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江文书》词语考释四则

杨 晔

贵州《清水江文书》，是中国贵州清水江流域苗族、侗族人民创造和保藏的一种民间文献遗产，主要包括山林经营和木材贸易方面的民间契约和交易记录，忠实地反映了当地各族人民在历史上对中国混农林业和人工营林业的重大贡献，具有多方面的价值和作用，2010年2月被列入《中国档案文献遗产名录》。可见，贵州《清水江文书》具有珍贵的价值。本文选取“断卖”“一股”“一断百了”“管业”四条词语，根据语境和传世文献对其进行考释，尽可能详尽地解释其词义。

一、 断卖

1.《杨顺天立断卖坊（荒）田字》：“立断卖田字人杨顺天，为因缺少洋用无处所出，自愿将到引蜡王之田……出断卖与姜宣韬名下承买为业。”

2《.龙廷断卖田约（ 道光元年五月二十八日）》：“ 立断卖田约人文斗寨龙廷，为因家下銀（缺） 少银用无出，今将请中出卖与加十［寨］姜知连名下为业，土名周榜上下二坵，凭中议定价银二两八钱正，亲手收回应用，其田开坎（垦），不得异言……”

3.《姜宣断卖地基字（光绪二十二年三月初四日） 》：“立断卖地基字人姜宣 ，缺少银用……”

4.《姜［耳央］生断卖油山杉木山场约（道光二十一年六月初七日） 》：“立断卖油山杉木山场约人本寨姜［耳央］生，为因家中缺少粮食……”

5《.杨老诚、杨老云、杨老兴弟兄三人断卖崇树字（咸丰十一年四月十二日）》：“立断卖崇树字约人乌榜杨老诚、老云、老兴弟兄三人，为因缺少银用无出，自愿将土名党周崇树肆根出断卖与家池寨姜明教名下存（承）买为业。”

综上所述，《清水江文书》中“断卖”为偏正短语，当释为“完全卖出某产业，任凭买主处置，永不收回”，此义在其他契约类文书中也出现过，如：

6.此系正行交易，并无逼勒贪谋瞒昧等情，二比甘允，各无反悔。今欲有凭，立断卖墘地基契字为据。（《邵武美部会契约文书》）

但在其他类文献中未见。《汉语大词典》（以下简称《汉典》）未收录此词语，而“断”在《汉典》中的基本字义有：（1）长形的东西从中间分开〈动词〉。（2）不继续，禁绝〈动词〉。（3）判定，决定〈动词〉。（4）一定，绝对〈副词〉。“卖”在《汉典》中的基本字义有：（1）拿东西换钱。（2）叛卖，出卖国家、民族或别人的利益。（3）尽量使出力气。（4）显示自己，表现自己。根据上下文语境可知，“卖”当取“拿东西换钱”之义。而“断”取“长形的东西从中间分开〈动词〉”不合理，因“卖”的主语并非皆为长形，取“判定，决定〈动词〉”之义或与主语矛盾，或与语境不合，主语是卖物者本人，而非中人或官府等具有一定权威的身份，故非判定之义。“断卖”上文常出现“立”，下文常出现“约”，可知是立下契约之义，而“把决定卖出某物立下契约”不够合理，在契约文书中立约的内容一般是交易的方式，而非交易的主观意图，故此亦不能取决定之义；取“一定，绝对〈副词〉”之义就变成“一定或绝对卖出某物”，仍然是主观倾向，同样不符合契约文书一贯的行文风格，故不取此义。综上所述，“断”在此词中只能取“不继续，禁绝〈动词〉”之义，词类活用为“使……不继续，禁绝”，“断卖”一词译为“通过卖出某物，使某物禁绝，产权转移，不继续为自己所有”。

笔者在CCL语料库古代汉语库中检索“断卖”一词，仅有两条结果，均非此义；在CCL语料库现代汉语库中检索“断卖”一词，虽有12条结果，然皆为与上下文词语联结分别成词，无一条是“断卖”组合成词的。这是因为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在全国范围内实行了彻底的土地改革，通过立法手段确立了土地国有制，土地不再存在“断买”现象。这一词义与今“买断”的其中一个义项“人或物被买后，断绝与原主的关系”语义相同，用法却不同，故认为《汉典》中当收录这一词语，为注释古语之用。

