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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意”模式在古诗词课堂教学中的普适性*

2022-10-19郭丽霞

大众文艺 2022年19期
关键词:长恨贵妃君王

郭丽霞

(新疆理工学院人文社会科学学院,新疆温宿 843100;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保定 071000)

言意之辨是正始玄学家深入探究的一个论题,然其发端实则更早。在先秦的儒家、道家典籍中已有诸多论述。“言尽意”“言不尽意”,“言内之意”“言外之意”,“立象尽意”“得意忘言”……形成了中国言意论的独特体系与民族传统。时至今日,我们仍可将其用之于诗词解读,甚至作为模式普遍推广,正是因为它在很大程度上可以促进我们对古诗词从言语、言辞层面到作者的意图、意愿、意旨等思想层面的理解。

一、“言意”理论的发展

“言”与“意”向来是中国古代文论中重要的命题之一,本文稍做一回溯。简言之,“言”即言语、言辞。“意”即意旨、意图。早在先秦时就有了对“言”与“意”的认识。儒家主张“言尽意”说。如:子曰:“辞达而已矣”,正是因为言辞可以充分表意、达意,所以《左传》中的“立言”才是可行的,借助文辞记载以期“不朽”。再如《孟子》中所说:“‘何谓知言?’曰:‘辞知其所蔽,淫辞知其所陷,邪辞知其所离,遁辞知其所穷……’”从文辞既然可以观其意,也就说明文辞是可以表达出意旨、意愿的。而道家则主张“言不尽意”说。老子曰“道可道,非常道”,真正的“道”包蕴万千,试图用言语去形容它,则表述出来的已经不是最初想表述的,也即言语在表达意旨上是有限的。庄子亦说:“意之所随者,不可言传也!”“可以言论者,物之粗也;可以意致者,物之精也。”形色名声等视而可见、听而可闻、可述之于口者不过是粗浅的表象而已,那些幽微精妙的内在则只可意会,所以“知者不言,言者不知”,“言”的目的是“得意”,“得意而忘言”,言辞只是表“意”的工具,“意”才是最终所求。只有“不言”“无言”“忘言”,才能最终“得意”。

到了魏晋时期,言意之辨成为玄学的一个重要论题。欧阳建发展了“言尽意论”。他的出发点是先有“物”后有“名”,先有“理”后有“言”,“名逐物而迁,言因理而变”,“名”与“言”天然是为了形容“物”与“理”而出现,且会随对象的变化而变化,任尔千般变化,我都如实描绘,既如此,“则言无不尽矣。”王弼则发展了“言不尽意论”。首先他指出“尽意莫若象,尽象莫若言。言生于象,故可寻言以观象;象生于意,故可寻象以观意。”这种具体的“象”和“意”当然可以由“言”和“象”去表现。“象生于意而存象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象也;言生于象而存言焉,则所存者乃非其言也。”可更抽象更具普遍意义的“象”和“意”则不行。若被具体的“言”和“象”所限制,则得到的不是真正的“象”和“意”,惟有“忘象”“忘言”,舍弃具体的物象和言语,方能得到抽象出的普遍意义的“象”和“意”。王弼讲的是方法论,“忘言”才能“得意”。

这种哲学上的理论也进入到文学领域,产生了一系列关于言意的论述。陆机在《文赋》中说“恒患意不称物,文不逮意,盖非知之难,能之难也。”他所谓的“文不逮意”更侧重于写作能力的欠缺使语言文字无法表达意旨。《文心雕龙·神思》“神居胸臆,而志气统其关键;物沿耳目,而辞令管其枢机。”“意翻空而易奇,言征实而难巧也。是以意授于思,言授于意,密则无际,疏则千里。”刘勰论述了“神”与“物”“意”与“言”的关系,所谓“文外曲致,言所不追”,那些曲尽其妙的意,是流于征实的言所难于表述的。《隐秀》篇亦曰:“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指出文外意可以隐含于篇中言,词不达意的问题可以通过含蓄的方法得到解决,言辞可以含蓄地达意。后来唐司空图进一步发展为“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宋欧阳修《六一诗话》中有“含不尽之意见于言外,然后为至矣。”严羽《沧浪诗话》也追求“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言有尽而意无穷”的境界。至清代王士禛提出“神韵说”,追求“清远”“超逸”“含蓄”“蕴藉”,标举“古人诗只取兴会超妙”“唐人五言绝句,往往入禅,有得意忘言之妙。”可见,“言外之意”“韵外之致”是在长期发展中逐步成为我国古代文论鲜明的风格特征和美学追求的,这对我们今日阅读并阐释经典提供了很好的方法借鉴。

