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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游记》在民国语文教育中的接受*

2022-10-09张心科

关键词:白话文国语教科书

张心科

(华东师范大学 教师教育学院,上海 200062)

从教育要满足儿童需要的角度来说,我国古代四大名著中最应该被选作课文的是《西游记》,因为儿童喜欢动物,喜欢神话。不过,20世纪前期《西游记》在我国中小学语文教育中经历了一个曲折的接受历程。本文将试图梳理《西游记》在民国语文教育中的接受史,并从一个侧面来考察近代文学与教育的互动关系。

虽然1902年梁启超就曾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提倡“小说界革命”,但是直至胡适发表《文学改良刍议》提倡“文学革命”前,文学作品尤其是小说在教育中的地位一直很低。1902—1904年,《钦定学堂章程》和《奏定学堂章程》的颁布实施标志着语文独立设科。不过,当时实用主义思想盛行,清末民初的小学国文教科书以传授实用知识、进行思想教化为主,课文主要是说明文、议论文,或者是用来说明道理、介绍知识的记叙文,中学国文教科书几乎是古文的汇编。又因为一些人认为神怪类的小说容易让学生产生虚幻的心理,所以题材多玄怪、笔法近游戏的神魔小说《西游记》自然被排除在教科书之外。不过,肯定会有学生在课外阅读《西游记》,一些开明的家长也可能会允许自己的孩子看《西游记》,例如茅盾(1896—1981)回忆初入学堂时父亲指导自己读书,教材既有《三字经》《论语》,又有新学“洋书”《文学初阶》《速通虚字法》;母亲给自己讲过《西游记》的片段,自己看的“木板‘闲书’中就有《西游记》”,父亲不仅不禁止,反而给他找来石印的《西游后记》,并说:“看看闲书也可把‘文理看通’”(1)中国现代文学馆编《茅盾文集(下)》,北京:华夏出版社,2000年版第201页。。

一、新学制前后(1917—1927)

1916年,袁世凯复辟帝制失败之后,国内斗争浪潮风起云涌,各项救国改革加速进行。国语运动者主张实行白话文教育,文学革命论者提倡白话文学,因此传统的白话小说地位日益凸显,如1917年胡适在《文学改良刍议》中提到“今人犹有鄙夷白话小说为文学小道者。不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皆文学正宗,而骈文律诗乃真小道耳”(2)胡适《文学改良刍议》,《新青年》,1917年第二卷第五号第9页。。桐城派古文由正宗变成“谬种”,传统戏文小说由小道变成了正宗。1920年教育部通过了周作人、胡适等人在国语统一筹备会上提交的《国语统一进行方法的议案》,训令小学由“国文”(文言)改为“国语”(白话)。国语运动者和文学革命者都希望能先占领中小学这个“大本营”,借助教科书语体、文体的变革来推进国语运动和文学革命。

1919年,美国教育家杜威来华宣传其教育思想。不久,其“儿童中心”“生活本位”“做中学”等思想被我国教育界普遍接受。1921年,美国教育家孟禄来华考察教育,他对中国的学制提出了强烈的批评。在多种势力共同推动下,我国启动了学制改革。1922年,实行新学制(史称“壬戌学制”)。1923年,由全国教育联合会委托吴研因、叶圣陶、胡适等人草拟的新学制课程标准小学、初中、高中国语课程纲要颁布,文学教育成为国语课程的主体。《西游记》正式进入语文教科书。

1919年五四运动爆发前后,人们热衷于讨论各种“问题”和“主义”。要反对成人本位的教育,必须实行儿童本位的教育;实施儿童本位的教育,所使用的教材必须是符合儿童生活经验的儿童文学。要反对实用主义,必须进行审美主义的教育,而文学是实行审美教育的一个重要凭借。要反对旧思想,最好的教材就是体现新思潮的文学作品。于是,儿童文学、白话新文学全面进入了中小学教育。吴研因草拟的《新学制课程标准纲要小学国语课程纲要》以及上述叶圣陶、胡适草拟的中学国语课程纲要均主张以白话文学教育为主体,教科书的文体和语体也随之发生变化,小学教材以纯美的儿童文学为主,中学教材就像1932年有人说的“所选教材,多白话作品,即素被轻视的小说戏曲亦被选用了”(3)徐蔚南编、初级中学学生用《创造国文读本》,上海:世界书局,1932版第1册第1页。。

