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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里戈壁万里沙

2022-10-21黄聪

四川文学 2022年5期

□文/黄聪

那通镌刻了《定远营记》的石碑已经消失无踪了,复建的定远营城再现了昔日塞外边城的宏伟雄姿。

要说这座小城的历史并不久远,最早的地名记载是在宋代,西夏的摊粮城大概率就在这里,据说就建在这座定远营城池底下。而这里背靠贺兰山的天然屏障和盛产负重远行的骆驼也是西夏大将阿沙敢布讥笑成吉思汗的依仗。公元1227年的那场战役,西夏败了,摊粮城和阿沙敢布一起淹没在历史的尘埃里。在此之前,这处地方史书上甚至没有留下地名。但是,这里毕竟是一处关隘要地,雄才大略的帝王将相终会看见此处非凡的军事战略位置。

贺兰山北,乃朔方之保障,沙漠之咽喉也。圣心轸念山后一带,切近宁城,特移厄洛特郡王阿宝部落于西海,渡厄尔多斯七佐领于河东,险要尽归内地,命侍郎臣通智细行踏看,复命会督臣岳钟琪详议具奏。嗣命臣通智暨光禄卿臣史在甲督理工务,修浚惠农、昌润二渠,建设新渠、宝丰两县,安插二万余户,耕凿遍野。而贺兰山后葡萄泉等处,水甘土肥,导引诸泉,亦可耕种。兼之,由山阴挺生松柏,滩中多产红盐。且形势扼瀚海往来之捷路,控兰塞七十二处之隘口。奉旨特设一营,名曰定远。爰相地形高下,因山筑城,气势轩昂,设武弁,置屯兵。西接平羌,通哈密、巴里坤等处;东接威镇,远连三受降城、两狼山之要地。内外联络,边疆宁谧。良由圣漠广运,神武远施。亿万斯年,咸戴帝德之高深矣,因纪盛世,而镌之石。

雍正八年,岁在庚戌,秋八月之吉日立。

《定远营记》把这里的军事战略、农业经济价值说得通透。城起之时,这里便真正成了清廷“定远安邦”的屏障。西北蒙古各部兄弟间再无大的征战,两次“回乱”虽给定远营城带来极大的破坏,却未给中央政权再造成大的威胁。然而,由于地处偏僻,地域广而无农桑,物虽博而未大用,以致贫瘠,少有人知,从而披上一层神秘的色彩。直到200年后,因为那场波及世界各国的旷世大战,定远营才再一次显示出它地理位置上的军事战略价值,从而引起亿万国人关注。

打开视角的那个人叫范希天,人们更熟悉的是他另一个名字范长江。

在阿拉善左旗档案馆里藏有一纸时任甘肃省主席于学忠给阿拉善旗扎萨克达理札雅亲王的电报抄样,称《大公报》记者范希天日内将赴阿拉善旗,请给予善待。

范长江是《大公报》撰稿人,主要致力于抗日军事问题的研究。新闻记者敏锐的洞察力使他意识到,抗日战争必将全面爆发,到时西北地区将成为抗战的大后方,而荒僻的西北地区的现状却少为人知。为此,1935年7月开始,范长江以惊人的勇气和顽强的毅力进行了西北考察,足迹遍及川、陕、甘、宁诸省及内蒙古地区,将所见所闻写成通讯稿在《大公报》发表,报道了西北的神秘与潜在危机,报道了红军和二万五千里长征,引起全国轰动。

考察阿拉善是范长江计划中的一站。在他看来,鲜为人知的阿拉善充满着神秘色彩,阿拉善的地理位置对于未来战争亦有重要的战略意义,关联着正在变化的军事、政治和民族问题。

1936年5月17日,莺飞草长的时节,范长江乘汽车由银川出发,专程来到了定远营。在他潜意识的感觉里,定远营应该是个蒙古包散落、到处充满了异域风情的地方。到了才知道,这里很难看到蒙古族人生活的影子,街上说汉语的比说蒙语的人多,着汉装的比穿蒙古袍的人多,错落的民居宛若内地城镇,目力所及看不到一顶蒙古包。范长江拜访了阿拉善旗的最高行政长官达理札雅。在他的眼里,达理札雅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言谈举止俨然久居京城的老北京。而他的官衙府邸、室内陈设也都与京城一般无二。范长江与达理札雅一见如故,开诚布公地讨论政治问题与民族问题,两人的政见完全一致:第一,民族问题是关乎家国稳定、同御外辱的政治问题,政府不能再将民族问题看成是地方问题;第二,执政当局须尽快拿出解决民族问题的正确方案,否则,国外敌对势力必然会利用民族问题实施侵略分裂,届时将无法收拾。无论从历史发展的角度还是今天的和平社会来看,范长江、达理札雅二人对于政治的见解都是十分清醒的,指出了数千年来中国历史社会矛盾的根源。但是,他们两人一个是追求进步的青年记者,一个是偏居一隅的地方小官,面对这个中华民族沉积数千年的历史难题虽有清楚的认识,却不能撼动分毫。

范长江看到,虽然是在新生的民国,清朝对蒙古人压迫统治的影响依然存在,并对此进行了深刻的分析。清廷为削弱蒙古人的势力采取了极不光彩甚至可以说是极为残忍的手段。首先,建立王公制度,收买其中的优秀分子封为王公,并与朝廷联姻,让他们祖祖辈辈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以此消磨他们的意志。这方面阿拉善旗比较典型。阿拉善自1697年旗治以来,与清廷联姻三十一次,其中更有十二位格格下嫁阿拉善,达理札雅王爷的妻子就是清朝时皇室公主,不过他们结婚时清王朝已经画了句号。其次,极力倡导喇嘛教,在蒙乡推行喇嘛制度,规定每个家庭只能有一个男丁可以婚娶,其他男丁必须进庙里当喇嘛侍奉佛祖。给予喇嘛特权,他们无须劳作、不加税赋、不为官治、不能婚娶,只享受俗人的供奉。如此,不仅限制了蒙古族人口的增长,而且极大地削弱了他们的经济生产力。这种制度在蒙乡已经成为积习,虽然推翻帝制,民国建立新政,但达官贵族依然享受奢靡的生活,平民家庭为使子嗣免受劳役之苦,毅然送孩子去寺庙当喇嘛。

不过,明白人还是有的。在达理札雅身上,范长江看到了民族觉醒的希望。达理札雅不但坚决不许他的属下送子进庙当喇嘛,而且兴办学堂,开化启智,并且招募青年,武装军事,颇有政治远见。当然,矛盾也是有的。磴口设县是彼时阿拉善人的一块心病。磴口地区原是阿拉善旗王爷封地,阿拉善旗仅有的一段黄河水域即在治内,开辟了若干农田,更有阿拉善旗唯一的水运码头,吉盐外运,货物内供,位置极为重要。然而1929年宁夏建省时设立磴口县,辖归宁夏,等于是斩断了阿拉善旗的经济命脉。阿拉善旗与宁夏为此多有交涉,互不相让,报至国民政府行政院,政府却闪烁其词,不惜削弱阿拉善旗的利益而对宁夏多有偏袒,最终形成一地两治的局面。范长江从家国情怀的角度思考问题,认为国之大统,应当铲除过去传统的民族歧视思想,以民族平等的精神,团结互助,共同发展,共同捍卫国家主权。不能不说范长江的思域极为广阔,思想极为超前,他对民族问题的思考与中国共产党的民族政策高度一致,更是提前将近一个世纪为“中华民族共同体意识”思想做了注脚。

定远营的塞外风景给范长江留下深刻的印象,纵马驰骋在辽阔的草原,敢为人先的豪情激荡着他的胸怀,与达理札雅侃侃而谈。定远营城外有一处异景,一道溪流从下而上逆流,从而形成“倒流水”的奇观,是阿拉善风景一绝。范长江山上山下反复察看,科学地解释了形成“倒流水”现象的原因,原来是观看者视角与流水存在一定的角度而产生了错觉。一件小事,却体现出记者较真、求真的秉性。这处景致20世纪末还能见到,遗憾的是,由于贺兰山降水量逐年减少及小城改造新城,横穿城市的三条小河皆已断流,“倒流水”景致不再。

范长江在定远营只住了三天。离开时他不会想到,仅仅几个月后,他会再一次长途跋涉来到定远营,为此差点搭上自己的性命。

1936年春夏,日本关东军或明或暗的一系列军事行动表明,其侵略的目标锁定了中国的西北地区,绥远大战已经拉开了序幕,位于内蒙古最西端的阿拉善、额济纳两旗亦有日本人的活动。范长江是一位优秀的记者,具有高度的爱国主义精神和敏锐的新闻洞察力,他所具备的职业慧眼和战略思维不逊于一位杰出的军事家。范长江认为,日本人早就将中国看成是囊中之物,不容其他国家染指。东西走向的中蒙边境是一条战略走廊,更是联系苏联的重要通道,关东军已经扶持德王、李守信占据东蒙,成立了蒙古军政府,下一步必将向西北推进,沿着中蒙边境渗透实力,从华北、西北开始全面发动侵华战争。为了实现这一战略目的,他们先行隔绝了中国与蒙古和苏联的联系,既要防止中国从西北方向得到国际援助,也杜绝苏联对中国的觊觎。因为之前曾经有过一次阿拉善之行,对西蒙环境有一定的了解,故而报社计划让范长江再一次长途跋涉,去往额济纳旗和阿拉善旗勘查。也正是由于曾经走过一次阿拉善,加之对时局有着清醒的判断,范长江很清楚此行面临的风险,颇为踌躇。然而社长的一句话让他没有拒绝的理由。“这次如果不赶快去,也许要错过最后的机会了。”最后的机会啊!有此感慨的不仅是范长江,新闻人对时局的敏感和判断远高于某些决策层的政治家。东北已经失守,如果绥远再生事端,华北西北危在旦夕,中国还有多少个“最后的机会”!范长江义无反顾地接受了这次任务,涉险前往额济纳和阿拉善旗,去寻找和探查日本人在西北边境上渗透入侵的蛛丝马迹,及时报道西蒙动态,来游说南京国民政府,警醒国人。

必须要说一下绥新公路。中国地域广阔,影响国力发展的主要障碍就是交通欠发达,从而导致东西、南北发展不平衡。这种状况,古已有之。过去是,现在也是。早在1918年,孙中山先生在《建国方略》中就提出了要建设“东起北平、经阿拉善,西至迪化的第二条进疆大通道”。但是,“中华民国”军阀割据,民生凋敝,虽然南京国民政府在1933年曾聘请著名探险家、瑞典地理学家斯文赫定作为领队,率领龚继成、陈宗器、尤寅照等一批以中国技术人员为骨干的汽车查勘队,详细勘查了从绥远到新疆的公路交通路线,并提交了《绥新勘路报告》,却因国力羸弱、战乱频生,最终未能实现。

1930年7月,西北科学考察团瑞典籍队员乔格·生瑞恒的两个兄弟古斯塔夫和蒙杰尔驾驶一辆凯迪拉克汽车,沿着绥新驼道首次实现了从北京到额济纳的汽车旅行。到达金塔后,蒙杰尔病故,古斯塔夫独自驾车经哈密、奇台到达乌鲁木齐,给随后绥新公路的开辟提供了可行的依据。绥新公路真正的开拓者是新疆的一位民营企业家朱炳。1930年,朱炳着手经办绥远到新疆的长途汽车运营事宜,为寻找一条能够通行汽车的通道,亲自骑乘骆驼沿着古代丝绸之路北线的绥新驼道探路,初步确定了公路线路。经过三年筹备,朱炳联系一些商人集资创办了“绥新长途汽车股份有限公司”,在绥新公路沿线设大小车站72处,其中就有著名的阿拉善旗班定套勒盖车站和额济纳旗二里子河车站。1933年8月30日,绥新长途汽车公司派出五辆汽车冒险试运行。由于道路环境恶劣,加之受盛世才、马仲英之乱影响,计划由新疆方面运送汽油到二里子河车站接济的计划未能实现,最终仅一辆汽车成功到达哈密和乌鲁木齐,却开了从绥远到新疆汽车运输之先河。

