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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山》中的寒山禅韵

2022-10-20

西部学刊 2022年18期
关键词:艾达山子弗雷泽

毛 芊

寒山诗作为中国禅宗思想的完美体现在国内知之甚少,然而其质朴的语言风格,丰富的禅宗意蕴以及诗人本身所代表的回归自我、顺应内心的隐士精神却使它在日本乃至欧美大受追捧。在美国,寒山诗自传入后迅速掀起了一阵阵“寒山诗热”,“垮掉的一代”和“嬉皮士”们将寒山子奉为精神偶像,诗歌的英译本也不断再版,其中最为著名的、接受最为广泛的是加里·斯奈德在《常春藤》杂志上发表的24首英译诗。20世纪70年代末,随着“嬉皮士”热潮的消退,人们或许不再像过去那样从表面上效仿寒山子蓬头跣足的形象或遗世独立的生活,但寒山诗中回归自然的生态意识、幽玄高深的禅宗境界却已融入了美国文化,并作为其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对人们的思想乃至文学、艺术创作等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1997年,著名作家查尔斯·弗雷泽发表了他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冷山》。该小说一经问世,便受到广泛好评,并荣获了美国国家图书奖、美国书商协会年度图书大奖等。在小说的扉页上,弗雷泽引用了两句话,一句摘自《达尔文日记》,另一句则是加里·斯奈德翻译的寒山诗《人问寒山道》中的前两句“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由此可见作者对寒山诗的热爱和尊崇。然而,寒山诗对弗雷泽《冷山》创作起到的影响绝不仅仅局限在扉页上引用的一行诗句,通过对比研究,笔者发现小说《冷山》的整个故事当中有多处折射出寒山诗里的思想意蕴,而其中一些丰富的禅宗思想在寒山诗传入前的美国本土文化里表现得并不鲜明。因此,本文拟从心性观、生态观和生死观三个层面,挖掘小说《冷山》中蕴含的禅宗意蕴,进而从跨文化的视角揭示文本中的隐喻意义和思想表达。

一、心性观:明心见性,不待外求

小说扉页上弗雷泽引用的第一句话摘自《达尔文日记》,“很难相信,在静谧的树林和微笑的田野间,生物正无声无息地进行着可怕的战争”。这句话既明确点出了整个故事的时代背景,即1861—1865年进行的美国内战——南北战争,同时它也呼应了小说当中多处重要的场景描写,如弗雷德里克斯堡战役上联邦军与邦联军之间的血腥冲突,山林间民兵对战场逃兵的追杀和对无辜村民的掠夺,英曼为了生存与熊展开的殊死较量以及艾达与艰苦的环境、复杂的生活进行的对抗挣扎等。如果说对《达尔文日记》的引用暗合了小说的战争主题,那么弗雷泽对寒山诗的引用目的何在呢?这句诗行和小说的情感表达之间有什么样的关系?要回答这个问题,首先需要对《人问寒山道》整首诗进行解读。

“人问寒山道,寒山路不通。夏天冰未释,日出雾朦胧。似我何由届,与君心不同。君心若似我,还得到其中。”英文原著引用了斯奈德翻译的24首寒山诗中的第六首。整首诗看似简单的问路和答语,其实蕴含了深刻的禅宗思想。诗中的寒山既是诗人的寄居地,又象征着佛家修行的最高境界;寒山道既指通往寒山的真实的道路,又象征着禅宗里获得最终觉悟的必经的悟道过程。诗人表面上在说前往寒山的道路困阻不通,其实喻指禅人修道过程艰难,没有外物可以依赖,只有具备和诗人一样的清静心性,方能悟禅得道。这正体现了禅宗中以心为本的重要思想。在禅宗看来,“发现自己本来具有的清净心性,就是发现了佛性,就能成佛;只靠外在的修为,不能自见心性,就永远也不能成佛”。

在小说《冷山》的开头,男主人公英曼忆起儿时伙伴“游泳者”给他讲述的一个古老的传说。据“游泳者”说,一些诸如冷山这样的高大山脉都会有一部分山顶伸向天界,在那里人们死去的灵魂可以得到修复。正是“游泳者”的故事加深了英曼对家乡冷山、对恋人艾达的思念,促使他毅然决然地踏上了回家的征程。在英曼的回忆中,当他问“游泳者”为何他爬上冷山的顶峰却没看到任何天国的迹象时,“游泳者”的回答耐人寻味——“所需的不仅仅是攀登”。此外,英曼也曾告诉艾达他小时候从一个切诺基老太太那里听到的有关冷山的传说。据说山顶的光明石后藏着一个没有争斗、没有恐惧的世外桃源,但唯有连续斋戒七天、心灵得到净化的人才能发现并进入这个和平安逸的国度。