二、一股

1.《姜义保断卖菜园字（乾隆五十一年□月初十日）》：“立断卖园字人姜义保，为因家要银使用，无从得出，自己名下所占园一股……”

2.《杨德如断卖山坡约（乾隆三十七年二月十三日）》：“将祖山一股地名松勇出自……”

3.《杨凤瑞卖山场井杉木约（嘉庆十三年二月二十六日）》：“今将分内一股出卖与石吉未，任未兄弟二人名下承买为业，当日凭中议定价银……”

综上所述，量词“股”在《清水江文书》中分别修饰菜园、山坡、井杉木，而菜园、山坡、井杉木均无明确的界限，可暂归为“无界词语”，可见量词“股”的修饰范围之广。

《说文解字》：“股，髀也。从肉殳聲。”段玉裁注：“髀，股外也。言股則统髀，故曰髀也。”由此可见，“股”本义是“大腿”，后称量的范围扩大，成为包括小腿在内的整条腿“。腿”为四肢之一，具有［+分支］［+长条状］的特征。

《汉典》收录“股”的基本释义中关于量词的有：（1）指成条的，如“七～大水”；（2）指气味，如“一～香味”；（3）指力气，如“拧成一～劲”；（4）批、部分，如“一小～敌军”。对第四个释义“批、部分”，并未给出明确的限定范围，应适当补充。李景艳在《形状量词“股、束、绺、缕”研究》提道：“股”的产生方式为：“股”本义，大腿（分支，长条状）→特定长条状事物的分支→条状事物的分支→分支义虚化，长条状特征凸显→量词用法萌芽。而井杉木是长条状，菜园大抵呈长方形，山坡也具有“长条状”的特点，故可推知，量词“股”多修饰具有“长条状”这一义素的事物，如：

4.中衣黃裏，縓為領袖，緣以練帶，繩屨無絇，其腰絰縮一股去之。（《通典》）

5.钗留一股合一扇，钗劈黄金合分钿。但令心似金钿坚，天上人间会相见。临别殷勤重寄词，词中有誓两心知。（《太平广记》）

6.氏眼中流泪，将庵中产儿，并罗衫包裹，和金钗一股，留于大柳村中始未，又备细说了一遍。（《元代话本选集》）

7.张宝就马上披发仗剑，作起妖法，只见风雷大作，一股黑气从天而降，黑气中似有无限人马杀来。（《三国演义》）

8.安公子与顾朗山带领众将，一直入寨内，细细盘查，搜出金银米粮不少，分做三股，一股赏赐将官与三军，一股周济山中受害良民，一股作遣散从贼回乡路费。（《侠女奇缘》）

综上所述，“股”作为量词，搭配数词使用，在唐宋元明清均有出现，第5～7条作定语修饰名词，被修饰物具有“长条状”。这一特征；第4条作补语，表示程度；第8条表示批、部分。笔者在CCL语料库现代汉语库检索词语“一股”，出现12444条结果，说明此量词在当代仍活跃使用，可见此量词生命力之强。

三、一断百了

《杨德如断卖山坡约（乾隆三十七年二月十三日）》：“一断百了，永无异言。”其中“一断百了”当释为“（某物）一经买断，所有事情都了结。”词语释义与“一了百了”相接近，《汉典》未收录“一断百了”和“百了”，却收录了“一了百了”。“一了百了”在《汉典》中释的义有两种：一是由于主要的事情了结了,其余的事情也跟着了结；一是死亡结束了一个人的所有的麻烦。“了”作为助词用在动词或形容词后，表示完成的意思。“百”并非确切的数量，而是一种比喻义，指很多或者全部，故“百了”当释为“全部完成”。笔者在《汉典》中检索“百了”，未出现本词，且仅有三个相关词语，分别为：百了千当（一切都十分妥当。《景德传灯录》卷一三·汝州风穴延沼禅师》：“问：‘百了千当时如何？’师曰：‘不许夜行，投明须到。’”也作“千了百当”。）千了百了，比喻一切都非常妥贴。一了百了。词语“一断百了”，除表示“（某物）一经买断，所有事情都了结”之外，或者还可根据“断”的义项丰富其释义，比如“一经断绝/不连续，所有事情都结束”等，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丰富汉语词汇。

