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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误读的朱光潜:对陶渊明公案的澄清*

2022-10-18张银飞宛小平

人文杂志 2022年9期
关键词:静穆朱光潜陈寅恪

朱光潜与陈寅恪围绕陶渊明阐明各自的学术立场和论辩关切,展开过学理争鸣,这是不争的事实。学界后期多有探讨,主要集中在争议与释义、阐释与转换以及整合与重塑等诸多方面,引起诸多学者的误读乃至误解。面对学界纷繁复杂、众说纷纭的讨论,时至当下,重回这段诗学争鸣的历史,重新审视《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陶渊明》的文本本身,厘清有关问题,还事实以真相,是值得再探究和再省思的问题。

一、诱因暗含:是“心悦诚服”还是执着追求?

20世纪30—40年代末,以陶渊明为研究对象,学界发生过两次重要的学术争辩。一次是在“京派”与“海派”两大文化阵营对垒的背景下,鲁迅在杂文《“题未定”草(七)》中批评《说“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丏尊》所论,认为朱光潜对钱起诗的评价是寻章摘句、以割裂为美,“是衣裳上撕下来的一块绣花”。批评语言极为犀利,矛头直指朱光潜提出的“静穆”论断,“历来的伟大的作者,是没有一个浑身是‘静穆’的。陶潜正因为并非‘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现在之所以往往被尊为‘静穆’,是因为他被选文家和摘句家所缩小、凌迟了”。在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内,朱光潜选择“沉默”的方式予以应答,“为避免陷入一场真正的笔战,因此我决定沉默”。学者就误认为朱光潜已“心悦诚服”地接受批评,“在《西方美学史》里,他完全接受了鲁迅的观点,并以此批评了温克尔曼”。第二次是朱光潜对陈寅恪的《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一文中的部分论断提出质疑,随后发表《陶渊明》。朱光潜在回忆这段历史时道:“二十年前就已蓄意写一部《魏晋人品》,想在魏晋时代选十来个代表人物,替他们写想象的传记(如同Ludwing和Maurois所做的),综合起来可以见出那个时代的精神,这些年来,我颇留意中国诗,也想挑选一些诗人出来作一种批评的研究(如同我去年写的《陶渊明》那一类文章)。”这是1946年10月《陶渊明》发表在天津《大公报·星期文艺》后,时隔两年即1948年,朱光潜接受《大公报》记者采访时的一段真实独白。大致可以推算出,所谓“二十年前”,也就是最晚不迟于1928年,朱光潜还在爱丁堡大学攻读硕士学位期间,就已有撰《陶渊明》等写作构思和写作规划,表明他更早就可能已经关注甚至研读了陶渊明相关诗作和研究史料。另外,朱光潜在1948年增订版的《诗论》中增加了三章,《陶渊明》一文收录其中,并作为全书的第十三章。增订版序言:“从前我还写过几篇关于诗的文章,在抗战版中没有印行,原想将来能再写几篇凑成第二辑……《陶渊明》一篇是对于个别作家作批评研究的一个尝试,如果时间允许,我很想再写一些像这一类的文章。”结合《大公报》记者采访史料和1948年《诗论》增订版序言,不难发现一个问题,朱光潜何以将原本属于“个别作家作批评研究”范畴的《陶渊明》纳入增订版,而不等日后编入《诗论》第二辑?答案其实就隐藏在写作《陶渊明》的直接诱因和间接诱因之中。“朱光潜撰《陶》,其直接诱因,是对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一文的‘接着说’。”夏中义的这一判断,不论是就两文发表时间的先后顺序,还是就文章内容而定,都是确信无疑、无可置辩的。探明直接诱因的存在之后,还需仔细甄别隐秘的间接诱因。