“游泳者”和切诺基老太太讲述的故事与《人问寒山道》这首诗在思想上有极大的契合,他们都否定了单纯的物质媒介——“道路”或“攀登”,而强调人内心在决定事物成败中所起的巨大作用。这其实引出了整部小说潜在的一条叙事线索。从故事层面上,读者看到的是英曼历经险阻、奔向冷山的艰难回乡之旅;而从更深的思想层面上,读者看到的是英曼在途中不断磨炼心性,不断找回真我,不断明确自己心中真正渴望的过程。刚踏上旅途的时候,英曼身体和心灵都遭到了严重的战争创伤,他觉得自己的肉体虽然继续存活,但灵魂已被剥夺并死亡。“他的人依然活着,灵魂却几乎已经燃尽,感觉空空荡荡,就像黑橡胶树的空心。”然而回乡途中,英曼先后经历了被恶棍追杀、拯救被害少女、成为民兵俘虏、偶遇山林隐士等一系列或艰险或伟大的事迹,种种经历加深了他对战争、人性和自然的思考。与维西、朱尼尔等人的冲撞使其目睹了人性的虚伪和狡诈,但与奥德尔、印第安老太太和萨拉等人的相识以及他们向他提供的无私援助又使英曼感受到人间的关怀和温暖。旅途快要结束时,英曼的内心已然发生巨大的转变,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对周围的一切冷漠疏远”,“以麻木不仁、无所谓的态度看待一切”,而是重新燃起了对未来生活的希望,正如小说中描述的,“一旦回到家,他认为自己就会成为一个与现在完全不同的人,将有不同的生活规划,不同的人生观念,甚至是不同的站立、行走方式”。

英曼身负重伤,在四处有民兵追捕的情况下想要回与医院有千万里之遥的家乡,在常人看来本身就同前往寒山道一样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情。正是强大而坚定的信念激励他一直坚持下去,创造一个又一个的奇迹。诚然,英曼的回家之道并不象寒山子的“寒山道”那样带有浓烈的宗教色彩。要通往“寒山道”,人们需要的是真如佛心,是清静禅心,是圆满自足之心;而英曼走完他的回家之道,靠的是思乡之心,是渴望和平、重拾灵魂、回归恋人怀抱的人类本心。但相同的地方是,寒山子和弗雷泽都试图弱化外在的物质形式和物质媒介,直指本心,强调回归人类内心最深处的纯净,注重自己内心的体验和领悟。这或许就是弗雷泽在扉页上引用寒山诗的原因所在,也是禅宗思想给他的启迪之一。

二、生态观:回归自然,无情有性

吸引一代美国青年的不仅是寒山诗中“明心见性”的禅理哲思,还有其“回归自然”的生态意识。几十年来寒山诗中描述的退隐山林、择幽而栖的生存状态影响了大批的美国知识分子,他们纷纷走向山野,回归自然,把自己融入到山水林木之中。弗雷泽可看作是这批自然文学作家中的一员,他现在与妻子、女儿居住在北卡罗来纳州罗利市的山区,养马度日,过着“现代寒山子”式的生活,同时他也将这份对山林的热爱带入到小说《冷山》的创作当中。

从标题中可以看出,冷山作为文中最为凸显的一个空间要素,构成了整部小说的轴心。这片峰峦迭起的南方山区形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世界,它的半封闭性使得它在北方工业“步步紧逼”的历史趋势下尚能暂时维持更加贴近自然的农耕生产方式,作者借此表达对自然生态的推崇以及对这种趋于没落的生活方式的追念。正如天台山是寒山子生活和诗歌创作的中心,小说中几位主人公的命运轨迹和情感寄托亦和冷山紧密相连。首先,在英曼心中,这座蓝色山岭是一块神圣之地,是他苦苦追寻的疗伤国度。其次,冷山也是艾达努力捍卫的美好家园,小说中艾达的活动场所几乎没有离开过冷山地区,唯有偶尔一两次去临近的县城置货。作为一个城镇来的女孩,最初从艾达的视点看到的冷山雾霭迷蒙,丘壑垄起,实在很难欣赏到其中之美;到小说后半部分,艾达看到的冷山则往往少了些粗粝,多了些温和,这种变化体现了艾达对山区的逐渐亲近之感。

