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和创造小说中迷人的诗性
——韩东近期中短篇小说片论
2022-10-21石华鹏
□文/石华鹏
一、崭新的短篇
耳顺年纪上下,韩东重现中短篇小说写作的江湖。此时距他20世纪90年代集中写作中短篇过去20多年。那20年韩东写长篇、导电影、导话剧,当然也写诗,20年中诞生的沉甸甸的作品让他功成名就,声名远播,身边不乏一些文学青年跟随。六十岁之后,很多知名作家开始“刀枪入库马放南山”的日子,不再走出写作的舒适区,不再挑战写作的难度,开开会,写写随笔,接受访问,提携后辈……享受一个著名文学前辈受到拥趸和尊重的乐趣。
但,韩东是个例外。当有的作家如鸟儿爱惜羽毛般爱惜自己那一点浮名而放弃写作上的新尝试和新冒险时,韩东却谦逊地称自己是一个文学“新人”——重新开始中短篇写作的人。他称自己的中短篇写作是“折返之路”,即折返回去承续过去的短篇写作之路,但这份谦逊中又包含着巨大的写作野心和不满足不罢手的劲儿,他说:“我们不仅要写短篇,而且得写崭新的短篇不是?把小说当成艺术来做,当成作品来做的。”
“写崭新的短篇”,一个漂亮且具有艺术诱惑力的宣言,既对读者宣言,也对自己宣言。
从2019年7月开始,韩东在中短篇写作的路上一骑绝尘,不到两年就写出了近20个中短篇,这些小说在一些重要或不重要的文学刊物上次第绽放,刊发出来后迅速被选刊转载。一时间,韩东的小说遍地开花,打开微信上的刊物目录或者翻开刊物,总能与韩东的名字相遇,如此高的刊发频率、转载频率,让人有一种似异军突起和王者归来的感觉。
一个重要问题来了。这些作品是崭新的吗?给人崭新之感吗?
《小说选刊》副主编顾建平遍览各个刊物的中短篇,他有发言权,他说:“韩东小说是近年来中短篇写作的一股清新风。”(大意)著名评论家李敬泽也说过:“韩东改变的不仅是小说的艺术观念,还启发了人们对转型期复杂经验的整理与表达。”
看来,韩东近期的中短篇小说确实有崭新之气象。
现代小说历史三五百年,短篇小说的内容和形式被一代代大师比如海明威、福克纳、卡夫卡、卡尔维诺、契诃夫、鲁迅、沈从文等人不断拓展、不断求新求变之后,要“新”谈何容易?
昆德拉说:“小说的精神是延续性。每部作品都是对它之前作品的回应,每部作品都包含着小说以往的一切经验。”的确如此,所谓的新是一种写作思维和写作技艺延续性之上的发现和发明。无中生有是一种新,但更多时候它是一种凭空捏造,任何人都能做到,但有中生无,从已经存在的事物中创造出新事物来,这个实存的新事物早已存在你内心,它被你发现并创造出来,从而成为一种从未出现的全新事物,这个新是昆德拉所谓的“延续性”的新,是小说真正的难度,是想象力与洞察力结合的新。
韩东深谙此道。如果你有心,会发现他的这批中短篇背后,投射着一些大师的影子:福克纳的精准和细腻、卡佛的日常性叙事、卡尔维诺的通透等等。或许韩东不承认(或没意识到)这些作家的作品构成了他小说的师承,但他文本中那种深入叙述肌理的特质无疑与那些大师是相通的,他们之间构成了某种小说基因的“延续性”。综合即创造,在这综合的“延续性”之上,韩东的中短篇有了自己的新:(一),一种彻底的简洁的新小说。故事结构清晰,不耍花招,语言简洁有力度,但最后总是将人带入存在的复杂性、模糊性和神秘性中。(二),一种包含了化日常为神奇的艺术酵母的新小说。由日常新经验转化为小说艺术,是韩东手中自己独创的艺术酵母的功劳,梦幻、荒诞、错位等艺术酵母使了无意义的琐事发酵,散发出巨大而神秘的力量。(三),一种特有的让人亲近的平易近人的新小说。现代小说在人性幽暗的象征、意识流、暗示、晦涩的叙事泥沼中折腾成高冷的形象后让人难以亲近,韩东这批短篇有“拨乱反正”的意思,让现代小说有了另一幅面孔:平易近人,讨人亲近,这无疑是一种小说美德。(四),一种即时性和自主性超强的新小说。所写均为当下的即时性生活,屏蔽了回忆或历史,但又有极强的艺术封闭性和自主性,说出了社会学和政治学都无法说出的东西。
