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佩内洛普·菲兹杰拉德《离岸》中共同体的瓦解

2022-10-17翟子傲

名家名作 2022年10期
关键词:尼娜离岸共同体

翟子傲

一、引言

英国当代小说家与传记作家佩内洛普·菲兹杰拉德以其独具特色、细致入微的描写展现了平凡人在艰难环境下的生存状态,体现了对社会中渺小个体的关注。作品《离岸》所关注的正是20世纪60年代初期在泰晤士河沿岸的船屋中生活的一群人及其所建立的水上共同体。这些居于船屋的人处于社会的边缘,离群索居,动荡不安。远离了坚实安全的陆地,他们以一种漂浮且脆弱的状态生活着。在此状态下,他们构筑起了一个由船居者构成的水上共同体。德国社会学家斐迪南·滕尼斯将共同体与社会区别开来,共同体被看作是一种有机的,“持久的和真正的共同生活”,区别于社会这种“机械的聚合和人工制品”。相较于岸上社会,《离岸》中的船屋住户出于自身意愿远离了现代生活,选择了一种乡村社会般的水上生活。

滕尼斯又将共同体划分为血缘共同体、地缘共同体和宗教共同体三种基本类型。《离岸》中所描述的水上生活展现了一个栖居于河岸边的地缘共同体,居于几艘驳船上的住户通过地理位置上的联系建立起互帮互助、相互理解的亲密关系。由船屋居住者所建立起的水上共同体的一个显著特点便是他们所处的位置的中间性,船屋既不属于陆地,只能停靠在河岸一旁,又无法离开此处,驶向远方。潮涨时随着波浪起伏,潮落时只能陷在河滩淤泥中。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水上共同体,远离了陆地城市的喧嚣,以一种乌托邦式的社会展现了一种平等包容、互信互爱的深度共同体的状态。同时,这种共同体所处的中间位置预示了一种动荡的摇摆状态,所以水上共同体的解体在所难免。

二、个人身份的遗失

根据滕尼斯的表述,“共同体”是自然形成的,是整体本位的,而“社会”是非自然的即有目的人的联合,是个人本位的。《离岸》中构建的水上共同体以一种集体身份形成了与个人本位的岸上社会的对立。小说的开篇便是一场船居者的集体会议,船居者之一的威利斯请求众人隐瞒自己驳船的漏水情况以便将其尽早卖出。会议中船主们的名字以船屋的名字代替,“理查德喜欢用船的名字来称呼大家,这样做无可非议,原则上来讲,这些船平时都停在港口,而大家也都待在船上。”船屋名字作为代号强调了由船居者构成的联合的整体,个体身份此时隐匿于整体之中,船名代替了人名成为船居者自身的象征。在共同体中,身份预设的观念和形式通过它们自身就能被人理解。船屋所有者或租用者的身份成了中心,与个人本位的社会相对,此时船居者所建立的共同体实现了一种聚合的整体。

与此同时,这种水上共同体的集体身份所带来的与陆上社会的疏远使得共同体远离了现代社会的纷争烦扰,但同时社会联系的中断和外部交流的困难也使其变得孤立无援。信件在连接水陆两地的交流中发挥着重要的作用,对于船居者尼娜而言,“信不仅是她与陆地的连接桥梁,更是把她和以前的自己联系了起来。”然而由于邮差在送信途中曾几次从船间踏板失足落入河中,“在这之后,理由充分的邮政总局便告知该河段的人,邮局不再负责发送他们的信件。”船屋居住者的集体身份将他们的个人身份置于一种被忽略的状态,这种个人权利的丧失也体现了个人身份的丧失。水上共同体中的个体缺乏公共机构的认可,船居者的个人价值也随之被忽略。他们的生活变得举步维艰,送奶工拒绝继续到尼娜的船屋送牛奶,甚至将他们从地图中抹去,中断了他们的邮递服务。个人身份和价值的丧失使船居者既无法得到岸上社会的认可与支持,又难以维系共同体内部的生活。

三、生存空间的破坏

《离岸》中水上共同体的建立始于对商业社会的排斥,因而他们被驱逐到了边缘位置,在水上生活。“他们试图模仿岸上人的生活方式,但却始终不能心随人愿,无法适应,这使他们大受打击,于是他们不得不撤回泥泞不堪、潮水涌动的船港。”这种水陆之间的生活环境使他们“既不属于陆地,又不属于河流”,船屋居住者的生活走向了一种中间状态,他们虽走出了商业社会,却只是到达了一个边缘位置,既无法完全逃离社会的束缚,又无法扬帆起航开创新的生活。共同体无法实现自给自足,在各种纠纷矛盾的拉扯中,生存空间不断遭到挤压破坏,最终这个水上共同体无可避免地走向了解体。

