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代孙子学发展综述*
2022-10-10姚振文
★ 姚振文
孙子学,是围绕《孙子》的文本、思想及实践研究而形成的专门学问,自1989 年许保林发表《建立“孙子学”刍议》的倡议文章之后,孙子学史的研究开始受到学术界的重视,并取得了一定成就。
其一,关于孙子学的断代研究方面,早在20 世纪90 年代就已出现系列的论文成果,如田旭东《孙子在汉代的流传与影响》、于汝波《宋代孙子学述论》、季德源《明代孙子研究概说》、皮明勇《清代孙子学述论》等。2011 年,军事科学出版社推出魏鸿的《宋代孙子兵学研究》和邵青的《民国时期孙子学研究》,二者作为孙子学断代史研究的专门著述,在内容和体例方面都有很好的示范作用。
其二,关于孙子学通史的研究,也有不少成果。于汝波主编的《孙子兵法研究史》①于汝波主编:《孙子兵法研究史》,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01 年。,首次对《孙子》研究情况进行了通贯古今的介绍和分析,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视为一部简明的孙子学史。另外,赵海军的《孙子学通论》②赵海军:《孙子学通论》,北京:国防大学出版社,2000 年。及赵国华注说的《孙子兵法》③赵国华注说:《国学新读本·孙子兵法》,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08 年。,也有专题介绍孙子学发展的整体脉络,并各自提出了对孙子学分期的看法和依据。值得强调的是,以孙子文献研究闻名的李桂生在长年积累的基础上,出版了《孙子学流变研究》④李桂生:《孙子学流变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20 年。。该书上下两册近百万字,具有较高的文献价值,堪称是孙子学史研究领域承前启后的标志性成果。
其三,近年来,更多学者立足中国思想史、文化史的大视角,深入挖掘历代重要典籍、人物对孙子学发展的突出贡献。如熊剑平的《曹操与孙子——基于孙子学史的考察和辨误》⑤熊剑平:《曹操与孙子——基于孙子学史的考察和辨误》,《军事历史研究》2012 第3 期。、黄朴民的《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佚文〈吴问〉考论》⑥黄朴民:《银雀山汉墓竹简〈孙子兵法〉佚文〈吴问〉考论》,《北京师范大学学报》2020 年第1 期。等。此类研究成果数量颇多,视角各异,其价值在于实现了孙子学研究某些点上的突破,同时也反映了孙子学史研究逐步向纵深发展的趋势。
孙子学史研究,不仅需要丰富、细致的个案支撑,更需要从宏观上厘清孙子学发展的整体脉络,进而把握每一时期的主要成就和阶段性特征。本文对此略作综述,以求教于同仁。
一、沃土植根:先秦孙子学的发轫
《孙子》一书诞生于人类文明突破的轴心时代,此时中国正处于社会大动荡、大变革、大分化的时期,礼乐传统的崩坏,王宫之学的突破,哲学人文智慧的汇聚,最终催生了这部伟大的军事名著。当然,前《孙子》时代的兵学智慧沉淀也是不可或缺的,没有雄奇的上古兵学智慧高原,同样也不会有《孙子》这部兵学巅峰之作。
五帝时期的战争活动已经显露出古代兵学思想的萌芽。《史记·五帝本纪》中有这样一段记载:“炎帝欲侵陵诸侯,诸侯咸归轩辕。轩辕乃修德振兵,治五气,艺五种,抚万民,度四方,教熊罴貔貅䝙虎,以与炎帝战于阪泉之野。”这说明,当时的战争指导者不仅懂得先备后战、整合各种力量以取得战争胜利的战略谋划,而且已经认识到战争活动具有“伐暴虐”“制侵陵”的正义性质。故尉缭子有云:“刑以伐之,德以守之,非所谓天官时日阴阳向背也。黄帝者,人事而已矣。”①《尉缭子·天官》。唐代名将李靖亦言:“臣(案)兵法,自黄帝以来,先正而后奇,先仁义而后权谲。”②《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卷上。
论及兵书或兵法的直接源头,则是来自周朝时的“军法”或“军令”,具体如《左传》中引用过的《令典》《军志》《军政》等(广义的兵书)。其基本内容包括征募兵员、军队装备、军队训练、军队编制、指挥联络、阵法礼仪等各个方面的条例规定。“军法生兵法”③李零:《兵以诈立——我读孙子》,北京:中华书局,2007 年,第7 页。,在《军志》或《军政》中,也有一些“用兵之法”的内容,即有关作战的指导原则和具体方法,它就是我们今天讲的“兵法”或“谋略”(狭义的兵书)。总体看,军法是“兵法”的根基,“兵法”是对“军法”的超越,二者都是《孙子》及孙子学诞生的肥沃土壤。
至春秋末期,在古人兵法与战策不断层累的基础上,孙子和他的十三篇终于横空出世。对于孙子学而言,《孙子》本身的思想内容及孙子其人其事无疑是奠基性因素,而孙子思想的理性认知及辨证思维方法对于孙子学的构建则具有更深远的意义:
其一,孙子对战争问题的研究,是一种宏观而长远的思考,且已经超越了感性认知而表现为形而上的理性认知。换言之,它不是简单的经验总结,而是高度的理论概括,是具有普适性价值的用兵思想和原则,可适用于任何时代、任何形式的战争(当然也包括竞争)。
其二,《孙子》在古代兵学范畴的基础上,构建了较为完善的思想体系。比如,用来揭示战争制胜规律的概念范畴有“彼己”“攻守”“虚实”“形势”“奇正”“分合”“迂直”“因变”“致人”等;用来揭示战争制胜条件的概念范畴有“五事”“地利”“众寡”“优劣”“强弱”“勇怯”“治乱”“劳逸”等。概念范畴是一门学说的基础,更是一门学说成熟的重要标志。
