个人,大声吼道:“他不相信我找过妈妈,我要把这些信给他看。”我尴尬地笑着说,他说的是真的,我冤枉他了。刘桂芳一声长叹,开始唠叨王永福如何思念他的母亲王丽萍。

被亲生母亲抛弃时,王永福还不到一岁。那个冬天的早晨,大雾弥漫。刘桂芳一觉醒来后,听见隔壁房间里王永福哇哇地大哭。她手忙脚乱地下床,发现王丽萍的房门虚掩着,喊了两声无人应答,便推门而入。房间里很凌乱,好像刚刚被盗贼洗劫过。当她发现王丽萍那个红色箱子和衣服都不见了后,瞬间意识到女儿已经离开。那段时间,刘桂芳两只眼睛的眼皮不停地跳,隐约觉得王丽萍要逃跑,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突然。她两眼一黑,歪倒在床边。

从此,年过五旬的刘桂芳,老泪纵横地扮演着母亲的角色,每天牵着蹒跚学步的外孙,在荒芜的田野上走来走去。她就像盼望庄稼那样盼望王永福快快长大,心想外孙长大了至少可以与自己做个伴儿,一起散步一起聊天。王永福真是个懂事早的孩子,王丽萍走后没多久,就开始咿咿呀呀地喊“婆婆”。刘桂芳听后先是一笑,然后泪水就哗啦啦地顺着脸颊流淌。

日子艰难地过着,刘桂芳彻底对王丽萍死了心,早已做好再也见不到女儿的打算。有一段时间,她没完没了地对熟识的人说,管他妈的,就当没有生那个女子吧。但是,王永福四岁那年,失踪三年的王丽萍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和寄了一笔钱。收到信和钱后,刘桂芳高兴得快要疯了,逢人便乐呵呵地说找到王丽萍了。村里人没有多大反应,平静地说着“找到了就好”。那时候,王永福还没有上学,写不来字,刘桂芳走了六公里路到鱼镇,在邮局门口花一块钱请人给王丽萍回了一封信。她兴高采烈地对女儿说,家里一切都很好,王永福聪明伶俐、白白胖胖,再过两年就上小学。信的最后,她没有忘记叮嘱女儿早点回来过年。她说:“这几年你不在,我和永福年都过不好。别人家都欢天喜地,只有我们家冷冷清清。今年你回来后,我们家就热闹了。”

当回信塞进邮筒那一刻起,刘桂芳就开始等待王丽萍的回信。让她怎么都想不到的是,一个月后等来的却是自己所寄出的那封信,上面写着“无人查收”。刘桂芳问送信的邮递员为什么会无人查收,那个腼腆的小伙子说,可能王丽萍换了单位。刘桂芳“哦”了一声,脸色便沉下来。她不甘心,第二天又走六公里路来到鱼镇,花一块钱请人给王丽萍再写一封信。当信塞进邮筒后,她又开始等待,甚至晚上做梦都梦见邮递员送来王丽萍的回信。但是,当她再次见到那个小伙子后,接到的依然是自己寄出去的那一封,上面还是写着“无人查收”。这次,刘桂芳没有问为什么会无人收信,弓着背缓缓地往回走。王永福似乎从外婆的神情中看见了结果,沮丧地蹲在院子的角落里默不作声。

这种从兴奋到失落的情形,在接下来七八年里一次次上演。王丽萍每年都会给家里写信和寄钱,但是刘桂芳始终不知道女儿身在何处。每一封写着“无人查收”的回信,都把这个日渐苍老的女人打入冰窖。只是与王成松相比,王丽萍消失得不够彻底,至少那一封封来信和一笔笔汇款表明她还活着。王成松则不一样,他到底是死是活,无人知晓。

当王永福开始读小学后,他便开始用扭扭捏捏的字给妈妈写信。但是,每一封信都毫无意外地退了回来,信封上冰冷地写着“无人查收”。这个从小便失去母爱且不知道父亲是谁的男孩,表现出了惊人的执拗,无视那一封封退回的信件,坚持每个月给妈妈写一封信,然后交给外婆从鱼镇的邮局寄出去。偶尔,他也会给爸爸写一封,只是从未寄出去过。王永福找不到收信地址,更找不到收信的人。

作为一个以文字为生的编辑,我能想象那一个个歪七扭八的字,无不诉说着一个孤儿对父母的想象和思念。刘桂芳无奈地说:“写不来的字,他都用拼音代替。如果拼音也写不出来,他就用符号代替。”

“永福很聪明。”我说,“读书成绩应该很好。”

“再聪明又能怎样?”刘桂芳说,“丽萍不回来,他始终都是个没爹没妈的孤儿。”

刘桂芳的语气很平静,我的内心却掀起一阵波澜。我绞尽脑汁,想要帮助刘桂芳和王永福,即便知道自己有心无力。

我终于把夹在手里的烟点燃,烟雾在莫家村的夜色里,荡漾出奇怪的图形,最终消失在夜晚的静谧与虚无。刘桂芳说:“你怎么学会抽烟了?王成松那个狗日的以前烟瘾也很大。”

“我经常出差,在全国各地跑。”我答非所问,“下次出差时,我到信封上那个地方看一看,希望能够找到她。”

我拿着最近的那封来信,认真地记下王丽萍所在的地方。

“你真是太好了,我和永福都谢谢你。”她差点哭出来,“我半截身子都埋在土里了,她原不原谅我都无所谓,她回不回来看我也没有关系,只是永福才十来岁。”说着,她拉起围裙在眼角擦了擦,然后又说:“永福,快谢谢叔叔。”

“谢谢。”

“要喊叔叔。”

“叔叔。”

“你要说,谢谢叔叔。”

“谢谢叔叔。”

我看着眼前的婆孙俩,半天说不出话来。

3

我一宿未眠,满脑子的王丽萍,把睡眠碾压成玻璃渣子,尖细的棱角刺激着脆弱的神经。大山深处的莫家村弥漫着潮气,躺在濡湿的床上,好几个小时都没有一丝暖意。我在浓郁的夜色里翻来覆去,为自己的谎言而焦虑,觉得自己不该欺骗这对孤苦无依的婆孙。事实上,我压根就没去过信封上的那个城市,暂时也没有到那里出差的计划。但是,在当时那种情形下,我不这样说又说些什么呢?后半夜,我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问道:“王丽萍呀王丽萍,你到底在玩什么把戏?”

