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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汤沈之争”与晚明士子救世之心
——以《邯郸记》《博笑记》为例

2022-10-15唐钟禹

新疆艺术学院学报 2022年3期
关键词:卢生邯郸汤显祖

唐钟禹

(安徽大学 合肥 230601)

“汤沈之争”是中国戏曲史上的重要事件。在这场论争中,汤显祖强调“意趣神色”的表达,沈璟则更重视戏曲格律体例的整饬规范,这两种观点指导着二人从不同的角度出发实现对于美的书写,致使二人的作品彰显出不同的题旨风貌。笔者试从“汤沈之争”出发,通过比较《邯郸记》与《博笑记》两部作品,寻找汤、沈在戏曲创作实践中的异与同。

一、“汤沈之争”

晚明时局的动荡飘摇以及社会思想的多元化共同推动了戏曲创作领域的发展。万历三十五年或略后,①刘淑丽.建国以来“汤沈之争”研究综述[J].戏曲艺术,2008(03):33-38.汤显祖与沈璟以《牡丹亭》的改编问题为导火索,开启了一场针锋相对的曲界辩论,史称“汤沈之争”,其规模之大,时间之长,影响之深,在戏曲史上是空前的。②黄天骥.戏曲史上的“汤沈之争”[J].学术研究,1980(05):83-87.这场曲界论争从一个侧面反映出汤、沈在创作理念上存在差异,致使学界长久以来侧重于谈论汤、沈之“争”,致力于发掘二人在理论、创作中的对立,却鲜少留意二人之“同”。笔者试以汤显祖《邯郸记》与沈璟《博笑记》为例,梳理二人在书写方式与思考维度上的具体差异,最终聚焦于两部作品对于晚明社会现实的书写,窥探出汤、沈戏曲创作实践中的共通之处。

二、《邯郸记》的“意趣神色”

汤显祖的戏剧美学,建立在他的“至情论”的诗学主张基础之上,①肖鹰.以梦达情:汤显祖戏剧美学论[J].文艺研究,2013(08):50-62.他对于戏曲“传情”的要求又决定了他更着意于考量文辞中的“意趣神色”。《邯郸记》创生于万历二十九年(1601),承载着汤显祖本人为官十六载(万历十一年至万历二十六年)的主观感受。他借“梦”的形式,融合彰显“意趣神色”的文字,以展现自己对晚明时局的主观思考,将自己对人性“矫情”的不满付之一叹。

图1 汤显祖

(一)借以梦境,指斥官场

《邯郸记》以表现现实官场生态为主旨。汤显祖在剧中刻画出开元年间的上层官僚群像,让整部作品像是一部带有寓言性质的晚明官场现形记。在汤显祖眼中,晚明王朝的“症结不在个别官僚士夫的道德品质,而在整个统治集团的政治风气。”②郭英德.明清传奇史[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1:172.汤显祖笔下的官员们是祸害百姓的“ 大功臣”,是钩心斗角的“大冤亲”,是腐朽堕落的“大阶勋”,是贪图名望的“ 大恩亲”,他们共同构成了李唐王朝病态的官场,映射出汤显祖对晚明“以官爵为性命,以钻刺为风俗,以贿赂为交际,以嘱托为当然”的不良风气的清醒认知。③王庆位.赵南星改革思想与实践研究[J].学术探索,2010(06):121-125.他着力于反映出上层官僚的真面目,入木三分地揭示出晚明官员肆意弄权,君主昏聩误国的时弊。

同时,汤显祖主张“因情成梦,因梦成戏”,因此他借助梦境的形式实现对“矫情”的主观批判。在《邯郸记》全本三十出中,涉及梦境的情节就有二十六出。在这些出目中,卢生由“梦”到“寤”,功名理想由实现到破碎。他经历了仕途的大起大落,又在坎坷历尽、名利双全之时发现“六十年光景,熟不的半箸黄粱”。④黄竹三,冯俊杰.六十种曲评注(第八册)邯郸记[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653.汤显祖借虚无的梦境,哲理性地概括出世人对酒色财气的贪婪追求,将批判的触角伸向了晚明时事政治以及人情人性等方面,诠释内心对晚明世态的不满与忧虑。“梦”是一种超现实的形态,它不拘泥于人物、事件、情节的真实,不受时空的限制,虚中有实,实中有虚,虽扑朔迷离,但又真实可信,表现出心灵的真迹。⑤胡玉萍.梦的诗学:因情成梦,因梦成戏——汤显祖戏剧理论的心理学阐释[J].湖北师范学院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8(05):10-14.汤显祖将现实中腌臜黑暗的一面集中投射于一场虚构的梦中,以此表现他本人对晚明官场黑暗扭曲的风气以及朝廷官员一味追求名利、痴迷享乐的主观认识。总之,汤显祖以梦境的形式,宣泄自己对晚明官场的主观认识,对于“矫情”的批判,试图去引导“世上人梦回时心自忖”。①黄竹三,冯俊杰.六十种曲评注(第八册)邯郸记[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666.

