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访走进“无讼村”
2022-10-11柯玲
柯 玲
黔西南之西南几位学员的回访,路途颠簸狭窄令人印象深刻,但沿途的“风景”也非常令人难忘。其中回访的两位东华四期学员,分别是秧坝板用村的潘仕宜和弼佑秧佑村的岑建依。两位学员都比较年轻,从繁华的大上海回到偏僻的黔西南,很难看到一个月的非遗研培在她们身上会取得显著效果。但对于回访小组来说,却是不虚此行,在这里看到了他处难得一见的民俗风情,也切身感受到了孕育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布依族服饰和布依族刺绣的独特文化生态。
潘仕宜家是秧坝镇板用村的贫困户,门口还挂着对口帮扶落实脱贫的信息牌。村里会为需要帮扶的村民找一些相对稳定的活计,以确保其有所收入。仕宜的丈夫已经在学开车,他们家已经脱贫。仕宜大笑着说自己从上海回来的一年多,最大收获是生了二宝——一个非常漂亮的女儿。她的笑声中洋溢着满满的幸福。至于刺绣,仕宜说自己是跟姑姑学的,现在村里的锦绣坊也已经建好,她有空了就会去绣一点。
板用村的自然生态非常之好。站在仕宜家门口放眼望去满是绿色,感觉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是一幅极其养眼而又温馨的风景画:村里古木参天,梯田逶迤绵延。点缀其间的民房上炊烟飘荡,小河在美丽的村庄旁轻轻流淌。听说村里还有几十棵金丝楠木,粗得连三个大汉手拉手都难以合抱。
听说东华的老师来了,板用村村长专门赶来会见。他和我们一起欣赏梯田,并道出了这梯田曾经有过的一种特殊功能——劝止离婚,引起我们的高度好奇。原来板用村自古有“离婚走梯田”的村规。村民约定,意欲离婚的夫妻须在5小时内走完梯田(所有的田埂)。这种“惩罚”,其实是给当事人一个再次合作和深思的机会。赤足走在田埂上,在有限的时间内,夫妻同行的同时也冷静地反思一下自己的婚姻。村长说这种乡约直到21世纪初新婚姻法实施后才停止。有意思的是2021 年起,我国《民法典》中提出了“离婚30天冷静期”,感觉与走梯田有某种异曲同工之妙。村里的梯田看起来并不是特别大,但曲曲折折高高低低的田埂加起来也不短,两人同行限时走完也并不容易,想分手的夫妻必须携手同行走完这一程。据村长说,板用村几乎没有过能按时走完的,更多的是走了一段两人便决定和好,双双回家了。村长说板用村的人都很聪明,女性不仅心灵手巧而且能唱会跳,板用村的文艺表演和服饰刺绣都很出色,参加兴义市表演还曾获得一等奖呢!
板用村的金丝楠木树
从潘仕宜家继续向南向西行驶两个多小时便到了弼佑乡的秧佑村。这段路更加狭险,加之刚下过雨,十分泥泞,中途又遭遇塌方在抢修,以至于我们不得不停车等候。联络的老师说建依的家里来了好多客人,村里还杀了猪……或许,像我们这么远道而来的客人在村里实属少见,我也有些担心我们的回访搅扰了村子的安宁。
深山里的秧佑村其实已经像一个小集镇。民居样式基本都是统一规划的,属于新式吊脚楼。一楼放些柴禾,屋后养着鸡鸭。二楼是厨房和客厅。三楼住人。建依早就等在村口,笑逐颜开地给我们引路。她指着一幢新砌的四开间三层小楼说就是她家,不过只有一半是她家的,另一半是老大家的。老大家的房子已经修好,一家去上海打工了。建依夫妇负责在家陪老人,他们一边挣钱一边造房子,房子已经造了两年多。
这次回访大概是所有回访中最特别的。屋里热闹非凡,差不多有20位阿姨妈妈和年轻姐妹们正在布置一张展台:上面铺满了当地各种民族服装和绣片、鞋帽、围兜等。她们一律笑容满面地看着我们,年长一点的都身着深色盛装,年轻一点的都穿浅色衣裳,喧闹中又分明遵守着某种秩序。建依育有二娃,老大是姐姐,身着粉色童装,俨然是个小大人,毫不扭捏,唱歌表演落落大方。我们一边欣赏这些展品一边和绣娘们聊天,虽然语言似懂非懂,大家都是连说带比画,还不停地试穿试戴,气氛十分融洽。新建的房子几乎是家徒四壁的毛坯,二楼的阳台栏杆还没有装全,临时用竹竿拦着。家里最大的家具也是重要的劳动工具要数那台织布机了。
板用村全景