王丽萍比我大两岁,但我们是同一年入读小学,而且六年中有四年都是同桌。六岁那年,她生了一场大病,差点丢了性命。我不清楚那是什么病,只知道治病时间长达两年,我们也阴差阳错地成为同学。我们住的地方离莫家村小学有一公里路程,每天上学下学都形影不离。于是,村子里那些闲来无事的人便取笑我们,说我和王丽萍是娃娃亲,将来是两口子。读小学时,我们听不懂这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上初中后,他们的取笑便在我和王丽萍之间产生了奇妙的化学反应。我慢慢觉得,她对我很有好感,并多次用言语和行为给予暗示。

多年以后,当我想起青春年少时的种种行为,依然为自己不解风情而懊恼。这样的懊恼来自我内心里喜欢王丽萍,自己却一次次错失机会。如果让我选一个女人结婚,我认为天下的女人都比不上王丽萍。

读初中时,我和王丽萍不在一个班。她在一班,我在二班。但是,我们依然每天上学下学一路相随。父亲给我买了一辆飞鸽牌自行车,我每天早上载着王丽萍到学校,晚上她再坐我的自行车回来,一路上总是充满欢声笑语。初一下学期那个春天,在经过一片凹凸不平的马路时,她突然从背后紧紧地抱住我。那是个黄昏,天边的夕阳正温柔地抚摸着复苏的大地,路边的油菜花黄得刺眼。我鼓励她说,别怕,这两个小土坑难不倒我。她在我身后没吱声,双手依然紧紧地箍着我,即便车轮走上平坦的路面也没放手。第二天上学路上,她突然对我说:“你真好。”

“为什么?”我问。

“你每天都送我上学下学。”

我轻松一笑:“反正我有车。”

这样的情景和对话,在我和王丽萍相识的十六年里,只出现过一次。虽然她后来还是坐在我的自行车后面,但是从未从身后抱过我,也没有说过感谢的只言片语。

那年暑假,王丽萍有一半时间在我家度过。她每次都带着课本,慢悠悠地朝我走来,与我坐在一起学习。那学期考试我全年级第一,她说有不懂的地方就请教我。我为她勤奋好学感到十分开心。但是,她总是心不在焉,眼神经常从课本游离到我身上。被我发现后,她又慌乱地盯着课本,白嫩的脸蛋上透着红晕。我纳闷她为什么突然变得矜持起来,不像以前那样有说有笑。

开学前一天,王丽萍离开时,仿佛有很多话要说,但嘴巴多次张开又合上。后来,我问她还有哪里不懂吗?她一愣,慌乱地摇头,说都懂了。然后,她跳了出去,跑着离开了。

再次见到王丽萍,已经十八个月后。

那年九月,王丽萍没有出现在学校里。开学那天,我在她家门口喊她,喊了十多遍都无人应答,便骑着自行车走了。三天后,我才听刘桂芳说,王丽萍打工去了。听到这个消息后,我内心空落落的,就像丢失了那支最喜欢的钢笔。

从那以后,我便独自骑着自行车,穿梭在莫家村与鱼镇之间。真正的惆怅和伤感在四个月后到来,那天刘桂芳找我代笔给王丽萍写信。她在信中对王丽萍说,第一年出门没有挣到钱,过年就不用回家了,来回的路费很贵。她噼里啪啦地说完,我一笔一画地写。每一个字都写得那么艰难,每一个字都让我感到失落。我用了整整一百二十八天,才知道自己原来对王丽萍早已充满好感和眷恋。从那一刻起,她的音容笑貌常常潜入我的梦中。

第二年,我为刘桂芳代笔,给王丽萍写过两封信。写完第二封信后,我就开始等待她回家的那一天。从农历冬月开始,每天回家路过刘桂芳家时,我都要朝院子里望一眼,希望看到王丽萍的身影。接连五十多天里,每一次我都失望而归。

希望出现在放寒假的第二个星期。当我看到王丽萍时,离大年三十还有三天。那天上午,弥漫的大雾填满了莫家村的每一寸空间,冬日的阳光始终无法穿透雾霭照射下来。我在村西的田埂上走来走去,一副思考人生的样子。其实,我的眼神不断地瞟向不远处刘桂芳的家。昨天晚上,我家那条老黄狗嗷嗷地叫了好一阵子,我妈出去看了一眼,说是王丽萍回来了。

上午十点过,王丽萍终于出现在我的视野。看到她的那一瞬间,我的眼神慌乱成一道闪电。我看了看她,立即又把目光对准菜地里的青菜。天气很冷,雪白的霜把原本绿油油的菜叶压得奄奄一息。片刻后,我又抬眼看着王丽萍。她安静地站在院子里,仿佛也在偷偷观察我的一举一动。我想转身逃跑,但已无处遁形。莫家村这么小,我又能跑到哪里去?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拖着机械的双脚朝她走去。

离王丽萍还有十来米远时,我停了下来。那是菜地的一角,萝卜的叶子被鸡啄得精光。我木讷地站着,半晌才为她送去微笑。她也笑了笑,但没说话。一年多时间没见,王丽萍变了。她烫着黄色的大波浪头发,穿着紧身牛仔裤,外面套一件红色呢子大衣。即便隔着十多米远,我还是能够清晰地看见她化着浓厚的妆。她文了眉毛、画了眼线,脸颊涂着厚厚的粉底,两片猩红的嘴唇格外醒目。我有些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女人,就是日夜盼望的王丽萍。她黝黑亮丽的长发、眉清目秀的面容以及美到极致的脖子,不失时机地浮现在我的脑海。我下意识地垂着脑袋,看见自己的裤腿被露水打湿,鞋子上沾满泥土。我发现自己的样子真是滑稽,脸一下子滚烫起来,恨不得找个缝隙钻进地里。慌乱之下,我结结巴巴地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晚上。”

“什么时候走呢?”

“过了年就走。”

我把双手插在裤兜里,紧紧地握成一个自卑的拳头。我不知道还能说些什么,心里渴望她能主动对我说些话,即便是敷衍了事地关心一下学习成绩。但是,她始终不愿多说一个字。我们好像是初次见面,每一句话都是试探。我突然想起儿时村里人取笑我们是娃娃亲,现在的样子真有点像相亲的场面。一对青年男女从路的两头走来,相互打量和审视。

“我回去做寒假作业了。”我嗫嚅道,“如果有时间,到我家里来玩吧。”

“好。”

还未等我挪动脚步,她便转身朝屋里走去。她像一道红色的幻影,消失在冬日的雾霭中。

离开莫家村到成都前,这是我最后一次看见王丽萍。

我还在莫家村时,王丽萍又回来过几次,但每次都想方设法躲着我。后来,我多次如法炮制,在她家门口溜达和转悠,不过都没有看见她。我觉得她就躲在窗户背后,只要看见我的身影就闭门不出。我想,这或许与我贸然地给她写信表达爱意有关。