(二)落笔在“意趣神色”

汤显祖在创作《邯郸记》时运用诗化的语言,彰显对“意趣神色”以及文以“言情”的推崇。具体表现为以下几点:一是以华丽明艳的文辞描写客观景物。在第二十七出《极欲》中对卢生家宅的描绘:“高艳艳的金牌玉榜,软幽幽粉楼下垂杨。密札札雕檐画戟,雄纠纠,有笑天狮门外滚球场。”“拍拍红喧翠嚷,匝匝情深意广。沉沉的玉漏稀,娟娟的风露凉。悉的悉喇宿鸟儿湖上,闪闪开红纱绣窗。”②黄竹三,冯俊杰.六十种曲评注(第八册)邯郸记[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638.以华丽、工整的赋体文描摹卢家的富丽堂皇,烘托卢生的权势滔天。二是借景物描写以及意象营造实现主观抒情。在第二出《行田》中,卢生浪迹天涯时唱道:“青驴紧跨,霜风渐加。克膝的短裘,揸不住沙尘刮。 空田噪晚鸦,牛背上夕阳西下,秋风古道,红树槎牙,槎牙,唱道是秋容如画。”③黄竹三,冯俊杰.六十种曲评注(第八册)邯郸记[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469.“青驴”“霜风”“晚鸦”“夕阳”分明是对所到之处,所见之景的描绘,却又字字反映着卢生对于生活落魄的愁顿,对于未知的明天的迷茫伤感。在第二十出《死窜》中,卢生与崔氏分离时所唱之曲感人至深,“苦,苦,苦,苦的这男女煎喳。痛,痛,痛,痛的俺肝肠激刮。我,我,我,瘴江边死没了渣。你,你,你,做夫人权守着生寡。罢,罢,罢,儿女场中替不的咱。好,好,好,这三言半语告了君王假。去,去,去,去那无雁处海天涯。”④黄竹三,冯俊杰.六十种曲评注(第八册)邯郸记[M].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1:593.在重复中精准表现出夫妻别离时的愁绪难言。

《邯郸记》呈现出汤显祖文以“言情”的审美理想,浸染着他对于官场现实的真切感受。朦胧虚幻的情景构建以及尽显“意趣神色”的文辞皆是为他主观抒“情”服务的。

图2 上海昆剧团《邯郸记》剧照

三、《博笑记》的斫雕为朴

沈璟的戏曲创作“命意皆主风世”。⑤沈璟.沈璟集[M].徐朔方,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923.这就使得他会以普罗大众作为创作对象与审美受众,决定了他会摒弃文人创作斟字酌句的传统,偏爱“拙调”与“本色”。他在创作《博笑记》时以白描手法以及斫雕为朴的文辞表现世态民生。以贴近晚明百姓的视角重构野史怪谈故事,以人人可读、可歌、可解的语言诉说世道民情,记录晚明社会的礼崩乐坏、物欲横流,官场黑暗与人民生活困境。真实、具象地勾勒出17 世纪前后中国封建社会的真实图景,以此实现对“善”的宣扬,对“恶”的规劝。

(一)聚焦底层,演述现实

图3 沈璟画像

从《博笑记》的文本建构可以发现,沈璟以底层民众为书写对象,剧中没有高高在上、以道义自持的空洞英雄,也没有逃脱世俗规范为爱私奔的名门闺秀,只有真实、平凡的普通人。剧中有为丈夫终日豪赌而苦闷的老妇人,有面对旱灾无法生存的农家汉,有不得已男扮女装的串戏小旦,有为赚钱谋生而背井离乡的贫困夫妇,有售卖面具终日流浪的男人,还有终日在屋顶、房梁上奔走的小偷……他们逐个登场,让《博笑记》呈现出真实的质感。在明代的剧坛上,像沈璟这样关注并直白描绘底层人民生活的剧作家并不多见,文辞骄俪派自不必说,就是和他同一个时代的剧作家,尤其是汤显祖等“言情”派作家也大相径庭。可以说明代文人剧作家中再也没有谁能像沈璟这样将戏曲创作的重心放在对下层社会生活和市民生态的描绘上。①程华平.沈璟的本色理论及对晚明戏曲发展的影响[J].吴中学刊,1994(03):49-54.沈璟将目光投向底层百姓,将他们的生活琐事看在眼里,写进曲里,他贴近百姓,观察百姓,表现百姓,以俗为美。