如果要为韩东小说的崭新特质找到一个理由的话,我以为是韩东身上那种对待艺术的可爱气质——永不满足,永远期待新的杰作诞生。他说:“我几乎所有的小说写完后都会感到不满意,觉得遗憾,但不会往死里去修改,甚至也很少重读。我总是寄希望于下一篇”,“我觉得,最终我是会写出品质让自己满意的短篇小说的”。
二、小说的诗性
有时候,当我们用抽象概括的方式提炼一个作家一段时期作品的特质(也就是捷克小说家斯维拉克所说的“把饱满的果实变成干果”)时,我们知道这是一种对待艺术的粗暴和冒险行为,因为艺术的果肉和果汁会在“提炼”中流失;但有时候这种方式又成为我们将一个作家同另一个作家区分开来的方法,成为我们判定一个作家作品艺术水准高低的标尺之一,所以抽象概括作品的特质实则是对文本耐读性的一种考验,那些不耐读的作品会被抽象概括的行为碾成艺术性粗糙的粉末随风飘散而不复存在。
韩东的这批中短篇(《佛系》《去厅里抽烟》《我们见过面吗》《峥嵘岁月》《幽暗》《动物》《老师和学生》《大卖》《两人一鬼》《临窗一杯酒》等等)在耐读性上通过了考验,无论初读还是重读,艺术的分量不仅会存在,还会增加,而让作品增值的是这些小说中迷人而独特的诗性。没错儿,这批作品的艺术特质是诗性。
昆德拉将诗性定义为一部小说所能“接受的最高苛求”,他还提出“小说是关于存在的一种诗性思考”。这里提到的小说的诗性,是广义的,“不是指将小说抒情化”,昆德拉明确指出“小说是反抒情的诗”。诗性是一种艺术追求的范畴,可以说,艺术的高级属性是诗性。小说的诗性是指小说的灵性,是轻逸之美,从语言到现实到意象都朴素而脱俗,它的对立面是小说的通俗性、庸俗性和媚俗性。对读者而言,诗性是精神的彼岸,是“诗无达诂”,是一种触及内心和灵魂的审美冲击力。简言之,诗性是作品艺术性高低、强弱的刻度。
韩东作为一个重要诗人,他把高贵的诗歌拉回到日常生活中来,平民主义、口语表达、节制抒情、剔除晦涩的隐喻——他的诗歌为现代汉诗确立了一个“平民式”的语言维度;而作为一个求新求变、把艺术追求放在第一位的小说家,韩东赋予了小说一种迷人的诗性——日常生活的诗性化艺术化过程。在韩东这里,与其说诗歌日常生活化和日常生活(小说)诗化是一种彼此反向而行的艺术启示,不如说是诞生新作品的一种深思熟虑且付诸实践的写作策略。
从诗性角度来说,韩东中短篇是韩东诗歌的加长版、缓慢版、充分版。打个比方,韩东中短篇是行驶在地球上的拖着长长身躯的绿皮火车,它载着满车的生活和细节,诗性十足;韩东诗歌是远在地球之外的空间轨道上疾驰的人造卫星,它记录和收集着人类的情感和故事,日常性十足。
韩东小说的诗性特质之所以显得如此重要和弥足珍贵,大概缘于当下小说太缺少诗性了。学者仕永波对当下小说诗性品质的缺失做过恰当描述,他说:“一些作品过分注重对于真实的开掘和叙写,偏执地沉溺于故事性追求,而缺乏或者忽略将其提纯为艺术的手段和能力,以至于使作品几近于新闻、纪实等体式,在迎合了大众猎艳猎奇阅读心理的同时,却丧失了其原本应有的文学蕴涵和诗性品格。另外,现今某些小说创作者似乎过度热衷于书写‘恶’与‘丑’,而忽略对于‘美’的发掘”,“在创作小说时,由于过分注重故事性,则往往忽视或者漠视语言。这就造成了一些作品语言水准的低下,准确性欠佳、冗长、粗鄙、直露的语言在小说文本中大行其道”(《光明日报》2016年11月29日)。所言甚是。过分追求故事性、被沉重的写实淹没、叙述的粗鄙乏味等歪风邪气将小说艺术的翅膀折断,小说的诗性也随之一地鸡毛。韩东所谓“崭新的小说”,就“新”在对诗性的重拾、寻找与创造上。
那么,韩东小说的诗性特质具体表现在哪里,或者说从什么地方可以感受到作品的诗性呢?