帮莫家村人写信的那些年里,我觉得自己写得最认真的,就是刘桂芳给王丽萍的每一封信。我总是一厢情愿地认为,王丽萍能从我的笔迹中,读出我对她的想念。后来,我意识到自己的可笑和徒劳,便忍不住偷偷记下她的地址,给她写了三封信。从第一封信开始,我就向她表白。但是,从第一封信开始,我收到的都是拒绝。

第一封信寄出去两个月后,我收到了王丽萍的回信。她在信中丝毫不提我对她的爱意,一个劲儿地劝我好好学习。她说我聪明好学前途无量,她说我天生就不应该在莫家村生活,她说我一定会考上大学在城里找个好工作。

我对她的鼓励视若无睹,依然用笨拙的语言对她掏心掏肺地示爱。但是,第二封信寄出去后便石沉大海。我不甘心,继续写第三封信。在信中,我重温了载着她上学的快乐时光。我以为,这样可以唤起她的记忆,毕竟她曾经对我心存爱慕。

这一次,我等来的不仅仅是拒绝。那个心心念念的女孩,从我的生命中彻底消失了。两个月后,学校收发室有一封我的信。我心潮澎湃地跑去取,发现那就是我给王丽萍写的第三封信,上面写着“无人查收”。对我来说,王丽萍从此不知所终,尽管我依然帮刘桂芳一封一封地给她写信。

4

回忆如冰窖,我的每一个毛孔都被冰霜封堵。五点刚过,我便起床,坐在冰凉的晨曦里抽烟。这个时节,莫家村的天起码要六点半才打开。一个半小时里,我一共抽了十六支烟。隔壁的刘桂芳和王永福,以及流落异乡的王丽萍,他们的影子在我的脑海里飘来飘去,就像在演绎一场剧情复杂的皮影戏。

天刚亮时,刘桂芳就起床了。大门吱呀一声,我便听见院子里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她对圈里的鸡鸭说,你们也都起来吧,多去找点吃的,多下几个蛋。然后,我的耳朵里传来翅膀扑闪的声响。接着她又说,你整晚都在盯着那些贼娃子,现在天亮了赶快睡会儿吧。然后,我听见那条干瘪瘦弱的小黑狗呜呜地叫了两声。

尽管刘桂芳再三挽留,让我吃了早饭再走,我还是决意告别。我的钱包里还有九百元现金,临走时给刘桂芳拿了五百。她执意不要,我坚持说这是给王永福的见面礼。她便接受了,并真诚地对我表达谢意。我真的不需要她如此郑重地感谢,我觉得这是自己应该做的。

背上行李,我爬了大约半小时,才来到山腰的公路上。整整十年没有走过这条路,竟然累得我上气不接下气。或许,我走得太急,仿佛想用最快的速度逃离莫家村。但是,当我发动汽车后,却迟迟没有离开。双手握住方向盘,我的心情久久难以平静。十来分钟后,我终于明白自己待在这里到底想干什么。重返莫家村已经十多个小时,我依然没有搞清楚缠绕在王丽萍身上的是是非非。我终于承认,这次重回故里的真正原因,是想了解王丽萍的故事,打探她的下落。

我在后备厢里拿出饼干和矿泉水,匆匆填饱肚子。然后,我像个前来踩点的窃贼,猫着身子潜回村子里。从父母的口中以及昨晚与刘桂芳的交流里,我知道莫家村还住着七八户人家。这些人我都比较熟悉,他们都找我代笔写过信。哪家哪户的人员构成,以及这些年来的家长里短,我基本上都知道。而且,他们都信任我,什么话都让我写在纸上。此刻,我想找一下还在莫家村的人。虽然王丽萍的故事不方便说,但我觉得总能从与他们的交流中,发现蛛丝马迹。

为了不让刘桂芳看见,离她家较近的三户人我没有去。我绕着小道,从我家背后穿越一片竹林来到村子东头。据我所知,这里还住着四户人家。他们分别是村主任杜志良、八十八岁高龄的张奶奶、年过四十的董小娥和瘸着一条腿的肖大明。杜志良那里我决定不去,他五年前喝醉酒后掉进路边的粪坑淹死了,家里只剩下六十多岁的妻子和一个傻儿子。更何况,在大部分怀疑的眼神里,他就是王永福的亲身父亲。

遗憾的是,我挨家挨户走访了张奶奶、董小峨和肖大明。两个半小时里,我费尽心思想要打听王丽萍的事情,结果绕来绕去弄得我口干舌燥,也没有获得一点有用的信息。他们好像都知道我要前来,事先经过商量保持着统一的口径。每当我触及这个话题,他们都顾左右而言他,不是回忆过去就是感慨未来。在他们心中,曾经的莫家村什么都好,现在的莫家村什么都不好,将来的莫家村屁都不是。

5

回成都的车开得很慢。

我身体漂浮内心空虚,脑子里乱哄哄的,双腿软得没有力气踩油门。我在每一个服务站都停下来休息,站在路边看着一辆辆汽车呼啸而去。从莫家村到成都,二百五十一公里路耗费了五个小时。当我穿梭在熟悉的大街小巷时,已是傍晚时分,橘黄的街灯掩盖了每一个行人脸上的苍茫。

父母对我突然返家感到惊奇,忙着给我准备晚餐。我没有告诉他们要回莫家村,而是撒谎说到另外一个城市出差一个星期。当时,我以为自己会在故乡的田野上转悠几天,把身心浸润在田园的气息中。我自己都难以相信,第二天便急匆匆地返回,就像我第一次离开莫家村那样急不可耐。一阵狼吞虎咽后,我把困乏的身体重重地丢在床上,一觉睡到第二天上午十点。

我本来向单位请了五天假,所以根本不用去上班。父母都不在家,他们每天把孙女送到幼儿园后,都会在小区附近的一个公园里散步,与来自天南地北的老人,聊那些说过无数遍的话题。他们对现在的生活非常满意,老两口聊天时经常感叹,没想到这辈子还能在这么繁华的城市定居。如果说他们对晚年生活还有什么隐忧,那就是我的婚姻大事。我与妻子结婚时,他们不赞同,觉得妻子不够通情达理;后来,我与妻子离婚时,他们还是不赞同,认为妻子是个踏实持家的女人。三十多年来,我在他们一贯的反对中,擅自做了很多决定。我不知道是对是错,但是从未后悔过。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无所事事。每天睡到上午十点,然后是吃饭、看书,或者到附近的街巷走走看看,下午到幼儿园接女儿。每当我在高楼大厦之间徘徊时,都会想起莫家村,想起王丽萍和王永福。第三天,我凌晨五点便莫名地醒来,突然想写下莫家村的故事。于是,我兴奋地爬起来,点燃一支烟便打开电脑写起来。在噼噼啪啪的敲击声中,王丽萍母子和整个莫家村,便在电脑屏幕上流淌开来。