间接诱因的存在是基于对客观事实的判断。宛小平提供的史料极具参考价值,他在《功利与超功利——从朱光潜和鲁迅的一场争辩谈起》中说道:“金绍先回忆了他在1941年到乐山(抗战时武大校址所在地)拜访朱光潜时就这场纷争所进行的访谈。商金林在1979年至1986年这七年间曾多次与朱光潜接触,并谈及朱光潜与鲁迅的这场争论,他所记录的朱光潜的回答和金绍先的回忆文章‘相吻合’。”关于材料中提及的访谈事宜,金绍先整理并撰写《“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忆朱光潜与鲁迅的一次分歧》一文,于1993年发表于《文史杂志》。这段材料和金氏的访谈回忆可以说明上述问题。首先,访谈涉及问题分歧的实质。1941年距朱、鲁争辩事件过去不足6年,这期间朱光潜虽未发表任何文字予以“还击”或再论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内心接受了鲁迅的批评,在私下场合,一有机会,朱光潜仍要说明他与鲁迅在此问题上的分歧实质是什么”。朱光潜认为他与鲁迅“分歧实质”是对文学批评范围认知的不同,他指出鲁迅“没有把他的意见仅仅局限于文学批评的范围”。在此基础上,朱光潜进一步论及文学艺术审美共同性与差异性的问题,强调这场争辩不是文学艺术审美差异性的分歧,而是鲁迅的批评是否属于审美批评的问题。他在访谈中说道:“所以严格说来,这不是一个审美差异性的问题,而是是否属于审美的问题。”言下之意,鲁迅的批评范围超出了文学艺术审美的范畴。其次,访谈的内容来看针对性强。朱、鲁之争,表面上以朱光潜“沉默”而告终,但争鸣的余波并未平息。在访谈中,朱光潜不仅毫不避讳此类问题,而且针锋相对地亮明自己的主张和观点。“‘美学’一词是德文‘感性’之意,它不涉及理性分析研究,因而也不涉及功利的判断。”朱光潜从美学超功利的视角出发,坚持自己的主要立场,“认为文学艺术是一种审美创造活动,它的创造者应当以一种超越一切忧喜的纯粹审美的态度来观照社会人生,而不应当直接卷入社会人生中的纷繁矛盾冲突之中”。最后,从访谈的结论来看,朱光潜的观点鲜明。朱光潜说:“我认为鲁迅先生不幸把他的全部身心都投入了复杂的社会矛盾之中而不能自拔,诚如他自己所说的,他看见日本人砍中国人的头就决定从事文学,以改造国民的精神。但文学其实并不具有这种伟大的功能。政治的目的应当用政治的手段去实现,而我们中国人从传统上总是过分夸大文学的力量,统治者也由此总是习惯于干预、摧残文学,结果是既于政治改革无效,也妨碍了文学自身的发展。”仅从阐述的视角来看,朱光潜认为鲁迅对他的批评,完全依据文学的社会政治功能性,并过分夸大了社会政治功能性在文学艺术的美感观照和美感体验中的作用,完全忽略了文学艺术本身所具有美感的一面,从而认为鲁迅批评带有偏见性。明乎以上,在金氏的访谈回忆文中,就涉及此次争辩的具体问题。朱光潜的应答,不论是分歧实质、针对内容还是结论观点,均表明他与鲁迅学术取向和审美旨归存在一定的差异,这种差异性突出地表现在文学艺术审美的功利与超功利上。对于鲁迅的批评,朱光潜既非全盘接受,也非全面否定,他回应道:“审美应当是超功利的,但不一定与功利绝对不相容。”此观点从朱光潜对《陶渊明》“静穆”论的修正中便可得出,他有意识地隐去“浑身”的字样,以此纠正在《说“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丏尊先生》一文中用语不当的问题。此外,王攸欣的判断也表明朱光潜撰写《陶渊明》与鲁迅的批评极为相关。他指出:“受到鲁迅的批评,使朱光潜早就立意,就他涵泳已久的陶渊明,全面阐述自己的观点。后来又在对《诗论》的不断修改中,反复细读古人诗集……陶渊明自然成为他的首选。”由此,朱光潜的“沉默”绝不是其面对学术责难应有的方式和态度,在合适的时机,他一定会再次阐明或重申自己的学术思想和学术观点。宛小平的判断亦是如此,他说:“对于学术争论,朱光潜素来是有来必往的。”