其三,《孙子》创新提出的兵者诡道理论,深刻揭示了战争活动的本质特点。它实际就是打开了中国兵学王国的天窗,或言是找到了中国兵学迷宫的钥匙。此后,“兵不厌诈”或“兵以诈立”成为战争指导的基本规律,谋略智慧进入兵学王宫的殿堂。
其四,孙子的思想理论是建立在朴素的唯物论和辩证法基础之上。古老的辩证法是唯物而又灵动的,故孙子的基本思想和原则始终有着坚实的根基和活的灵魂。正如孙子所言:“战势不过奇正,奇正之变,不可胜穷也。奇正相生,如循环之无端,孰能穷之?”④《孙子·势篇》。
正因为《孙子》的深刻性和经典性,其在战国时期就已得到广泛的传播和应用,《韩非子·五蠹》有云:“境内皆言兵,藏孙、吴之书者家有之。”而从学术传承的角度讲,直接继承和发展了孙子思想的是战国中期的吴起和孙膑,二人与孙子思想近乎一脉的兵学成就,意味着孙子学在战国时代已开始发轫。
吴起著有《吴子》,号称兵家亚圣。历史上人们多将孙武、吴起并称,这意味着二者具有相类和前后传承的关系。如《吴子·料敌》称“用兵必须审敌虚实而趋其危”,当源于《孙子》“避实而击虚”的原则;《吴子·治兵》言“必死则生,幸生则死”,当源于《孙子》“投之亡地然后存,陷之死地然后生”的思想。当然,《吴子》亦有不同或超越《孙子》的地方,比如,吴起将儒家思想融入兵家思想,明确提出“内修文德,外治武备”①《吴子·图国》。的战争观念。他还着眼于战争的起因,区分出五种性质的战争:“义兵”“强兵”“刚兵”“暴兵”和“逆兵”,而且强调“义必以礼服,强必以谦服,刚必以辞服,暴必以诈服,逆必以权服”②《吴子·图国》。。故后世学者评价道:“起之书几乎正,武之书一乎奇。起之书尚礼义、明教训,或有得于《司马法》者;武则一切战国驰骋战争、夺谋逞诈之术耳。”③[宋]高似孙:《子略》卷3《吴子》。
孙膑是孙武的后世直系子孙,二人的兵学思想有着密切的传承关系,孙膑将他们的思想统称为“孙氏之道”。④《孙膑兵法·陈忌问垒》。当代学者评价道:“在后世兵家中,几乎没有任何一部著作像《孙膑兵法》那样同《孙子兵法》水乳交触。”⑤霍印章:《论〈孙膑兵法〉对〈孙子兵法〉的继承和发展》,《军事历史研究》1987 年第4 期。当然,《孙膑兵法》中亦有对《孙子》的发展和创新。比如,孙武讲“兵者,国之大事”,而孙膑则讲以统一天下为目的“战胜而强立”;孙武讲“兵者诡道”,而孙膑则讲更具哲理性的以“道(规律)制胜”;孙武讲“避实击虚”的基本原则,孙膑则将其发展为大规模机动作战条件下的“必攻不守”;孙武讲“因粮于敌”,孙膑则将其发展为大国兼并背景下的“富国”“强兵”。此外,在军队建设层面,孙膑还特别强调了一个重要观点,即“间于天地之间,莫贵于人”⑥《孙膑兵法·月战》。。
至战国末期,在学术融合的大趋势下,萌芽之后的孙子学迎来更好的成长和发展的机会。具体言之,原先相互诘难的诸子各派从对立走向融合,人们对于战争问题的认识和态度也越来越理性,再加上兵家一派本来就有很大的开放性和包容性,各种机缘汇聚之下,儒、墨、道、法各家思想的精华融入孙子兵学体系之中,进而为孙子学的成长提供了新鲜血液。比如,战国晚期的《荀子·议兵》,既承认兵家谋略的作用,又强调“兵以仁立”的根本原则,基本理顺了战争与政治的关系,从而使孙子学体系具备了民本与仁本的思想根基。再如,法家作为时代前进的急先锋,将其变革的、刚健的、自信的精神注入到《孙子》的思想体系之中,给成长中的孙子学带来了强劲的发展动力。同时,其“利出一孔者,其国无敌”⑦《商君书·靳令》。的价值观念,又为孙子学发展提供了一个功利主义的文化土壤。道家思想融入孙子学,主要表现出为战争决策者提供一种辨证哲理基础上的柔性策略和长远历史视野下的理性意识,这在《老子》的思想中已有突出表现,而到《六韬》之时,其主要论兵内容已是融合了诸子思想的较为系统的道兵家思想,其对于推动孙子学发展,做出了更大的贡献。
二、众力催生:秦汉孙子学的形成
赳赳老秦,大汉雄风,在铁血中诞生的秦、汉王朝,与战国时代一样充满着向上的朝气和一往无前的锐气,所不同的是大争之世变成了统一帝国。然大一统格局之下,仍需安邦定国、开疆拓土,故此时的孙子学虽然没有了战国崇谋尚诈的良好条件,但承担了维护帝国存续、发展的重任,于是发轫之后的孙子学在众力催生之下,终至形成。
对于孙子学形成的基本标志,学界同仁往往语焉不详,能够较为明确的说明这一问题的是赵国华和李桂生两位先生。前者以西汉任宏“论次兵书为四种”确立《孙子》学术地位为主要依据,后者以曹操注《孙子》并对后世孙子研究和传播产生了广泛而深远的影响为主要依据。
据《汉书·艺文志》记载,汉代有三次较大规模的兵书整理活动,其中尤以任宏负责的第三次成就最大。在此次整理兵书过程中,兵学著作被归入《兵书略》,与六艺、诸子并列,取得了相对独立的地位,从而成为一门独立的学问。而任宏“论次兵书为四种”,将兵书及内容大致分为“权谋”“形势”“阴阳”“技巧”四个类别,此种对兵书及兵家流派的划分和总结,在中国兵学史上具有里程碑意义,同时也大大提高了《孙子》的学术地位。章学诚从体用理论的角度分析说:“夫兵书略中孙吴诸书,与方技略中内外诸经,即诸子略中一家之言,所谓形而上之道也。兵书略中形势,阴阳,技巧三条,与方技略中经方,房中,神仙三条,皆著法术名数,所谓形而下之器也。”①[明]章学诚:《校雠通义·补校汉艺文志》。今人赵国华也认为,“这四部分内容以“权谋”为核心,有机地构成一个学术体系。在这个学术体系里面,《孙子兵法》被列在首位,成为传统军事学的代表作,这标志着孙子学的形成”②赵国华:《中国孙子学的历史考察》,《南都学刊》2008 年第1 期。。