从凌晨五点到深夜十点,我沉浸在二百五十一公里之外的那个乡村,思绪在记忆与现实中穿梭。莫家村的人和事,在我的脑海里不断地翻腾。这篇八千三百六十二个字的文章,耗费我整整十七个小时。

这篇文章,彻底击碎了我,掏空了我。

天气越来越冷,雾霾越来越严重。我过着一成不变的生活,上班下班,阅读编稿,周末陪女儿在家玩耍。某一天,当我站在窗前发呆时,猛然发现天空飘舞着雪花。我告诉女儿后,她高兴得像只活泼的小鹿,欢快地在每一间屋子来回奔跑。

从到成都求学那一天算起,十六年过去,我从未见过这个城市下雪。我突然想起小学六年级时,莫家村下了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据年长的人说,那是莫家村有史以来最大的雪,整整下了三天三夜。每一棵树每一幢房子都被大雪包裹着,整个村子一片欢腾。尤其是我们那帮十来岁的孩子,恨不得在每一个角落都堆一个雪人。我和王丽萍在田间地头四处乱窜,捧着地上的雪撒向对方。

看着天空恣意飘飞的雪花,我踱着步子来到书房,准备给王丽萍写一封信。这是个荒唐的决定。在网络发达和智能手机普及的时代,谁还用这种老套的方式,联系一个多年不见的人?我却要在大雪纷飞的季节里,给远在广州的王丽萍写信。我之所以这么做,一是希望通过书信唤起她对过往的回忆,二是除了从王永福那里获得她的地址外,我没有其他任何方式可以联系上她。

端坐在书房里,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两页白纸,却找不到钢笔。别说钢笔,就是圆珠笔、铅笔都不知道散落在哪里。我的记忆里,手写已是非常遥远的事。平常编稿和写作,我都在电脑上完成,与外界联系全靠打电话和发微信。

我来到楼下,在小卖部买了一支钢笔一瓶墨水,铺好纸沏好茶,抽着烟开始给王丽萍写信。可是,当一切准备就绪后,我发现情绪散乱得如空中飘舞的雪花,扑簌簌地落下却无法堆积成让人兴奋的积雪。我有太多话要说,但不知从何说起。我感觉每一个点都能下笔万言,但大半个小时过去后,笔和纸都安静地躺在书桌上。后来,黔驴技穷的我变着法子把之前写的那篇文章改成了一封信,焦点集中在刘桂芳和王永福在莫家村的孤苦和无望,以回忆我和王丽萍青春年少的往事和这些年对她的牵挂结束。洋洋洒洒地写下来,竟然把整整两页纸写得满满当当。

这不是我写得最好的文字,语言生硬、叙述混乱,更重要的是字写得张牙舞爪。那手漂亮的钢笔字,彻底报废。落笔的一瞬间,我抬头望着窗外,树枝上已然挂着棉花一样的雪朵。天气预报说,这几天全国普降大雪。我希望王丽萍生活的城市也能下雪,因为我在信中回忆了莫家村有史以来的那场大雪,以及我们肆无忌惮地在雪地里撒野的情景。

我在网上查了一下,离家最近的邮局有两公里路。我把写好的信折起来,揣在上衣口袋里,准备到邮局寄出去。出门时,我妈问我去哪里,我说出去看看,难得下这么大的雪。她说把孩子带上吧,我犹豫着答应了。外面很冷,女儿穿着羽绒服,戴着帽子围着围巾,打扮得我快要认不出来了。我逗她:“请问小姑娘,你来自哪里呀?怎么不像我们这里的人。”

“莫家村。”她格格地笑。

“莫家村在哪里呀?”

“不知道。”

“你怎么知道莫家村啊?”

“奶奶说的。”

我牵着女儿的手,沉默地走在满地积雪的大街上。我很想与她说说话,却不知道说什么。路边的枯树静静地站着,屏住呼吸等待每一朵雪花降落在自己身上。我们慢慢地走着,脚下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走过两条巷子,穿过一座立交桥,再跨过一个十字路口就到邮局了。在立交桥下,女儿问我:“我们去哪里?”

“邮局。”

“去邮局干什么?”

“寄信。”

“信是什么?”

“就是把想说的话写在纸上,交给对方看。”

“哪个把信送给那个人呢?”

“邮局啊。”

“哦。”

我们继续走着。

在十字路口,我指着不远处的邮局对女儿说:“那就是邮局。”

“你这封信是写给哪个人的?”

“一个朋友。”

“我还以为是写给妈妈的呢。”

我愣在原地,悲伤莫名地涌上心头。我扭头看着街道的另一边,一串热泪滑了下来。我不想让女儿看见自己哭泣,慌乱地在脸上抹了一把。离婚后,妻子去了另外一个城市,与成都相距三百多公里。最近大半年,女儿没有与妈妈见过面。

“绿灯亮了,该我们走啦。”她牵着我,朝对面走去。

然后,我开始了漫长的等待。

这个雾霾重重的冬季,任何一种结果对我来说都是一种安慰。但是,我没有收到王丽萍的回信,寄出去的信也没有退回来。每天晚上回家,我第一件事情便是打开报箱,但里面总是空空如也,狭小的报箱像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

6

三月初,我的人生迎来巨变。

我想请假去广州寻找王丽萍,主任问我请多久,我说一个月。我预感到这趟寻找之旅会很困难,所以预留了充裕的时间。那个该死的胖子,眼睛鼓得像盛夏的桃子,直愣愣地瞪着我。然后他说,你应该安心工作。停顿片刻,他接着说,你应该注意自己的工作态度,最近几个月请假太多了,单位里很多人颇有微词。我说我知道,但是这一次有重要事情要办,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请假。他摆了摆手说,绝不可能,这么多年来,我从来没有给人批一个月的长假,除非你是孕妇。请问你怀孕了吗?说完,他诡异地笑了。

第二天,我递交了辞职申请,默默地走出办公室,告别了工作十二年的单位。看着车水马龙的大街,十二年来的记忆瞬间被喧嚣淹没。我开着车,慢悠悠地走在回家的路上,盘算着即将到来的广州之行。回家后,我在书房里呆坐了大半个小时,才意识到自己丢了工作,成了一个无业游民。

第三天,我便起身前往广州。

与上次一样,我对父母说要到外地出差一个月。他们没有怀疑我这次出差时间怎么这么长,一个劲儿地叮嘱我,在外要照顾好自己,不要因为工作忙就不吃饭。作为一个来自莫家村的农家子弟,我在成都有房有车,有一份在他们看来无比体面的工作,所以,他们对我说的任何话做的任何事都深信不疑,只有女儿气嘟嘟地问我:“你怎么又要出差?”