自从2003年10月中央出台 《关于实施东北地区等老工业基地振兴战略的若干意见》,实施东北老工业基地振兴战略以来,党中央和国务院又出台一系列政策文件,推动东北全面振兴。习近平总书记非常关心东北,多次对东北振兴发表重要讲话,提出明确要求。大连市委市政府积极响应国家战略号召,落实习近平总书记重要讲话精神,以 “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新发展理念为指引,深入实施 “四个着力” “三个推进”,结合大连实际,围绕 “两先区”建设目标,深化改革,扩大开放、勇于创新,锐意进取,在全面振兴发展中取得了一定的成绩,东北全面振兴发展中领头羊和排头兵地位凸显。

明晰了“间接诱因”的存在,再回答何以难寻的问题。仔细品味《说“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丏尊先生》和《陶渊明》这两篇作品,这个问题便迎刃而解,现兹引录,以便疏解:

“静穆”是一种豁然大悟,得到归依的心情。它好比低眉默想的观音大士,超一切忧喜,同时你也可以说它泯化一切忧喜。这种境界在中国诗里不多见。屈原、阮籍、李白、杜甫都不免有些像金刚怒目,愤愤不平的样子。陶渊明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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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示了朱刻意要说陶“儒多于道”,其根子,是在朱要为自己“以出世的精神,做入世的事业”之角色自期提供隐喻型镜子。“隐喻”系修辞格,其特点是在“本体”与“喻体”间不置系词“像”或“是”,然执笔者明瞭他为“喻体”写的每一字,皆是为了暗示“本体”的性状。这就是说,假如朱自信他把陶“道大于儒”写成“儒多于道”,不仅是动机使然,且在学理上也说得通;那么,他作为一个在红楼清园著书教书的学者(迹近“道”之“出世”和“看戏”),若想到公共空间去议政,参政(迹近“儒”之“入世”和“演戏”),其内心也就无甚精神障碍了。倒过来说或许更恰当,即朱在1945—1947年已不满足于“大隐隐于学”或“坐而论道”,他颇想上社会—政治舞台“起而行道”,故才别具匠心地把陶写成了“儒多于道”或“内儒外道”。

非生长季自然覆盖物主要为凋落物与积雪。凋落物积雪是否存在及其厚度对土壤温度高低及变化程度有很大影响,尤其是在低温的冬季。凋落物或积雪能够改变(增加)所覆盖土壤的温度,从而对温室气体的产生和排放产生影响。例如较厚的覆盖层能够隔离表层土壤与低温空气,降低土壤冻结的强度及冻结的深度,这种环境会有利于反硝化作用[41,34]。据报道冬季放牧会减少土壤调落物覆盖,从而导致冻融期草地N2O排放显著降低[15]。

渊明在中国诗人中的地位是很崇高的。可以和他比拟的,前只有屈原,后只有杜甫。屈原比他更沉郁,杜甫比他更阔大多变化,但是都没有他那么醇,那么练。屈原低往复,想安顿而终没有得到安顿,他的情绪、想象与风格都带着浪漫艺术的崎岖突兀的气象;渊明则如秋潭月影,澈底澄莹,具有古典艺术的和谐静穆。杜甫还不免有意雕绘声色,锻炼字句,时有斧凿痕迹,甚至有笨拙到不很妥帖的句子;渊明则全是自然本色,天衣无缝,到艺术极境而使人忘其为艺术。

夏中义曾对朱光潜与陈寅恪这段争论有过揣测,他说:“这与其说,朱特别青睐陶这一魏晋文化的人格符号,毋宁说,他期盼借陶的‘儒多于道’,来为其人生角色的自我品鉴,提供隐喻型镜子。”夏中义从朱光潜的人生角色定位、选择、自期以及演绎等四个方面论及具体的缘由,主要依据是朱光潜在1926年到1947年间撰写的《悼夏孟刚》《谈人生与我》《看戏与演戏——两种人生理想》三篇文章,认为“朱已将其人生角色选择置于中国文化谱系作谨慎考量”,见解是较为独特的,是对朱光潜相关著述做了充分探究后而作出的有价值的判断。1933年,朱光潜回国赴北大任教,后虽经历了命运多舛、颠沛流离的生活,但其主要投身于治学和教学之中,所接触的文化和文人也均有“中国文化谱系”的烙印。置身中国文化谱系大环境之中,朱光潜的人生角色选择受到文化传统影响是不言而喻的。但是否如下文引录所言,恐怕还需谨慎商榷。