孙子学形成的第二个标志,乃是东汉末年曹操注《孙子》(亦称《魏武帝注孙子》或《孙子略解》)问世。曹注《孙子》之所以能成为孙子学形成的重要标志,是因为它具有两个方面的重要价值:其一,具有文献学上的珍贵价值。曹操作注时所用的《孙子》版本原文,无疑更接近孙子的时代,其内容也更贴近“十三篇”的原意,因而弥足珍贵。杨炳安曾指出:“在宋代以前,《孙子》主要是靠曹注流传的。”③杨炳安:《孙子兵学源流述略》,《文史》第27 辑。李桂生也认为:“曹注本从此成为《孙子兵法》的第一大传本系统,而孙子传本的另两大传本系统,即《十一家注》本和《武经七书》本,均在曹注本基础上形成。”④李桂生:《孙子学流变研究》,济南:齐鲁书社,2020 年,第44 页。其二,曹注《孙子》体例完整,对后世注家具有发凡起例的意义。它既能对每篇的篇名做出解释,又能以“提要”的形式概括每篇的中心思想。而其注释的四种具体形式(字句注释、文献征引、版本校对和实例佐证),无疑是对后世作注者起到了示范和引导作用。
由此看来,孙子学的形成乃是一个较长时期的历史过程,故而赵、李两位先生关于孙子学形成标志的认识和论述并非截然矛盾,而是可以视为孙子学在汉代形成过程中的一种首尾呼应。同时,两汉时期有助于孙子学的形成,还有两个方面需要注意。
一是,西汉武帝时期,司马迁在《史记》中首次为孙武立传(《孙子吴起列传》),奠定了孙子本事研究的基础。孙子本事也是孙子学研究的基本内容之一,然而先秦时期的重要典籍如《春秋》《左传》《国语》等,均只字未提孙武其人,只是对柏举之战的进程记载尤为详备。因而,司马迁之《孙子吴起列传》就成为人们了解和研究孙子的家世、生平、功业的基本史料。从该篇传记的内容,可以得到有关孙子本事的如下信息:其一,“孙子武者,齐人也”,说明了孙武的国别问题,为后人探究孙武的家世和故里奠定了基础。其二,有关“吴宫教战”的详细记载,说明了孙子求仕的目的与过程,也显示出孙武不畏君上、严法治军的性格特点。其三,传记中两次提到《孙子》十三篇,证明《孙子兵法》内容原本就是“十三篇”。其四,“西破强楚,入郢,北威齐、晋,显名诸侯,孙子与有力焉”一句,简要说明了孙子一生的主要功业。其五,传记中记载孙武和孙膑是嫡系传承关系,证明孙膑绝对不是《孙子兵法》的作者。值得注意的是,《史记》中记载孙子生平的还有《吴太伯世家》和《伍子胥列传》,其相关内容反映的是孙武辅佐吴王西灭强楚的主要事迹。
二是,两汉时期,《孙子》的社会传播已呈现出普遍化与实效化的特点(主要指在上层统治者及军队将领中)。东方朔在给汉武帝的上书中曾言:“十九学孙吴兵法,战阵之具,钲鼓之教,亦诵二十二万言。”①《汉书·东方朔传》。东汉王符更直接提到:“今兵巧之械,盈乎府库,孙武之言,聒乎将耳。”②《潜夫论·论将》。此种崇尚和学习《孙子》的风气,使得汉人在朝议或重大问题决策时,常常引用《孙子》的言论作为论证的依据。如西汉元光元年(前134),汉武帝欲对匈奴用兵,主父偃认为不妥,于是上书劝谏曰:“《兵法》曰‘兴师十万,日费千金’。夫秦常积众暴兵数十万人,虽有覆军杀将系虏单于之功,亦适足以结怨深仇,不足以偿天下之费。”③《史记·平津侯主父列传》。
更难能可贵的是,东汉之时出现了一个非常值得注意的《孙子》应用案例,即当时的将领(皇甫嵩与董卓)能够在战争中围绕具体谋划问题,以孙子思想为依据进行激烈辩论。其具体记载如下:
卓欲速进赴陈仓,嵩不听。卓曰:“智者不后时,勇者不留决。速救则城全,不救则城灭,全、灭之势,在于此也。”嵩曰:“不然。百战百胜,不如不战而屈人之兵。是以先为不可胜,以待敌之可胜。不可胜在我,可胜在彼。彼守不足,我攻有余。有余者动于九天之上,不足者陷于九地之下。今陈仓虽小,城守固备,非九地之陷也。王国虽强,而攻我之所不救,非九天之势也。夫势非九天,攻者受害;陷非九地,守者不拔。国今已陷受害之地,而陈仓保不拔之城,我可不烦兵动众,而取全胜之功,将何救焉!”④《后汉书·皇甫嵩传》。
从这段对话来看,二人分别就迫在眉睫的战争问题做出认知和判断,并能娴熟地运用《孙子》思想为自己的对策寻找依据,这充分说明当时人们学习《孙子》绝不是只作表面文章,而是具有很强的战争实践基础。足见,这也是孙子学形成的一个标志性范例。孙子学的生命力在于应用,在学习中传承,在应用中创新,如果不能落实于战争实践,那就不能称为是真正的孙子学。
三、暗流潜行:魏晋至隋唐孙子学的发展
魏晋南北朝时期,由于国家的长期战乱及玄学和佛教、道教思想的影响,孙子学发展进入低迷时期。“在长达三百年间,兵学研究陷于衰落,几乎没有任何进展”⑤赵国华:《中国兵学史》,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 年,第292 页。。然而,魏晋南北朝又是中国民族大融合的重要时期,少数民族入主中原虽然带来政治的黑暗和社会的动荡,却也将游牧民族之彪悍、勇武注入农耕文明的肌体,于是,中原民族之“正兵法”与游牧民族之“野兵法”之有机融合,最终产生了不少孙子学的独特成就。
