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远征:戏剧人生四十载
2022-10-17许晓迪余驰疆
文 许晓迪 余驰疆
2022年9月14日,60岁的冯远征以北京人民艺术剧院(以下简称北京人艺)新任院长和话剧《杜甫》导演及主演的双重身份,出现在媒体面前。他已被正式任命为北京人艺70年建院历史上的第五任院长,也是北京人艺有史以来第一位演员出身的院长。
这些年里,他的不少影视剧角色都给观众留下了深刻印象:《天下无贼》里与范伟搭档的劫匪,《非诚勿扰》里的艾茉莉,《不要和陌生人说话》里的家暴男安嘉和……
而他梦开始的地方是北京人艺。“我在北京人艺的舞台上扮演了很多角色,对我艺术生涯产生重要影响的人和事也都在人艺。可以说,这里改变了我的命运。”冯远征曾说,北京人艺是赋予他艺术生命的地方,也是他的艺术归宿。
从大俗、大雅再到大俗
1985年4月19日,这个日子,冯远征永远都记得。他第一次来到人艺排练厅,参加剧院的复试,主考老师是林连昆。他记得当时一进考场,人就蒙了,刁光覃、朱琳、于是之、蓝天野、郑榕、英若诚、朱旭……北京人艺所有的大腕全在场。彼时的他,苦练4年跳伞却无缘进入专业队,又错过了高考,在一家拉链厂当工人,上遍了北京的表演培训班,去北京电影学院考试,专业成绩前三,却因为形象一般,“帅不过唐国强,丑不过陈佩斯”,没被录取。
所幸柳暗花明,北京人艺的大门向他敞开。
考入北京人艺学员班时,冯远征是班上影视剧表演经验最多的学生。1984年,他就拍了第一部电影《青春祭》。电影在云南拍了7个月,导演提任何要求,他都尽力去做,学抽烟,学开手扶拖拉机,连续4天没洗澡。“那时,完全靠原始的本能在演戏。”冯远征说,那可以称之为表演的初级阶段,是“大俗”,没有技术,只能用真情实感。
冯远征在北京人艺参演的第一部大戏是《北京人》。第一天进排练厅,光是一个撩帘亮相,他就撩了一上午。导演让他下次来,穿布鞋、梳背头,借一身大褂,回家以后,吃饭做事都穿着。他按导演的要求,练习国画和书法,买了一套《芥子园画谱》,每天在家临摹字帖。为了表现角色修长的手,他留了几乎一寸长的指甲。他还向一些行家请教怎么养鸽子……做完了这些功课,那“一撩帘”才算过了关。当表演的经验越来越丰富,能力越来越强,就到了第二个“大雅”的阶段。
“那时是用纯技术在表演,该哭哭,该笑笑,演完立刻就收,也挺唬人的。”
2001年左右,有一天坐在片场,冯远征突然特别不高兴,觉得自己每天都在用表情演戏。“这场戏是什么?怒,1号表情就来了。哭,5号表情就来了。”而那正是他拍《不要和陌生人说话》的时候。“很多人认为那是我最好的表演,但我知道它不是。”之后一段时间,冯远征重新回到北京人艺剧场,不再接外面的戏,认认真真地用两三个月排一部话剧。
几年后,他发觉自己和以前不一样了,“不仅有成熟的技术,而且有了生活阅历,已经体会到人间的酸甜苦辣,会从台词中寻找情感的爆发点,然后把自己的情感赋予台词。这个时候,哭也好,笑也好,都是人物的情感”。这就是表演的第三阶段,还叫“大俗”,但本质上已经不同了。
“现在很多演员,演戏时才去体验生活,或者不体验,全靠想象……对一个演员来说,观察生活应该是持续一生的事情。”
“表演的最高境界是控制”
冯远征相信波兰导演格洛托夫斯基的一个观点:任何人只要智商没问题,都有做演员的天赋。所以,表演老师不是教授者,而是开发者。
他给学生上的表演课也与众不同。