回溯到文本,探经朱光潜与陈寅恪对陶渊明的分歧之所在,就必然要探寻其讨论的出发点和结论。陈寅恪所论《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主要着眼于两个部分的思考。第一部分主要集中在对陶渊明之前魏晋以来清谈思想发展演变的历程。第二部分重点阐述陶渊明在以清谈为主色调的社会思潮下,弃“旧自然说”而创构“新自然说”。“新自然说”的要义在于“委运任化”,即“混同自然之旨自不可谓其非自然说”,以达到“惟求融合精神于运化之中,即与大自然为一体”,最终将陶渊明定性为:“故渊明之为人实外儒而内道,舍释迦而宗天师者也。”朱光潜摆明自己的立场,称《陶渊明》的出发点是建立在“这些话本来都极有见地”的基础之上,不是对陈寅恪观点的全盘否定,这一点必须清楚地认识到。朱光潜的批评体现在:一方面,不能简单地把陶渊明笼统地皈依“一教”,“不是一个拘守系统的思想家或宗教信徒”。另一方面,既然不能简单地断定陶渊明皈依“一教”,朱光潜对陈寅恪所下的“绝对没有”受佛教思想影响的判断持怀疑态度,并以陈寅恪所引《形影神》诗论证陶渊明没有佛教思想的例子反证陶氏“意识或下意识中可能有一点佛家学说的种子”。基于这两个方面的批评,朱光潜对“新自然说”也提出异议,“渊明尚自然,宗老庄,这是事实;但是他也并不非名教”。最后认为:“在这整个心灵中我们可以发现儒家的成分,也可以发现道家的成分,不见得有所谓内外之分,尤其不见得渊明有意要做儒家或道家。假如说他有意要做某一家,我相信他的儒家的倾向比较大。”从“近于人情”“富有热情”的角度,朱光潜以“有意要做某一家”为假设的前提条件,提出陶渊明“儒家的倾向比较大”。这也是朱光潜为何没有从社会思潮背景立意,而是从陶渊明身世、交游、阅读、思想、情感生活以及人格与风格等入论的根本原因。因为陶渊明“是一位绝顶聪明的人”,社会思潮对他肯定有一定的影响,但不会起决定性的作用,也许这就是朱光潜称陶渊明伟大之所在。

二、儒道泯化:是“隐喻己身”还是一片天机?

《陶渊明》的发表,其“直接诱因”是批评陈寅恪,暗含的“间接诱因”就是对鲁迅批评的反驳。这段公案的直接、间接诱因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朱光潜面对鲁迅的批评,在十余年的时间里虽选择“沉默”,但并不表示“默认”,更不是后来学者所认为的“心悦诚服”。朱光潜对这段过往的争鸣经历,有过比较客观的认识和评价,他说:“陶渊明《读山海经》《咏荆轲》等诗,的确也有‘金刚怒目’之态,我说他浑身都是‘静穆’是不准确的,但鲁迅说陶潜之伟大正在于他的‘金刚怒目’,我想这恐怕又是出于一种特殊的利害判断了……而‘刑天舞干戚,猛志固常在’却只能是陶诗罕见的一种变奏。我说他‘浑身都是静穆’,是指陶诗主流而言。”这也是在与陈寅恪辩论中撰写《陶渊明》时再次有针对性地提出“和谐肃穆”“和谐静穆”论断的缘由。一方面是对前期“浑身是‘静穆’”论断的修正,另一方面是对陶渊明个人情感、诗歌艺术主流特质的肯定和赞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更是一种对治学求实精神的执着追求。

在对陶渊明的讨论上,朱光潜与陈寅恪最大的分歧在于“儒多于道”和“外儒内道”的结论性争辩。他们看问题的视角虽有不同,但所论皆有依据,给后来学界留下了进一步思考的空间,以至于当下诸多学者围绕这一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论争。或赞成朱光潜,或赞成陈寅恪,但最为引人注目的是两位学者争论的根源。是否有陶渊明式的“异化”的现象,也就是“儒多于道”或“外儒内道”还是“隐喻己身”,特别是朱光潜对陶渊明的评价“儒多于道”是否带有自己的社会政治目的,都是值得继续探索的问题。