1936年8月,范长江即是搭乘了绥新汽车公司的车队从归化城出发,一路惊险坎坷地来到了额济纳旗,然后骑骆驼到达阿拉善旗定远营,行程两千多公里,先横后纵,穿越阿拉善广袤的戈壁沙漠。

范长江搭乘的车队从蜈蚣坝穿过阴山山脉到达武川,经包头、黑河、海留图、苏都勒、浩依尔阿马图、阿布德尔进入阿拉善旗域内。

阿布德尔位于阿拉善旗与东公旗交界处,是一处雅丹地貌的独立土丘,外形如一红色方台。“阿布德尔”是蒙古语,意为木头箱子,以那座土丘形象而得名。范长江到了这里即是从绥远进入西蒙,才是这次冒险之旅艰险的开始。范长江是一位伟大的新闻工作者,对于民族语言也有着异于常人的禀赋,所到之处,不论是蒙古族人名或地名,皆能以汉字较为准确地书写出来。但是,范长江偏偏就没有对阿布德尔这处重要地方留下片语记录,大概是到了此处比较平顺吧,给他留下的印象不够深刻。可以肯定的是,范长江必然要从这里进入西蒙,绥新公路沿千百年来形成的古驼道蜿蜒,若非遇险或洪涝,绝不会改道。他所记述的一次惨祸就在往前不远处。戈壁的风貌亘古不变,我相信自己现在看到的依然是百年前的景色。

这里其实是一处自然美景,略往西北,即有大片红色的山丘,为典型的雅丹地貌,彤红如火,绚烂梦幻。南边,顺着阿布德尔土丘远眺,则是一道黛色的山脉,我们其实是到了巴彦乌拉山的北边。最为典型的地貌特征是两座状若馒头的山峰,高高耸立在山峦之中,仿佛大地母亲的乳房,极为形象,也极为醒目。两座山峰被一道宽阔的洪沟隔开,而这条洪沟正是绥新驼道的一条岔道,一些驼队会选择从阿布德尔分道,经此穿越巴彦乌拉山到达吉兰泰盐池,进而前往定远营、银川,或者穿过腾格里沙漠至甘肃、新疆。这两座山峰也像骆驼耸立的驼峰,汉族人直观地称其为“骆驼山”,蒙古族同胞的叫法就比较耐人寻味了,称为“浩依尔伊布格勒”,有和谐共生的两个山头之意。

范长江懒得为这个红色的“盒子”和骆驼的“双峰”留下几行文字,不过,一位国外的先行者却是不吝溢美之词。1933年,斯文·赫定率领绥新公路勘察队经过这里。他在《亚洲腹地探险八年》中这样写道:

“沿着干涸的萨格拉林河河床,我们来到邻近阿布丹(阿布德尔)的地方,准备宿营,这里已经深入沙漠80公里了。12月19日,那是一个美丽的早晨。景色是如此奇妙和清晰,甚至西方地平线上遥远的山峦都显露出了清晰的轮廓。这里的地面简直像特制的混凝土一样坚硬。我们沿着骆驼留下的痕迹继续向前。在这一段路上,车速可达每小时50公里,要是去新疆的路都像这里一样,就不用再修什么公路了。阿布丹——‘盒子’像个无尖的金字塔修建在平原上。南面更远处一座双峰的小山像峰骆驼一样站在那里。路伸进一条山涧和被风雕琢得奇形怪状的红色台地中。到处是风化的石头,我们把自己送进了一片由簇簇光秃秃的红色、黑色小山组成的迷宫之中。”

还是和百年前一样,阿布德尔少有人家,极目四处眺望,视野之内仅一户牧民。主人告诉我们,他家并非阿布德尔原住民,1972年他随父母搬迁到阿布德尔西北约2公里的一口老井边建房长住,那口老井就是古代驼道上的一处休憩点。当时他家老房子西侧的驼道上有两棵杨树,巴彦淖尔盟和阿拉善盟的分界线就在两棵树的中间,现在只剩下一棵树还活着。如今得益于国家惠民政策,为他在老井东边不远处新盖了砖瓦房,院落宽阔,房屋宽敞明亮,水电齐全,与过去蒙古包或小土房不可同日而语。事实上,他家的经济条件原本就不错,仅放牧的骆驼就有200多峰,还有一些牛和羊。我从小生活在牧区,对这样的家庭并不陌生,对这样的环境骨子里就有着深深的留念。钱钟书先生说,婚姻就像一座围城,围城外的人想进来,围城里的人想出去。人生也是。我曾经熟悉的或者我曾经走到的牧人家庭,如今大都仅留老年人在牧区坚守,年轻人不甘寂寞,打小就离开家去大大小小的城市里生活了,有父母守着的畜牧家业支撑,他们的生活很是优渥。但是,也有许多如我这般的不入流者,向往牧区的清净与自由却不能够。

还是和百年前一样,地处交通要道,阿布德尔并非寂寥的地方。曾经的绥新公路,如今被修建成一条现代化的边防公路,编号331,贯通阿拉善边境,往东可至辽宁丹东,往西通往新疆阿尔泰哈巴河县,全程近一万公里,畅通无阻。阿布德尔南边的巴彦乌拉山里,京新高速公路更是车流如织,和331公路并行,基本也是沿着当年的绥新公路修建。说到底,还是千百年来骆驼蹚出来的那条丝绸之路。只是现代化的进程改变了骆驼的命运,昔日的沙漠之舟已少了当年的雄风。是不是若干年以后,它们脊梁上扛着的那两座高峰也会萎缩消融?

我们要比范长江当年幸运得多。同样是车队,我们全是丰田越野车,比百年前的福特汽车性能要好得多;依然是这条路线,我们可以不时地拐上新建的沥青路平稳驰骋,范长江时代却只能顺着地势在戈壁沙湾峡谷里走走停停;还是两国的边界线,我们有着强大的国防、科技、经济后盾,邻国只有对这边羡慕的份儿,范长江们却要时刻提防那边突然窜出的武装骑者。

在331公路上西行50公里,有一片茂密的胡杨树林,这就是历史上有名的银根呼都格了。为区别现在的银根苏木,人们俗称这里为北银根。银根地区之所以出名,是因为这里是中蒙两国交界的地方,而且这里的戈壁、沙漠里盛产大漠奇石,曾经俯拾即是。20世纪80年代以来,银根玛瑙、阿拉善赏石异军突起,驰名中外,造就了一个个赏石传奇,将中国的赏石文化推向全盛,当代四大奇石中的“东坡肉石”“小鸡出壳”“岁月老人”就出自这片区域,从而使阿拉善荣膺全国第一个“观赏石之城”桂冠。银根呼都格最早的叫法是“银根布拉格”,均为蒙古语,“银根”意思是母骆驼,“呼都格”意为井,“布拉格”指泉水,合起来就是母骆驼井或母骆驼泉。那些尚健在的老“骆驼客”们说,他们的前辈流传,银根是阿拉善地势最低的地方,有许多泉水,甚至有暖泉,形成一道道溪流或一个个海子。后来由于水位下降的缘故,那些泉眼逐渐干涸,也就鲜有地表水了,就如老“骆驼客”们的身体,渐渐少了水分,脸上沙漠般沟壑纵横。于是掘沙筑井,维系牧民及牲畜的生存,银根布拉格也就变成银根呼都格了。我们辗转找到了那口老井,它如今仍被牧民使用。老井已被高高低低的沙丘包围,沙丘上长满白茨、梭梭,寄生在白茨根部的锁阳和梭梭根部的肉苁蓉感受到春的气息,努力从沙地中探出一个个红色或白色的“小脑袋”,窥视外面的世界。锁阳与肉苁蓉是沙漠里自然生长的名贵中药,给这里的牧民增加了一份额外收入。我们遇到几个采挖锁阳的牧民,烈日下挥汗掏挖。看着沙地上一个个装满锁阳的袋子,感慨自然的馈赠。

“骆驼客”们说,他们的那个时代,北银根的胡杨林高大茂盛,面积极广,给连日奔波的驼队带来许多欢乐。“骆驼客”们在这里洗涤多日的疲乏,骆驼们更是难得地休憩,在胡杨林里优哉悠游地补充营养。若几支驼队同时到达,则是一场狂欢的盛会了,人们相互盘暄货价行情、沿途见闻。这里有篝火、烧酒、手把肉,还有悠长悠长的骆驼调。不过,我们视野里粗壮的胡杨树不多,数一数,只有二十六棵,倒伏的胡杨树干也有一些,好像比过去更荒凉。

20世纪20年代,在苏联的扶持下,外蒙古宣布“独立”,虽然国民政府一直未予承认,但对外蒙古事务鞭长莫及,其脱离管控成为事实。就如另投主子的奴仆,一下子飞扬跋扈起来,不时越界滋事,对所遇车辆、商队、牧家每每抢劫或裹挟至境外,从而凶名外盛。1936年9月3日下午,当范长江一行车队经过阿布德尔一带时,司机们想快点离开这段事故频发的危险区域,开足马力往前冲,车速达到了八十码,结果由于速度过快,头车不幸发生翻车事故,车上七八个乘客受伤,其中两位受伤严重,车队不得不在这里过了一晚。根据范长江《忆西蒙》记载和我们所经过地区的地形地貌推断,发生车祸的地方,就在今天北银根井以东十几公里处。范长江在这里有一细节描写,有经验的乘客晚上都远远离开汽车和帐篷寻找相对隐蔽的地方露宿。这里距外蒙边界只有几公里,这样做的目的显然是为安全考虑,避免自己成为外蒙古武装袭击的目标。

1933年12月,斯文·赫定率领的绥新公路察勘队曾在银根井边住过两个晚上,地球物理学家陈宗器在这里做了地理测量。

从北银根井向西,戈壁滩依稀有公路的痕迹,从地形判断很可能就是当年绥新公路的遗留。平坦的戈壁滩一望无际,这是越野爱好者肆意宣泄的舞台,几辆越野车错开,拉开距离在大地上画下一道道新的车辙。最终山洪冲刷形成的沟壑迫使我们放慢了速度。

车子在一道凸起的小山岭前停了下来。与我们同行的老铁一直在乌力吉苏木文化站工作,热衷于地方历史文化的挖掘,三十多年来足迹踏遍阿拉善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对阿拉善的民俗文化、历史故事、地理风貌如数家珍,是真正的“活地图”。据他介绍,此地名叫库伦宝什嘎,距离北银根三十五公里,绥新驼道中路北线与绥新公路在这里合并。20世纪六七十年代,这里曾是银根苏木管辖的一个民兵点,为了方便牧民家孩子学习文化,还在这里办过一段时期的蒙古包学校,由几位有点文化基础的民兵兼职老师。如今,这里只剩下一个菜园旧址和一些房屋的废墟。范长江的文章里没有提到这个地方,但是他所乘坐的车队必然从这里经过。这里是绥新公路的一个取水点,任何车辆或者驼队都无法绕开。