“爸爸要工作。”我真不知道哪来的勇气对女儿撒谎。

“你走了,哪个陪我玩呢?”

“爷爷奶奶。”

“他们总是跟一群老头老太太聊天,我一句都听不懂。”

我苦笑一声,闷声闷气地收拾行囊。几件衣服,几本书,简单得不像要到另外一个城市。收拾妥当后,我便急匆匆地往外走,飞机两个小时后起飞,留给我的时间不多。当铁门沉沉地关上后,我站在楼道里,感到一阵空虚和失落。声控灯突然熄灭,楼道里黑咕隆咚。我跺了跺脚,灯重新亮起来。我掏出钥匙转身打开门,进屋把女儿搂在怀里,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争取尽快把事情办完,几天后就回来。”她紧绷的脸上立即绽放出绚丽的花朵,要求我与她拉钩。我们的小手指相互勾着,她一边摇晃着小手一边唱道:“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谁是小楼梯。”

我问:“小楼梯是什么意思?”

“就是要被人踩啊。”她得意地说。

我在女儿额头上深情一吻,然后噌噌噌地下楼,跳上街边一辆出租车朝机场飞奔而去。

这个城市的拥堵简直让人忍无可忍,但又不得不忍。我恨不得汽车长出一双翅膀,像鸟儿那样飞越高楼大厦和拥堵的街道。好在走出市区后,路上还算顺畅。从家里到机场,我前前后后用去一个多小时。我是最后一个通过安检和踏上飞机的人,刚坐下来乘务员就开始广播本次航班马上起飞。

两个多小时里,我都处于失重状态。飞机每一次遭遇气流引发的颠簸,都弄得我五脏六腑翻江倒海,差点快要吐出来了。我把座椅上的免费杂志、报纸翻了一遍,依然心神不宁。我又拿出保罗·奥斯特的《幻影书》,他是我最喜欢的作家,所写的每一个字都让我着迷。但是,这一次他用文字精心构造的迷宫,始终无法吸引我。我一直在迷宫门外徘徊,根本无法进入其中。当我看到戴维·齐默的妻儿死于一场空难之后,便彻底放弃了阅读。从第一行字开始,我就知道这是一本好书,只是不适合今天的我。

我拘谨地靠在椅子上,双臂环抱,两眼微闭。我很困乏,但又无法睡去,千头万绪交织在脑子里,就像千万只苍蝇那样狂乱地飞舞。

下飞机后已是傍晚时分,每一丝夕阳都透出温情。王丽萍工作的地方在郊区,我在机场坐上一辆出租车,绕过市区直奔目的地。一路上,我都紧紧地闭着眼睛。虽然我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但是我对它的繁华和气派都不感兴趣。我只想去郊区那家服装厂,找到那个多年不见的女人。出租车司机是个四十岁左右的女人,她不断地通过对讲机与同行说话。我听不懂粤语,但那一声声低沉的叹息告诉我,他们在说着一些并不开心的事。

当汽车停留在王丽萍工作的服装厂门口时,天色已经暗下来。斑驳的大门上,五个字的工厂名字只剩下三个字,好在掉的两个字是“服装”,还能让我准确地判断出王丽萍就在这里工作。门口不断有人进进出出,每个人的胸前都挂着一个牌子。他们或有说有笑,或神情呆板。我给门卫室那个中年男人递了一支烟,向他打听王丽萍。在交流中,我听出了他的四川口音,便与他攀老乡套近乎。自从得知我们是老乡后,他对我的警惕便慢慢解除。我告诉他,我是王丽萍的哥哥,这次来是给她送从老家带来的东西,因为弄丢了电话号码,所以只有顺着地址找过来。一支烟抽完,他完全相信了我的说辞,在厚厚一本工人名单中找到了王丽萍,并准备给她的寝室打电话。他咧嘴笑着说:“你来得真是时候,她刚刚下班,应该在寝室里。”

我笑着对他点点头:“她给我说过上下班时间,这个点儿她都在。”

他打电话的时候,我又拿出一支烟抽起来。我刚把烟点燃,他就挂了电话。我忙不迭地给他递上一支,他一边咂巴着烟一边说:“你等会儿吧,她马上就出来。”

“你说是她哥哥找她吗?”

“没有,我们一般都说门口有人找。”他尴尬地笑着,然后问我,“要不要我给她再打个电话说一声?”

“不用。”

我接连说了好几声谢谢,搞得对方有点难以承受。然后,我踱着步子来到门外。大门有一个拱形门廊,门廊挡住了一部分光线,在右边形成一个暗角。我忐忑地站在角落里,等待着王丽萍的出现。我不知道她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旧日的记忆在脑海里不断地翻涌,就像大海里一波又一波随风翻滚的惊涛骇浪。

正在我思绪飘飞时,一个女人远远地走来。她穿着灰色短衫和牛仔裤,长长的影子在灯光下摇摇晃晃。我一眼便认出那就是王丽萍,尽管她已经不再是记忆中的那个女孩。她的身材、容貌和穿着都变了,但直觉告诉我,她就是来自莫家村的王丽萍。我立即变得紧张起来,内心设想的无数个打招呼的用词,全部忘得一干二净。就像十多年前在王丽萍院子门口看见她时一样,我再次想到了逃离。不同的是,上次是自卑,这次是慌乱。但我马上意识到,自己辞掉工作坐着飞机,千里迢迢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就是为了找到王丽萍。她现在就朝我走来,难道要临阵脱逃吗?

王丽萍站在门口,左右环顾。

我站在原地,静待她的眼神投射到我身上。当她扭头看见我时,身影摇晃了几下。我立即向她挥手,她没有回应,依然死死地盯着我。我们就这么对视着,好像都在记忆中寻找对方的影子。大约一分钟后,我看见她转过身去,往厂子里走了两步。但是,我还未来得及喊她的名字时,她又转身大步向我走来。

“是你啊,你怎么来了?”她的声音变了,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

“出差,刚好路过。”我不知道这样回答能否赢得她的信任。

“你怎么知道我的地址?”她迈着细碎的步子,向我靠近了一些。

“半年前,我回了一趟莫家村。”我终于拔掉脚下的钉子,勇敢地向她走去。

此刻,我和王丽萍之间的距离不超过一米,近得可以看见她脸上的皱纹,近得能够闻到她身上关于莫家村的气息。

7

从广州回成都的航班是晚上八点四十五分起飞,我在璀璨的灯火与朦胧的夜色中,告别了驻足两天的城市。两天时间太短,我逛不完这个城市的大街小巷,但足以能够了解一个女人十多年来的心酸与坎坷。当我见到王丽萍并听完她的故事后,一刻也不愿意在这个城市停留。她笑着对我说:“多玩几天吧,我陪你到处逛逛。”