昆德拉以福楼拜著名的《包法利夫人》为例,列举了小说“接受诗的最高苛求”的四条准则,换句话说,在昆德拉眼里,小说的诗性就表现在这四个方面:“超越一切之上寻找美”的意图;每个特殊字词的重要性;文字强烈的韵律;适用于每一个细节的独创性要求。今天看来这四条诗性准则仍然没有失效,顺着它们标识的路标而行,我们仍然可以抵达艺术的终点站——那个称为诗性的地方。不过,我们可以在此基础上引申出几条更加适宜今天小说现实的诗性标识,它们可以是:(一),传递一种轻逸、灵动(卡尔维诺所说的“轻如翅膀而不是羽毛”)的艺术之美,即“‘超越一切之上寻找美’的意图”;(二),一种牵引读者进入艺术层面的叙事轨迹,故事节奏的清晰又不失某种复杂性;(三),那种准确生动、散发着个人气息和声音的语言;(四),一种独创的张扬着生命力的细节和意象。
重新梳理这批小说我们发现,以上提到的四条诗性路标,其实每一条都来自对这些小说的“抽象概括”,这些小说不仅向我们昭示了它们共有的诗性特质,而且清晰地显示了四条通往诗性终点的运行路标。
以短篇小说《动物》略做分析。《动物》讲述林教授携妻子小宇赴某岛国参加学术会议,热带岛国的气候和风光让北方来的林教授夫妇很开心,但当日晚宴却只安排了林教授一人,这让林教授很不开心,甚至有些生气。联络接待的庄小姐也是神龙不见首尾,从这一刻起他们的岛国之行被一种“空茫”的氛围笼罩。林教授脱离会务安排,与妻子单独去吃饭,第二天也自行活动,看美术馆逛校园等。林教授第三天的讲座结束后,担当主持的陈教授提出私人请林教授夫妇吃饭,在只有三人的饭局上,并不为林教授熟识的陈教授,反复恭维林教授,让林教授有飘忽感。饭后回到酒店,林教授忽然想起了曾与自己同居六年的郑敏,二十年前郑敏离开中国来到这个岛国,她的目的地是美国,取道此处,就在陈教授所在大学读书。想必现在郑敏早就不在这个岛上了。
这是小说前四小节的内容,讲述了林教授与妻子小宇、与会务联络人庄小姐、与岛国的陈教授以及与前女友郑敏的关系和故事,这些故事因聚集这个小岛国而发生,有一种空茫感和不真实感。小说写到这样是一个正常的叙事,写得也很精彩,细节和节奏都很好,但是小说的道路终归还是平坦。当第五和六小节出现时,小说的诗性一下子便显示出来了。第四天晚上,林教授和妻子去“夜间动物园”参观,在人造月光的氛围中近距离(有隔离措施)观看各种猛禽,引来连连尖叫。在道路的深处,林教授决定下观光车自己走走。在无人的山中道上,突然路中间横立了一头硕大的野兽,野兽说话了,它让林教授别怕,它是我——郑敏。人与兽对话起来,郑敏没有去成美国而是留在了这里,林教授想要靠近这只动物,动物让他别过来,她说她是一只鬣狗,林教授说就算是你,你也只能是一只鹿……后来这只鬣狗消失了。小说结尾:“回望车道纵深处,林教授觉得似有什么动物在尾随。他告诉小宇自己的感受,小宇说:‘老虎。’林教授说:‘鬣狗。’”
此刻,小说由实进入了虚和幻,这虚和幻就是为现实插上的艺术的翅膀,小说的世界便升腾起来。但这一个过程,前面四个小节为我们提供了强大的说服力,小说完成了一次如飞机滑行起飞的完美过程。如果说这篇小说是关于人际关系的一种探讨的话,那么工作上的(与庄小姐)、学术上的(与陈教授)、情感上的(与妻子小宇,与前女友郑敏)等等关系,故事都具有某种现实感,而当那只化身鬣狗的郑敏突然横亘在林教授面前时,这种现实的关系便具有了荒诞性、复杂性和多种阐释性——赋予日常经验和琐碎现实巨大而神秘的力量就是一种诗性的完成。