必须要感谢斯文·赫定博士,他的记述补充了我们对范长江阿拉善之行路线的认定。

“在音根,我们路过了一条宽宽的洼地。这里的高程仅有海拔650米。现在汽车又一次开始慢慢地上坡。过了浩仑布苏克(库伦宝什嘎),随后是一片小山丘组成的迷宫。这里的路相当不错。大家在班定陶勒盖休息了一下,那里有14座蒙古包和一间很朴实的房子,房子是一个中国人的商号,里面有茶、毛皮、羊毛等等,这些货物高高地堆在一个木架子上,躲避着流沙。商人们用一些上等的庇尔敏(馅饼)款待我们。”

不论是百年前还是如今,班定套勒盖绝对是一贫瘠之地,矿物贫乏,植被稀疏,不是良好牧场,至今少有住户。然而,从当时的历史背景来看,班定套勒盖的地理位置却非常重要。稍晚一些的1944年《边疆通讯》2卷9期载:班定套勒盖,位于宁夏之北境,属阿拉善旗,东接绥远,西接额旗,北倚外蒙,南望河西。那个时候班定套勒盖是绥新公路西蒙段较为著名的一处车站,也是由西蒙出入外蒙古的一个重要驿站,是历史上绥新驼道与定库驼道的交汇口,许多近代历史名人在这里留下足迹。1926年冯玉祥五原誓师北伐,所依仗的国际力量即是苏联支援的武器装备源源不断地从班定套勒盖输入。傅作义经营绥远的时代,日本关东军妄图扶持德王、李守信、王英等傀儡武装侵占绥远,然后夺取人烟稀少缺少防备的西蒙,继而图谋宁夏、甘肃、青海、新疆。特殊的时代凸显出班定套勒盖的地理优势,促成其空前的“繁华”。南来北往的商旅在这里落脚,阿拉善旗的防卡武装驻守这里,宁夏的税局伸手到这里,苏联帮助中国革命的布尔什维克出入这里,内蒙古人民革命党和中国共产党人从这里秘密潜行,日本特务堂而皇之地从这里进入做地理测绘。这里还是探险家的天堂,普尔热瓦尔斯基、斯文·赫定、台克满等也都到过这里。

1935年,51岁的英国驻华使馆参赞台克满获准提前退休回国。台克满在中国工作了27年,以外交官身份对我国陕西、四川、西藏、甘肃、青海、宁夏、内蒙古等中西部地区做过考察,对西部地理环境、物产资源、政治经济、宗教传播、交通贸易、风土人情等做了详细记录,著述颇丰,是西方研究中国问题的权威专家和著名的中国通。其时,热衷冒险的台克满选择了一条常人想都不敢想的回国路线,租乘绥新汽车公司汽车从绥远经额济纳、迪化、喀什,翻越喀喇昆仑山到英属印度后乘坐飞机回国。台克满走的自然就是绥新公路,必然要在班定套勒盖停留。他在《新疆之旅》中记述,班定套勒盖是由六个蒙古包、两个泥屋和几个商队的帐篷组成的一个地方,似乎比两年前斯文·赫定所见萧条一些。然而,在辽阔无垠的沙漠戈壁中,相当于一个“大都市”。那里有一个绥新汽车公司仓库,还有两个商号和一个税站。台克满提到,1926-1927年间,冯玉祥的国民军部队和苏联的主要交通联络通道,就是在这里与绥新公路交叉的从宁夏和阿拉善到库伦的大路。台克满还提到,1927年,宁汉合流,国共分裂,蒋介石和汪精卫集团企图迫害苏共代表鲍罗廷,国民党元老陈友仁派时任国民政府外交部秘书的儿子陈丕士护送鲍罗廷回苏联,他们可能就是从这里穿越戈壁回国的。和他们同行的还有美国著名女记者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撰文讲述了他们飞越蒙古的故事。我的阅读实在少得可怜,鲍罗廷和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经阿拉善旗去苏联的记述还是第一次看到,为此特意搜寻了这两位先行者的著作。陈丕士在《中国召唤我》一书中对那次远行写得非常详细,只是偏偏就阿拉善旗这一段着墨极少,甚至地名、地理位置混淆,把定远营和它的俗称“王爷府”写成了被贺兰山隔开的两个地方,对定远营一笔带过,班定套勒盖更未提到,似乎这之间六百多里地一夜飞过。我几乎买到了安娜·路易斯·斯特朗所有的中文版著作,但很遗憾的是,她对这次远行并未提及,因为记述这段经历的著作《千千万万的中国人》中文版只出版了第一卷,对于阿拉善途中的精彩故事是在其后的记述中,终未能饱览。倒是从其侄孙夫妇所著《纯正的心灵:安娜·路易斯·斯特朗的一生》中管窥她在这段行程中的所见与感受。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到达定远营是1927年9月5日半夜,她毫不吝啬笔墨来表达对这座沙漠小城的美丽与喜爱,这里小溪潺潺、花果满园,是“到沙漠之前的有人烟的最后岗哨”,疲惫的身体和心灵得以完全释放,睡了几个星期以来从未有过的好觉,甚至幻想着和一位英俊潇洒的蒙古王子私奔。大概就是在班定套勒盖附近宿营时,由于夜间太冷,而她事先没有像其他旅伴一样准备御寒的老羊皮袄,冷得无法入睡,于是半夜起来走路以保持身体的温度,不知不觉间远离了宿营点。大家发现她失踪已是次日清晨,晨风抚平了沙漠上的脚印。在沙漠里寻找一个失踪的人是非常困难的,很有可能为寻找她而偏离方向甚至造成更大的损失,旅伴们只得遗憾地决定放弃她了。但是,事情的巧合颇具戏剧性,似乎苍天眷顾了这位“中国人民的老朋友”。就在鲍罗廷等决心放弃她继续前行了六英里后,前方视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个移动的小黑点,居然就是失踪了的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幸好,她无意识地选择了正确的方向。当汽车停在她面前时,几乎绝望的她伤心地哭了。

1936年9月4日傍晚,范长江乘坐的车队到达班定陶勒盖。因为晚上下雨,不能露宿,范长江借宿在一家蒙古包里。在这里,范长江做了较为详细的记述,给我们大量的信息。首先这里是阿拉善边境地区的交通要道,南北通库伦定远营,东西接绥远新疆。其次这里是商旅往来的重要站口,税源丰富,宁夏军阀马鸿逵在这里设有税卡,对商旅盘剥苛刻。第三,也是最重要的,日本特务经常出现在这里,从这里分别向额济纳旗和阿拉善旗渗透,日本特务的工作做得很详细,尤其是对西蒙两旗地理勘察工作极为细致。彼时,日本关东军已经控制东北及内蒙古东部地区,加紧对内蒙古西部地区的占领,傅作义率领的西北军在绥远一带布防,绥远战役一触即发。因而日本对西蒙两旗的战略地位极为重视,加强了对此地的特务活动。

范长江记述有十数家商铺住此,这和之前斯文·赫定、台克满所见基本一致。很有可能,在他们之后班定陶勒盖的规模有所扩大。我们看到的遗址是在一条沙沟里,地势较为低缓,一个个馒头状的沙丘上长满白茨和梭梭,它们正努力地吐出嫩芽,给久未着绿的视野带来一些清新感受。其间分布有七八处土坯房和三个蒙古包地坪的圆圈遗迹。土坯房屋显然比台克满记述的两间泥房要多许多,且每处遗址也超出了两间的结构。我们一一勘查,房屋轮廓清晰可见,有些曾有院墙,分布还算规整,似乎是在沙沟的一边依次建筑,彼此间隔较大,似为驼队歇脚留下地方。我们的兴趣集中在那三个蒙古包遗址上,按照范长江的记述,他们到达时突降雨水,他就借住在一所蒙古包里,极有可能,其中之一就是后来誉满全球的那位新闻巨擘的下榻之处。这几个蒙古包在沙沟的中间,好像显示他们地位的不凡。沙沟早已干涸,却是地下水最为丰沛的地方。蒙古包西北不远处有一口水井遗迹。看得出来,当时人们对这口井异常珍视,应该是有土坯的井圈的,或者这口井上原本就是盖了圆形的房子保护着的,井沿往外环形铺就土坯,密实有序,显得十分讲究。圆形的房子在阿拉善牧区较为常见。民国初期乃至更早,阿拉善旗王不准汉族商人在定远营以外的地方修建永久性质的土木建筑,几乎所有商家都使用拆建方便的帐篷或蒙古包。达理札雅继承旗王后,逐渐废弃了一些陋习,准许汉人经商,牧区固定的土木房屋逐渐多了起来,范长江沿途就看到了好多处。商业政策的改革,促进了蒙汉民族的交往交融,蒙汉混居的时代到来了。在汉族商人的影响下,蒙古族牧民也开始尝试居住保暖较好的土木结构的房屋。蒙古族久住蒙古包,有些房屋就保留了蒙古包的圆形结构,比方形的房屋结构更为牢固。现在牧区仍能看到这种蒙古包状的土坯房,大多是牧民盛放草料的库房。我们在这口规整的水井前流连。额济纳旗文史专家李靖说这是他见过最华丽的一口古井,和他一起的李文清则说这是一口“功德井”,因为来往商旅都饮用过这里的水,其中也包括鲍罗廷、邓小平、张浩等革命领袖人物。其实,沙漠里水最稀缺,凡是有井的地方必是人畜往来频繁之处,又有哪口井不曾“功德”呢!

我和李靖、李文清认定这处遗址群就是班定陶勒盖的商业中心。老铁却有不同的见解,差点争个脸红脖子粗。

老铁认为,这处房屋遗址分别是宁夏的税卡和仓库、阿拉善旗派驻防卡等,这里原本只有一家包头籍的常驻商户,就在班定陶勒盖山头底下。那处房址我们也去勘察过,两间红色土坯房至今保存较好,坍塌的屋顶和墙壁都在,四周散落许多瓷碗、陶缸碎片,甚至我在残破的墙洞里掏出两节雨水锈蚀严重的一号电池。显然,至少20世纪末,这里还曾有人居住。

老铁是阿拉善本地蒙古族,曾经与当年居住在班定陶勒盖附近的牧民及知悉这里的驼户有过交流,对阿拉善地区的建筑布局及功能有着较为清晰的认识,他的见解还是很有道理的。他说那家商户之所以距离沙沟里几处房屋较远,是因为按照清律,官商不同住。此说可信。清时期朝廷为孤立少数民族削弱其势力,从法律上约束边疆人民与内地的交流。地方民族政府也不愿其他民族特别是汉族人渗入,避免乱了民俗,坏了官员的品行,故而有许多的限制。这些强加于身和自缚其茧的陈规在西蒙两旗留下深深的烙印。举个例子,虽然清朝在辛亥革命时完结,但民国时期偏僻的阿拉善旗和额济纳旗,官府衙门仍沿用清代旧制,甚至每逢重大节日,凡有爵位的王公贵胄全都盛装清代官服翎帽出席。其守旧思想凸显。老铁认为范长江记述的“有十数家商人住此”,都是过路等待缴税的商旅。对此我们认识有些出入。我们相信范长江的记述无误,明显多于两间的土坯房屋遗迹就已经说明问题了。范长江和台克满记述的商户数量基本一致,但是仅仅一年之隔,商人们的居住条件则改变了许多。旧俗虽然延续,新规也逐渐普及。自马鸿逵主政宁夏以来,屡屡侵犯阿拉善利益,阿拉善旗从来没有硬气过。旗王达理札雅被马鸿逵诬陷囚禁八年,如此重要的税卡也被宁夏占据,那些前清的旧制还有用吗?再比如说,蒙古族同胞是从游牧民族过渡来的,居住以蒙古包为主,便于拆、建,在“王爷”统治时期是不允许在定远营城以外建筑土木房屋的,事实上到了民国时期,遍布阿拉善的驮运交通要道上,土木结构的房屋屡见不鲜,成为驼商们新的路标,凡是住土坯房子的,无一例外都是汉族商人。显然,王府的规矩那时候已经被打破了。范长江在这里用了一个“住”字,那就是坐贾的“住商”而非过路的“行商”了。有些事情是辨不清楚的,故人已逝,制度也是有空子可钻的。