通过仔细比较朱光潜对陶渊明的三种不同评价,便可清晰见出修正或纠偏的痕迹。在《说“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丏尊先生》一文中,朱光潜以“情趣”入论,从欣赏和创造两个维度剖析“《谈美》里所说的话尚有不圆满处”。这种“不圆满”具体表现在他前期只品读出了“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是凄凉寂寞的情感,没有领悟到诗的佳妙——“静穆”。于是朱光潜在“没有很讲究用语的分寸”的情况下,提出“陶渊明浑身是‘静穆’,所以他伟大”的论断。在鲁迅提出批评后,朱光潜应有过反思,在《陶渊明》中刻意斟酌用词,针对陶氏的情感生活和诗歌艺术分别提出“和谐肃穆”“和谐静穆”的观点,其用意在于消解或淡化“浑身是‘静穆’”的一概而全的言论。这一点在《西方美学史》中得到印证,朱光潜说:“当时德国知识界对于希腊古典的看法,颇近似我们过去对于陶潜的看法,仿佛陶潜也是浑身静穆,只有‘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一面,没有‘刑天舞干戚,猛志固长在’的一面”。在撰写《陶渊明》的过程中,朱光潜隐含了对这方面的深入思考,这便是“间接诱因”难寻的原因之所在。

渊明在情感生活上经过极端的苦闷,达到极端的和谐肃穆。他的智慧与他的情感融成一片,酿成他的极丰富的精神生活。他的为人和他的诗一样,都很淳朴,却都不很简单,是一个大交响曲而不是一管一弦的清妙的声响。

对于“隐喻型镜子”是朱光潜撰《陶渊明》动机或者说陶渊明是朱光潜“自我角色隐喻”的推论,似乎是牵强的。朱光潜与陈寅恪关于陶渊明研究的争辩学理性极强,两位学者从各自不同的学术认同点出发,阐发各自的解读,本是学界极为常见的学术争鸣,若附加“隐喻己身”的含义,情况顿时变得复杂了。夏中义称,1945—1947年,朱光潜想通过《陶渊明》表达自己社会政治舞台“起而行道”的思想,故将陶渊明阐释为“儒多于道”的形象,实际上不符合朱光潜为学、为人的风格和宗旨,通过此时期朱光潜的“一文两事”即可澄清。

宛小平《朱光潜年谱长编》中收录《谈心》一文中称,“此文未收入安徽教育出版社和中华书局出版的《朱光潜全集》,是一篇很重要的先生的‘自述’”。可以说新史料的发现,为揭示朱光潜这一时期的真实心境提供了有力的论据。朱光潜在《谈心》中说:

过去的事尝不免令人追悔,现在仿佛是一个流浪人在蹉跎许多岁月之后,渐向家园归宿了,我以静穆的心情凭眺我的晚景,我从来没有经过很舒适的生活,却也没有经过很苦的生活,一向随遇而安,将来简单的生活也许还不难维持。功名事业,我素来不大感觉兴趣。少壮既没有从事于此,到老来想不会为此劳心焦虑。

由此观之,与其说朱光潜笔下的陶渊明具有“社会—政治舞台‘起而行道’”的隐喻性,不如说这种隐喻性是朱光潜撰《陶渊明》“触物即发,纯是一片天机”所致。“大诗人先在生活中把自己的人格涵养成一首完美的诗,充实而有光辉,写下来的诗是人格的焕发。”陶渊明如此,朱光潜亦如此。