纵观韩东的这批小说,几乎每个小说都有一个或几个这样的“起飞点”,或者称为艺术的发酵点,这个点传递了一种轻逸、灵动的艺术之美,加之清晰又不失多维的故事结构、朴素有力的语言以及让小说饱满的细节,于此,小说的诗性便产生了。
三、对“拟真世界”的纠偏
是否可以这么说,每一次传播媒介的革命,都是对小说艺术空间的一次挤压,小说艺术的领地无可避免地在一次次缩小。比如,报纸和印刷时代出现时,本雅明说“讲故事的艺术正在衰落”,这时候知识和部分经验从小说中撤离;电视和影像时代出现时,乔治·斯坦纳说“古典小说终结了”,这时候“游戏的召唤”“思想的召唤”从小说中退场;到了今天,我们正在参与和经历的自媒体和互联网时代,小说中“梦的召唤”和“时间的召唤”似乎正在遭受挑战。
那么,小说的艺术领地还剩下什么呢?昆德拉甚至悲观地说:“假如小说真的应该消失,那并非是因为它已精疲力竭,而是因为它处在一个不再属于它的世界之中。”
难道小说真的处在这样一个令它尴尬的时代吗?事实上,这样的说法我们耳熟能详,时代变迁的不适感早已多次让文学界陷入“小说已死”“小说终结”的循环惊叹之中了。但我们也不必过于杞人忧天,事物总有它自身的道理——此消彼长。小说的知识、游戏、思想等功能消失的同时,它的另一些功能却在进一步滋长:它既向内转,深入勘探个体生命的存在秘密,也向外拓,以文学独有的方式保留一个时代真正的新经验,为历史和未来留下一个本真(真正的真实)的现实世界。
读韩东小说时,我有一个感受很强烈,就是韩东小说对当下经验的描述达到了一种本真状态,这种本真是一种由艺术营造的真实感所实现,而我们正在经历的自媒体和互联网时代呢,在计算机的运算下,信息快速、无限量地增殖和传播,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掌握和看到了一个真实的世界,其实不然,我们虽睁着眼睛但被蒙蔽了,我们虽伸着手指却没有碰触到那个真正真实的世界。
法国著名哲学家鲍德里亚在他《消费社会》《仿像与拟真》等书中告诉了我们这个时代的真实情形。鲍德里亚认为我们通过大众媒体所看到的世界,并不是一个真实的世界,甚至因为我们只能通过大众媒体来认识世界,真正的真实已经消失了,我们所看见的是媒体所营造的由被操控的符码、数据点和流量池组成的“超真实”世界。他称这个“超真实”的世界为“拟真世界”,“拟真世界”的本质告诉我们,真实由媒介平台的模型和代码系统构造,我们以为自己掌握和看到的真实其实是在媒介的模拟和统计中产生的,就是说“拟真”的现实并非真正的现实。比如我们热衷的抖音等短视频,它所提供的并非“原生态的、粗糙的真实,而是经过精准镜头叙事的理想的真实”(学者刘文嘉语);比如我们须臾离不了的社交媒体微信,所谓的“朋友圈”是一个选边站队所形成的同道集合,这里只需要观点,不需要论证,形成了一种鲍德里亚所批判的“媒体抽象性”和“媒体新封闭性”。类似的社交平台“表面上加速交流,本质上却阻断交流;大众,表面上释放更多的话语权,实际上失去了回应性”(学者刘文嘉语)。那么,这种“媒介新封闭性”所传递的真实只能是一种有色眼镜的真实。
所以说,拟真代替了本真,导致了本真的瓦解,真实被“超真实”“符号化”的真实取代,就像人造花卉的真实超过了自然花卉的真实,当我们为人造花卉的美而惊呼时,自然花卉的美却凋零了。这是自媒体和互联网时代传递给我们的世界,也是我们正在参与和经历的现实。