不过,班定套勒盖的繁华并未持续多少时间,1941年,因为外蒙古武装士兵频繁骚扰、劫掠,商人纷纷避祸内迁,税局也无存在必要。绥新汽车公司因为连年亏损,无以为继,被迫歇业,绥新公路上的各处车站也随之撤销。

沿着古道继续前行,我们驶入班定陶勒盖以西约60公里的一个山沟里。这样的山沟戈壁滩上到处都是,并无多少新鲜,外面的人进来,无异于死亡迷宫,对于常年奔走或生活在沙漠戈壁的人来说,这类地方却隐藏了无限生机。山沟是水道,虽少见明水,地下水位却浅,牧民逐水草而居,一些山沟里偶尔会有一家牧户,或者一眼隐藏很好的水井。我们走进的这条山沟,和别处并无二致,然而拐个弯,一大片胡杨林突兀地映入眼帘。初春,胡杨还未发芽,比较集中的缘故吧,灰白的树枝给人一种蓬勃欲出的鹅黄绿意。山沟呈南北走向,长五六公里,胡杨较为集中,古木参差,足有一百多棵。我很纳闷,这里是绥新公路必经之地,任何看惯了戈壁黄沙的人突然看见一片绿意盎然的森林该是非常激动的事,怎么范长江就没有记述呢,是他舟车劳顿睡着了,还是晚上路过未及看得清楚,抑或是从内地来看惯了绿树红花不足为奇了?

这个地方名叫嘎顺陶来,因树丛中有一眼苦水井而得名。“嘎顺”意为苦水,“陶来”就是胡杨。

历史上的绥新驼道原是从内、外蒙古交界外蒙古一侧,经乌里雅苏台、科布多至乌鲁木齐。外蒙古“独立”以后,沿途广设税卡,横征暴敛,横穿外蒙古南缘的绥新驼道被迫中断。随后,一条从黑沙图(今乌拉特中旗川吉苏木境内)分道,经莫洛古奇克、乌尼乌苏、逊都勒、哈拉陶勒盖、浩依尔阿马图、阿布德尔、北银根、班定陶勒盖、嘎顺陶来、瑙滚敖日布格、德列森呼都克、雅干、好来宫、苏泊淖尔(东居延海),然后去往哈密方向的新驼道被开通,人们将这条驼道称为“绥新驼道中路”,将原来经外蒙古的那条老驼道称作绥新驼道北线。另外还有一条沿黄河而行至兰州达新疆的绥新驼道南线。而绥新驼道中路又有北线、南线之分,绥新汽车公路主要路段是沿着绥新驼道中路北线蜿蜒西行,只有需要绕开山岭和沙漠时,才会与驼道分岔,然后汇合。之所以要这样,是因为驼道沿途有水井,汽车和乘车旅行的人们也都需要水源补给。

嘎顺陶来就是驼道上的一处水井。范长江对嘎顺陶来没有记述,但是他们的车队必须从这里经过是毋庸置疑的。老井尚在,仍在使用,石砌的井圈用旧毡和轮胎盖得严严实实。西侧50米的山坡上,有一户牧民,房门没有上锁,却不见主人的身影。

抗日战争时期,蒙古加强边境管理,严防日本特务渗入。与国民政府边防军人也是摩擦不断,时常入境骚扰我方边民。1940年10月,南京国民政府交通部曾在嘎顺陶来设立“西蒙阿拉善旗班定陶勒盖电报局”,说是为交通部服务,其背后力量却是军方,目的不言而喻。这个电报局虽位置较为隐蔽,仍被外蒙古侦知,不时越界挑衅。终于在1941年7月10日,外蒙古武装士兵突然窜入掠走电台设备及报务人员,以及额济纳旗派驻电台的6名保卫人员,从而挑起涉外事件。两个月后,通过外交途径,被掠人员才被遣返回来。但是,因为这起事件的发生,班定陶勒盖电报局再未恢复。

继续西行60公里,路过一个边防哨所,就来到了范长江笔下的察罕迭里素(查干德里斯),如今称作“德列森呼都克”。西蒙地区近代原居民都是蒙古族人,1697年,蒙古和硕特部和罗理率部由青海经甘肃定居阿拉善,之后,旅居俄罗斯伏尔加河畔的蒙古土尔扈特部阿拉坦布尔率五百部众落户额济纳,清廷分别设立旗置,赐予他们旗王“扎萨克”称号,为一方统治,世袭传承至1949年。如今阿拉善地区绝大多数地名都是蒙古语,蒙古语地名显著的特点是以地形地貌命名,例如之前经过的“阿布德尔”“班定套勒盖”等。“德里斯”与“德列森”为同一词汇的不同写法,在蒙古语发音是完全相同的,原意是芨芨草。“查干”意为白色,“呼都克”同“呼都格”。所以,“查干德里斯”,直译白芨芨,引申为长有白色芨芨草的地方;德列森呼都克,直译芨芨井,其意为芨芨草丛中的水井。盖因此地生长着大片茂密的芨芨草而得名。20世纪30年代初,绥新公路从这里经过。新中国成立后,巴彦淖尔盟至额济纳旗、巴彦浩特至额济纳旗的公路也经过这里。如今公路改道,从而比百年前更显寂寞。

在沙漠戈壁,水是最为珍贵的,凡是人畜流量较大的地方,总有前人掏挖的水井保存,而且被细心地保护起来,除非道路改道、自然坍塌。所以,阿拉善有许多以“呼都格”命名的地方,只需在“呼都格”前面再加个词语区别。比如:浩依尔呼都格(两个井、孪生井)、查干呼都格(白色的井)、额肯呼都格(上井子)、德列森呼都克等等。我们此行的考察,其实就是以“井”为点进行的,范长江当年的每一处落脚点基本都是在有井的地方。当年的那些井有些坍塌了,有些仍在使用,这实际上就是一种沙漠民俗文化的传承。沙漠里打井不易,容易坍塌,几乎所有的井都是用梭梭(蒙古语称“扎干”)枝干镶嵌出来的。梭梭在极度干旱的环境中生长,枝干遒劲,木质细腻坚硬,用来镶井最长可经二三百年而不腐。一般地,驼道上每隔四五十里都会有井,根据人畜的脚程来设置,错过了脱水的概率就大了,那是谁也不愿经历的。从可视角度来说,井有明井和暗井两种。明井是在井边竖有木头的简易井架,一般由两三根较细的长木构成,利用杠杆原理打水,称为卧杆井,远远就能看见。暗井是因为附近少有较长的木料,只好省略了卧杆构建,只用毡片和梭梭盖住井口。这样的井具有一定的隐蔽性,常年行走的牧民和骆驼客却了然于胸。我们此行经过不下二十口井,卧杆井只见到一处,其他要么坍塌废弃,要么改造成为机井。甚至有几口井安装了太阳能发电设备和自动感应系统,井边的水槽里常年有水,当水位低于某个刻度时,抽水机自动抽水,当水位达到某个刻度时,抽水机停止工作。这是新科技在牧民家庭的使用,极大地方便了畜牧。

或许是赶路的原因,范长江对这里记述不多,只说“五日午尖于察罕迭里素,计二百余里。途中陷车处甚多,客人时下车推车,拔沙,亦甚有趣。察汗迭里素有与班定陶勒盖大致相等的蒙古包,听几位商人的口气,绥远包头来的人已经是大可羡慕”。

虽然这里留给范长江的印象不太深刻,但是今天,这里却是一处让人非常敬仰的地方。因为这里住着一位名叫尼玛的老人,方圆百里唯一的一户人家。

德列森呼都克北距国境线只有几公里,这里曾是边防“七号民兵点”。1971年,25岁的蒙古族女民兵尼玛响应国家“守卫边疆保家卫国”的号召,毅然带着年幼的孩子来到了七号民兵点,一边放牧一边协助边防部队巡边守疆。五十年过去了,当年的战友们陆续离开,尼玛却在这里扎下了根,和儿子一直坚守在边防线上,履行着守卫边疆的神圣职责,成为祖国边境线上“活着的界碑”。五十年来,尼玛母子巡边累计近二十万公里,自家陆续有一百多峰骆驼越境未能索回,四十多峰骆驼被狼咬死,损失羊不计其数,先后劝返迷路游客一千多人。半个世纪少与人交流,母子俩的语言功能都发生了一些退化,但是她们守护的这段边境线上没有发生过一起涉外事件。尼玛的事迹在她戍边48年后才被报道出来,成为亿万中华儿女心目中最为瞩目的戍边英雄。2020年6月,尼玛被内蒙古自治区党委授予“优秀共产党员”称号。

尼玛老人对我们的到来显得很热情,虽然不苟言笑,但是从她的眼神里我们看到了真诚和快乐。老人全然不是我们在影像中看到身穿迷彩服边界巡查的模样,身穿一件蓝色的蒙古袍,虽然身体瘦弱,虽然双腿变形罗圈,仍显得干净利索。老人的家收拾得干净明亮,专门腾出最大的一间房作为客房。我们给老人带来了礼物,牛奶、白酒和砖茶,当然少不了天蓝色的哈达,这是行走牧区的礼节,老人并未推辞。车到这里已是午后,没有比这里更好的休憩处了,我们决定就在这里打尖。我们谢绝了尼玛老人做饭的盛情,自己动手烧开水泡面。一行十几口子人,实在不愿劳烦这位英雄的老人家。我们围桌狼吞虎咽,尼玛老人倚着门框看着,脸上呈着淡淡的笑意。老人的笑容流露出她的寂寞,流露出交流的渴望。没有谁甘于寂寞,只是各自的生活和不同的使命限制了交流的环境。尼玛老人带着儿子哈达布和在这里独居整整五十年,这样的寂寞或许并不是她想要的选择。但是,时代选择了她,使命选择了她,从而义无反顾,甘于在寂寞中守护亿万同胞的安宁。

那眼称作德列森呼都克的水井在房屋东边不远处。哈达布和说,20世纪80年代,水井周围还长有大片芨芨草,驴马进去都看不见。后来生态恶化,芨芨草自然消失,如今只剩下枯死的根须。井是三十多年前边防部队战士帮助挖的,原来的井塌陷了,几棵被太阳晒枯了的梭梭标识着它的位置。井边原来有个小菜园,长有十几棵榆树和沙枣树。种菜已是十多年前的事了,曾经的菜园改建成一个简易的驼圈,二十来根二寸钢管横竖搭建成栏杆的构造,不遮风不挡雨,一只母驼不安分地在里面一圈一圈地走动,渴望外面初绽的青草,出生没几天的驼羔怯怯地望着我们,反而比母亲安静许多。范长江所说的几户商家的驻地在尼玛老人家西边不远处,看得清的仅有一处土坯房遗迹,周围散落大量清代、民国时期的碎瓷片。

德列森呼都克是一处较好的天文观测点。1934年1月上旬,陈宗器亲自驾驶一辆汽车,从苏泊淖尔绕过居延海,东返二百余公里来到这里做天文测量。

范长江记述,离开德列森呼都克后,他乘坐的汽车突然炸了胎。因为殿后,前面的车子已经跑得看不见了,车上原来准备的材料已经用完,乘客们只好下车休息,等候前面的车回来搭救。巧合的是,我们此行也有两辆车在这片戈壁上炸了胎。公路上高速行驶的汽车炸胎绝对是危险的事,我就有过前轮突然炸胎车子冲下路基的经历,差点翻车。在沙漠戈壁上炸胎虽不美气,却少了危险。一来车速不是很快,二来没有高高的路基。事实上荒滩里的道路都是低于地面的,牲畜或汽车常年碾压形成。在这种情况下炸胎只有两种可能,开车的人嫌自然形成的道路颠簸,寻找更为平坦的地面撒欢,或道路被雨水冲断,须绕道探路而行,结果扎在了竖起的坚硬碎石上;再就是开车的人沉浸于荒野驰骋的快乐而忽视地面的障碍,坚硬的小石头利刃般割裂了轮胎。独行的汽车在荒凉的沙漠戈壁上炸胎很有可能是场灾难,车队伴行可就多了几许乐趣。所有的车辆全都停下,车把式们不用招呼自去帮忙,乘客们则可下车活动身骨,欣赏梦幻般的西部景色,运气好的,顺手捡到一块质地和形状不错的奇石。谁说苍凉不是一种美呢?