比如,少数民族将领中出现孙子全胜思想的自觉践行者。历史上从来不乏一些贤将名帅,自觉或不自觉地践行孙子的全胜理念,然而十六国时期的慕容恪却是少数民族将领中追求全胜的特例。查询史籍,没有任何史料证明慕容恪学过《孙子》,然每次征战,他都力求减少伤亡,兵不血刃。“龛兵尚众,未有离心,尽锐攻之,杀吾士卒必多矣,自有事中原,兵不暂息,吾每念之,夜而忘寐,要在取之,不必求功之速。”⑥[清]王夫之:《读通鉴论》卷13。王夫之赞其曰:“五胡旋起旋灭,而中原之死于兵刃者不可殚计。殚中原之民于兵刃,而旋起者亦必旋灭。其能有人之心而因以自全者,唯慕容恪乎!”⑦[清]王夫之:《读通鉴论》卷13。慕容恪能够以仁德用兵的根本原因,在于中原先进文化对边疆游牧文化的内化与引领。同时,它也充分说明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即儒家政治伦理对兵家的暴力行为和暴力活动确有指导与规范作用。
再如,《握奇经》揭示了古代阵法原理与孙子学的关系。两晋南北朝时期,随着步、骑、车兵协同作战能力的不断强化,八阵阵法得到了更广泛的应用。而在阵法实践的基础上,出现了中国第一部专门的阵法原理专著——《握奇经》(其真实作者与成书年代不详)。该书讲解八阵,充分运用孙子的奇正之说阐述八阵中的战术变化,反过来又通过八阵原理来揭示孙子奇正思想的无穷奥秘。另外,《握奇经》一书中的《八阵总述》(题晋西平太守封奉高侯加授东羌校尉马隆述),将“治兵以信,求圣(胜)以奇”“上兵伐谋,有下用师”等思想观念,作为八阵在实践中应用的指导性原则加以阐述,进一步揭示了《孙子》慎战、全胜等思想的重要价值。
还有,战略预案对孙子庙算思想的继承和发展。典型如诸葛亮的《隆中对》、羊祜的《平吴疏》、杜预的《平吴表》、王猛的《临终谏伐晋言》等等,都是一种饱含孙子学原理的战略预案,亦可视为是对孙子庙算战略思想的创新活用。有学者称之为是“对兵法的二度创造”①黄朴民:《魏晋南北朝军事学术杂识》,《北方论丛》2009 年第3 期。。另外,西晋时期出现了中国第一部专门的战略学著作——《战略》。该书的大部分内容虽然已经散失,但从其佚文来看,都是以具体的战略案例来讲实际战略问题的,故许保林认为,“它是一部名副其实的战略问题专著”②许保林:《中国兵书通览》,北京:解放军出版社,1990 年,第217 页。。难能可贵的是,该书仅存的五个战略案例都是对孙子战略思想的最佳诠释,而其中的“傅嘏”一条,还是对孙子战略思想的直接阐释和应用。
经过魏晋南北朝几百年的沉淀,至隋唐盛世,孙子学终于迎来它的兴盛时期。虽然,这一时期的《孙子》著述成果不多,但在质量上却大都是上乘之作,其成就也颇具深远影响,试举几例证之:
其一,杜牧注《孙子》的突出成就。在隋唐时期的孙子注本中,李筌、杜佑、陈皞、贾林等人的注解,都有较高的学术价值,然以杜牧的成就最大。杜牧注释《孙子》,一方面以曹操注为基础,另一方面又畅意表达自己的见解,仅仅是注解《孙子》“阴阳、寒暑、时制”一句话就达1500 字,可谓是“上穷天时,下极人事,无以加也”③[唐]杜牧:《樊川文集》卷10《自撰墓铭》。。宋代欧阳修为此赞曰:“慨然最喜论兵,欲试而不得者,其学能道春秋战国时事,甚博而详”④[宋]欧阳修:《欧阳文忠公集》卷42《孙子后序》。。另外,杜牧还能对《孙子》一书作出宏观而精准的评价,颇得后人的赞赏,其云:“武之所论,大约用仁义,使机权也”;又云:“自武死后凡千岁,将兵者有成者,有败者,勘其事迹,皆与武所著书,一一相抵当,犹印圈模刻,一不差跌”。⑤[唐]杜牧:《樊川文集》卷10《注孙子序》。
其二,杜佑《通典·兵典》的独特贡献。《通典·兵典》在孙子学史上的贡献,是值得人们特别关注的。该书内容的整体设计,以《孙子》为纲,辅之以前代兵学理论,证之以历代兵事和战例,这就使孙子思想形成了一个个独特的专题。有人曾对《通典·兵典》的体例做出这样的解释:“孙子兵法是全书的精神,用李靖兵法将问题展开,算是有了骨肉,再以历代战例印证,就使全书血脉流通,《兵典》便活了。”⑥常伯工:《杜佑和他的〈通典·兵典〉》,《军事历史研究》1992 年第4 期。另外,杜佑的另一重大贡献是大量援引战争案例,为人们灵活运用孙子思想提供感性材料。在《通典·兵典》中,作者共列举了130 余种战术设计和应用的情况,以说明将帅在战场实践中的成败得失,而在较为典型的《通典·兵典》中,竟然能够提供出47 个实际战争案例。客观地讲,历史上以案例说明和佐证《孙子》思想者大有人在,而杜佑在这一方面的贡献,可谓无出其右。
其三,李筌《太白阴经》对孙子思想体系的拓展。李筌的《太白阴经》是唐代仅存的一部综合性兵学著作。它以“兵法”为核心,纵论战争观及军事谋略思想,并辅之以军礼、兵器、阵法、占候等多方面内容,构筑起一个相对完整的兵学体系,如此既丰富了孙子学的内容,也为后世修撰兵学类编提供了一个范本。清代学者曾言:“此书详整有法,篇次精允,军家之要典也。”①王兆春:《中国古代兵书》,北京:蓝天出版社,2008 年,第189 页。另外,李筌的军事哲学思想对孙子学而言,也是不可多得的成就,其“天无阴阳”“地无险阻”“人无勇怯”等十大论点,简直就是一篇篇阐发人在战争中主观能动性的宣言书。对此,任继愈先生曾评论说:“他根据秦汉南北朝以来长期战争经验的总结,对《孙子兵法》的辩证法思想有所发展。李筌更进一步认识到人的主观能动作用的问题。”②任继愈:《李筌的唯物主义观点和军事辩证法思想》,《北京大学学报》1963 年第6 期。