二、“言意”模式在课堂教学中的运用

既然古人在创作时有意追求“言外意”,那我们今天在解读古诗词时当然可以从“言”“意”入手,在课堂上引导学生品味语言、体会思想,力求从语言层面到意蕴层面更深入准确地理解诗歌。以新疆理工学院为例,在几近于古典文学零基础的少数民族班级开设《大学语文》课,需要更直接有效的方法。我们在讲授古诗词的课堂中突出了对“言”与“意”的双向探寻,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如《蒹葭》篇,诗三章首二句“蒹葭苍苍,白露为霜”“蒹葭萋萋,白露未晞”“蒹葭采采,白露未已”,从语言层面分析,“苍苍”“萋萋”“采采”皆为叠词,意为“茂盛的样子”,叠词的使用不仅使描写对象更形象化更生动,而且读起来音乐性很强,是《诗经》重章复沓的典型表现形式。后一句则有了变化,白露“为霜”“未晞”“未已”,写出了露水的不同状态,从初寒时的凝而为霜,到日出后逐渐消融,逐渐蒸干又尚未干透仍有留痕,描写细腻而微妙。首二句描绘了河边芦苇盛放,远望一片苍茫迷离,拉近距离方看到苇叶上的露珠,它随着日出而逐渐消融,这是言语层面的认识。我们更进一步去探究意蕴层面,写露水的状态其实是在写时光的流动,写内心情感的流动。这是“兴”的手法,“兴者,先言他物以引起所咏之词也。”芦苇即是眼前引发主人公情思之物。他从更深露重之时一直伫立到日出,看着眼前芦苇上的露珠渐渐消散,切身感受到时光流逝之速,心思也愈加急迫。什么心思呢?就是三四句中的“伊人”。对三四句我们同样从言语层面与意蕴层面进行探究。“伊人”是那个令他牵系心头之人,他追逐而来,每每发出“看到了,就在那儿”的狂喜,仿佛“伊人”每次位置的变动皆可以寻觅,这是我们从语言角度所得,可细细深究,“在水一方”“在水之湄”“在水之涘”,“伊人”到底在哪?她所在之处是那样飘忽而不确定,看似可及,可每至近处就发现,隔着水的弯曲回环,二者之间的距离始终难以跨越。无论如何追逐,始终追不上对方。所以表面看来,好似可以寻觅得到,深层去推想才发现,根本无从寻觅。一种矛盾的张力在语言与意蕴层面充分展示,而诗歌最感人处也正在此:明知难以寻觅,仍不停追逐;内心有失落有怅惘,仍不失希望。时间流淌,物象万变,可是在永恒的变动中也存在着永恒不变的东西,就是那颗执着追求的心。通过这样一分析,同学们切实体会到了“言”与“意”之间互为表里、互相联系,明白了此诗简单往复之“言”却极富深“意”,可谓言意兼美。

再如白居易的《长恨歌》,其主题历来有政治说、爱情说、双重说等几种。那我们应如何理解呢?诗歌的意蕴内涵必然得通过言语层面去表现和塑造,这仍是我们解读此诗的着眼点。顺着这个思路,我们启发同学们仍用“言意模式”去探究,同样达到了较好的教学预期。

汉皇重色思倾国,御宇多年求不得。杨家有女初长成,养在深闺人未识。天生丽质难自弃,一朝选在君王侧。回眸一笑百媚生,六宫粉黛无颜色。

首八句从语言层分析,写了一位爱重美色的君王终于得到一位绝色佳人。君王是怎样的?他“重色”,“御宇多年”如何统治不表,却写他一直在搜求美色,竟还一直求而不得。这不仅说明要找到一位倾国绝色是多么不易,也引发读者想象得到之后又当如何,为下文做了铺垫。杨玉环又是怎样的?是深闺之中初长成的纯洁少女,其美色令搜求多年的皇帝一朝选中,就此开始了一段帝王与后妃的爱情故事。

这是言语层面的意义,让我们更深入地探讨意蕴层面。诗人用“汉皇”之称,以汉代唐虽是唐人写诗惯例,但联系汉武帝晚年的荒诞误国,“有亡秦之失,而无亡秦之祸”,唐明皇的结局却是“思倾国,果倾国矣”。后文道士寻访至仙山,也与汉武帝通过方士再见到怀念的李夫人情节相似,所以这个称谓是含了以古鉴今之意的。对杨贵妃的描写也是颇有用意。杨玉环本为唐玄宗儿媳,寿王李瑁之妻,在这里却被描述成未出阁的少女。作者为何要掩饰这段丑闻,美化贵妃身份,将其塑造成一个毫无缺点的完美之人?陈鸿等人斥之为“尤物”“惑人”,“冶其容,敏其词,婉娈万态,以中上意,上益嬖焉。”将国家覆亡的责任归之于红颜祸水,而白居易此举表明他并不这样认为。他笔下的贵妃单纯、美丽。得到如此绝色,君王又待如何呢?