“我很忙,回去还有很多事情需要处理。”我婉言谢绝。

王丽萍没有到机场送我,临走时交给我一个信封。但是,她要求我上了飞机才能看。我问为什么,她说到时候你就会明白。

飞机准点起飞。

我盯着窗外,看着工作人员被抛在身后,看着楼群越来越矮小,看着机翼穿过稀薄的夜色直插云霄。我没有像来时那样失重和头晕,但内心空虚得仿佛自己只剩下一张皮囊。当飞机在万米高空孤独地飞行时,我才想起王丽萍给我的那个信封。于是,我从怀里掏出来,想看看里面到底是什么。

这是一个白色的信封,上面没有任何字迹。我打开它,发现里面还有一个信封。当里面的信封刚抽出一半时,我便明白那是我去年冬天给王丽萍写的信。我把它完整地拿出来,发现信封被打开过。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这说明王丽萍看过我写的内容。撬开信封口后,里面有三张纸。我迫不及待地把它们抽出来,铺展在逼仄的餐桌上。前两张是我自己写的,第三张上面写着一句话:我配不上你。

没有抬头,没有结尾。但我知道,这是王丽萍写给我的。我沉默着把它折好,重新放回信封。我歪倒在座椅上,想起王丽萍的坎坷命运和颠沛流离,泪水止不住地流淌。

在聒噪的工厂门口,我与王丽萍经过短暂的错愕后,终于接纳了彼此。两天时间里,除了上班之外,她都与我一起。我们在附近的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聊一些陈年旧事和生活现状。我率先打开自己,毫无保留地告诉她自己离婚、失业的事实,也与她分享女儿的乖巧可爱。大部分时间里,她都不插话,安静地听我唠唠叨叨。第二天傍晚,她提议到茶楼坐坐。坐下不久,她便直截了当地问:“你是不是想知道我的感情生活?”

我点了点头。

“我没有感情生活。”她看着绿茶在水杯里慢慢下坠,“但是,我可以告诉你王永福的父亲是谁。”

我的眼神躲躲闪闪,没有勇气正视王丽萍。从她的话语中,我隐约感觉到她的脸上刻满屈辱。为了掩饰自己的慌张,我想抽支烟。我刚把烟衔在嘴里还没来得及点燃,她便慢悠悠地说起来。

8

悲伤从十六岁那年夏天开始,便在王丽萍的心里生根发芽,并长期沉积在心底。那年暑假,王丽萍都生活在母亲的喋喋不休中。那个失去丈夫的女人,在精神与现实的双重压力下举步维艰,总觉得整个家庭随时都会崩溃。王丽萍的学习成绩不差,刘桂芳却想方设法让她退学。但是,刘桂芳从未把“退学”二字挂在嘴边,她像只不知疲倦的苍蝇,在王丽萍的耳边诉说家庭的困境和生活的艰辛,以及女孩子不用读那么多书的现实意义。

刘桂芳总是这样对王丽萍说,你爸真是个猪狗不如的东西,怎么这样不负责呢?他就算不管我,也得对你负责呀,你可是他亲身女儿。那个狼心狗肺的家伙,为了与外面的女人鬼混,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难道他就没有想过,谁给你拿钱读书呢?谁给你拿钱付生活费呢?谁给你拿钱置办嫁妆呢?不过,女孩子读不读书倒是无所谓,长大了就嫁人,嫁了人就生娃。你看我们村的女孩子,有几个读过书?我前几天还在想,你算是读得比较多的了。

这样的话说一两次,王丽萍可以理解为母亲因为生活窘迫而有感而发。但是,刘桂芳好像没完没了似的,早上起床后便把这些话挂在嘴边,深夜两个人坐在院子纳凉时还在重复。有天晚上,王丽萍对摇着蒲扇的刘桂芳说,下学期我就不上学了,读那么多书真没用。刘桂芳听闻后一阵沉默,手中的蒲扇慢慢地躺在脚边。半晌,她用蒲扇狠狠地拍了一下大腿,打死了一只叮咬自己的蚊子。然后,她幽幽地说,这几年,村里的年轻人在外面打工挣了不少钱,我觉得你不比他们差,也不会比他们挣得少。

一股寒气从王丽萍的心底升起,酷暑中的她全身冒出鸡皮疙瘩。一次试探换来了陷阱,她只有闭着眼睛往自己挖的坑里跳。那一刻,王丽萍明白母亲确实铁了心想自己辍学打工。在浓郁的夜色里,她借着遥远的星光,终于看清刘桂芳贪婪、愚昧的真面目。

王丽萍不知道父亲为什么不再回家,不知道他是否真的重组新的家庭。后来,她猛然明白,那个生性老实的男人是被妻子逼走的。虽然王成松有一门手艺,但是靠下苦力挣不了多少钱。每年回家,王成松都会听到刘桂芳的风言冷语,说他没有村子里的某人挣得多,甚至还不如那些在外进厂的女人。王成松消失的前一年,整个春节都在与妻子吵架。最后,他无奈地对妻子说,你到外面进厂吧,我在家里种庄稼和照顾丽萍。这句话犹如一个炸弹,搞得整个家庭乌烟瘴气。刘桂芳指着王成松的鼻子骂道:“你他妈的不是个男人,像只乌龟一样缩在家里有什么出息?”

春节之后,王成松背着行囊孤独地远去。那一次,他没有像往常那样叮嘱妻子照顾好家庭和孩子。走到院子外面时,他转身回来搂着门口的王丽萍说:“你要好好读书,争取将来考个大学,不要再回莫家村。”王丽萍认真地点点头。只是,她没想到这是父亲对自己说的最后一句话。更残忍的是,父亲的愿望第二年便化为泡影。王丽萍初中就辍学,哪有机会读大学。最开始,王丽萍埋怨父亲小肚鸡肠,像母亲说的那样不像个男人。但是,随着年岁渐长,她慢慢知道,母亲的戾气实在容不下任何一个热爱生活的人。

王丽萍就像她父亲那样,在外打工并未挣很多钱。外出打工后第一次回家,她一路上都在寻思着如何应付刘桂芳,她知道母亲会没完没了地盘问自己的收入。走进莫家村口时,王丽萍决定回家第一件事情,便是把身上仅有的五千元钱全部交给刘桂芳,至于她要说什么就听之任之。但是,当她敲开家门时,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番让他感到羞耻的情形。刘桂芳并不知道王丽萍什么时候回家,当她看到女儿出现在门口时,十分惊讶和慌乱。她语无伦次地问:“你怎么突然回来啦?”