其四,李靖《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对孙子兵学理论的深化。此种理论上的深化,首先表现为对奇正、攻守、主客、虚实、分合、示形、治力、赏罚、恩威等兵学范畴的理论阐释。众所周知,由于受到时代条件的局限,孙子提出的这些概念范畴还不够精确,它大多是用比喻来阐释,体现的是一种准理性思维,在某种程度上仍然具有感性和模糊的特征。正因如此,《问对》对《孙子》诸多概念范畴的具体化和创新性的阐释,实际是推动了孙子学理论的科学化。此外,《问对》对孙子某些主干理论的洞察认识,有着深远意义。诸如“千章万句,不出乎致人而不致于人而已”③《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卷中。;“朕观千章万句,不出乎‘多方以误之’一句而已”④《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卷下。;“朕观诸兵书,无出孙武。孙武十三篇,无出虚实”⑤《唐太宗李卫公问对》卷中。等等,这些论点的提出和深化分析,实际是通过综摄孙子谋略的某些核心思想,引导人们领悟整个孙子思想体系,范围既阔,深度亦有,进而能够体现广阔的学术背景。
四、文人论兵:两宋孙子学的繁荣
两宋兵学及孙子学始终面临一种尴尬和矛盾:一方面,政府大兴武学、武举,文人慷慨论兵,孙子学活跃而繁荣;另一方面,在实际的战争中却是接连败北,屈辱求和。有学者称其是孙子兵学研究的“声容盛而武备衰”现象。⑥参见魏鸿:《宋代孙子兵学研究》,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2011 年,第13 页。
北宋初年,统治者鉴于武人干政导致唐朝衰亡的教训,大力推行以文制武、修文偃武的统治政策。一方面,收交武将兵权,严禁兵书传播,“天文兵法,私习有刑,著在律文,用防奸伪”⑦《宋大诏令集》卷199《政事五十二·禁约下》。。另一方面,又大兴儒学,推崇文治,“引汉、唐故事,深以屈己修好、弭兵息民为言,时论称之”⑧《宋史·李昉传》。。宋真宗亲自撰写《崇儒术论》曰:“太祖、太宗丕变弊俗,崇尚斯文。朕获绍先业,谨遵圣训,礼乐交举,儒术化成。”⑨[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79,大中祥符五年十月辛酉。
然而,北宋中叶接连不断的边疆危机深刻暴露出崇文抑武的严重弊端,也彻底击破了士大夫文治天下的美梦。在当时,对辽战争失败尚有托词可言,然对西夏的用兵也不断遭到挫败。于是,“士君共治”下的上层统治者,开始重视军事人才及兵学研究的重要性,先是恢复武举制度,继而设置武庙、武学,最后又校定刊行《武经七书》。
《武经七书》的刊行,是中国兵学史上的一次系统总结,也是孙子学发展的一个标志性事件。《武经七书》是作为武举武学的统一教材而颁布的,这意味着兵学与儒学一样共同成为政府承认的官学或经学。尤其是对于《孙子》而言,意味着它不仅被承认,而且是被置于武经七书之首的地位而大加推崇,此乃翻天覆地之变化。
随着《武经七书》的刊行,许多学者开始热心《孙子》研究,而文本注释显然是研究的前提。于是在两宋之际,吉天保收集汇总东汉末期到北宋后期的诸家注释,编成《十一家注孙子》(或称《十家孙子会注》),这是又一部反映宋代孙子学的杰出成就。所谓“十一家”,依照时代先后次序,是指曹操、孟氏、李筌、贾林、杜佑、杜牧、陈皞、何延锡、王皙、梅尧臣和张预。该书问世后,郑友贤写成《十家注孙子遗说并序》,高度肯定其汇聚各注家的价值,“学兵之徒,非十家之说,亦不能窥武之藩篱,寻流而之源,由径而入户,于武之法,不可谓无功矣”①[宋]郑友贤:《十家注孙子遗说并序》。。
《武经七书》用于课堂教学之后,由武学博士来讲授,因而有人开始编写适用于教学的武经讲义,其中施子美的《七书讲义》是典型代表。该书立足于武经之首的高度注释和讲解《孙子》,实际是给后人提供了一个基本的范式,即所谓“观其议论出自胸臆,又引史传为之参证,古人成败之迹、奇正之用,皆得以鉴观焉”②[宋]江伯虎:《施氏七书讲义序》。。自施子美之后,以《武经七书》为整体进行注释和疏证,成为一种学术范式,支配着孙子学研究。
武学的官学化加之北宋中期的军事危机,共同引发了“文人论兵”的思潮。其更深刻的原因还在于,文人士大夫要以崇高的责任感和使命感积极参与国家的军事事务,“盖君子于天下之事无所不当究,况于兵者,世之兴废,生民之大本存焉,其可忽而不讲哉”③[宋]张栻撰:《张栻集》(2),长沙:岳麓书社,2010 年,第814 页。。当然,北宋屡战屡败的边患危机也为他们提供了良好的契机:“仁庙时天下久承平,人不习兵。元昊既叛,边将数败,朝廷颇访知兵者,士大夫人人言兵矣”。④[宋]晁公武:《郡斋读书志·后志》卷2,《万有文库》本。这无疑最终促成了宋代兵学及孙子学的空前繁荣。
与前代相较,“《汉书·艺文志》著录的兵书只有53 家790 卷,图43 卷。《隋书·经籍志》著录兵书133 部512 卷。而《宋史·艺文志》著录的兵书则多达347 部1956 卷。”⑤魏鸿:《宋代“崇文抑武”治国方略与孙子兵学研究》,《滨州学院学报》2009 年第2 期。在上述著录兵书中(包括南宋),孙子注释方面的代表作有梅尧臣、王皙、何氏、张预等人的《孙子》注本;孙子理论阐释方面的杰出代表有许洞的《虎钤经》、王彦《武经龟鉴》、郑友贤《孙子遗说》、陈直中《孙子发微》、陈亮《酌古论》、陈规《守城录》等;著名的文论有苏洵的《权书》、苏轼的《孙武论》、李廌的《兵法奇正论》《将材论》《将心论》、秦观《进策》中的《将帅》《奇兵》等篇。此外,与《孙子》关系密切的著作还有:《武经总要》(中国第一部大型官修兵书)、《何博士备论》(中国第一部军事人物评论集)、《历代兵制》(中国第一部兵制史专著)、《百战奇法》(中国第一部分门别类论述谋略战法的兵书),上述各类兵学成果大大丰富了孙子学的内容体系,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宋代孙子学的最高水平。