此文发表于1947年6月的《自由文摘》,从“今年我已经快满四十八岁”推算,应该写于1945年,早于《陶渊明》一年左右。这段谈心式的独白,已经昭示出朱光潜内心的真实愿景。文中提及的“功名事业”即是学者所谓的“社会政治舞台”。朱光潜明确表示,少壮时期的他对“功名事业”就不曾有想法,何况写作《陶渊明》时,他已经步入“知天命”的人生阶段。若认为在这一阶段,朱光潜要在“社会政治舞台‘起而行道’”,恐怕难有实据为证。《谈心》《陶渊明》两文创作时间如此接近,若朱光潜真想在《陶渊明》中,以陶渊明“儒多于道”来表达自己在“社会政治舞台”上的诉求,实现“隐喻己身”的目的,又怎会有“功名事业,我素来不大感觉兴趣”的直抒胸臆。此外,还有两件事情可验证朱光潜《谈心》的真实性和可靠性。一事发生在1945年,朱光潜下定决心辞去武汉大学代理校长、教务长职务。朱光潜在《我的简历》中说道:“1945年夏,校长王星拱生病就医,我代理校长,因校务和工学院长闹意见,我坚持撤他的职,我也辞去教务长职。”另外一事发生在1946年,朱光潜辞去国立安徽大学筹备委员会主任委员一职,实际上就是辞去安徽大学校长职务。“抗战胜利后内迁的学校筹备复原,伪教育部长朱家骅接受副部长杭立武(我的同乡和留英同学)的建议,任命我当安徽大学校长,我不愿意搞行政职务,辞了没有就,回到北大。”虽然朱光潜在“三反”“五反”中这样阐述辞职不就的动机:“抗日胜利后,朱家骅听从杭立武的推荐,要我去办安徽大学。我没有去安大而回到北大,这有两个动机。第一是看北大在全国大学中地位最高,而且有胡适做校长,我想靠着他,在文化教育界形成一个压倒一切的宗派,就是造成一个学阀。其次,安徽的局面小,北京局面大,当时除南京以外,北京是一个反动政治的中心,活动的范围比较大。”但这段迫于种种压力所形成的文字,较《谈心》而言,是不可信的,其真实原因应该是“我不愿意搞行政职务”。朱光潜坚持回到北大,刻意回避了在“社会—政治舞台‘起而行道’”,其真实意图诚如他自己所言:“今天的中国,已经难得有能够安心学术研究的学校了,北京大学是唯一可以研究学术的地方,我们北大人应该承担起中国学术的重任。”至少可以说明,朱光潜在1945年至1947年期间,阶段性的人生目标是研究学术而非“隐喻己身”的陶渊明式的“儒多于道”。“我们从朱光潜对陶渊明的评价中,不难看出他的‘移情作用’,如果说陶潜在他心目中是一个非儒非道非释的大诗人,那么朱光潜美学和中国传统美学的关系也非儒非道非释所能框定,倒不如是亦儒亦道亦释的学者。”宛小平这一评价是较为合理和客观的。

基于朱光潜与陈寅恪治学路径、研判思维、阐释视角的不同,对于这段公案,学界还提出另外一种质疑和判断,主要集中在朱光潜、陈寅恪对陶渊明的思维特质是“求甚解”还是“不求甚解”的研判上。夏中义提出:“(朱光潜)认定陶渊明的思维特质,决定了他大凡读书,必‘不求甚解’。”依据是朱光潜言及陶渊明“思想未必是有方法系统的逻辑的推理”。他认为“朱光潜是据此来微词陈寅恪”,没有达到“与陈针锋对接”的效果。为深刻阐明这一判断的合理性,夏中义从朱光潜早年述学的学理书写入论,说道:“虽常列举古汉诗,但看得出,这是为了润色其学理书写,而非以古汉诗为学术专攻,故所列举者,大体撷取其在桐城私塾的‘童子功’”。并将朱光潜与钱钟书读古书的方式做比较分析,带有一定的学术倾向性,扬钱抑朱,似可商讨。他言明:“与钱钟书相比,朱光潜之读古书,或真稍欠火候。关键当对‘求甚解’之‘甚’字,作注释。朱是草草带过,钱却引经据典。”在这一层面上,夏中义进一步认为“朱光潜之读陶,不可为薄,然失之不深”,“陈寅恪视《形影神》为‘最可窥见’陶之思想‘宗旨’者,当极具慧眼”。由此映射出朱光潜与陈寅恪的陶渊明之争,不仅论及陶渊明艺术思维特质,而且涉及朱、陈阐释陶渊明时各自的名理思维特质。这一名理思维特质,实际上就是美学家和史学家探讨同一学术问题的思维模式和思维方式。前者具有“一种哲学的意蕴”,后者以史学考证为其专长,两者虽有学术取向上的不同,但应无价值优劣之分。就《陶渊明》与《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两文涉及陶渊明“求甚解”或“不求甚解”的问题而言,难以延伸判定陈寅恪更为理解陶渊明。此问题可从探究《陶渊明》酝酿、创作、发表乃至收录之艰难历程,清晰辨明朱光潜所撰《陶渊明》,并非逞一时之能、图一时之快的学术“快餐”,而是深思熟虑、深图远虑的学理论辩,在某种层面上也是力求深入理解陶渊明的一种学术路向。