“回来过年。”说着,王丽萍绕过刘桂芳往里屋走。推开里屋房门时,她看见一个男人的身影在另外一个门口,他一边整理衣服一边往外跑。尽管灯光朦胧,她还是看见了,那个男人是村主任杜志良。

“刚才那个人是谁?”王丽萍只是想求证一下,她希望母亲不要说出杜志良的名字,那样就可以自欺欺人,认为自己看花了眼。

“杜主任。”刘桂芳半天才说出这三个字,然后她又慢吞吞地解释,“村子里在修公路,你那个狗日的爹跑了,我们家没有出劳动力。我知道你快要回来了,所以让杜主任来算一算,我们家到底该补交多少钱。”

王丽萍没有听清刘桂芳后面的解释,当她听见“杜主任”时,羞辱完全占据了她的大脑,搅乱了她的思维。她把行李一件一件地从箱子里拿出来,眼泪啪嗒啪嗒地往箱子里掉。从那以后,刘桂芳在王丽萍眼里除了贪婪和愚昧外,更是一个无耻的女人。母亲的形象黯然失色,就像院子里的一地鸡毛和满地狗屎。但是,她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杜志良带给自己的伤害绝不仅仅于此。那个男人与不知廉耻的母亲合谋,联手毁了王丽萍的人生。

从十八岁那年开始,刘桂芳便开始张罗女儿的婚事。在外打工这些年,追求王丽萍的男孩子很多。不过,那些来自天南地北的追求者,全部被刘桂芳拒绝。她嫌弃有的人在外省太远,她嫌弃有的人家里太穷。每当王丽萍说起有人在追求自己时,刘桂芳从来不问女儿的想法,直截了当地问对方的家庭状况。二十三岁那年,王丽萍的生命里迎来一个她认为再也不能错过的男孩。小伙子名叫万峰,来自湖南,在一家电子厂当车间主管。他们在一次聚会中相识,他对她展开了热烈的追求。在大半年时间的交往中,她对他充满好感,觉得是个适合结婚成家的男人。那年回家,王丽萍把万峰的照片交给刘桂芳时,她看都没看便说:“你嫁那么远,将来谁为我养老送终?”

“他对我很好,我也觉得他不错。”

“你要学你那个混账老爹?嫁到外地一走了之,将来就不管我了?”

王丽萍与刘桂芳爆发了激烈的争吵,最终的结局是王丽萍被限制出门。从此,她便不知道万峰的下落。后来,当她再次到广州获知他的消息时,知道他已经结婚,并在一次打架斗殴中犯下过失杀人罪,锒铛入狱。

刘桂芳变得越发暴戾乖张,为了防止女儿逃跑,她把王丽萍锁在家里。那个春节,王丽萍就像一只绝望的鸟儿躲在笼子里,透过窗户看着人们喜气洋洋地走家串户。大年初二,王丽萍听见院子角落里有人说话。她倚在窗口竖起耳朵偷听。十来分钟后,她明白来者是杜志良,说话的内容是提亲。当时,王丽萍像泄气的气球,软塌塌地贴在窗户上,嘴里轻轻地喊了一声:“万峰。”

杜志良前面生了五个女儿,一心想要儿子的他,终于在四十四岁那年如愿以偿。但是,这个名叫杜鸿远的儿子有先天性智力缺陷,整日傻乎乎地在莫家村游荡。杜鸿远没有上过学,不讲规矩不懂世事不知羞耻,经常当着男女老少的面拉屎撒尿。那个飞扬跋扈的村主任认为,即便儿子傻不拉几,凭着自己积累的财富,将来能够为他讨个老婆。

但是,杜志良的如意算盘打得并不好,随着村子里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嫁在本村的女孩越来越少。眼看着杜鸿远已经二十四岁,依然一个人傻乎乎地在莫家村的田野里乱窜,杜志良心急如焚。后来,他利用刘桂芳对钱财的迷恋和两人媾合的关系,打起了王丽萍的主意。让他感到惊喜的是,刘桂芳竟然答应了这门婚事。杜志良给刘桂芳的承诺是十万元现金,确保她终身衣食无忧老有所养。

那天下午,当王丽萍从刘桂芳嘴里听到杜鸿远这个名字时,知道自己这辈子完蛋了。

从大年初二开始,接下来的两三个月时间里,王丽萍和刘桂芳进行着一场明枪暗箭的战斗。她们似乎都愿意拿生命做赌注,进行一场角力。不过,王丽萍最终败下阵来。

后来,身心疲惫的王丽萍向刘桂芳投降,她说:“我答应这门亲事吧。”说完,她蹲在墙角里号啕大哭。哭到泪水流干声音沙哑后,王丽萍提出最后的要求,她不想这门婚事被外人知道。杜志良豪爽地答应,他让王丽萍先住进他家与杜鸿远生活,然后出钱在城里为他们俩买套房子,从此远离莫家村。

春暖花开的季节,王丽萍悄然住进杜志良家。

第一天晚上,王丽萍和衣而睡,双手环抱蜷缩在床角,斜着眼睛偷偷地盯着杜鸿远。尽管她无可奈何地答应这门婚事,但是骨子里不能接受被这个傻子侵占。出乎意料的是,杜鸿远扭扭捏捏地躺在床上,嘿嘿一笑后倒头便睡。听着傻子沉重的鼾声,王丽萍并未放松警惕,担心他突然袭击而来。可是,杜鸿远整个晚上都没有醒来。

第二天晚上,王丽萍依然早早上床,全副武装地等待傻子睡觉。跟昨天晚上一样,杜鸿远对着王丽萍嘿嘿笑了几声,又弓着身子背对着她进入梦乡。王丽萍发现,这个傻子仿佛对自己还心存芥蒂,远远地躲着。后半夜,她终于在困倦中迷迷糊糊地睡去。

后来的十几个夜晚,王丽萍与杜鸿远都相安无事。她明白了,这个傻子根本不懂男女之事。王丽萍心中的石头终于落地,开始琢磨着以后的生活。她期盼着杜志良兑现在城里买房的诺言,那便是她逃离魔窟的最佳时期。在王丽萍的计划里,一旦与傻子在城里生活,她便能轻松逃脱杜志良和刘桂芳的监控。

这样的幻想在一个燥热的夜晚破碎。

那天晚上,王丽萍吃过晚饭便回到屋里睡觉。现在,她觉得那张宽大的床才是最安全的地方。躺在床上,她不用看杜志良一家人的脸色,也不会遭到杜鸿远的伤害。王丽萍坐在床沿上,听见堂屋里杜志良对着傻儿子吼道:“你没有脱过她的衣服?你没有亲过她的嘴巴?”王丽萍不知道杜鸿远怎么回答的,她只是听见杜志良接着又对傻子吼道:“今天晚上,老子手把手教你怎么做。”

