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性的自我实现与变现——简·爱与白流苏比较研究

李 硕

（宁波大学科学技术学院,浙江宁波 315300）

《简·爱》是英国女作家夏洛蒂·勃朗特创作的一部具有自传色彩的长篇小说,这部小说 “真正在文学中确立妇女的主体意识”（朱虹22-27），促进了英国女性主义文学的发展。其中简这一新型女性形象的出现冲击了当时男权中心社会的妇女观念，促进了女性的觉醒，对后世影响深远。该小说讲述了从小父母双亡的简寄住在舅舅家，舅舅死后受到舅妈及其儿女的歧视与虐待。简在压迫下奋力反抗，舅妈为了摆脱简，将她送到了洛伍德学校。在艰苦的学校环境中，简结识了老师谭波尔小姐和同学海伦，不久海伦病逝，八年后，谭波尔小姐也因结婚离开了学校。简孤身一人感受到了无家的悲哀，想要去探索更广阔的世界，于是登报求职。很快简就得到了费尔法克斯太太的聘请来到了桑菲尔德庄园，在那里她遇到了庄园的主人罗切斯特并与其产生了爱情。但在婚礼上，简得知罗切斯特早有妻子，悲痛之下离开了桑菲尔德庄园。她辗转到了荒原庄，因为饥饿而晕倒，得到了传教士圣约翰和他两位妹妹的救助。在圣约翰的帮助下，简谋得了在乡村学校教书的工作。后来她继承了叔父留给她的遗产并得知圣约翰兄妹三人是自己的血亲，简将其中的一半遗产分给了圣约翰他们，同时也拒绝了圣约翰的求婚。当简再次回到桑菲尔德庄园时，却发现那里已经成了一片废墟，打听后才知道数月前罗切斯特的妻子放了一把火，妻子死在了大火中，而罗切斯特也为救她失去了一只手和一只眼睛。在故事的结尾，简找到了罗切斯特并与他结婚生活在了一起。

《倾城之恋》是中国现代作家张爱玲最脍炙人口的短篇小说之一，这部小说讲述了出身于上海旧式大家庭中的白流苏因无法忍受丈夫的暴力而离婚，离婚后住在娘家。当从夫家带来的钱财被花完时，亲人们开始冷嘲热讽并企图驱逐白流苏，她在亲人种种无情的行为下决心进行报复。白流苏在七妹的相亲会上结识了范柳原，接着把自己作为赌注，奔赴香港。流苏发现范柳原只是把她当作情人，但她仍然坚持谋求合法的妻子身份，最后香港的沦陷使得两人终于放下防备走到了一起。白流苏形象的成功塑造给同时期的传统女性树立了榜样，促进了现代中国女性的觉醒。

《简·爱》与《倾城之恋》的经典性使得学术界对二者的研究不胜枚举，但学术界中对于简·爱与白流苏形象的研究大多单独针对一个文本。由于简·爱与白流苏形象所存在的可比性，也有学者将二者形象进行了对比，但大多着眼于二者的婚恋观或性格，对比两者的差异，对两个形象的相同点关注不多。本文在深入细读文本的前提下，结合前人研究，更为全面地对比简·爱与白流苏形象的重叠与差异。

一、简·爱与白流苏形象的重叠

1.缺失亲情、具有报复心理的孤女角色

《简·爱》与《倾城之恋》中的两位女主人公具有相似的身世背景，都经历了寄人篱下的生活，身处在比较恶劣的生存环境中，缺乏亲情的体验。在外力的压迫下，她们都产生了报复的心态，实施了报复的行为。

《简·爱》中简的父母在她出生没多久后就去世了，她因此寄居在舅舅家，舅舅去世后，简在盖茨黑德府的生活变得水深火热，舅妈的歧视与虐待，女佣的慢待还有表哥的欺辱使得简几乎没有感受过亲情。后来，舅妈决定把简送到寄宿学校。在舅妈向校长说明简是一个骗人的小孩后，简产生了报复心理。“我受到别人残酷的践踏，就一定要反咬。”她选择的反咬方式就是用自认为恶毒的语言攻击舅妈。简明确地表达出自己对于舅妈的厌恶，证明自己并不爱骗人，发誓自己不会原谅舅妈，会把她对自己的恶行公之于众。舅妈也确实被简的话吓到，简在短时间内收获了胜利的喜悦，但不久就为自己的处境而感到可悲。