三、诗学涵泳:是“不求甚解”还是蓄力已久?

日本政府促进开放式创新的政策近年来已经取得了一定的进展。日本政府发展开放式创新的原因除了国际性的强化企业竞争力的需要外,一方面是日本社会面临的高龄少子化带来的国内市场的缩小和消费阶层的变化等“需求面”和劳动年龄人口减少的“供给面”问题;另一方面是发展超智能社会(Society 5.0)的需要。同时,这两个重要原因也必将导致包括人文和社会科学领域在内的研究人员、用户、国民的参与和企划,这也将促进日本版的开放式创新向2.0升级。■

原料:八甲基环四硅氧烷(D4)、3-[(2,3)-环氧丙烷]丙基甲基二甲氧基硅烷、异丙醇、四甲基氢氧化铵(TMAH)、盐酸、三甲胺盐酸、氘代氯仿均为分析纯试剂;环氧封端剂为自制。

陶渊明在朱光潜的治学生涯中分量极重。1924年,时年27岁的朱光潜在第一篇美学论文《无言之美》中,便以陶渊明《时运》《读〈山海经〉》《归园田居》诗作为分析“言不尽意”之美的例证,他说道:“譬如陶渊明的《时运》,‘有风自南,翼彼新苗;’《读〈山海经〉》,‘微雨从东来,好风与之具;’本来没有表现出诗人的情绪,然而玩味起来,自觉有一种闲情逸致,令人心旷神怡。”虽不是真正意义上研究陶渊明的专论,但这种信手拈来的、恰到好处的引用,非长期的诗学涵泳不能为之。如在《给青年的十二份信》《文艺心理学》《谈美》等著述中,均有陶渊明诗歌作品的身影,此类例证,不胜枚举。但需要指出的是,朱光潜论及“心界的空灵”的“静趣”时,引用五首古诗阐述这种“静”的具体表现时,陶渊明的《时运》《饮酒》就名列其中。这与后期朱光潜进一步提出陶渊明的“静穆”论是不无关系的。较早投身陶渊明研究的朱光潜,1926年在《东方杂志》上发表《中国文学之未开辟的领土》,文中以个别作者为研究中心的形式,“假想陶渊明生在英国或法国,看英或法的学者用什么方法,取什么程序去研究这位大诗人”。从后文设想的研究方法和程序来看,实际上就是后来《陶渊明》一文的大体框架,其研究方法和研究程序均浓缩在了此文中,或换言之,《陶渊明》是《中国文学之未开辟的领土》中已酝酿就绪的学理构建。同年,朱光潜在《谈读书》一文中,明确将《陶渊明集》纳入“老早就读些壮年必读书”之列。此后,在《说“曲中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答夏丏尊先生》一文中,首次提出“陶潜浑身是‘静穆’”的论断,引发鲁迅撰《“题未定”草(七)》进行强烈的反驳和批评。时隔多年,朱光潜就陈寅恪的《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进行回应,撰写了《陶渊明》(上下)发表在《大公报·星期文艺》上,此文后收入1948年增订版的《诗论》中。1956年,朱光潜发表《我的文艺思想的反动性》一文,自我剖析了对陶渊明的重新认识,“我过去吸收书本知识,无论是中国的还是外国的,都有这种割裂和歪曲的习惯……比如说陶潜,我把《述酒》、《咏荆轲》等诗所代表的陶潜完全阉割了”。在饱受学人争议和诟病的情况下,这种“反思”对朱光潜晚年研究陶渊明几乎没有产生任何负面影响。1984年再版《诗论》时,未删减《陶渊明》一章,也未吸纳1956年“反思”内容以修正或纠正《陶渊明》中的任何论断,可见此文重要性。89岁高龄的朱光潜,在人生最后的岁月里,在致胡乔木的信中依旧提及《诗论》,“本想寄拙著《诗论》二册,恰遇放假,没有取得存书,只有待三联书店开门的时候,才能取出寄上请教”。简要梳理以上史料可见,从1924年至1986年,62年的时间里,陶渊明不仅是朱光潜的诗学研究的主要对象,而且逐渐演化为美学研究领域的重要“意象”,即“意象化的陶渊明”。