王丽萍浑身颤抖起来,她像一条狗那样爬到床上,用被子严严实实地把自己包裹好。她不知道杜志良还对杜鸿远说了些什么,只听见杯子、碗筷陆陆续续砸在地上的声响。每听见一次响声,她都会哆嗦一下。无助的王丽萍,只能祈祷杜志良多喝点酒,最好被酒精醉死永不醒来。但是,当房门“哐当”一声打开后,绝望将她完全包围。

遍体鳞伤的王丽萍终究没有逃脱杜志良的魔爪。她的衣服被撕成布条,她的嘴巴被床单堵塞,她的头发被抓扯成一团乱麻,她的脸蛋被扇了五个手指印。最终,她的嘶喊和泪水都被一床被子严实地捂住,所有反抗都变成了屈服。杜志良鲁莽地进入王丽萍的身体,就像肆无忌惮地践踏一片绿油油的麦田。

在绝望的谷底挣扎,耗光了王丽萍的精力。那个夜晚的后半段,她在虚脱中睡着了。醒来后,她发现杜志良和杜鸿远都不在身边,皱皱巴巴的床单盖不住自己一丝不挂的身体。她穿好衣服下床,晃晃悠悠地来到门前。门被锁着,她怎么用力都打不开。此刻,王丽萍才明白自己再次被囚禁。从自己家到杜志良家,她始终没有逃脱被囚禁的命运。

从清风拂柳的春天到空气燥热的夏天,王丽萍被囚禁了三个多月,直到她肚子里播下罪恶的种子。那一百多个悲伤的夜晚,杜志良取代了杜鸿远。这头愤怒的野兽,厚颜无耻地对王丽萍说:“即便孩子是我的,但也必须把鸿远叫爸爸。你知道吗?我怎么可能绝后呢?我不能对不起老祖宗,我丢不起这个人。”

得知自己怀孕后,王丽萍再次想到离开这个肮脏的世界,结束充满羞耻的人生。但是,狡黠的杜志良早已拿走了房间里所有可能用于自杀的东西,一根像样的绳子都没留。王丽萍想大哭一场,可是泪水早已流干。

一个星期后,王丽萍灵机一动,用肚子里的孩子做筹码,迎来了重见天日的转机。那天晚上,她隔着紧闭的房门威胁杜志良,如果不让她回家,她就弄死肚子里的孩子,或者将来通过亲子鉴定告他强奸。杜志良害怕了,屁滚尿流地打开房门与王丽萍谈了大半个小时。他一改往日凶神恶煞的态度,和颜悦色地与王丽萍讲道理、谈条件。杜志良承诺,只要王丽萍保住肚子里的孩子和不到法院告他,他马上兑现当初的诺言,给刘桂芳十万元现金以及为她买一套房子,而且房子的所有权归王丽萍。为了逃离魔窟,王丽萍完全配合,欣然答应。

凌晨时分,王丽萍趁着夜色溜回家里。当她出现在刘桂芳面前时,首先遭到的便是呵斥:“你怎么回来了?”

“我逃回来的。”王丽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我受够了。”

王丽萍开始了漫长的哭诉,把在杜志良家遭受的磨难全部告诉刘桂芳。刘桂芳傻眼了,她不相信王丽萍。她问:“你说的都是真的?”

“如果有一句假话,我便遭天打雷劈。”王丽萍的喉咙沙哑得快要说不出话了。

刘桂芳哭了。她哇哇地号着:“这是哪辈子造的孽啊?”

王丽萍的记忆中,这是母亲这辈子最悲伤的时刻。刘桂芳的哭泣和泪水,深深地打动了绝望中的王丽萍。但是,这种来之不易的感动,很快就消失殆尽。半个小时后,刘桂芳的哭泣终于停下来,她抹了一把老泪说:“把孩子生下来吧。”

“我还要把这个孽种生下来?”

“不生下来,又怎么办呢?”

“我要去医院打掉。”

“如果把那姓杜的逼急了,把这事儿捅出去了,我们还有什么脸面在莫家村过活?”

“这是我的事,与莫家村那些乌七八糟的人有什么关系?”

“如果村里都知道了,你将来还怎么嫁人?”

“那我这辈子就不嫁人。”

刘桂芳把一连串“如果”摆在王丽萍面前,但都被一一化解。她转而又说,“既然都这样了,就把孩子生下来吧,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以后,人们最多说你嫁了一个傻子,不会说你被狗日的杜志良糟蹋了。人这一辈子啊,名声很重要。”

“你懂得什么叫名声了?”

“生下来吧。”

“打掉。”

“生下来吧。”

“打掉。”

“生下来吧。”

“打掉。”

“你这不是要我的命吗?我这条老命不值钱,我就给你吧。”

“你这是把我往绝路上逼吗?”王丽萍摔门而出,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王丽萍蹲在房间里,面对一片漆黑,坠入绝望的深渊。

接下来的几天,刘桂芳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守候着身怀有孕的王丽萍。每隔几个小时,杜志良都会在刘桂芳院子门外的田埂上转悠一圈。站在窗户背后,王丽萍看得一清二楚。那个卑鄙、丑陋的身影,让她感到恶心。

在黑暗中挣扎的王丽萍,做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她要生下孩子。这是一场豪赌,赌注是王丽萍的整个人生。无论输赢,她都将永远逃离莫家村;无论输赢,她的灵魂都将永远无法安宁。王丽萍明白,她必须生下孩子,这样才有机会逃离杜志良和刘桂芳的监控;她必须生下孩子,一定要杜志良和刘桂芳一起,与自己承受永远无法消除的罪恶。

9

两个多小时里,我坐在万米高空回忆着王丽萍的讲述,心如刀绞。她坐在茶楼里握住水杯眼神愣怔的样子,一直定格在我的脑海里。直到飞机落地带来的猛烈冲击,才把我的思绪从飘忽的回忆中拽出来。当所有人都争先恐后地走出机舱后,我才拖着一副躯壳往外走。

现在是深夜十一点,空气中飘浮着黄色颗粒物,呛得我使劲地咳嗽。我打开手机,边走边给王丽萍打电话。拨通那串号码后,我听到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

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我盯着屏幕,确认手机号码无误后再次拨打,听到的还是那句“您好,您拨打的电话是空号,请核对后再拨”。

行李从我的肩膀滑落,沉重地砸在地上。看着行色匆匆的人们,我始终迈不开回家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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