“已经睡了一觉,营救的汽车才来。修理竣事,已近黄昏。赶宿至一有井无人之盆地,驼粪遍野,而寸草不生。地名‘好来宫’。掘地为灶,吸水煮茶。饭后,露宿戈壁,满天星斗,四大皆空。”

这里是大片戈壁的中心,地势极为平坦,“好来宫”之意,就是盆地的中央。选在这里露宿,是因为这片戈壁滩上唯一的一口井。四周光秃秃的,望穿四野不见一户人家,不见任何的飞禽走兽,果然“四大皆空”了。老井尚在,有一砖砌的井房,似乎已经废弃不用了,井房内有机器的痕迹,应该是牧民修葺后改为柴油机抽水的机井,随着退牧还草政策的落实,周边的牧民迁往城市或集中居住,昔日畜群不再,早年的公路也已废弃,这口井也就没人再重视了。

老井往西50米处另有一眼井,是1977年设置的国家水准点。水准点设在一处民居遗址上,老铁说那也是一家商户。我们在附近看到一些瓷碗和玻璃瓶碎片,似乎离我们的时代并不久远。

好来宫是范长江到达额济纳旗二里子河汽车站的最后一站,距离约70公里。二里子河在沙漠中一片茂密的胡杨林里,旧时这里不仅有绥新汽车公司设立的汽车站,还有交通部设立的电报局。二里子河电台建于1935年4月,对外是交通部的专用电报局,实际上是国民政府设在这里承担国防任务的秘密电台,在抗日战争时期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以至于曾经是额济纳旧土尔扈特旗的代称。如今已经很少有人知道“二里子河”这个名词和这处地方了,人们习惯称这里为“八道桥”,因为从额济纳旗政府所在地达来呼布镇往东,沿公路在额济纳河的各个支流上分别修建了一座桥梁,依次称为一道桥、二道桥……八道桥,八道桥就在额济纳河东河的第八道支流上,这也是额济纳河最东端的一道支流,名为翁德爱里斯河。最初来到这里的汉族人误将“爱里斯河”听成了“二里子河”,以讹传讹反而顺理成章了。

1936年9月6日午后,范长江乘坐的车队终于到达与二里子河电报局一河之隔的乌兰爱里根(红色沙崖)。绥新汽车公司乌兰爱里根车站在河东岸,说是车站,其实也就两顶帐篷,勉强供车站职员住宿。二里子河与车站相距不过两百多米,是几间抹了白灰的土坯房子,在胡杨林中非常醒目。二里子河是范长江此行的目的地,到了这里范长江停下与相伴多日的旅伴告别。有趣的是,范长江在这次短暂的路途中结识了一位女性朋友,从他文字中的描述揣测,这位朋友对他似乎产生了某种感情,极力劝他一同前往新疆。车队在二里子河休息了一天,当天晚上,年轻游客举办了一场篝火晚会,离别的愁绪渐然滋生,范长江唱了一首《浔阳琵琶》与大家告别。

送走旅伴,范长江从车站搬到电报局住宿。

八道桥一带在民国初期被称为瓦窑陶来,因为这片胡杨林里有一座瓦窑遗址而得名。这里很有可能是额济纳近代史上最早的烧窑遗址。之所以说近代,是因为在这片广袤的土地上,散落有许多古人类居住遗址和墓葬,最早可推至五千年前,汉代居多,出土了大量烧制器具残片。近代蒙古土尔扈特部统治时期,额济纳极少有砖土建筑。

额济纳古老的土地上,曾发生过数次改写中国历史的大事件,例如霍去病驱逐匈奴、王维出使慰军、成吉思汗西征、冯胜兵围黑城、康熙亲征噶尔丹等等。

直到上世纪初期,这里也是探险家们的乐园。

1908年,俄国探险家科兹洛夫发现了元代黑城遗址,次年进行了大规模破坏性挖掘,盗掘西夏文书及同时期的精美佛像达一万多件。这一重大考古发现和掠夺行径轰动考古界和史学界,同时也打开了后人对西夏历史研究的大门。随后,英国人奥莱罗·斯坦因、美国人兰登·华尔纳和霍勒斯·杰恩、瑞典人斯文·赫定等慕名而来,视额济纳为成就探险事业的宝地,盗挖了大量珍贵文物。

1930年5月,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瑞典籍探险家贝格曼在瓦窑陶来东南方向不远处的京斯图山脚下,发现了四十七枚汉简、两把木梳、一把铁斧等器物。这是历史上著名的居延汉简的首次集中出土,这批汉简给贝格曼带来巨大惊喜,也给了他重大启发。在随后的考察中,贝格曼一行又在破城子甲渠侯官遗址发掘出汉简5200多枚,汉代遗物1230件。中国学者根据汉简文字,确定破城子就是汉代张掖郡居延都尉所属的甲渠侯官所在地。居延汉简是20世纪中国四大考古发现之一,贝格曼也因此成为那个时代著名的探险家。

1931年10月,德国人郝德率领中国气象学生徐近之、胡振铎等人来到瓦窑陶来,设立汉莎航空公司气候观测所。当年12月21日,汉莎航空公司“欧亚一号”飞机从北京首航乌鲁木齐,在瓦窑陶来平坦戈壁上安全降落,加注燃料后飞往乌鲁木齐。这是额济纳旗首次起降飞机。

旧时额济纳旗土尔扈特人逐水草而居,不喜聚居,额济纳王府也仅几顶蒙古包,四季随畜群搬迁。除去几座寺庙之外,瓦窑陶来是当时额济纳旗最为热闹的地方,外地来人必然停留。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斯文·赫定、袁复礼,英国驻华使馆参赞台克满等都曾经在这里住宿。台克满看到二里子河电台刚刚建成的白房子倍感兴奋,称赞这里是“沙漠的白宫”。

初春的瓦窑陶来,阳光和煦,惠风和畅。移动的沙丘将绥新公路彻底掩埋。刚刚注入河水的翁德爱里斯河温驯得像吃饱了的驼羔,安静地卧在那里,河道的芦苇丛中有鸟鸣声,有鹤的白色身影。胡杨依旧坚挺着斑驳的身躯彰显生命的顽强,似乎完全不受沙漠的影响,沙漠移动树不移动,沙漠长高树也长高。高达六米的电线杆子被风沙侵埋,只露出个尖儿,粗壮的胡杨却长在沙梁上,像是长在电线杆顶上,畅然吐出绿色的嫩芽,好像比电线杆年轻似的。当然,电线杆是新生事物,胡杨要比它久远得多,一些电线杆的位置不佳,处在沙的泄口,被“封顶”也就几年的事。我们突然发现一座隐蔽的碉堡,为钢筋水泥浇筑,与粗壮的胡杨相伴,上覆黄沙,粗看与其他沙丘并无不同,近前才发现有被黄沙半掩的厚重铁门和射口。碉堡距离绥新公路仅四五十米,其功能不言而喻。李靖介绍,这座碉堡建于20世纪60年代,彼时中苏交恶,与苏联交界的东、西边境地区分别发生局部战斗,为防苏备战,额济纳旗边境线上有许多这样的军事建筑,后来中苏恢复和平,驻军内撤,空留这些设施埋没沙中。

往西约百米,几节低矮的土墙在沙湾上凸显。东、西、北面是较高的沙梁和点缀的胡杨,唯南面宽阔,透过胡杨林的缝隙可以看见翁德爱里斯河泛光的水面。这处土坯建筑就是当年“沙漠的白宫”二里子河电报局遗址。繁华不再,唯有昔日的电波回响在历史的天空。这处遗址是额济纳旗历史文化研究会嘎拉僧朋次格、李靖、李文清等人在三年前寻找到的,在这之前没有人刻意寻访,或许有人经过,但是对于历史的无知而无视。去年十二月,我请李靖、李文清陪同专程来考察过一次,尚有一米多高残墙,墙上的白灰在金黄的沙漠中分外抢眼。这才不到半年的时间,残墙矮了,外面的白灰脱落没入沙中。照此形看,年内“沙漠的白宫”有可能完全地消失。

二里子河是当时额济纳旗最为热闹的地方,这是相对外来的旅者和探险家而言。对于额济纳旗原居民来说,真正热闹的地方当属东庙,那里是蒙古族牧民信仰的寄托,常年不断地把自己的牲畜和存储的钱财捐赠寺庙,以求得精神的慰藉。东庙遗址在二里子河电报局东北的赛日川吉戈壁上,两地相距约25公里,距离今天的达来呼布镇约40公里,那时候还没有达来呼布镇,尚是一片茂密的原始森林。“赛日川吉”直译意为高石梁上的烽火台,为东居延海西南岸隆起的一处平整台地,周边是长满胡杨红柳的河滩。那时候的额济纳旗王府就在台地西南的红柳林中,仰视东边高台上肃穆雄宏的东庙,似乎有意放低自己的身段,对佛虔诚地膜拜。范长江记述,额济纳旗札萨克王府极为简陋,仅较为讲究些的三座蒙古包,据说上一任王爷患病听不得风吹胡杨树叶的沙沙声,才把王府搬到了这里。王府也即衙门,凡辖内政务、民诉、财税、通令等都在这里办理,所谓依据仅凭王爷的意愿,国家法令制度在这里并没有太多的约束性。若非太过贫穷且外敌觊觎,不失一处桃园。东庙是当时额济纳旗最为宏伟的建筑,范长江为我们留下了几张照片。在范长江这个新闻记者眼里,这里所有的一切都显得极为荒谬,不可理喻,他以“老林叹荒谬”为题,重笔写了这里的荒唐事。那个时候的范长江绝不会想到,在他离开仅仅三个月后,因为他的影响,东庙一夜之间化为灰烬。

东庙建于1915年,本名达西却令庙,是当时额济纳旗两处藏传佛教寺庙之一。称其“东庙”是相对于另一座寺庙的方位而言。因为额济纳旗衙门就在东庙附近,前文中提到的近代各路探险家全都到过这里,拜会王爷。

1935年4月,日本特务山本光次等手持蒙古地方自治政府首脑徳穆楚克栋鲁普亲王的亲笔信从百灵庙来到额济纳旗,在东庙建立特务据点。他们在这里设立电台,开辟飞机场,运送军火武装地方势力,不断挑动蒙、回、汉民族之间的矛盾。额济纳旗地方文献记载,1936年8月25日,日军飞机首次降落在东庙。内蒙古大学蒙古学研究中心研究员金海在《日本在内蒙古殖民统治政策研究》一书中也提道:“(1936年)8月24日,关东军参谋长板垣征四郎乘飞机到阿拉善旗和额济纳旗视察,分别会见达理札雅和图布新巴依尔,就特务机关和欧亚直通航线中继站问题等达成谅解。”据此推测,板垣征四郎很有可能就是乘坐这架飞机来会见了额济纳旗当时的札萨克王爷图布辛巴雅尔,说服他为日本人让出一些利益。此后,图布辛巴雅尔对日本人在额济纳旗的活动即为放任的态度,给予许多方便。