综上所述,朱光潜不仅醉心于陶渊明的诗、赋、文等文学作品,而且似乎更执着于文学作品背后所折射出的陶渊明的精神世界。这种持续关注的时间跨度之久、用情之深,在学术史上都是不多见的。《陶渊明》创作的过程,实际上就是朱光潜诗学素养逐渐积淀、诗学理论逐步构建的过程,似非“桐城私塾‘童子功’”撷取可以简要概论。王攸欣在审视朱光潜写作《陶渊明》时给予客观的评价,他说:“朱光潜谈陶渊明的身世和交游,根据陶渊明本人的诗文,颜延之所作《陶征士诔》,徐爰所作《宋书·陶潜传》,昭明太子萧统的《陶渊明传》等史传,以及梁启超、古直等人的成果,参以自己的判断,简略而平实”。这种“简略而平实”风格,既是朱光潜撰写《陶渊明》的语言特色,也是其阐发《陶渊明》的名理思维特质。至于朱光潜在《陶渊明》中批评陈寅恪“求甚解”,是从陶渊明自己读书喜好角度而言,“渊明读书大抵采兴趣主义”。也正是基于陶潜读书有“不求甚解”的特点和习惯,朱光潜认为陈寅恪“把陶渊明看成有意地建立或皈依一个系统井然、壁垒森严的哲学或宗教思想,像一个谨守绳墨的教徒”,是一种苛刻的“求甚解”。其实质在于言明,陶渊明身上儒释道或可兼具的特点,不拘于某一派或某一宗。此为朱光潜在全面考察陶渊明后的理性判断。

该变压器油箱为钟罩式油箱,变压器顶部为平顶结构,中性点套管布置在油箱顶部西侧,套管的安装采用在变压器顶部焊接固定螺栓后,利用环型钢圈将套管瓷套固定在焊接的载丝螺杆上,同时起到固定套管和对开口部位进行密封的作用。套管结构图如下所示:

绾结而言,朱光潜撰《陶渊明》是基于两个事实:一是直接反驳陈寅恪《陶渊明之思想与清谈之关系》中的部分论断,二是对鲁迅批评的回应。一明一暗的诱因,形成了陶渊明公案的两条学术争鸣的主线。澄清了这一问题,学界的诸多疑惑也就逐渐明晰。《陶渊明》可以说是朱光潜毕生的心血结晶,不论是筚路蓝缕的研究历程还是后期论战的惨遭非议,朱光潜以其深厚的诗学涵养,以对陶渊明热爱乃至“英雄般的惺惺相惜”,凭借执着追求的治学求实精神,蓄势待发的学术积淀,与陶渊明一起在一版天机中呈现出睿智的人格魅力和多彩的精神世界。诚如宛小平所言:“陶公的人格不过是朱先生人格的反照,他们的精神境界是何等的相似。”

现代学术史上的这段公案,以及围绕这段公案的当代学者的诸多学理阐释,都是一笔思想深刻、内容丰富、见解独特的文化遗产。面对如此珍贵的文化盛宴,如何从文学史、学术史、思想史等方面,科学释读争鸣期间的文本,全面把握这段公案的史实,有效提炼诸家思想的精髓,仍是任重而道远的学术难题。在浩瀚的文献史料中,要破解难题、澄清疑惑,绝非一朝一夕之易事,还需在宛小平、夏中义、王攸欣等当代学者研究成果的基础上“接着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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