《倾城之恋》中，离婚后的白流苏回到了娘家，一开始过了段安稳日子，但当她带回来的钱财被哥哥们花光时，兄嫂就变了一副嘴脸，逼迫她去为前夫守孝以此来获得财产，而她的母亲对于兄嫂的冷眼与咄咄逼人采取默认的态度，甚至反过来劝说她妥协。白流苏获得过短暂因金钱而妥协的亲情，但这虚伪的亲情很快又随着金钱的流失而消逝。于是，在看透这些亲人的真面目后，白流苏决心进行报复。“今天的事，她不是有意的，但无论如何，她给了她们一点颜色看看。她们以为她这一辈子已经完了吗？早哩！”在家人们忙着宝络的婚事对白流苏漠视时，她给了他们沉重一击，她攀附范柳原的选择也是正确的，当徐太太提出要帮助她前往香港时，族人们因害怕她变成阔太太反而不敢再说什么。

2.抗争世俗、突破传统女性形象的新型人物

简与白流苏都身处男权社会，但她们的形象与当时两人所处环境中的大多数传统女性形象不符，具有开拓性。二者都有自己明确的追求，具有反传统意识与女性意识，渴望挣脱男权社会的枷锁并博取一席之地。

简所处的维多利亚时代，女性位于从属和依附的地位。当时社会对女性的教育目标多是培养“家庭天使”，这种教育培养出来的女子也只能适应于私人生活领域，她们所思所想也就只有爱情、婚姻、家庭和丈夫。但简却不同，她出身平民，自尊心却很强，从小就表现出叛逆的思想，敢于反抗权威。在校长询问简如何避免下地狱时，简的回答出人意料，“我该让身体老是健康，不要死掉。”从洛伍德学校毕业后，她选择外出谋生，进入到更广阔的天地中去追寻生活的真谛。

简在桑菲尔德与罗切斯特表白心意时，明确提出了自己与他是平等的，即使她的外表，地位还有财富与其不匹配，但是他们的灵魂在上帝面前是平等的。在与罗切斯特确定感情时，简也不愿意接受罗切斯特所给予的珠宝财富，而是坚持继续做家庭教师挣自己的食宿，这是因为她忍受不了像传统女性那样做男性的玩偶任其打扮。她认为女性在婚姻中应该与男性平等，因此要保证经济独立，才能摆脱对男性的依附并从根本上遏制男性对于女性的掌控权，这一思想具有跨时代的意义。在发现罗切斯特已有妻子后，在法律和道德上简都无法说服自己继续和罗切斯特在一起，因为她保有自尊自爱的品性，她难以接受作为情妇，以不被世人乃至于对方所尊重的身份跟罗切斯特生活在一起。

在荒原庄担任乡村女教师时，简在教导村校学生的过程中不断反思，最终坚定自己的行为是正确的，自由与尊严高于一切，包括爱情与奢华的生活。简具有阶级平等的观念，她认为莫尔顿中衣着粗陋的小农民与名门后裔是平等的，他们都有血有肉，天生拥有相同美好的品德。简在乡村教学中实现了自己的社会价值，得到了周围人的尊敬。