同时,沈璟对底层民众生活的描写是客观的,他没有为粉饰太平而片面颂扬“善”,也没有居高临下地一味展露“恶”。剧中既有火囤敲诈勒索,道士肆意敛财,也有农民为母牺牲,妇人自刎明志。沈璟客观还原出晚明社会生活之况味,使得《博笑记》成了一幅记录社会现实的浮世绘。通过客观呈现底层市民的生活,沈璟清醒地刻画出晚明社会中“天下人惟利是趋,视仁义若土芥,不复顾惜”②伍袁萃.林居漫录[M].续修四库全书.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165.的不正风气,警醒世人自觉恪守良知与道德。

(二)“鄙意僻好本色”

沈璟曾经在给王骥德的手札中明确表达过“鄙意僻好本色”③沈璟.沈璟集[M].徐朔方,辑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900.的戏曲创作理念。在《博笑记》卷首附刻的【二郎神】套曲《论曲》中,他再次强调戏曲文辞“说不得才长”,只顾才情的宣泄,一味使用骈俪的语言并不适合戏曲作为通俗艺术的实际应用需要,“越有才”的文人越应当精于本色,迎合平民百姓的审美需求。沈璟创作《博笑记》时践行了他的戏曲“本色”论,全本文辞质朴易懂,没有刻意地逞才使能、字雕句镂。他擅长将常言俗语毫无痕迹地安置在剧中人物的念白之中,利用拆字、谐音的方式制造喜剧效果。在第六出中,乡宦登场时自我打趣道“我是尹字少半撇,他是也字少一竖。”借“丑”和“乜”字拆字调笑。在第五出中,利用“长帖”与“长铁”的谐音,展现乜县丞的无知,营造喜剧效果。在第十二出兄弟二人设计谋划卖嫂时,小弟以“长兄站在土地堂前”相附和,以“庙”与“妙”的谐音插科打诨。沈璟创作《博笑记》充分考虑市民观众的审美需要,使得作品彰显出平民化、通俗化的审美风格。

总之,沈璟对于《博笑记》的书写遵循着他“僻好本色”的文辞创作理念,寄寓着他文以“教化”的审美理想。平民化、通俗化的演绎方式皆为其“主风世”的题旨服务。

图4 《博笑记》

四、异曲同工:晚明士子救世之心

上文通过比较《邯郸记》与《博笑记》,梳理出汤、沈在文辞创作实践中的诸多差别。然而,他们又异中存同,都借作品书写出对晚明世道的认识与反思。事实上,迟暮之年的汤显祖并不是一心求佛、不问世事苍生的出世者,沈璟也绝非流于表面、无意于内容之发微的音律家,他们异道而行,最终殊途同归,以作品寄寓自己深切的救世心愿。一言以蔽之,汤显祖以“士子”身份抨击官僚“汲汲于名利”以及一味容身希世的不良之风,沈璟则以“君子”的视角“汲汲于天下”,试图直面人心扭转时局。

从《邯郸记》的内容来看,汤显祖将自己对官场现实的不满融汇其中,展现出了他以“士子”身份目睹晚明危机,试图拯救世道的良苦用心。汤显祖入仕时期曾提出过为官“四香戒”:“不乱财,手香;不淫色,体香;不诳讼,口香;不嫉害,心香。常奉四香戒,于世得安乐”。①汤显祖.汤显祖诗文集:第44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433.以及为官“三宜”:“眼宜大,骨宜劲,心宜平。”②汤显祖.汤显祖诗文集:第44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438.然而,现实中政以贿成的官场风气,一味钻营的朝廷臣子,都让汤显祖“为屡上春官所消”。③汤显祖.汤显祖诗文集:第44卷[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1244.因此,他将宦场经历转化成邯郸梦境,借卢生批判明季官员们希世取宠、趋炎附势、好大喜功的丑陋嘴脸;又借宇文融批判他们钩心斗角、结党营私的为官之道。万历二十六年(1598),汤显祖满怀对朝堂的失望辞官而去,三年之后,他被治以“浮躁”之罪。就在这一年,他创作出“四戒”都不曾戒除、“三宜”也都不遵守的卢生,让他扶摇直上,又让他的所求所想皆化为泡影,这不正是对晚明官场现实的讽刺吗?从《邯郸记》来看,汤显祖的创作心态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怀着对阴冷俗世的厌倦,想要放下凡心抛开杂念从容出世。另一方面,他又无法克制自己“意气慷慨,以天下为己任”④汤显祖.汤显祖全集[M].徐朔方,笺校.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2598.的责任意识,他深知“天下忘吾属易,吾属忘天下难!”⑤汤显祖.汤显祖全集[M].徐朔方,笺校.北京:北京古籍出版社,1999:1464.这就导致了《邯郸记》中总是流露出对世道的忧思,对贫苦百姓的关怀。所以在《邯郸记》卢生被吕洞宾度脱了却凡心的故事之中,不仅能够看到汤显祖以佛教寻求出路的迷茫心态,还有他对人性“矫情”的批判、对奸佞横行的愤怒。他将自己在宦场中的失败经历与对晚明现实的忧患意识联系在一起,使得《邯郸记》全剧都浸染着他作为失落士子的悲观心绪与救世心愿。