男人们多在“伙房”里准备饭菜。伙房很大,但烟熏火燎得让人不好睁眼。没有锅台,一口锅支在厨房中央的地面上,需要蹲在地上切菜,哈着腰炒菜。没有烟囱,烟雾直接从一楼到三楼联通的类似烟道的屋顶狭缝中出去,仰望一下感觉颇为壮观。据说这种设计是因这里气候湿冷,烟雾可以暖屋除湿。我试图帮忙,和建依的爱人聊了几句,炒了两铲子,还是被熏跑了。不过,建依爱人却从容操作并且很自豪地告诉我,这里的生活除了盐无法自产,其他都能自给自足。中午的饭菜水果均是自家所产,田螺也是自己去捞的。午餐都是在小矮桌上用,小桌子小椅子有些是借来的。坐下来满满四桌,每桌八人左右,小孩都坐在大人腿上。支书、镇长也都来了,他们到场显示了当地领导对来客的重视。年轻的镇长很健谈,利用吃饭的功夫给我们介绍了村子的情况。
敬碑亭前读乡约
原 来,秧佑村是个布依古寨。因为交通不便,信息相对闭塞。人民生活水平低,经济发展缓慢。村民们主要以畜牧业和桐、茶籽作为经济收入的主要来源。但这个规模一千多人的村子民风淳朴、人际和谐,敦亲睦邻160多年,是个典型的“无讼村”。此归功于村民有遵规守约的传统。
秧佑村乡约的诞生还有一个传说。传说咸丰八年村里来了一位落魄逃难的秀才,善良的村民们把他留了下来,还帮他建了木屋,又在他小屋的旁边建起一所学堂,请他传授知识礼仪,教诲百姓。后来小学堂发展成一所具有一定规模的私塾,培育出不少贤才能人。这个无名秀才一边教书,还一边帮助寨中管理事务。他说话办事均以理服人,再大的矛盾纠纷,他都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村民都很敬重他。为了规范村民言行,寨子里的长辈请他草拟寨规,交予村民讨论后成为全寨人的行为规范。这个秀才拟出来的寨规条条实际,句句禁严,宣之凛凛,警之赫赫,人们将其归纳为“八不准”流传至今。
秀才去世后,村民们为了纪念他,就在他居住的小木屋旁建起了碑亭,后人称之为“敬碑亭”。敬碑亭至今矗立于秧佑村的正中央,那是秧佑村村民心中最神圣的地方。石碑上面刻着500余字的“寨规”,共有禁例八条、处罚定例九条:“不准赌博贪婪,诱惑孺子;不准窝贼招匪,致偷设害;不准勾引刁棍,凭空敲诈;不准互唆词讼,波害良家;不准估淫人妻,活夺拐带;不准估夺竹木,争夺田地;不准偷鸡盗狗,折瓜偷笋;不准恃尊凌卑,凶行磕素。”每年正月初三秧佑村男女老少聚于敬碑亭,由村中长辈宣读“八不准”。和谐小村声名渐远,2016年被列入第四批《中国传统村落名录》;2019年,获评贵州省第五批“民主法治示范村”。
村长说,秧佑村的村规也是与时俱进的,他们会根据社会的发展和国家新政结合本地实际情况更新村规民约,保存至今的历次村规就有100多本。发生矛盾纠纷,首先由家族内部自行处理;家族无法处理的,上升到村委处理。一般秧佑村村民之间因房前基宅、屋后菜地、田间地角发生的大小矛盾纠纷,都是通过村规民约的约定,在寨子内部得到圆满解决。村民主要分为黄、班、杨、岑四个家族,每一届村委成员中四家皆有代表,十分便于化解纠纷。每年正月初三,村委会也在敬碑亭组织召开村民大会,总结过去一年村寨的发展;点评过去一年里是否有村民违反法律、违反村规民约,宣布处置办法;宣读“八不准”及更新的村规民约。
村落管理如此有章法,值得点赞。秧佑的村规之所以能如此深入人心,与他们的宣传和教育有着密切的关系。为了让每个村民对村规都熟记于心,躬身力行。秧佑村将村规创作成布依族山歌,妇女们上山干活,男人们下地犁田,休憩之间,大家围在一起,你唱我和,口耳相传,就连三岁孩童都张口就来,朗朗上口。在秧佑小学,学生除了完成必要的课程,还要学习寨子的传统民俗,其中就包括诵读禁碑上的碑文。改革开放以后,秧佑村不断有人外出务工,但在外务工的秧佑人没有一个违过法、犯过罪。年轻人甚至没有一个染黄头发的。镇长很自信地笑着说。
由秧佑村规的“八不准”联想到中央的“八项规定”,一直关注民俗教育的我颇有感触。无论是板用村的“走梯田”还是秧佑村的“敬碑亭”,都是民间管理的大智慧。中国传统社会乡约萌生于教化乡民的理想,其主要目的在于彰善惩恶。乡约中蕴含的宗法制度与伦理纲常在基层社会中起着稳定人心、教化民众的作用,很有现实意义。
离开秧佑村有几分恋恋不舍,而岑建依的亲友们一再请我们在此住上一晚,他们在阳台上站了一长排,唱着山歌与我们挥手道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