1936年9月11日早晨,范长江以“代表某公司,向王爷送礼”的名义去额济纳旗王府拜会图布辛巴雅尔王爷。范长江首先去看望了国民政府蒙藏委员会派驻额济纳旗的调查专员王德淦。从他的记述来看,对在这荒蛮之地见到一位国民政府的特派专员并不怎么惊奇,很显然,范长江应该与王德淦相识,或者说范长江知悉王德淦这个人的存在,对他在额济纳旗的使命了然于胸。不过,他的不期而至,却使王德淦既惊讶又感动。范长江毫不隐瞒地将自己此行的目的告诉了这位国民政府的代表,王德淦随即陪同他一同去拜访图布辛巴雅尔、塔旺嘉布兄弟。世居塞外,浑浑噩噩,额济纳旗王府对陌生访客总是充满了好奇,何况对方总是带来一些从未见过的稀奇礼物,图布辛巴雅尔对范长江的到来很是高兴,极为热情地招待他们吃了晚饭。为了解更多情况,范长江又陪着图王夫人和塔旺嘉布打起了麻将,直到半夜才和王德淦一起回到了这位“中央大员”居住的破旧小蒙古包中。此间,范长江请王德淦为他和图布辛巴雅尔一家、塔旺嘉布及其幕僚等拍摄了几张珍贵的合影,成为研究额济纳旗近代历史的重要史料。

12日一早,范长江仍由王德淦陪同,借访问学校的名义,跃马登上王府东边的戈壁高岗,借以查看日本特务据点和修建的飞机场。当时额济纳旗开办的唯一一所学校就设在东庙,仅为院子里的一座蒙古包,学生不过十数。日本的特务机关也设在庙里,日本特务在额济纳旗采取的是“亲民”态度,不断以小恩小惠取悦于喇嘛和学生,因此学生们受日本人的影响很大。东庙东侧宽广平坦的戈壁滩,是日本特务修建的简易飞机场。范长江所说的荒谬,就是指额济纳旗王府对待国民政府代表王德淦和日本特务的态度。由于王德淦孤身来到额济纳旗工作,王府起先对他很重视,后来看他没钱没权没武器,虽为国民政府专员,却没有话语权,继而轻视起来,只给他一顶破旧的蒙古包,吃饭则是由他自己看王府厨房里有什么吃什么,错过时辰就可能要饿肚子了。因为日本人给图王夫妇送了大量礼物,图王对待日本人的态度则极为恭敬,除给他们提供崭新的蒙古包外,送日本人每人一匹马,每天供应一只羊,日本人可以随时出入他的王府,可以随意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全都给予方便。国民政府一再电令王德淦转饬图王驱逐日本人,图王则说:“我们没有法子驱逐,最好你们自己来主持。”纵然如此,王德淦仍然坚持情报工作,不断地想办法说服图王,晓以大义,希望他服从国民政府。但是,回答他的却往往是讥讽。范长江高度评价王德淦的赤子情怀,同时又对国民政府的无能和地方执政者的无知深为感慨,“这位近代班超,太难做了!既无民族理论可以折服蒙民之心,又无力可以屈服蒙人而不叛。而所恃之后盾,则虚与敷衍,似忘其事。身当其冲者,当感无限凄怆了!”

范长江还提到了苏剑啸。

“额济纳王爷图布辛巴雅尔是不甚问事的人,很沉重的花柳病妨碍了他的行动。他一切政事,多半是他的义子苏剑啸主持。苏本满洲旗人,落户酒泉北之金塔县。因地接额济纳,故后又入蒙古籍,机警能干,见信于图王,终至收为义子,权倾全旗。”

不过,范长江没有见到苏剑啸。彼时苏剑啸为增加额济纳旗政府收入,强行驱离酒泉专署设在乌兰川吉的收税站人员,改设为额济纳旗草头税局,对往来商旅征收税赋。如此就侵犯了驻酒泉军阀马步康的利益,马步康派军队将苏剑啸强行抓捕至酒泉,毒刑拷打,向额济纳旗勒索。失去苏剑啸,图布辛巴雅尔相当于失去了主心骨,他让王德淦通过中央政府通融酒泉释放苏剑啸。王德淦电报宁夏省政府和蒙藏委员会斡旋,却久无音讯,从而使额济纳旗上下对国民政府愈发失望。苏剑啸被抓一年后,即1936年秋天,范长江离开额济纳旗不久,塔旺嘉布夫妇多方斡旋下以五千银圆保释回到额济纳旗。当年冬天,苏剑啸与塔旺嘉布、王德淦等人秘密策划,派喇嘛雷德唐兀特在东庙放了一把火,烧掉了日本人的军火库,给侵略者以沉重一击。军火库爆炸,亦将东庙夷为平地。1937年,苏剑啸帮助受中国共产党委派来额济纳旗的周仁山开展统战工作,其间因反对酒泉派驻额济纳旗防守司令部与额济纳旗“合署办公”的无理要求而开罪于军事专员李才桂,欲再次抓捕。1938年春,在周仁山的引荐下,苏剑啸奔赴延安加入中国共产党,成为优秀的无产阶级革命战士。

范长江对额济纳旗的地理地貌、政治环境、小学教育、居民生活、风俗民情、商业运作及日本特务在额济纳旗的活动做了深入了解,新闻记者的敏感,使他意识到日本人即将全面侵略西蒙。

9月14日,范长江获悉一个惊人的消息,九辆日本汽车满载军用品从百灵庙向额济纳旗开来,进而得知日本人准备招募蒙古族青年在额济纳旗建立武装。15日,日本人从东庙特务大本营来到乌兰爱里根搭设帐篷,准备迎接军车。形势十万火急!

“此时以为将西蒙危机实况转告国人。但是东返无车,南去酒泉,则绕道更远。乃决定骑驼走阿拉善,横断一千六七百里之沙漠,以至定远营。然后过贺兰山以至宁夏,飞返包头。一方面这是一条较捷与较安全的道路,同时,也可以作一次驼行贯穿额、阿两旗的壮游。日方在阿旗活动情形,也可以调查相当清楚。我看当时额旗状况,也许这次驼行是真正所谓最后时机!我要利用这最后时机,来达到我所需要的一切。”

然而,从当地雇用骆驼和向导去阿拉善旗也不是件容易的事。21日,费尽九牛二虎之力,范长江才雇好一名翻译和一对喇嘛兄弟及他们的五匹骆驼。翻译老杜是客居额济纳旗的汉人,熟悉蒙人习俗秉性,对范长江此行帮助很大。喇嘛兄弟道尔济、苏牧羊想借此机会到定远营拜庙,但是他们却极为迷信,非要等到25日黄道吉日才出门。令人不安的是日军的汽车队在21日下午到达乌兰爱里根,和范长江寄住的二里子河电报局不到半里地,隔河相对。气氛一下子紧张起来。

日本军车的到来,使额济纳旗亲日派的腰杆子硬了起来。此时,范长江的活动也引起日本特务的注意,日特和亲日派闯进电报局趾高气扬地威胁,原本和范长江相处融洽的当地蒙古人也突然变了态度,借机要挟。而且,据可靠消息,日本人欲以这些武器武装额济纳旗蒙古族青年,到时蒙古族青壮年不准离旗。很有可能,那对喇嘛兄弟也会被限制。危险来临,范长江急于离开,在许诺加钱的条件下终于让老杜说动喇嘛兄弟提前出发,于23日午后偷偷离开额济纳。

额济纳旗王公塔旺嘉布与其兄图布辛巴雅尔王爷政见不同。塔旺嘉布民族责任感较强,对日本人在额济纳旗极为反感,从而和苏剑啸、王德淦一起策划了火烧日本特务军火库事件,力主驱逐日特。图布辛巴雅尔则较为亲日,甚至幻想追随日本人到岛国去。“七七事变”后,图布辛巴雅尔避居青海塔尔寺,1938年3月病故。同年9月,塔旺嘉布袭任额济纳旗扎萨克王爷。1940年,额济纳旗王府搬迁到孟格图新建的官邸,也就是现在的二道桥胡杨林中,结束了额济纳旗二百多年帐幕移动衙门的历史。从此,东庙附近少有人迹。

越野车在胡杨、红柳林中穿行半个多小时后到达东庙遗址。映入眼帘的是一堆碎砖烂瓦,到处有掏挖的痕迹,面积很大。幸好有袁复礼、范长江等人拍摄的老照片,可管窥当年的雄宏。戈壁滩依旧平坦,那是天然的飞机场。旧王府所在的红柳林依旧繁茂,却分辨不出王府蒙古包的遗迹。

在额济纳旗档案馆,我们见到一件特殊的档案——20世纪初日本工业图书株式会社出版的《铁道道路新曲线测量表》。李靖讲发现这本书实属偶然,在当地一个蒙古族朋友家里,聊起日本人在额济纳旗的那段历史,朋友当即从箱子底下拿出了这本书,让见多识广的李靖大吃一惊,只看书名就知道自己巧遇了一个证明历史的重大发现,追问它的来历。这位朋友世居额济纳,祖辈是给王爷放羊的牧户,大概是在1940年以后,老牧民放羊经过已经搬迁的王爷府旧址,在一丛红柳下发现几个半掩的铁皮箱子,里面装的全是书籍纸张。遗憾的是,旧时代的额济纳牧民极少识字,这些书籍文件成了他家持续数年烧火做饭的燃煤,唯有这本比较坚韧且精美的《铁道道路新曲线测量表》幸运地保存下来。李靖立即拉朋友去老王府遗址实地察看,虽不能确定发现这本书的确切地点,但从当地牧民口述历史的传统可以断定,这本书必然是在本地发现的。李靖推断,这本书是1937年7月7日宁夏民政厅长李翰园在东庙抓捕日本特务和蒙汉奸时,日本特务一边答应投降,一边将一些重要文件资料偷偷埋藏在驻地附近的树林中,没想到被当地牧民发现后保存下来。李靖时任额济纳旗档案馆馆长,身为文史专家,很清楚发现这本书的重要性,这是研究日本特务在阿拉善地区活动的实证,毫不犹豫地购回珍藏。戴上白手套,我小心翼翼地捧起这本《铁道道路新曲线测量表》,与现在小学生通用的《新华字典》大小差不多,有牛皮纸的外盒,牛皮封面,印刷极为精美,保存也相当完好。令人感慨的是,书中有几处铅笔手写的测量数据和记录,是标准的仿宋体汉字。日本人侵华的战争准备真的是做到家了,派往偏乡僻壤的测量员居然也深谙中华文化。这本《铁道道路新曲线测量表》,是日本侵华的重要罪证。

1936年9月23日午后,在额济纳度过了惊心动魄的17天之后,范长江终于盼来启程的时刻。一行四人避开日本特务和当地牧民的视线,偷偷朝东南方向而行,渡过翁德爱里斯河,沿着古居延泽西岸的沙岭向湖盆深处走去。范长江走的其实是一条古老的驼道,也是旧时额济纳旧土尔扈特旗与阿拉善和硕特旗互通乃至联系内地的必然道路,史称“定(远营)达(来呼布)驼道”。

现代的交通条件与1930年代不可同日而语,当年范长江从二里子河骑骆驼到定远营需十六天行程,如今驾车沿京新高速公路经吉兰泰到巴彦浩特仅需六七个小时,即便沿范长江当年的路线穿沙越野,快一些一天时间也可到达。

离开达来呼布镇,我驾车在松软的古居延泽湖盆中央行驶,地底下仿佛一双有力的大手扯拽着汽车,脚板稍微松下油门,就有被拽入地底深渊的感觉,以至于不敢他顾湖盆中壮美的雅丹地貌。这是有别于他处的极致风景,却也是名副其实的死亡之海,方圆数百里没有人烟,没有水井,在原始动能的时代,若无充分准备,极有可能走不出来。然而,这里却是现代越野一族的天堂,车尾拉起长长的灰尘激荡每个人的心灵,颠簸的跳跃让人无暇他顾曾经的烦恼与荣光。湖盆中间本有一条砂石路的,久未养护,路面变成了“搓板”,抖得人身上肌肉发酸,似乎内脏也发生了移位。人们更愿意在松软却平坦的湖盆上肆意地冲锋,从而留下了一道道深深的车辙。享受踏浪冲锋的刺激,也感慨机车动力的强大,说不清楚这是在征服自然,还是对自然的破坏。现在看到的是汽车在浩瀚沙海中劈波斩浪的壮美,换一个角度来看,难道不是对自然平衡的打破吗?