那么,那个由本真的新经验构成的世界在哪里呢?我们想说,在艺术里,尤其在小说里。无疑,小说正在被这个“拟真世界”催生一项新功能:寻找失去的真实,当然也是寻找失去的诗性。韩东的“崭新小说”在这个时间点蓬勃而出,它们仿佛是领受了对“拟真世界”的纠偏这项大任务而显得野心勃勃。每天在互联网和社交平台度日,脑海中浮现鲍德里亚的话语,再一边读着韩东的小说,当这三者交织在一起的时候,突然觉得韩东小说具有了别样的意思,小说居然也可以成为这个时代保留某种真实的“英雄文体”。
中篇小说《临窗一杯酒》值得一提,它“对转型期复杂经验的整理和表达”呈现出了与这个“拟真世界”不一样的鲜活和真实。
《临窗一杯酒》故事结构清晰,以拉家常式的不疾不徐的叙述进入。著名诗人齐林的岳父病倒,齐林和妻子玫玫赶回小城照料。一场疾病开启故事,照料病人,与医生交流,死亡,诗剧中的涅槃,小说结束。普通的人物,普通的生活,疾病与死亡也那么普通,但他们交织碰触到一起,不动声色地呈现出不普通来。这不普通,是一种艺术上的真(真实的生活经验和真实的微妙人性)对读者的说服。
小说在四个空间(出租屋、医院、诗会、剧场)四组人物关系(齐林夫妇与岳父母、齐林与同为诗人的毛医生、岳父母与教友们、导演齐林与演员玫玫)中展开,这让一个不长的中篇有了空间上的多维度和人物上的复杂性,种种看似平常却微妙复杂的关系指涉亲情、友情、需求、死亡、诗艺等话题,小说制造的思考容量也因此变得阔大。这些由彼此需要和需求而建立起来的依存关系,既是稳固的——彼此间是真诚交流与付出,又是脆弱的——关系会随着事情的结束而消失,在这些关系井井有条的推进中一个个真实的生活场景、生活经验和内心世界便凸显出来。
如果说复杂经验的艺术概括和艺术表达,即小说创造的艺术真实是小说纠偏“拟真世界”的重要方式的话,那么《临窗一杯酒》在复杂经验艺术性转化上堪称完美,它所呈现的某种真实具有了本真意义。比如,齐林与毛医生,一个是诗坛名宿同时是急需医生帮助的病人家属,一个是权威医生同时是诗歌资深爱好者,两人彼此需要,一拍即合。这种关系一方面很世俗,在各自擅长的领域都特别细心为对方排忧解难;一方面又很“艺术”,两人在这压抑又喧嚣的医院交流谈论曲高和寡的诗歌技艺。毛医生为齐林提供岳父病情的专业解答,齐林指导毛医生写诗,拯救肉体生命的行为与表现精神生活的艺术彼此纠缠在一起,世俗中有了脱俗,陌生中有了熟识——小说揭示了人与人关系的某种真实。毛医生对诗歌的着迷似乎胜过了他的医生职业,他写出了一首收到齐林赞美的诗《医院》:“医院是另一个世界/喧闹,是谁家的顶梁柱倒塌/寂静,是死神降临……”小说在这种错位的叙事中,既呈现了一个经验世界(医患关系)的真实,也呈现了一个艺术世界(人际关系)的真实。很显然,《临窗一杯酒》从现实经验真实到艺术真实的过程,是一个接近事物本真的过程,因为没有现实经验的真实是不可能抵达艺术真实的。可以说艺术真实超越了“拟真世界”的真实,而成为世界的本质和本真。
从韩东的小说中抬起头来,再看看自媒体和互联网塑造的那个“拟真世界”,我们是否可以大胆提出一个疑问:难道小说家能够靠一己之力所抵达的真实去对抗和纠偏庞大的媒介世界所呈现的真实吗?
也许真的如此。至少韩东的小说有了这种能力。或许,这也是小说在这个自媒体和互联网时代存在的重要价值之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