白流苏出身于封建旧家庭，接受了封建传统熏染的女性教育。但同时，她又并非完全是旧式的。她的第一次婚姻是封建包办婚姻，在丈夫对其施行暴力时，白流苏并没有像大多数旧式女人那样委曲求全，而是毅然决然地选择与丈夫离婚。她的这种壮士断腕的决心，在那个女性自我意识萌动的时代，可谓开风气之先。白流苏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恪守三从四德的女子，她敢于突破大环境的限制，是新型女性形象的代表。在兄嫂逼迫流苏为前夫守寡时，她不愿服从所谓的三纲五常，并在对亲人彻底失望时开始自救。“可是胡琴诉说的是一些辽远的忠孝节义的故事，不与她相关了。”白流苏不再看重血脉亲情，不再遵循忠孝节义的美德，她在觉醒后只将自己作为最根本的依靠，作为生存的砝码。因此，她把自身作为博利和报复的工具，利用婚姻进行自我变现。白流苏将自己作为赌注奔赴香港，这在当时是极为大胆的举动。

3.爱情中的主动者和侥幸的成功者

简爱上了与自己地位和财富相差极大的罗切斯特，但她却勇敢地表达爱意，这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中是极为大胆的行为。在继承财产后，简又毫不犹豫地将财产分给圣约翰兄妹并拒绝能帮她得到更高社会地位的圣约翰，转而寻找罗切斯特，追求自己属意的爱情。

白流苏也积极争取自己的爱情，在前途未明时她就敢只身奔赴香港，虽然开始的目的不纯，但在与范柳原的爱情拉扯间，她不断争取在感情中的主动权，渴望处于掌控者的地位，不断地试探，时而矜持时而大胆，最终谋得了自己想要的婚姻结果。

然而，虽然二者在爱情上都很主动，但地位的不平等造成的障碍是很难突破的，两者的感情最终还是在外部环境的促进下才真正得到圆满。桑菲尔德庄园的大火成全了简的爱情，香港的沦陷成就了白流苏的爱情，两者都是侥幸的成功者。

二、简·爱与白流苏形象的差异

简和白流苏的形象有着上述的重叠之处，然而，两者之间的差别同样明显。

1.外刚内柔的简·爱与外柔内刚的白流苏

简·爱是外刚内柔的，看似坚强大胆，却隐含着自卑。罗沃德学校八年封闭式的学习以及从小喜爱阅读的兴趣让简拥有良好的知识教养，她懂得自尊自爱，追求平等。但小时候寄人篱下的经历到底影响了简的性格，她的内里是自卑的，也许源于自己平庸的长相，也许源于童年的创伤。简将平等作为保护自己的外衣，但心里对自己与罗切斯特之间的差距一清二楚，她对这份感情是不安的、怀疑的，当她意识到自己爱上罗切斯特时，她的第一反应是检讨自己。同时，她在心里训斥自己：“你竟敢那么大胆！蠢得可怜的受骗者！”最终直到罗切斯特道出对她的心意，她才欣然接受这段感情。

白流苏是一位外柔内刚的女性，她看似依附于男人生活，却不受男人支配、摆布，具有强悍的自救精神。面对兄嫂的逼迫，她决不妥协，迅速锁定范柳原作为自己摆脱困境的目标。她坚信自己的魅力，对两性间的交锋了如指掌，时刻保持清醒的状态。在自身处于劣势时，她仍能够保持冷静，决绝地离开香港回到上海。

简渴望爱情，但在追求爱情前，她的内心挣扎了许久，在罗切斯特的试探中才勇敢出击。她为罗切斯特与英格拉姆小姐的婚事焦心，首先按捺不住。而白流苏面对相似的情况，对范柳原和其他女人的调情则是选择保持理智，不肯被男人的心计所折服。

2.不屈的斗士和复仇的隐者

面对压迫，简与白流苏同样进行了反抗，但程度不能一概而论。简面对表哥约翰的欺辱直接斥骂动手，并用最恶劣的形象形容他：“你简直像个杀人凶犯……你像是个监工头……你就像那些罗马暴君！”。在佣人将她拉去红房子时，简也是一路反抗，甚至被使女称为发了疯的猫。面对舅妈的威压简全不屈服，而是直截了当地表示出自己对于她的憎恨，她告诉舅妈：“我很高兴你幸好不是我的亲人。我这一辈子决不会再叫你舅母，我长大了也永远不会来看你。”