更值得注意的是,文人论兵与新儒学的结合,进一步完善了《孙子》的思想体系。在文人论兵过程中,兵儒之间实现了有效的对接与融合,如《孙子》的“慎战”“先胜”“全胜”“将道”等思想与儒家治国思想相对接,上升为指导国家军事活动的基本理论。另外,宋代新儒学,将儒家道德伦理置于哲学层次的本体地位来认识和研究,大大提升了儒学的理论品质,也间接影响了兵学的理论化水平。比如,在宋儒的话语体系中,“诚”被置于宇宙之本体的最高地位,“诚意”“正心”被视为儒家思想的精神基础。受此影响,苏洵也在《心术》中提出“治心”说和“上义”说,这实际上是想通过儒家的“思诚之道”深化对兵学的改造,进而为兵家思想和原则提供终极的理论依据。
从上述内容看,两宋孙子学的繁荣(更多是理论上的)是确凿的历史事实,然而,孙子学在两宋战争实践中发挥其应有作用了吗?答案是否定的。这其中的根本原因仍在于两宋“崇文抑武”的治国方略。在宋初,统治者实行重文轻武、以文治武的政策是必要的、正确的,然而在政权稳固之后,仍然将其作为一项基本国策而长期执行,就变成了巨大的错误。因为,它违背了国家治理“文武相济”的基本原则,其所带来的武人卑贱及文武失衡,不仅造成了战争指挥的失误,更造成了整个国家政治军事体制的混乱。
其一,武学遭轻贱,军事人才奇缺。在宋代统治者看来,兵家思想根本不能用作国策。如苏轼就认为,兵法是“以将用之则可,以君用之则不可”①[宋]苏轼:《东坡全集·孙武论下》。。此外,在宋代以文制武的政策之下,文臣对武将的鄙视、欺凌几乎达到了空前的程度。比如,寇准曾和曹利用共同担任枢密使,寇准经常斥责曹利用说:“君一夫耳,岂解此国家大事耶”②[宋]李焘:《续资治通鉴长编》卷95,天禧四年六月丙申。。宋朝名将狄青升任枢密副使后,一些文人仍然讽刺性地称其为“赤枢”。③崔旭编著:《范仲淹传》,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18 年,第109 页。这样的风气自然也影响到民间,王安石曾言:“顾以为天下学士以执兵为耻,而亦未有能骑射行阵之事者。”④张富祥、李玉诚注:《王安石集》,郑州:河南大学出版社,2016 年,第75 页。在武人地位如此受轻贱的情况下,优秀人才纷纷逃离军队,堪当大任的将才和帅才自然奇缺。
其二,武举、武学难以发挥实际的功效。宋代武学的开办,不仅因遭到文人的激烈反对而一波三折,而且规模始终不大,好的时候每年在200 人左右。更重要的是,这些人并不能直接入仕,大多数需要通过每三年一次的武举考试(每次录取的名额在30 人左右),这就从根本上限制了武举入仕、参与战争实践的人数。而且,即使武举入仕之人步入军营,也未必能够发挥出孙子兵学指导战争实践的作用,其原因一是所授官职往往很低,“既第之后,问其所职,则管库而已”⑤[清]徐松辑,刘琳等点校:《宋会要辑稿·选举》,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二是从军之后的武举人“往往自高,不亲戎旅”⑥[清]徐松辑,刘琳等点校:《宋会要辑稿·选举》。,难以真正融入军人群体。
其三,孙子学理论与孙子学实践脱节。《孙子》作为兵学圣典的一个重要特质在于“兵者诡道”,“兵以诈立”是战争指导的基本原则,然而它却遭到文人士大夫的强烈反对和贬斥,从而使这一理论原则难以在战争实践中得到认同和落实。这就意味着宋代孙子学研究中出现了“形而上”与“形而下”的分裂。举例言,用间是知彼知己的重要手段,然而苏洵在《权书》中却认为“五间”是诈术,反对在战争中使用。试问,不通过用间,何以能了解敌情?不了解敌情又何以能取得战争胜利?苏洵的严重错误就在于混淆了战争观念与战争手段的根本区别。当宋儒不能在儒学与兵学之间找到很好的结合点的时候,他们就无法实现兵学理论与实践的有机结合,也无法在战争实践中发挥兵学的应有作用。
五、仁诈合一:明代孙子学的鼎盛
元朝研究《孙子》的著作较少,见于著录的仅有潘衍翁《孙子释文》和张贲《孙子注》,今已散佚。但元军拥有极强的战斗力,“进如山桃皮丛,摆如海子样阵,攻如凿穿而战”⑦徐兵博:《读史要略》下册,北京:新华出版社,2017 年,第624 页。,十几万军队就能横扫欧亚。正是在明统一中国以及抗击外敌入侵等战争实践中,明朝人逐渐领悟了兵法的内在价值和实用逻辑,这既表现为孙子学理论和孙子学实践的有机结合,亦表现为兵儒之间的深层融合(最高境界是仁诈合一)。
据《明太祖宝训》记载,朱元璋曾有两次与侍臣共同研讨《孙子》的价值。他特别重视孙子的用间思想,同时,对孙子的诡诈之术也有自己的看法:“然虚实变诈之所以取胜者,特一时诡遇之术,非王者之师也。而其术终亦穷耳。”⑧《明太祖宝训》卷3。。这是很高明的见解,是对战争中道与术、仁与诈的辨证认识。另外,一代宰辅张居正曾经刊正和增订过《孙子》,著名思想家王阳明也曾批注过《孙子》,故有学者概括出“明代《孙子兵法》流布的高端化特征”⑨阎盛国:《明代孙子兵法流布的高端化特征》,《滨州学院学报》2011 年第5 期。。