不过小说中最接近寒山子原型的人物形象应该是英曼途中遇到的印第安老太太。寒山子年轻时四方游历,后到天台山出家,隐居于寒岩。与此经历相似,印第安老太太周游各地,最终落脚于塔那瓦山区,独自一人在山间扎营了近27年。二者皆是高踞云端的隐士,捡草药,食山果,闲来题字作画。当英曼询问老太太关于死亡的看法时,她表示自己一点不为此忧愁。“等到觉着快咽气了,她打算就往石崖顶上一躺,让渡鸦把她的尸体啄碎,带着她飞向远方。”无论是诗人寒山子还是小说中的印第安老太太,他们看似离群索居、与世隔绝,实质上是将自我融入到自然的天地、宇宙的洪流之中,体会物我两忘、任运随缘的禅意。

从寒山诗中可以看出,寒山子不但真诚地热爱自然、积极地融入自然,同时他能够感悟自然,以一种悲悯的情怀平等对待自然万物,并从中获得启迪。“泣露千般草,吟风一样松。”在这句诗行里,诗人消除物我差别,运用拟人的手法将草上缀满的露珠比作伤心的泪珠,风中松树的呼声看作快乐的吟唱。诗人以禅者之心,感知世间万物,赋予它们感情,同时又将自己的情感寄于其中。这种物我相忘,主客双泯的自然观与西方文化中自然为人类服务,人类主导自然的思想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促使美国年轻人以新的视角重新审视自然。

小说对鲁比这个人物形象的刻画十分精彩,绝不亚于英曼和艾达两人。正是在鲁比的帮助下,艾达得以重振家园;而鲁比同样具有自身的人格魅力。这个头发乱蓬蓬,浑身脏兮兮的乡下姑娘出场似乎就带着自然的气息,作者将她的外形和各种动物联系在一起:“浑身上下瘦得像一根鸡脖子”,“从身体结构来说,她就像一架马拉爬犁那么稳当”,“黑色的头发和马尾巴一样粗糙”,“趾甲透出鱼鳞似的银亮色泽”。在农场生活的日子,鲁比对待自然的种种表现都包含了类似于佛语所说的“禅趣”。她能细心体察自然万物的细微奥妙,“自然界中流露的任何迹象,只要能表明某个生命是独立的个体,有其本身的意志,都会引起鲁比的兴趣”;她把自然中的事物视作自己的老师,如她曾提到乌鸦的生活态度有很多值得人们效仿之处,她赞美乌鸦的“聪慧、没有傲气、喜欢恶作剧,以及在战斗中的狡诈”;她把自己化作自然之物,以它们的意识和视角去感知它们并试图和它们交流,鲁比曾试图通过对马友好的呼气和马达成理解,而且她总觉得自己与苍鹭之间有些纠缠不清的关系。鲁比身上体现的这种自然观,既和早期基督教的反自然传统相距甚远,又不同于爱默生的观点——自然只是人心灵的表征,是异化了的意识,无法脱离人客观存在。相反,在鲁比看来,自然万物和人都是平等存在的,都有其自身的意志,这其实更为符合禅宗倡导的“无情有性”的观念。可见,弗雷泽在自然观上相较于西方看待自然的传统,和东方的禅宗思想更为相近,这也很有可能是受到了寒山诗的影响。

三、生死观:时空圆融,生死一如

死亡作为世界文学创作的一个共同主题,在东西方文化意识中有着不同的概念。基督教文化推崇死后进入天堂,获得不朽的生命;而禅宗则是破除生死的界限,相信生死一如,不生不灭。小说结尾英曼终于回到了家乡,但他为了保护心爱的女人艾达及其朋友,在与民兵队伍的决斗中不幸丧生。尽管有读者认为英曼的牺牲意味着整部小说是一个悲剧爱情故事,学者比尔·麦克卡伦和保罗·诺克却通过多处文本细节的分析给予英曼之死更为积极正面的阐释。例如,他们指出最后一个章节的标题“乌鸦之魂在舞蹈”给故事结局带来了更加欢快、积极的基调,仿佛乌鸦在庆祝重生,而非哀悼死亡。