白流苏的反抗不像简那样激烈直接，出于孝道以及自身的依附性，她不敢直接与娘家撕破脸。兄嫂逼迫她去给前夫守孝，从肢体语言中可以看出她内心的不平静，但她多有隐忍，反驳的话语显得极其无力，稍后又寻求母亲的庇佑，失败后又自怨自艾。最终只能暗自谋划离家，但她唯一想到的摆脱困境的方法还是借助婚姻，依然离不开依靠外部力量。这也是因为白流苏没有读过几年书，没有谋生的技能，但出身又使她放不下自己的身份，不愿豁出脸面找一份低三下四的工作。而简则接受过教育，拥有谋生技能，平民的出身以及洛伍德学校前期艰苦的生活经历使她能够吃苦耐劳，最终以家庭教师的身份获得经济来源。甚至，她发表言论：“我愿意当裁缝，愿意做普通女工，愿意当个用人、保姆，如果不能干更好的工作的话。”p在这一方面，简比白流苏更具有女性的独立意识，她坚守职业者的身份以确保经济独立。因此，简像是一个不屈的斗士，一直在不断地抗争；而白流苏更像是一位隐者，采用迂回的方式进行复仇，白流苏在与范柳原的博弈中也多数采取以退为进的方法，用自己的“低头”换取对方的妥协。前期隐忍积蓄力量，直到后期利用婚姻实现了阶级跨越，最终赢得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3.爱情变现者和爱情奉献者

简追求的是平等的爱情，她认为爱情是高尚的，超越金钱和地位，所以大胆地向罗切斯特表白，而当她得知爱人已有妻子时，拒绝做他的情妇并决然离开。她的女性意识更为突出，简认为女性在婚姻中的地位应该与男性平等，女性应该经济独立，她所追求的爱情更为纯粹。同样是谋求地位，简在继承遗产后拒绝了传教士夫人这一在社会上具有极高地位的身份，因为在她心中婚姻是神圣的，她无法接受没有爱情的婚姻。

相反，白流苏眼中的婚姻却是“经济安全”的保障，爱情只是其中可有可无的调剂品。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的感情夹杂了更多复杂的因素，充满了机关和猜疑，是不稳定的。白流苏是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她追求婚姻所附带的安全感，将金钱与婚姻绑定在一起，企图利用婚姻来摆脱自己所处的困境。在她的眼中婚姻更像是一种工具，所以在经历了一番挣扎后她还是选择了成为范柳原的情人。只是她仍然不甘心，因此时刻保持理智，小心谨慎地计划每一步，在与范柳原的爱情较量中如履薄冰，以此来谋求自己所渴望的地位。在爱情方面，她投入的感情远不如简。

简与罗切斯特的恋爱倾向于柏拉图式的精神恋爱，他们的激情是在心灵上燃烧的，他们的亲吻和拥抱带有虔诚的意味，她们的对话中经常出现上帝这一角色，认为她们的感情是受到上帝指引的。白流苏与范柳原之间的爱情是掺杂着情欲的，白流苏认为“既然他没有得到她，或许他有一天还会回到她这里来，带了较优的议和条件。”白流苏认为性是爱情中必不可少的一个环节，因此她认为女性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也是感情中博弈的一项。文中也有隐晦的性描写，比如 “他还把她往镜子上推，他们似乎是跌到镜子里面，另一个昏昏的世界里去了，凉的凉，烫的烫，野火花直烧上身来。”

总结

《简·爱》和《倾城之恋》由于时代背景和文化环境的不同，两者的主人公简和白流苏表现出极大的差异。但二者又具有同一性，她们在东西方文化差异下,显示的是女性共同要求解放与得到社会认可的心声。我们不得不说，即使她们的女性意识还不够完善，但无疑是那个时代的强者与开创者。白流苏的反抗相比简·爱并不彻底，因为在潜意识中她对男性的依附性并没有消失，仍然受到传统女性思想的影响。相反简·爱身上已经拥有了新时代女性的影子，她坚持职业者的身份，追求经济独立，追求婚姻中的平等。简·爱和白流苏的形象对现代女性至今仍有很深的启示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