滕尼斯认为社会由选择意志支配,强调理性,人的行为与目的和利益相关联。20世纪60年代是自由主义的时代,物质文化和科技的迅速发展,跨国资本主义的扩展,英国物质文明的发展导向了一种异化的商业社会,金钱至上和物质主义的推崇使这个水上共同体承受着来自商业社会的压迫。退伍海军理查德对他所住的“吉姆王”号“有一种超越言语的依恋和不舍之情”,本可选择在岸上社会生活的他却为这艘渡船投入巨大,试图实现一种船屋中的现代生活。对他而言,岸上社会的生活带来的“只是一种虚幻而非现实生活的感受”。而他的妻子劳拉则因船上生活的不便和社会中的边缘地位而试图劝说理查德卖掉驳船去岸上生活,她既无法理解又无法参与到这种生活中。同时,试图从威利斯卖船交易中赚取一笔回扣的商人朋友小平克将他的船上生活称为“不值一提的生活方式”“无利可图的”,没有回报的投资。对商业社会的成员来说,金钱利益和社会地位是社会生活的衡量标准,情感需求和人与人间的支持理解则变得无关紧要,连贯性和一致性的断裂使得船居者无法逃避却也无法承受岸上社会的侵袭。

《离岸》所描述的人群生活在无法航行的船上,在潮水起伏中起起落落。水上生活的不确定性令其生存空间承受着潜在的威胁。不仅是地理位置上的波动,时间上这群船居者也处于一种不固定的状态。在故事的开头船居者会议结束后,尼娜留在理查德的“吉姆王”号上,向他询问确切的时间,而设施完备的“吉姆王”号上只有一个由于气温变化和船只震荡而无法正常运作的天文钟。他们的时间依照潮水涨退来划分,“巴特希河段潮涨和潮落分别要持续五个半小时和六个半小时。这就意味着在之后六小时左右的时间里,他们将暂时脱离平静的港湾,漂浮在潮水上。”河水涨潮带来的不安通过船体渗透到船中的居住者,“每一块船底板,每一根船木,每一块护墙板都如枪响般发出连续的嘎吱声,甚至就像人类痛苦的低吟声”,在这种被河水抬起与陷入河滩的反复中,船屋代表了这个共同体的波动与不安。《离岸》中的水上共同体一方面创造了一种互相理解扶持、没有阶级划分和利益纠葛的乌托邦社区,另一方面其时空的不确定性导致了船居者缺乏归属感,无法实现长久的生活。他们无法选择方向,只能跟随大风和潮水一同起伏。摇摆的船身,涌入船里的河水,这种无法控制的局面让他们无法确定生活的轨道。船居者尼娜“有时会幻想自己正准备接受一次视察,是爱德华,或他的母亲,或是高于他们的某个当权机构,他们警示说,可能会过来看看她那儿有哪些地方还不够格,她只希望他们能在落潮的时候来。为了不让自己在可能的视察中丢脸。”这种想象出的视察是一种第三者视角的,来自岸上社会的审查。虽然船居者逃离了岸上的金钱社会,但他们无法实现完全的自由自主,这种从自身反射出的审查视角正体现了船居者无法逃离社会眼光,也无法实现完全的共同体生活。

水上共同体因船居者所处的边缘位置而形成,但同时这种边缘位置也导致了共同体的消亡。《离岸》中的人物因为各自的理由从社会中出走,选择了一种波动的生活方式。以一种非常规的住所将自己限制于河岸边,在潮水中起落不定。这种独特的环境促使了船屋居住者的联合和聚集,形成了一种互帮互助的水上共同体。但同时这种边缘的位置又受到商业社会的侵蚀,水上共同体的独立状态无法实现,导致最终分崩离析,共同体成员成为社会的个体。

四、群体情感的失落

《离岸》情节伊始便是威利斯希望尽早卖掉旧船,在岸上开始新的生活,共同体的解体已显出了端倪。在滕尼斯看来,主体意志的种类决定了人类结合的方式。共同体强调本质意志,本质意志指的是包含着本能、欲望和情感从而达成“默认一致”的意志;社会则强调抉择意志,抉择意志是排除情感因素并包含着理性的计算与目的选择的意志。水上共同体正是在这种一致的群体情感下聚合形成,而一旦情感联系无法维系,共同体无法以整体存在,共同体中的个体便只能选择屈服于社会或遭到毁灭。