“百了”一词首引书证为五代时期的《敦煌变文选》，“缘贫道宿世曾为保见，有其债负未还，欲得今世无冤，合来此处计会。一偿百了，事且无疑。自念已后，前眼相看，更不用忧虑”。“百了”一词在其中仍释义为“结束”，“一偿百了”当释为“一经偿还，所有事情都了结”。《敦煌变文选》中还有：“欲得今世无冤，合来此处计会。一常（偿）百了，事且无疑。自今已后，前眼相看，更不用忧虑。”以上几例是否能说明“一x百了”也能成为一种构词形式呢？笔者在CCL语料库现代汉语库检索“一x百了”，结果约130条，均为“一了百了”，无其他组合方式。这说明，词语“一断百了”“一偿百了”是自由组合词，在特定时代的特殊语境下才会出现，而非固定词语，即使如此，其释义仍值得我们去注意。

四、管业

1.“议定价银三两整，亲手收回，应用其杉山，自买之后，恁从买主管业，卖主不得异言。”《杨凤瑞卖山场井杉木约（嘉庆十三年二月二十六日）》

2“.其钱一并收足应用，其山任□买主永远管业耕种，卖主不得异言。”《谢乔生等卖山土字 （道光十六年四月十三日）》

3.其银亲手领足，其田任从子孙永远耕种管业。《谢老□卖田契（道光六年六月初九日）》

4.“自找之后，任凭阙天有永远管业，王人（边）不敢异言找取赎。”《王圣光立找田契（乾隆三十年九月十六日）》

综上所述，“管业”释为“管理”较为合适；“管业”本为动宾式短语，在此，偏“管理”义，而“业”在前文有所指代，故可省略。“管业”一词作为“管理”之义也常出现在其他契约文书类文本中，如“以两纸呈府县宪存案，以一纸发给美部会收执管业架造。俱各依允，后无异说，立此存照。”（《邵武美部契约文书（宣统元年八月二十六日）》）

“管业”一词在《汉典》中收录，释义为：管理产业；管理事务。即“管业”在《汉典》中为动宾式词语（“动词+宾语”），“业”作为宾语成分出现，指产业或事物，而在古汉语的翻译中常常会有省略宾语直接译为动词“管理”这一情况。除上举几例外，另有：

5.公子谢二人昔日之恩，分付本司院苏淮家当原是玉堂春置办的，今苏淮夫妇已绝，将遣下家财，拨与王匠、金哥二人管业，以报其德。（《元代话本选集》）

6.善继两个儿子，都好游荡，家业耗废。善继死后，两所大宅子都卖与叔叔善述管业。（《明代小说今古奇观（上）》）

7.史进家自此无人管业。史进又不肯务农，只要寻人使家生，较量枪棒。（《水浒传》）

“管业”一词首引书证为北宋时期朱熹的《朱子语类》：“某在南康时，民有讼坐家逃移者，是身只在家，而托言逃移不纳税。又有讼望乡复业者，是身不回乡，而寄状管业也。”这里的“管业”不是动宾式短语，而应为偏正式短语，当释为“管理的产业”，这说明“管”一开始为形容词，随着时代的发展，词性发生了变化，变为动词。

《说文解字》：“管”如篪，六孔。十二月之音。物開地牙，故謂之管。从竹官聲。琯，古者玉琯以玉。舜之時，西王母來獻其白琯。前零陵文學姓奚，於伶道舜祠下得笙玉琯。夫以玉作音，故神人以和，鳳皇來儀也。“管”本义指“吹奏的乐器”，因管乐器中空，进而引申为“圆而细长中空的东西”；因笔形状细长中空，又借指笔：南朝梁·刘孝标《答刘之遴借类苑书》“搦管联册，纂兹奇英”；又指钥匙：《左传·僖公三十二年》“郑人使我掌其北门之管”；拿钥匙的人一般是管理家的人，引申为管理。

五、结语

综上所述，《清水江文书》中存在一些容易误判的词语，需要我们关注，并且继续加深对此契约文书词汇的考查，这将有助于汉语词汇的研究和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