近百公里的古居延泽我们只用不到两个小时,范长江则没有我们幸运,他必须骑骆驼绕过这片古泽,至少也得两天时间,不知道他是否注意到这里梦幻般的雅丹风光。

横穿古居延泽湖盆,来到高大的努德盖沙峰北侧,与范长江当年所走的线路重叠。在沙漠里骑骆驼定然安稳,但是对汽车司机却是另一种挑战,汽车需在连绵起伏的沙漠中准确选择前进方向蜿蜒而行,稍有迟疑,就有可能陷入沙中,若车速过快,也有颠覆的可能。然而,沙丘阻挡,目力有限,沙丘断崖式的下沉是行车最大的危险。好在,有惊无险。阿德格敖日勒根在这座高大沙漠的东端,住有一户牧民,主人名叫呼肯巴图,放牧一群骆驼和数量不多的牛羊。以前驼道上的老井在他家房屋西边的沙枣树林里,早已坍塌。显然,这里的历史并不年轻,我们在老井遗址附近发现了古人生活遗迹,捡拾到一枚新石器时代人工打磨的石核。阿拉善沙漠里这样的古人类文化遗址非常丰富,巴丹吉林沙漠、腾格里沙漠、乌兰布和沙漠里时有发现,出土大量的石器和陶器残片,甚至打磨过的玛瑙和玉石饰品,最早可追溯至三万年前。

阿德格敖日勒根系蒙古语,“阿德格”汉语下面的意思,“敖日勒根”意思是口子、入口,合起来就是下方的入口。盖因拐子湖是一个东西长南北窄的古湖泊,东西长达百余公里,两端都有驼道入口。为便于区分,蒙古族同胞将东边入口叫敖日勒根,西边入口叫阿德格敖日勒根。从二里子河到这里大约一百公里,范长江他们走了整整三天,直到9月26日下午才到达,在这里与绥新驼道大路汇合。

拐子湖在巴丹吉林沙漠北端,曾是阿拉善地区第二大湖泊,面积约600平方公里,靠巴丹吉林沙漠的地下水补给,由于生态恶化,于20世纪90年代初干涸。大概数了一下,湖盆中目力所及十几户人家散居。温图高勒苏木政府在拐子湖中间的一处高台上,是额济纳旗最东边的一个苏木,也是拐子湖人居最为集中的地方,更是阿拉善地区唯一的侨乡,因为这里的居民大多有着外蒙古人血统,一部分是外蒙古20世纪二三十年代“大清洗”时流亡到此的喀尔喀人的后裔,一部分是50年代中蒙两国划界时留在中国生活的喀尔喀人。温图高勒是纯畜牧苏木,苏木政府所在地居民极少,所见仅十来个苏木政府工作人员。我们本无意打扰人家,但是这里有个苏木政府管理的加油站,是从达来呼布镇出来到乌力吉苏木300多公里间唯一的油料补给处。

拐子湖长满了芦苇,放眼望去,仿佛无边无际的金色麦浪。这里是动物的天堂,无数的牛群、驼群散落其间,却少见羊群。这样的地方,是隐匿的好去处。1949年冬,德穆楚克栋鲁普、李守信率一千多部众裹挟大量边民和牲畜从图克木来到拐子湖,企图继续与新生的人民政府和人民解放军作对顽抗,造成数百里无人区,宰杀牲畜无数,拐子湖里驼骨成山。当年12月底,德穆楚克栋鲁普、李守信及部分高级官员先后逃往蒙古国,余部九百多人缴械投诚,另有四百余人离开拐子湖继续作恶,被解放军歼灭于马鬃山一带。

继续在金色的草原中穿行,虽不见丁点绿色,晴朗的天空、辽阔的草原仍给我们心旷神怡的感觉,从而忘记驾车的劳累。拐子湖东北一座独立的沙丘上有一自然泉水,水流不大,清冽甘醇,据说饮用可治疗某些疾病,蒙古族同胞视其为圣水,在泉水旁建一梭梭垒砌的敖包进行祭祀。“阿日善”意为圣泉。久而久之,人们称这里为“阿日善敖包”,也有不明其意的文人写作“阿拉善敖包”。旧时拐子湖为阿拉善和硕特旗所辖,并在阿日善敖包设立防卡,派兵丁守卫。1936年9月27日午前,范长江一行从这里经过。卡兵们对来往人员盘查较严,态度傲慢,听说范长江认识他们的领主达理札雅王爷时,立刻表现得非常恭敬。

“登吉音呼都克”意为小高地上苦水井,本是温图高勒苏木巴音高勒嘎查的一个牧点,只有一所院落,但主人并不在,我们到时有几个蒙古族牧民开着皮卡车在房屋的阴凉下休憩,他们是来这里挖苁蓉锁阳的。沙漠是个自然宝库,零星生长的苁蓉锁阳是大地馈赠给人类的自然珍宝。李时珍《本草纲目》载:苁蓉“补而不峻,故有从容之号”。苁蓉补肾阳、益精血、润肠道,主肾阳虚衰,精血不足,对阳痿、遗精、尿频、腰痛脚弱、耳鸣目花、月经延期、宫寒不孕、肠燥便秘等有疗效。锁阳亦有补阴、益精血、利大便功效。每年4月至5月初,人们在沙漠里大量采挖,但未必就是本地牧民,一些城镇闲人也开车进入牧区盗采。

这里是定达驼道上的一处取水点,老井在牧民家房子西侧一百米处,如今已坍塌,只剩下镶嵌井口的几根粗大发黑的梭梭枝干。27日深夜,范长江一行摸黑走到这里扎营休息。第二天早晨起来发现拴在帐篷外面的五峰骆驼只剩了一峰,其余拽脱缰绳不知去向。苏牧羊以为遇上盗匪惊恐地大呼小叫。翻译老杜与喇嘛兄弟沿着驼踪去追赶,只留下范长江一个人等待。所幸两三个小时之后,三个人终于骑着骆驼回来了。

登吉音呼都克井以东不到十公里,就是敖日勒根。这里是今天阿拉善右旗和额济纳旗的交界所在,也是进入拐子湖的东入口。当年9月28日,范长江一行从这里翻过一道沙岭向东行驶,一直走到深夜,仍没有走到有井的地方,只好在巴拉巴日海井以东的戈壁上宿营。

继续追寻范长江走过的线路,驱车在空旷的戈壁上驰骋。在范长江眼里,戈壁上的黑褐色驼粪与森白的驼骨就是他们的路标。此为绥新驼道大道,数百年来,驼道从未停歇,遗留大量的驼粪,累死倒毙的骆驼不计其数,森森白骨触目惊心,从而形成清晰可见的驼商大道。毫不夸张地说,汽车时代之前数千年的东方商业贸易是建立在成千上万骆驼的血泪与生命的代价基础上而成就的,这也是蒙古族同胞视骆驼为最亲密的伙伴的始由,养驼、役驼,爱驼、护驼习俗传承至今。在这片戈壁上范长江遇到一个驮运砖茶的驼队,数量达100多峰。范长江还遇到一个给当地蒙古族人家放牧的镇番(甘肃省民勤县)人牧童,好奇地跑过来主动打招呼。听说范长江等人要去定远营,牧童忧虑地告诉他们:“衙门上(定远营)听说进了日本,有人说到了共产,以后还不知道怎样呢!”驼道是传播消息的重要途径,听到这个消息,范长江忧心忡忡,若真的有军事行动,很有可能对自己离开阿拉善的计划有所限制。从范长江的这段记述中也给我们一个信息:这里的居民已经知道中国共产党这个词汇了,虽然对这一词汇所代表的内容一无所知,甚至焦虑惶恐。但从另一方面说,中国共产党的影响已经传到了相对偏远闭塞的沙漠戈壁。此时的范长江不会想到,他所熟悉的中国工农红军各部已经加快步伐向陕甘宁根据地集结,会在一个月后发起一场旨在打通联系共产国际通道的战役,而战役的核心就是占领他今天所在的阿拉善旗和额济纳旗。大战将即,宁夏军政要求西蒙两旗严查红军密探的命令一道接着一道,给当地居民带来巨大的恐慌。

当时范长江他们一天所走的路程,如今车行用不了一个小时就可以走完。我们来到了苏因海日海山东南十几公里外的哈拉扎格井。“哈拉扎格井”汉语意思是黑梭梭井,位于塔木素布拉格苏木恩格日乌苏嘎查旧驻地东南四公里处,如今,去往塔木素苏木的一条小油路从这里经过。蒙古语发音的原因,范长江的记述中称这里为“哈那峡刚”。这里有两家汉族人商铺,是范长江离开额济纳旗一周后第一次见到土坯房屋,从而倍感亲切。两家商铺都是绥远西部人所开,屋内有桌椅,有土炕,商品相对丰富,“而且饮食方面似乎还可以买到别的东西”。

哈拉扎格井在戈壁的一道沙沟中,地势较低,是定库驼道上一处重要的取水点,来往商旅必须驻足。范长江记述的两家商号分别在哈拉扎格井东、西两侧的沙坡上,相距不过两三百米。从房屋遗址来看,这两家商号规模较大,应该较为殷实。我们先到西边,清晰可辨的有三间房,为自然坍塌,房顶的芨芨草席隐隐露出,周围散落大量陶瓷碎片,非当代所有。东北那家保存更好一些,尚有一米多高的残墙存在,大约六间房,呈直角布局,三间朝南,两间面西,拐角应是套间,房前砌墙,形成闭环的院落。此处生活遗存极为丰富,灰烬、陶瓷碎片散落四周。

1927年9月8日,斯文·赫定率领的中瑞西北科学考察团中路分队也曾经在这里扎营。西北方向有座山峰较为特别,其上有四个山头,如犬牙般尖锐,在相对平缓的戈壁丘陵间显得特别突兀,是绥新驼道上的一处重要标识。

次日中午,范长江等人在距离哈拉扎格井东约三十公里的古日班呼都克(三个井)午尖。如今这里是恩格日乌苏嘎查的一个牧点,当我们到达时,牧民额日登朝格图夫妇正好在井边拾掇羊圈。水井南边的几家商号已经成为历史,仅剩一处很不起眼的小土包,几无遗存。