在共同体中,人们的相互联系是建立在亲密的、不分你我的私人关系的基础之上的。《离岸》建立了一种没有社会地位高低的,且平等包容、相互理解的水上共同体。岸上社会中无法获得的情感需求在此处得到了满足。尼娜的丈夫爱德华无法接受船屋的居住环境,因而寄住在朋友家,抛下了对妻子尼娜和女儿们的责任。尼娜自知“他根本就不懂得付出和给予。他的家人似乎从没有互赠礼物的习惯,他们不懂得在漂亮的包装纸里传递彼此之间的补偿、关爱和谅解。”爱德华作为丈夫并没有给予尼娜相应的关爱和帮助,而这种缺失的情感需求则在这个水上共同体中得到了修复。大家以一种平等的身份倾听彼此的困难,互相帮助。人与人之间没有尔虞我诈,利益交换。

这种情感的联系却无法承受个人对物质的需求。水上共同体发端于对逃离商业社会由身份和财富而产生的束缚,但与此同时,共同体的成员却也无法彻底与社会割裂,他们一方面试图远离冷漠的商业社会寻求自由自主,相互理解和帮助,另一方面却也无法拒绝岸上社会的公共设施和服务所提供的基础支持来维持日常生活。威利斯因退休后无法承担驳船的日常维护费用而选择将其卖出以换取在岸上社会生活的资本。在驳船度过的时刻使他“意识到这种无忧无虑的状态反而会让他在帕里的冬天更寂寞难耐”。而船体的老化破损最终导致了驳船沉入河底,曾经给他慰藉的东西如今却将他击倒,一无所获。尼娜的姐姐露易丝将尼娜的水上生活看作是一种“忙乱无序的生活”,尼娜则是一个“居无定所的漂泊者”。在故事的结尾,尼娜在姐姐露易丝的劝说下最终选择了搬去加拿大生活。对丈夫爱德华的失望和对两个女儿的教育需求令水上生活无法继续,共同体的集体情感无法负担个体所需的物质生活,共同体中的个人无法抗拒原子化的社会带来的影响,个体逐渐从共同体中独立出来,整体遭到瓦解,逐步走向崩溃。

驳船的波动不定在水上共同体中也相应地展现出一种无序的状态,对秩序的需求使得情感因素不断失效。理查德以一种领导者的姿态呈现出对其个人生活和集体生活的掌控,然而小偷哈利的出现为他的水上生活带来了不稳定的因素。理查德试图平衡岸上的工作和水上的生活,在共同体中以一种组织者的身份发挥着重要的作用。他努力在无序的水上生活中建立秩序,修缮船只,装配各种现代设施,召开船居者的集体会议,在共同体中实现一种非主流的现代生活。然而水上共同体的情感联系使其无法具备社会的契约基础,理性选择。莫里斯可以说是船居者中自由状态的代表,他缺乏善恶标准又极富同情心,道德约束的缺失让他丧失了对危险的敏感。他对小偷哈利的纵容引发了哈利对共同体更进一步的侵犯和破坏。理查德的道德秩序使他无法漠视哈利的偷盗行为,最终被哈利袭击致伤,水上生活就此终止。在这个逐步崩溃的共同体中,整体不断瓦解,集体情感也无法维系,孑然一身的莫里斯失去了群体归属和情感依靠,最终在暴风雨中和他的驳船一同覆灭。

五、结语

佩内洛普·菲兹杰拉德在《离岸》中塑造了一个地处边缘位置的水上共同体,居于驳船的边缘人群在共同体中得以相互扶持、相互慰藉。不同于商业社会,在这个共同体中人与人之间摆脱了社会阶级和金钱利益的束缚,呈现出一种雷蒙德·威廉斯所称的摆脱世俗物质、强调深度交流的深度共同体的发展趋势。然而,《离岸》中的水上共同体所处的中间位置使其既无法融入岸上社会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又无法完全与其脱离而自成一体。共同体集体身份下个人身份的隐身所引发的个人和集体的矛盾,商业社会对共同体的侵蚀和影响所带来的陆上和水上的矛盾,群体情感无法维系共同体的整体性所代表的情感与理性的矛盾,三方面的原因共同导致了《离岸》中共同体的解体,显示了共同体向社会转化的必然性。菲兹杰拉德借此对现代社会展开批判,同时也表达了对人与人之间构筑情感联结、实现深度交流的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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