在讨论中小学国语教学时,许多人主张选用《西游记》作为教材。如胡适在《中学国文的教授》中就提出中学要看《红楼梦》《水浒传》《西游记》等“二十部以上、五十部以下的白话小说”,也可将《西游记》作为教材在课堂上讨论:“《西游记》前八回是神话滑稽小说,教员应该使学生懂得作者为什么要写一个庄严的天宫盛会被一个猴子捣乱了。”(4)胡适《中学国文的教授》,《新青年》,1920年第八卷第一号第3、4页。何仲英在《国语文底教材与小说》中也指出,可将《西游记》作为教材讨论孙悟空大闹蟠桃会的写法:“把一件头绪很繁的事,聚拢在一齐了局,这又是什么结构?”(5)何仲英《国语文底教材与小说》,《教育杂志》,1920年第十二卷第十一号第8页。课程标准也有相应的规定,如叶圣陶起草的《新学制课程标准纲要初级中学国语课程纲要》的“略读书目举例”中的第一本就是《西游记》,胡适起草的《新学制课程标准纲要高级中学公共必修的国语课程纲要》附录“高级中学应读的名著举例”中的第四本是《古白话文选》,该书下册就有节选自《西游记》的《孙悟空》(6)课程教材研究所编《20世纪中国中小学课程标准·教学大纲汇编(语文卷)》,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76、278页。。

如果我们从运用“白话”表述、采用“文学”体式、满足“儿童”兴趣、反映社会“问题”等要素来看,《西游记》是非常适合作为当时的中小学教材的,不过在1917—1927年间,《西游记》以作品的形式只出现在以下三种中学教科书中(见表1),竟然没有出现在任何小学国语教科书中。这是什么原因呢?

表1 新学制前后中学教科书中的《西游记》选篇Table 1 Selected articles of Journey to the West in middle school textbooks before and after the new school system

(一) 《西游记》在中学“白话”教科书中作为讨论文学问题和学习白话文的材料

进入中学课本的《西游记》,其功能有如下三种。

一是作为讨论文学问题的材料(国语+思潮)。即《西游记》不是以作品的形式出现的,而是以讨论文学“问题”的例证出现的。

例如朱文叔编写、中华书局1920年4月出版的《国语文类选》的广告称其为“新文化的先锋,白话文的大观”,其例言提到本书要体现“‘国语文’底发达,和‘新思潮’底澎涨”的现实。也就是说,学习这本书的目的主要是了解“国语文”和“新思潮”。其第一卷第一类“文学”的选文并不是文学作品,而是讨论文学问题的文章,包括《什么是文学?》(罗家伦)、《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胡适)、《文学改良刍议》(胡适)、《论短篇小说》(胡适)、《谈新诗》(胡适)、《近代文学上戏剧之位置》(知非)、《文学进化观念与戏剧改良》(胡适)、《文艺的进化》(廚川白村、朱希祖)、《人的文学》(周作人)、《白话文的价值》(朱希祖)、《“的”字的用法》(胡适)、《新式标点符号》(国语统一筹备会议案)等,其中多处以《西游记》为例来说明白话文学问题。

又如胡适曾在其文章《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中宣称,《西游记》是用“活文字”(白话)作的“活文学”的代表,他又说:“试问我们今日居然能拿起笔来做几篇白话文章,居然能写得出好几百个白话的字,可是从什么白话教科书上学来的吗?可不是从《水浒传》《西游记》《红楼梦》《儒林外史》……等书学来的吗?”他在《文学改良刍议》中也公开宣称:“吾惟以施耐庵曹雪芹吴趼人为文学正宗。”

不过,周作人在《人的文学》中将《封神传》《西游记》等列入“迷信的鬼神书类”,认为其虽然在研究民族心理乃至从艺术本身(“纯文学”)来看都有价值,但是在“主义”上“这类全是妨碍人性的生长、破坏人类的平和的东西,统应该排斥”(7)朱毓魁选辑《国语文类选》,上海:中华书局,1920年版第1册第13、30、81、82页。。他在《儿童的文学》中反对那种含有“过量的鼓动崇拜英雄的心思”和“助长粗暴残酷的行为”的传说,不过他又说:“中国小说里的《西游记》讲神怪的事,却与《封神传》不同,也算纯朴率真,有几节可以当童话用。”(8)周作人《儿童的文学》,《新青年》,1920年第八卷第四号第5页。可见,他没有一味地否定《西游记》中纯朴率真的部分以及部分内容具有童话的性质。这些从《新青年》《新潮》中选来的文章,讨论了价值、创作等诸多文学的问题。

二是主要作为学习白话文的材料(国语+文学)。无论是从国语的角度还是从文学建设的角度来看,古代的白话小说都是一个重要的资源宝库,所以应将这些作品作为学习白话文写作的范例选入。