事实上,作者对英曼之死的描述确实耐人寻味。首先,需要明确英曼自身对死的观念已经背离了基督教文化。小说的第一章就记载了英曼对死亡的态度,“英曼不认为自己是个迷信的人,但他确实相信有一个我们看不到的世界。他不再认为那个世界是天堂,也不再相信那是我们死后会去的地方。从前接受的教导早已灰飞烟灭”,从这一点我们首先可以看出英曼对传统西方生死观(即“死后进入天堂”观念)的质疑;其次,小说中英曼死前昏迷状态下做了一个灿烂的梦境,他梦见了自己的家乡。“在他的梦中,时光似乎同时出现,所有的季节重叠在一起。苹果树上硕果累累,然而奇怪的是树上仍花朵盛开,冰冻结在泉眼的边缘,秋葵绽放着黄色和栗色的花朵。枫叶像在十月那样火红,玉米尖上结出了穗状花序……”春季的苹果花,十月火红的枫叶,寒冬结冰的泉眼,这些不同季节的景象竟然全都交织在一起。英曼的梦境看似奇特,却和禅宗中时间圆融的观念相佐。在禅宗机语中,这类看似莫名其妙、寒暑不分的句子比比皆是,比如《五灯会元》中记载福州玄沙师备禅师有偈:“三冬阳气盛,六月降霜时”。在禅宗看来,时间既没有过去、现在和将来之别,也没有短暂和永久之分。正因为时间的圆融性,生与死的界限也就消失了,生就是死,死就是生。这一生死一如的观点在寒山诗中同样有体现,“欲识生死譬,且将冰水比。水结即成冰,冰消返成水。已死必应生,出生还复死。冰水不相伤,生死还双美”。

小说结尾没有去渲染主人公死之壮烈,而是将英曼在恋人怀中死去的景象描绘得安静祥和,以至让目击者产生错觉——“幸福的未来正等待着他们”。作者正是希望通过描写英曼梦境中时空互摄的景象,模糊时间的界限,又通过营造“双美”的艺术效果,弱化英曼已死的事实,从而暗示英曼在死中获得了重生。这恰恰符合禅宗中生死一如,不生不灭的观点。

寒山诗是中国文化走出去的成功典范,虽然在译介和传播过程中,西方学者结合自己民族文化的特点和时代的需求对其思想内容有或多或少的误解和更改,但其保留的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尤其是禅宗思想)对西方文化产生了深远的影响。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弗雷泽创作的小说《冷山》与中国的禅宗思想有许多相通之处,而东方思想的注入又丰富和升华了这部小说的思想内涵。

①“垮掉的一代”(Beat Generation):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出现于美国的一群松散结合在一起的年轻诗人和作家的集合体。这一名称最早是由作家杰克·凯鲁亚克于1948年前后提出的。在英语中,形容词“beat”一词有“疲惫”或“潦倒”之意,而凯鲁亚克赋予其新的含义“欢腾”或“幸福”,和音乐中“节拍”的概念联结在一起。

②“嬉皮士”:英语Hippie或Hippy的音意译,本来被用来描写西方国家1960年代和1970年代反抗习俗和当时政治的年轻人。嬉皮士这个名称是通过《旧金山纪事》的记者赫柏·凯恩普及的。嬉皮士不是一个文化运动,他们没有宣言或领导人物。嬉皮士用公社式的和流浪的生活方式来反映出他们对民族主义和越南战争的反对,他们提倡非传统的宗教文化,批评西方国家中产阶级的价值观。嬉皮士后来也被贬义使用,来描写长发的、肮脏的吸毒者。保守派人士依然使用嬉皮士一词作为对年轻的自由主义人士的侮辱。

③联邦军与邦联军:联邦军为南北战争时期为联邦政府(即“联邦”)而战的军队的称谓,它由合众国正规军附有大量的北方各州组成的志愿兵以及少量义务兵组成。它也被称为联军、美军、北方军和国民军队。与之对抗的南方11个蓄奴州组建的美利坚联盟国(即“邦联”)所属的军队叫邦联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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