接着下文,先从言语层面分析,极写了君王对贵妃的盛宠:春寒赐浴,承欢侍宴,夜夜专宠,宠及整个门户;也极写贵妃之美:肤如凝脂,娇美无力,云鬓花颜,金屋妆成;也极写场面的奢华热闹:芙蓉帐暖,玉楼宴罢,骊宫仙乐,缓歌曼舞,可谓“烈火烹油之盛”。白居易如此盛赞这盛大的场面,盛赞这顶级的富贵奢华,盛赞这轰轰烈烈高调的帝后之爱,是为何呢?

探究意蕴层面,不难得出:作者是在追慕大唐辉煌的过往。杨贵妃也是盛唐的象征之一,是大唐辉煌的亲历者,美化其形象有这方面的原因。此外,也是为了与后文映衬,盛极必衰,深层的意蕴就是“长恨”。为什么“长恨”?就君王来说,“从此君王不早朝”“尽日君王看不足”,君王因宠爱后妃耽误国事,致使国家倾颓。覆巢之下,安得完卵?国家爆发叛乱,安能守得住一己爱情?作为一国之君,若只为一己爱情而不顾国家使命、君王职能,则最终随着国家的倾颓,连带着自己的爱情也走向覆灭。因身份得美人,也因身份失美人,君王的身份恰是永无法调和的矛盾,是“长恨”的主观原因。就杨贵妃来说,盛宠达到极点,杨家满门炙手可热的权势早埋下了危险的种子,战乱一起,杨家兄妹率先成为“清君侧”的攻击对象,其命运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之前多风光热闹,如今就多冷清凄惨。她的“长恨”在于从始至终她都无法决定自己的命运,她参与其间只为一段情感,而被选中,被宠爱,被缢死都是她无力左右的命运,就更别提左右感情了,只能徒留憾恨。就作者来说,这“长恨”也是永远无法消弭的,虽有讽喻和批判,但更多是叹惋,盛世的繁华热闹终是烟消云散,热闹的情感最终也以凄凉收场。站在普通人的角度看,他们也只是如世间所有普通人所具有的普遍的情感一样,也会终结,也有缺憾,作者真可谓是颇多感慨,发自内心的无奈与深切的同情。

于是,我们看到下文,作者的笔墨略过战争,静止在了贵妃死时的画面,这是弱小无力的美被摧残而消逝的悲剧。“花钿委地无人收,翠翘金雀玉搔头”,定格了美人离世的瞬间。曾经“云鬓花颜金步摇”生动立于美人头上,如今,纵再奢华,也散落一地,只余死寂,形成热闹与凄凉的强烈对照。“宛转蛾眉马前死”,流露的不正是白居易对美人陨落的深切同情与叹惋吗?

再到下文,大量笔墨全用来摹写贵妃死后唐明皇对其刻骨铭心的思念,从入蜀途中,滞留蜀中,还都途中,返回宫中,逐层渲染,真是无限的深情与无奈。最终作者安排了浪漫性的结局,即终于在虚无缥缈的仙境中寻见贵妃,贵妃也以其“梨花带雨”的“憔悴损”形象与重申旧日誓词回应了唐明皇的深情。这还不能体现出作者的态度吗?就是感同身受的“长恨”。诗歌结尾处再次点明“长恨”主题,“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言已尽而意未尽,“长恨”仍在继续。

就这样先“言”后“意”,通过逐步引导,使同学们在逐章逐句解读时始终注意从言语层面与意蕴层面双管齐下,最终在读完全诗后得出了结论:此诗更多的是侧重爱情故事,政治意蕴相较之下是隐而不显的;白居易更多的是同情与追慕,讽喻中更多夹杂着叹惋,同学们最终认可了爱情主题说。虽然结论并不新颖,但通过“言意”模式,同学们把握住了解读诗歌的正确门径,收到了很好的效果。

通过以上课堂实际运用案例,已经验证了“言意”模式在解读诗歌时的出色表现,将诗歌的语言层面与意蕴层面相结合,可以更接近其内在本质。由此,我们完全可以将“言”与“意”的结合确定为一种古诗词教学的模式,套用于其他诗篇上,无疑也将是非常适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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