《白话文范》和《古白话文选》均将《西游记》作为学习白话文的材料来使用。《白话文范》(1920)的编辑大意称:“编辑这一本书,是供研究白话文的人做范本用的,所以名为《白话文范》。”“所选的文合于中等学校的程度,中等学校教授白话文,可以用做教本。”

同年,《白话文范》编者之一的何仲英在《白话文教授问题》中说,对于《西游记》《水浒传》《红楼梦》等传统白话小说,“删除那和现在不合式不通行的字眼,尽量用那现在能用的字眼,做我们创造新文学的工具,久久的试验下去,自然会有国语的文学,还怕标准国语不成么?”(9)何仲英《白话文教授问题》,《教育杂志》,1920年第十二卷第二号第2页。《白话文范》的第2册共31篇课文,有翻译小说4篇、白话小说6篇,后者包括《孙悟空》(《西游记》节录)、《季遐年》《荆元》(《儒林外史》节录)、《君子国》(《镜花缘》节录)、《桃花山》《玉大人诬盗记》(《老残游记》节录)。何仲英在《白话文教授问题》中指出:“中国名家小说,虽多长篇,然而有高尚的思想,优美的结构,能自成段落,节录教授者,不妨酌选。”“《西游记》,选其理解高妙有兴趣者。”(10)何仲英《白话文教授问题》,《教育杂志》,1920年第十二卷第二号第7页。大概在他看来,之所以在《白话文范》中选入《孙悟空》,是因为《西游记》中第一回的内容符合这个标准。

《古白话文选》(1927)的选文包括书信、语录、诗、词、曲、小说几大类,其中的小说就有选自《西游记》的《孙悟空》。相对于五四新文学时期创作的小说,《西游记》属于“古白话”“旧文学”的范畴。编者在“凡例”中称,这些章回体旧小说在节选时需要删节,删节时要注意首尾完整,节选的某一两回或某一两段本身“便成一篇短篇小说”;对于一些编者认为不重要或者不恰当的内容也删除了。该书和《白话文范》一样,都节选了《西游记》的第一回,均从“东胜神洲海外有一国土,名叫傲来国”起,到“好好好!自今就叫做孙悟空也”止。大概在编者看来,这一部分情节完整,内容有趣。

三是既作为讨论问题又作为学习白话文的材料(国语+思潮+文学)。《新中学教科书初级国语读本》(1925)的编辑大意说“本书所载各文,除从旧说部采录一部分外,概是今人的作品”,这些作品要求文质兼美——“一、内容务求适切于现实的人生,二、文章务求富有艺术的价值”;其体裁以文学作品为主。全书首尾几课一般是讨论“国语”“文学”“问题”及其之间关系的文章,中间是文学作品,以做到经纬交织、互为印证。第2册第4~14课为《中国文字的源流》(章太炎)、《李超传》(胡适)、《王冕外传》(吴敬梓)、《景阳冈》(施耐庵)、《人参果》(吴承恩)、《人类的将来》(朱执信)、《到湖州后的感想》(季陶)、《山东底一部分的农民状况大略记》(孟真)、《济南》(刘铁云)、《刘老老》(曹雪芹)、《十五娘》(玄庐)。《人参果》被置入其中,应该是作为学习国语文学及讨论反抗压迫问题的材料来呈现的。

(二) 《西游记》在小学国语教科书中因其内容与形式可能存在问题而未被选入

这一时期出版的20余套小学国语教科书,都没有节选《西游记》(11)闫苹、张雯主编《民国时期小学语文教科书评介》(北京:语文出版社,2009年版第207页)中评介了胡怀琛等人编撰的初级小学用《新撰国文教科书》,在其所录第8册教科书篇目中,有《猴之故事》(一)(二)。目前没有见到该册教科书,不知该文是否与《西游记》相关。,原因可能有以下几点。

第一个原因可能是语言和体式的问题。《西游记》夹杂着文言,是章回体小说,不适合小学儿童阅读,所以不能像中学教科书那样直接从原著中节选。不过,完全可以根据儿童的语言水平和知识结构对其进行改编。那为什么不选?