明人学习和研究《孙子》,还有武举、武学的制度化保障。明代曾设置京卫武学,后来又在全国各地卫所设立武学,而武学的一个重要内容就是教授孙吴兵法,像刘寅的《武经直解》就是卫所武学所使用的教材。值得注意的是,明朝武举考试中或一些兵书中有不少贴近现实的孙子策题。如谢弘仪的《武经七书集注标题》有策题云:“问孙子首言令民与上同意,吴子亦首言先和而造大事。曰同曰和,果皆人和之旨非欤?”再如,戚继光兵书中也有策题云:“问兵法有曰:无所不备,无所不寡。蓟镇十区,延袤逾二千里,主客军足十五万,岁费仅百万,兹欲无所不备而不致无所不寡,有何道欤?”①[明]戚继光:《止止堂集·愚愚稿上·策问》。此种孙子学普及的制度化设计非常具有实效性。
当然,明代孙子学发展也有其深刻的社会背景和军事背景。其一,中国古代的军事制度及战法几经变革,到明朝时已经比较成熟,如明代的卫所制度就吸取了先秦“寓兵于民”的长处以及隋唐府兵制“兵民分籍”的精华。其二,明代中国首次面临外敌入侵的严峻形势(前有倭寇,后有西方殖民者),中国兵家开始探索外御强敌的海防战略和军事体制。其三,明代的军事技术得到进一步发展,适应冷兵器和火器并用的各种战法也应时而生,这些都极大地丰富了孙子学的内容。
鉴于上述因素,明代孙子学的繁荣可以说是超越了宋代。首先,明代兵书及孙子学的著述规模空前。明代有一千多部兵书,而有关孙子的兵书有一百余种、二百余部。其次,明代孙子研究成果更加丰富多样,如注、评、标题、批点、直解、备旨、参同、引类、辑录与浅说等。其三,明代《孙子》研究群体进一步壮大,知名学者就有五十多人,诸如刘寅、张居正、赵本学、李贽、王守仁、王世贞、俞大猷、戚继光、茅元仪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这一时期推动孙子学发展的主力军是进士群体(明代中期以后形成独重进士的局面),他们是明代政局中比较开明的政治力量,具有良好的文化素养,又有参与战事的经历和经验(或执掌兵权,或参与戎幕,或参与朝廷兵要决策),这意味着孙子学理论和孙子学实践的结合具备了良好的条件。
概括而言,明代的《孙子》研究取得了以下四个方面的突出成就。
其一是传统注释取得新的成就。如明初刘寅的《武经七书直解》,其特点是对《孙子》做出直白的解释。具体形式包括四种:“讹舛者稽而正之,脱误者订而增之,幽微者彰而显之,傅会者辨而析之”②[明]刘寅:《武经七书直解·自序》。。同时,作者表现出良好的治学风格,信则传信,疑则存疑,这使得该书具有较强的权威性。明代李敏评论说:“其注释详明,引据切当,开卷读之,不待师传而自会其意,诚兵家之宝也。”③[明]李敏:《武经直解序》。明代后期,还有赵本学的《孙子书校解引类》。该书的编撰,除《孙子》原文外,包括了相对独立而又自成体系的三部分内容:“校以订误,分书本文之下;解以训义,下本文一字;引类以证实,又下解一字。”④[明]赵本学:《孙子书校解引类·凡例》。
其二,理论与实践结合取得显著成就。明代孙子学一开始就有经世致用的明确目的,即切实服从战争实践之需要,这大概与嘉靖以后实学思潮的影响有关。如戚继光在《纪效新书》自序中有云:“数年间,予承乏浙东,乃知孙武之法纲领精微莫加矣。第于下手详细节目,则无一及焉。犹禅家所谓上乘之教也,下学者何由以措?于是乃集所练士卒条目……。”⑤范中义:《戚继光评传》,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14 年,第126 页。从这段内容看,戚继光所要解决的,正是要把孙子的思想细化和具体化,以便能够在治军和战争实践中更好地运用。再如,俞大猷关于“拙速巧久”问题的阐释,也是服务于战争实践的创新见解。他认为,战国时期,诸侯纷争,作战惟速,不嫌其拙;而今天下统一,堂堂正正地打仗,十围五攻,讲究巧而不嫌其迟了。或者拙速,或者巧久,要视具体情况,灵活运用,各得其宜。⑥参见吴如嵩:《洗尽甲兵》,北京:解放军出版社,2013 年,第25 页。
其三,捍卫了孙子学的至尊地位。宋儒大规模地质疑孙子身份、贬斥孙子思想,而明代一些学者却在兵学研究的基础上,大张旗鼓地捍卫《孙子》乃至兵学的地位。如赵本学反对对兵家权谋的一味贬斥,他认为,权谋在军事领域的运用,“用之合天理,则为仁义;合王法,则为礼乐”①[明]赵本学:《孙子书校解引类·自序》。。以“异端”自居的思想家李贽,对传统的文武分途及儒本兵末思想提出挑战,他认为,“天不生仲尼,则斯文之统以坠;天不生尚父,则戡乱之武曷张”,甚至言:“吾独恨其不以《七书》与《六经》合而为一,以教天下万世也”。②[明]李贽:《孙子参同序》。戚继光也谈及:“设使圣贤其人用孙武之法,武经即圣贤之作用矣。苟读六经,诵服圣贤,而行则狙诈,六经即孙武矣。顾在用之者其人何如耳。”③范中义:《戚继光评传》,第205 页。
其四,兵儒融合达到仁诈合一的境界。在明代,理学作为官方哲学,笼罩了社会各个领域,进一步推动了兵儒之间的深层融合。而明代阳明心学对兵学发展产生了更重要的影响。他曾言道,“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④张新民撰著:《阳明精粹·哲思探微》卷1,贵阳:孔学堂书局、贵州人民出版社,2014 年,第72 页。在王阳明看来,用兵之术高明的首要条件,乃是毫无考虑个人生死得失的私念存留心中,此即所谓“养得此心不动”。⑤张新民撰著:《阳明精粹·哲思探微》卷1,第72 页。特别值得强调的是,在明代政治生态恶化的条件下,阳明心学转而选择自下而上的“觉民行道”路线,此种哲学思想的重大变化渗透至军事领域必然体现为对战争主体(将帅和士兵)主导地位的高度重视,而其相关的致良知及知行合一理论又必然推动具体的用兵思想及治军思想出现根本性的变化(戚继光以心学思想练将和练兵正是典型的例子),进而真正实现了儒家道德理想与兵家现实理性的有机结合(仁诈合一的境界),正是从这一角度讲,明代孙子学大大超越了宋代孙子学,可谓孙子学发展的鼎盛时期。