记者对未知的事物总是充满了好奇,三四家汉族商号也给范长江带来一些亲切感,一一拜访。在一个民勤人的商铺里,他看到一个外蒙古无赖,应该是曾经的贵族之类,流落阿拉善后仍然趾高气扬的样子,大有祖上也阔过的神气,然而时过境迁,曾经的华光并不能给如今的贫困带来实质的东西,他只能整日在物质丰富的汉商间厮混,以半通不通的汉语乞求能够赊给他足够的食物和白酒。但是,商人并不愿意给他同情,于是赖在炕上不走,软磨硬泡,极为讨厌。这样的人这样的事随处可见,本不以为怪,范长江却有着自己独到的见解,“这里向我们暗示着一种民族间自然同化的原理。人都往生路上走的,为了生存的需要,总是倾向掌握经济与政治力量的民族,以求发达。”

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自然的法则。人类的进化以物质需求为基础,食不果腹的人是没有多少斗志的,即使有,那也是现实中的幻想。只有看清社会现实,融于现实社会,才有发展的机会。一部社会发展史,就是各民族不断争战、交融、发展或消亡的过程。

天色渐晚,我们抓紧时间赶路,好在山沟里有车辙痕迹,行车较为轻松。这里的气候明显好于额济纳旗,地面上已经可以看到稀疏的绿色,山沟里生长着大量山榆树也隐显翠意。赶在太阳落山前,我们来到了当天考察的最后一站——哈拉木格台。和我们一样,范长江他们也是当年9月30日傍晚时分到达这里的。

哈拉木格台位于乌力吉苏木政府驻地西北约三十公里,因这里生长着大量黑果枸杞而得名。

范长江来到哈拉木格台的时候恰逢1936年的中秋节,在这万家团圆的时刻,身在异乡的范长江却因在商号闲逛被不良青年盯上,差点险遭不测。

我们找到一户牧人家,女主人萨仁图雅对这里曾经有商号的事一无所知,她是来替父母亲照看牧场的。她的父母年逾八十岁,大概就在范长江来的那年前后出生,倘若能够见面,或许能给我们说说往年的故事。遗憾的是,老人身体患病,搬去巴彦浩特镇居住了。

大山里的黑夜来得突然,简单聊了几句,外面已经伸手不见五指,不可能去寻找商号遗址了,匆匆驶往计划好的住宿地点乌力吉苏木。

乌力吉苏木政府所在地以北八公里处的红色山岭下有一座藏传佛教寺庙,俗称沙日扎庙,意为“吉祥法雨”。据载,沙日扎庙始建于清朝,规模宏大,有房屋四五十间,鼎盛时喇嘛逾百人。20世纪60年代被毁,后复建。

1936年10月1日下午,范长江一行来到沙日扎庙。范长江想入庙歇息,但苏牧羊坚持不可。沙日扎庙相对于额济纳旗的东庙属大庙,在西蒙两旗蒙民中影响较广,大庙的喇嘛,哪怕只是一个普通的烧火喇嘛,对于苏牧羊、道尔济这样从边远地区小庙来的喇嘛来说,那都是高高在上的存在,稍有怠慢或不敬,必然会招来重责。两次遇险,喇嘛兄弟已成惊弓之鸟,以至于远离人居,不敢与人接触。

“过庙天已黄昏……又十余里,有商家三家,他们再不敢和商家接近了。我的意思他们也不接受,又前行七八里,搭帐篷于道旁二三里之戈壁中。”

范长江所不知道的是,沙日扎庙旁边就有一个阿拉善旗地方政府设立的驿站和防卡,专事信息传递和边境防务,也接纳旅众休憩。事实上,沙日扎庙就是定(远营)达(来呼布)驼道与定(远营)库(伦)驼道的交汇点,从定远营来的驼队到了沙日扎庙往北经班定陶勒盖到库伦甚至苏联,偏西则到额济纳旗,乃至酒泉、新疆。当年邓小平、张浩等共产党人从苏联经外蒙古回国,都曾在沙日扎庙休憩过。

范长江提到的“有商家三家”地方,当时叫巴音毛都,即今天的乌力吉苏木政府所在地,因此地生长着许多高大的山榆树而得名。山榆在阿拉善戈壁山沟里零星分布,数量不少,但在这个以山榆命名的地方如今却一棵也没有。三家商号遗址在苏木政府东南角,地势较低,较为潮湿,人车走过极容易陷入。从地形看,此处原为河道,水位下降形成湿地。

1927年4月28日,著名学者马赫天结束对外蒙古、苏联的考察,从库伦乘坐汽车,经班定陶勒盖、苏宏图、乌兰陶勒盖、沙日扎庙,抵达巴音毛都,在这里停留三天,就住在一家商号的院子里。在这里,看到商家一只幼驼病死,母驼彻夜哀号,内心极为震撼,记录在《内外蒙古考察日记》中。

“商人养骆驼数十头,有一儿驼,自初生即病不能起,但母驼每日必就之喂乳,见儿驼不食不起,则立而哭号,夜以继日。昨晚儿驼死去,竟哭号一夜,哀鸣之声,不忍入耳。清晨大家围观,见母驼依然悲号,两行眼泪,点点滴地,驼之爱儿情切,可说是与人无异。”

1936年10月1日,范长江等人在巴音毛都附近住宿。当天深夜,至阿莫落斯(阿马乌苏井)宿营,水井北侧200米的地方,住着一户家境比较殷实的蒙古族人,主人不在,给他家放羊的长工以鲜美的羊肉款待了范长江。李文清讲早年曾经到过这里,认识这家主人苏勒克,已于1997年去世,遗憾未能问及当年之事。

1936年10月3日上午,范长江在驼背上思索,不想骆驼突然受惊,不慎坠驼扭伤了腰。为了不影响行程,范长江告诉同伴说不碍事,忍痛骑上骆驼继续前行至沙岗。

10月4日开始翻越巴音诺尔拉山(巴彦乌拉山),逶迤的贺兰山已在眼前,阳光映照白色的雪顶,更显壮美。定远营就在贺兰山脚下,即将到达目的地,范长江心情异常高兴,和几位向导约定晚上赶路,计划在下一站点住宿。然而,当夜因为天阴遮挡月光以至于迷路,只好在戈壁滩上草草对付一夜,天亮才发现住处半里外就有一眼水井。从范长江此时所在位置来看,他们当天目的地应该是那林苏海图。我们无法得知范长江有没有到达那林苏海图驿站,还是去那里做了一些考察。那林苏海图是定库驼道上的一处重要驿站,老骆驼客们讲,当年经过这里的驼队络绎不绝,以至于那口老井里的水不够饮用,商队不得不排队等待汲干的水井再次渗满水。这口老井已经有一百多年的历史了,一直到21世纪初,一直是来往车辆加水补给的地方。这个地方在阿拉善地区还是很有名气的,不仅邓小平、张浩等人曾经在这里住宿过。1961年,一个名叫藻德巴的德王旧部纠集一些破坏分子搞武装叛乱,抢劫、枪杀多人,最终在这附近被围剿消灭。如今高速公路绕过这里,牧民也都享受了退牧还草的国家补助政策迁往城市生活,曾经的热闹终归沉寂,这口老井完成了它的历史使命,被牧民盖了一间小井房保护起来。或许,未来这里还会繁华,但是这样的土井恐怕是永远地成为历史了。原先驿站遗址旁边还有几个羊粪板房的,是早期牧人居住和盛放草料的地方,可惜于近年被夷为平地。

范长江翻越巴音乌鲁山,经查干苏布鲁格、当铺、哈拉诺日公,于10月7日到达定远营。这段路程草场茂盛,牲畜众多,人民生活较为富庶。路遇的人也多了起来,汉族人把他看成一样做买卖的商人,一律以商人的语言打招呼,蒙古族则把他当日本俄罗斯(日本人)。这给范长江极大警醒,日本人在西蒙活动频繁,已经给这里的居民带来巨大的刺激,认为凡是在蒙地旅行却不经商的东方面孔都是日本人,就连普通的蒙古族牧民都知道日本俄罗斯,可见西蒙形势多么严峻。

“光明在望了!定远营的树林、房屋,山上的兵营、城堞、飞机场,守机场的蒙古包。……我赶着骆驼快步前进,从大库伦口子进入定远营市街。”

终于来到这个熟悉的小城,尽管脸被阳光辐射烂得使达理札雅等熟人也认不出了,范长江还是以少有的欢快语调表达此时的心情。五个月前,他曾从银川坐汽车来到这座小城,如今再一次安全踏上这片土地,范长江兴奋异常。更使他欣慰的是:

“日本特务机关在定远营的情形,并不很顺利。达王不许任何蒙汉人和他们接近……他们说达王限制他们的自由,而达王却说是自己管教百姓。他们曾雇汉人苦力为之修筑飞机场,为了六角一天的收入,无衣无食的穷苦同胞只好去了……

日本飞机虽然常来,但是达王不借汽车马匹和大车给他们,民间亦无人愿受其雇用。所以飞机场与其特务机关间之联络,全恃徒步!遇有重物运输,则由他们强抓牛车一用,有类‘拉夫’。”

达理札雅在抗日战争期间的态度,后人评价略有偏颇,不过是因为达理札雅的夫人金咏诚与伪满洲国皇帝溥仪为堂兄妹关系,且宁夏马鸿逵觊觎阿拉善,为达到目的给达理札雅罗列了一些罪名罢了。从范长江亲历亲访的记述来看,并不是那么回事,达理札雅是极不愿意日本人在自己的辖地内设立机关的。至于日本人入驻定远营,则是当时政局所决定。一己之力无法扭转乾坤,只好退而求其次,无力驱赶,那也不准部下、民众给他们实质的帮助。范长江在全面抗战爆发前两次来到定远营采访,目睹了日本人在阿拉善、额济纳的特务活动,采访了大量的当地民众,对达理札雅的评论较为公允。

范长江在定远营休息五天,10月13日搭乘汽车去往银川,14日飞回包头。随后,在《大公报》第一次面向全国报道了日本特务已经潜入西蒙两旗建立特务据点的消息,引起全国人民的强烈反响,抗日情绪高涨。范长江的报道也引起南京国民政府和中国共产党的高度重视。1936年11月,关麟征、杜聿明率国民军二十五师进驻定远营,驱逐了阿拉善旗的日本特务。稍后,国民党二里子河专员王德淦与额济纳旗协理苏剑啸等人秘密策划炸毁了日本特务在额济纳旗东庙的弹药库,粉碎了日本关东军欲在额济纳旗建立傀儡武装策应绥远战役、阻止中国开辟国际通道的阴谋。1937年7月7日,在八路军兰州办事处主任谢觉哉的建议下,国民政府派宁夏民政厅厅长李翰园在额济纳旗逮捕了驻额济纳旗日本关东军特务机关长江崎寿夫、松本平八郎等十三名日特和四五十名蒙汉奸,彻底捣毁了日本特务机关。

范长江这次西蒙之行,从到达阿布德尔开始算起,到离开定远营去银川,在阿拉善地区总共待了四十天,其中一半的时间是在路上宿营度过的,数次面临困境、险境,差点未能走出阿拉善。我们的这次考察,沿着范长江当年的路线,虽然有较好的交通保障,仍然持续整整六天,行程三千多公里,走遍了范长江有可能走过的每一处地方,搜集当年历史的每一条线索,力图还原日本侵入阿拉善的历史真相,切身体会范长江的坎坷经历。沙漠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是陌生的,甚至是亲切的,无知者无畏,只有亲身体会了沙漠中无所依靠的绝望才会明白自然中潜在的危险。那场持续十四年的战争已经远离我们这个时代了,甚至产生麻木,无知者无罪,又有几人真正地感受到那些先知先觉的先行者不畏强虏勇往直前的牺牲与付出。

汽车爬上一道高高的沙梁,天空突然亮堂了,贺兰山映照落日的金辉,红了天际。

定远营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