一个演员接了一个演残障人士的戏,演着演着就忘了腿上有残疾,冯远征就拿了支圆珠笔,拿掉笔盖,让她把笔头那部分塞在鞋里,一起身就得硌一下,一迈腿就得瘸着走;学生们排《雷雨》,演繁漪的孩子表达不出被禁锢的状态,冯远征就把她推到空调的木头罩子里,让两个男生顶着,让她在里面待一会儿,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就有了在牢笼里的感觉……
他教台词,跟大部分艺术院校不一样,不用西方的美声发声方式,用的是人艺的方法,用京剧、大鼓、戏曲、相声来训练,所以没有“话剧腔”。
当下说一个演员“演技炸裂”,会说他跳不出角色,入戏太深。冯远征不信,“我虽然演安嘉和,但我没有回家就打老婆,还是回归正常的生活里。”
“演员不可能完全沉浸在角色里。在舞台上,你要控制你的形体、音量、台词的节奏、表演的节奏,对方演员忘词了,要想办法圆回来;台下手机响了、孩子哭了,得把这个事情压下去。拍戏也是,摄制现场不是真空的,你要照顾灯光,照顾摄影机,照顾对手演员。所以,表演的最高境界是控制,不能跑偏。”
他给学生上课时举过《演员的诞生》里一个例子。两个演员演《一九四二》的一个片段,演技都很好,哭戏的爆发力也强,但唯独忘了一点,这两个人物是在逃荒,浑身没劲,会把每一粒米都捡起来吃到嘴里,但那个米掉在地上,两个演员只看了一眼就完了。
“一个演员最重要的就在这个瞬间,是不是顾及到人物最本质的、最基本的先天条件。”
当年拍《一九四二》时,为了演出饥民的状态,必须迅速减肥,冯远征、张国立和徐帆几乎不吃不喝,饿得气息奄奄。编剧刘震云来探班,张国立就指责他,写词写得太多,真正饿的人是完全不想说话的。
“北京人艺绝不是青黄不接”
冯远征也挨过“骂”。
1999年,林兆华导演的新版《茶馆》拉开大幕,北京人艺拿出了最强的接班阵容,梁冠华接于是之的王利发,濮存昕接郑榕的常四爷,杨立新接蓝天野的秦二爷,冯远征接黄宗洛的松二爷,吴刚接张瞳的唐铁嘴,何冰接英若诚的刘麻子。头五六年里,他们听到了不少批评声。
“老艺术家们已经演到登峰造极,新一代接班肯定会受质疑,观众期待的不是王利发、秦二爷、常四爷,而是‘小于是之’‘小蓝天野’‘小郑榕’。所以我们站到台上,他们会说‘不像’—— 梁冠华那么胖,于是之那么瘦;冯远征那么高,黄宗洛那么矮。”但后来,新版《茶馆》也成为新的经典,一票难求。
2018年6月,《茶馆》迎来了第700场演出,蜂拥而至的祝贺声中,当年的小梁、小濮、小杨、小冯,也到了老艺术家们告别舞台时的年纪,北京人艺新一轮的更迭正在开始。
“以前,我只想着演戏,反正天塌了有老的顶着,地陷了有小的扛着,我在中间挺自在。但后来突然发现,濮存昕和杨立新也退了,怎么办?只能我撑起来了。”
面对一些人说北京人艺的演员“青黄不接”,冯远征并不同意。“北京人艺一直有人才,新老交替一定会存在被认可和不被认可的过程,但是它一定还是中国最好的剧院之一。”
北京人艺的排练厅里贴着四个大字—— 戏比天大,再大的角儿在这里也只是一个演员。
1987年排练《秦皇父子》,主角在前面排戏,冯远征、吴刚等一帮学员演士兵,在后边看激动了,说悄悄话。只听演秦始皇的郑榕一声:“谁在后面讲话,滚出去!”舞台监督立马将这帮孩子从排练场轰了出去,在楼道里罚站。
30多年后,当年被轰出去罚站的冯远征,成了北京人艺的新院长。他说,自己会继续坚持北京人艺“传帮带”的传统,让更多的年轻人在舞台上成长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