六、晚世悲歌:清代孙子学的嬗变
建州女真人独创的八旗制度,全民皆兵,出则为兵,入则为民,具有很强的战斗力,后逐步统一天下。然而,清政权在接受中原先进文化的同时,也习染上专制制度的一切痼疾,至高无上的皇权禁锢、窒息了整个社会的发展活力,也使得传统兵学走向衰微,并在西方列强入侵的刺激下开始了其艰难嬗变的过程。
清初,孙子学主要服务于武科应试,可以称之为“武闱孙子学”。据统计,“顺、康、雍三朝共计有41 种关于《孙子》的著作刊刻行世,其中30 种属于武科应试读本,占居绝对的多数”⑥皮明勇:《清代孙子学述论》,《孙子探胜——第三届孙子兵法国际研讨会论文精选集》,北京:军事科学出版社,1992 年,第138 ~150 页。。此类著述的主要内容,一是对十三篇篇题及重要文句作出阐释和注解,二是拟出各种测试题目,提供答题思路和技巧。“武闱孙子学”虽对孙子学传播有一定推动作用,然这些著述只是围绕《孙子》的一些文句和原则,进行简单的讲解和疏义,很少有思想理论的发展和创新,这就使《孙子》的学习和研究被置于很低的层次,它是专制皇权禁锢孙子学发展的一个重要表现。
清初孙子学著述比较有理论水平的是邓廷罗的兵学三部曲:《孙子集注》《兵镜或问》《兵镜备考》。其中《孙子集注》主要是对十三篇文句的注解;《兵镜或问》是对《孙子》中涉及的31 对兵学范畴进行阐释和论述;《兵镜备考》是将十三篇与历代帝王将相之事迹结合起来,为统治者提供“名医之案”与“治病之方”。有学者评价说:“这三部著作合在一起,就等于从文献整理、理论阐发、事实论证三方面,对《孙子》的文本和思想进行了较系统的探讨,从而构成一个较完整的认识体系,把孙子学引向深入。”⑦赵国华注说:《国学新读本·孙子兵法》,第60 ~61 页。
清代中期专制皇权的发展及文字狱的高压之下,“学者可以自藏焉”的考据学兴起,这也深刻影响到孙子学的发展。在当时,像孙星衍、毕以珣、章学诚等考据学者都以大量古代典籍为基础,搜寻、整理关于孙子其人其书的证据,进而反对或纠正两宋以来盲目质疑或窜改《孙子》的不良风气。他们的考据成果前后形成了20 多篇重要论文,其中,最著名的是毕以珣的《孙子叙录》一文,该文长达万余字,是对历代孙子学零星文献的汇总论述,具有很高的文献价值。此外,这一时期著名的《孙子》考据研究成果,还有孙星衍的《孙子十家注》,它以华阴《道藏(北藏)·孙子》为底本,主要依据《通典》《太平御览》等书进行校订,最后形成一个高质量的《孙子》新文本。这一文本大大提升了南宋《十一家注》本的名声,使之与《武经七书》本(因作为武学教材而备受重视)并列于世,共同成为《孙子》研究的基本文献依据。后世有学者评价曰:“成就最大、流传最广、影响也最大的,要数孙星衍《孙子十家注》。”①杨炳安:《十一家注孙子校理》,北京:中华书局,1999 年,第9 页。
清代中期以考据为基础的孙子学研究,明显具有双重性。一方面,它极大地推进了《孙子》文献的整理,形成了一个孙子学文献研究的高潮,其成果也成为后世孙子学发展的文献基础。另一方面,乾嘉考据学者一味注重研究孙子其人其书的真伪和《孙子》文本的异同,也影响了孙子学理论研究的创新和突破。
晚清孙子学,在“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形势下呈现一种无奈和被动的困境,这一时期既无新的著作,也无有价值的论文,学者称其为“孙子学的休眠时期”。②参见皮明勇:《清代孙子学述论》,《孙子探胜——第三届孙子兵法国际研讨会论文精选》,第138 ~150 页。然在甲午战争之后,伴随着士人的警醒,休眠的孙子学也开始复苏,进而开启其嬗变的艰难历程。这一时期,第一部开始用新思想研究《孙子》的著作,是顾福棠的《孙子集解》(1900 年出版)。一方面,该书杂取各家注文之精华,较好地继承了传统注家的优良传统,恽祖翼评论其曰:“尤能寻原竟委,阐发其微,集诸家之大成,择要删繁,融会经旨,此非特《孙子》一书之功臣,实千古用兵之龟鉴也。”③[清]顾福棠:《孙子集解·恽序》。另一方面,其与近代军事思想有机结合起来,表现出新的突破。这种突破,一是表现为《孙子》注解与近代军事学术的结合,二是表现为孙子思想理论与西方军事史的结合(举欧美战例印证孙子理论)。所以,《孙子集解》是一部开拓性的孙子学著述,在一定程度上代表着孙子学嬗变的开始。
清代晚期,还出现了一部与《孙子集解》相类似的著作,那就是黄巩的《孙子集注》。该书强烈反对过分关注于《孙子》文字异同的考据学研究方法,主张阐释孙子思想之大义,弘扬孙子济世救民之精神。同时,他认为,西洋兵法仅有《孙子》思想之粗枝末叶,如果能够实现孙子兵学与西方战法的结合,神而解之,必能创建出超越西方兵法的先进兵学理论。这是对孙子学发展之高瞻远瞩的思考,在一定程度上代表了传统兵学未来转型的先进方向。
值得注意的是,晚清之际的传统兵学还有最后一抹余辉,那就是曾国藩和胡林翼对兵儒融合的贡献。二人的成长均具有深刻的理学背景和儒学文化底蕴,在平定太平天国运动的过程中,他们以儒家思想理念创建湘军,以忠义血性激励官兵奋勇作战,进而较好地实现了儒家文化精神与兵家现实理性的有机结合。不过,像曾、胡这样的晚清儒兵家,所处的正是中国专制皇权最没落的时期,专制王权的痼疾已无药可解。所以,他们无奈地唱出了一曲中国传统兵学晚世终结的苍凉悲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