关于创作《博笑记》的动机,尽管沈璟自己说是“未必谈言微中”,只是为了让观者“解颐亦自忘劳”。然而事实上,沈璟始终执着秉承着儒家“诗教”“乐教”的文学创作传统,以“载道”为目标,为戏曲创作欣赏与伦理秩序规范搭建起沟通的桥梁。他借助漫画式的表现手法、夸张的戏剧人物来揭露出晚明黑暗丑恶的现实面貌,试图让每一位观众直面黑暗现实以及自己的内心世界。这与他“以天下为己任”的士子之心密切相关。国学大师钱穆曾指出:“宋、明以下之社会,与隋、唐以前不同。世族门第消灭,社会间日趋于平等,而散漫无组织。社会一切公共事业,均须有主持领导之人。若读书人不管社会事,专务应科举、做官、谋身家富贵,则政治社会事业,势必日趋腐败。其所以犹能支撑造成小康之局者,正惟赖此辈讲学之人来做一个中坚。”①钱穆.国史大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812.也就是说,明代文人并没有把安身立命作为唯一追求,许多人放弃了对名利的虚无追求,心怀匡扶正义之志,切身感知百姓生活的困境以谋求实现社会的长治久安。沈璟在其宦途不顺,辞官回乡之后的三十年里创作了《博笑记》,这时的他不再以封建统治阶级的立场看待社会问题,而是以深居简出的“君子”身份生活在百姓之间,怀着不慕名利、只为正义的信念大胆地指出晚明底层社会的症结所在。他将教化之题旨融贯于游戏笔墨,试图引导百姓直面“善”,从而自发求“善”,以此拯救世风于无形。因此,隐藏在《博笑记》对于晚明现实的通俗化演绎背后的,是沈璟对于世道安危的深切感受与忧思,是乱世之中的文人士子试图通过弘扬社会道德来匡扶正义、扭转时局的救世之心。

汤显祖从官场的腐朽黑暗出发,沈璟则从民众的生存困境出发,二人异曲同工,共同展露出对晚明倾颓时局的拯救之心。尽管汤、沈二人在戏曲“怎么表现现实”这一点上存在分歧,但是他们始终都坚持以戏曲表现现实,传达主体思考认知。“汤沈之争”终究只是一场戏曲表现形式上的分歧,透过形式上的“争”,我们应当注意到二人创作本质之“同”,他们都以反映时局现状,表达社会反思作为最高理想,拥有着趋于同一的士子救世之心。

五、结语

“汤沈之争”在中国戏曲史上的意义就在于,晚明文人作家从汤、沈的分歧发端,开始直面戏曲雅俗嬗变进程中必然面临的问题,它推动了南曲的文人化进程,促进了“和并美”的戏曲审美观念的形成。当我们透过这场著名的曲界争论,梳理汤、沈二人的戏曲创作就能发现,他们都不曾忘却以戏曲寄托现实思考,反映现实问题。他们怀揣士子之心同行于乱世,书写出晚明文人的责任担当与忧患意识。戏曲实践是他们拯救世道苍生的途径,是他们救世心愿的寄托。四百多年以前的汤显祖与沈璟,目视千疮百孔的晚明社会、濒临崩溃的晚明政局,决心以笔下文字完成自己的救世心愿,这也足以说明,无论何时文艺的本质都应当是对现实生活的关切,也唯有如此,才能实现文艺创作真正的价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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