1922年,周邦道在《儿童的文学之研究》中讨论文体时就提到:“小说——叙述一种假设的事实,或确有的事实,有首有尾,有情有致。这种材料,最容易引起儿童阅读之兴味。但诲盗诲淫,在所不取。”(12)周邦道《儿童的文学之研究》,《中华教育界》,1921年第十一卷第六期第6页。所以,第二个原因可能是其诲淫诲盗的情节易对儿童产生不良的影响。《西游记》和其他旧小说一样难免有诲盗诲淫的情节,就像后来有人说的,“成人爱读《西游记》……儿童也耳熏目染,也学着读起来”,“但若以整个的成人读物,整个的供给儿童读,不特内容与儿童以不良影响,即文字方面,亦不能适于儿童。西游记里的‘盘丝洞’,水浒里的‘潘金莲’,‘潘巧云’,‘阎婆惜’,老残游记里的‘妓女’,红楼梦里的‘贾宝玉初试云雨情’……都足以引起儿童的性的早熟,妨碍其身心发展”(13)迟受义《儿童读物研究》,《师大月刊》,1936年第二十四期第53页。。

针对旧小说诲淫诲盗的内容可采用节本的方式处理,多数人都持这种观点。如胡适就说:“把那些淫秽的地方删节去,专作‘学校用本’。”(14)胡适《中学国文的教授》,《新青年》,1920年第八卷第一号第4页。也就是说,可以不选这些诲淫诲盗的内容。那为什么仍没选《西游记》呢?例如吴研因等编、商务印书馆1923年出版的小学初级用《新学制国语教科书》有《捞月亮》《猴子闯祸》等以猴子为题材的童话,有《仙人跳舞》《仙人之歌》《太阳》等神仙故事,为什么不选《西游记》呢?吴研因等编、商务印书馆1924年出版的小学高级用《新学制国语教科书》中出现了四大名著中其他三大名著的内容如《武松打虎》《诸葛亮》《草船借箭》《空城计》《刘老老》等,为什么就是不选《西游记》呢?

第三个原因可能是神仙鬼怪题材易导致儿童产生迷信或恐惧心理。1923年颁布的《新学制课程标准纲要小学国语课程纲要》规定,国语课程目的是“练习运用通常的语言文字,引起读书趣味,养成发表能力,并涵养性情,启发想像力及思想力”(15)课程教材研究所编《20世纪中国中小学课程标准·教学大纲汇编·语文卷》,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3页。。如果要达到这个目的,《西游记》完全有入选的必要。为什么不选?周邦道在《儿童的文学之研究》中还提到,幼稚园学习“童话——神话及仙人故事多些,但神话不可过于离奇古怪,免至儿童恐怖”,小学初年级应学习“童话——神话,仙人故事,动植物及天然故事,等等;但想像和现实应比较接近些的”(16)周邦道《儿童的文学之研究》,《中华教育界》,1921年第十一卷第六期第7、8页。。

1922年,吴研因在《国语文教学法概要》中认为,教科书可以用神话,但是要符合条件,就是“凡神话能够引起儿童恐惧心的,不可用,一定要取和平美善的”,至于养成迷信观念,不足为虑,儿童听了、看了,也就忘了(17)吴研因《国语文教学法概要》,《新教育》,1922年第五卷第四期第759页。。1923年,吴研因在《国语课程纲要草案说明书》中提到,教科书内容含“神话仙人故事,妖怪故事等”,但是“这类故事,要不惹起惶恐,引起迷信,而且足以破绝妄念”(18)吴研因《国语课程纲要草案说明书》,《初等教育》,1923年第一卷第一期第80页。。

20世纪20年代,对于神仙故事能否入教科书曾有过论争,有人提出“教科书中不宜采取神话”,很多人认为神仙故事如《西游记》等易让儿童产生恐怖情绪,甚至求仙访道的心理。有人称:西方科学发达,不妨用神话做教材,“中国科学幼稚,用神话做教材,适足养成儿童的妄想;极其弊,孙悟空、庐山老母、柳树精……神仙鬼怪将复活于中国社会,小义和团将复见于国际间”。对此,吴研因认为这是不对的,导人向善、启人想像的神仙故事与让人恐惧、使人迷信的神怪故事是不同的,《西游记》等带有寓言性质,往往“以神仙代表善美,以妖怪代表恶丑”,和《封神传》以及底层民众信奉鬼神的迷信不同,“小学教材,虽有仙人妖怪,却无贿赂免祸,祈求得福的事实”,“在选择教材时,主张慎重选择,绝对不用地狱、狐鬼……等旧式的迷信材料”。另外,教科书中的课文多是牛羊谈话、草木思虑之类的“神话”,课外读物才常见仙人医治驼背、妖怪被人弄死之类的“神话”(19)吴研因《小学国语教学法概要》,《教育杂志》,1924年,第十六卷第一号第4、5页。。

不过可能是为了避嫌,吴研因在自己编写的上述两套小学国语教科书中并没有选入《西游记》的有关内容,就像他在《神话教材的研究》中说的:“如不能同时多备各种的神话教材和非神话教材而只能采用一种正教科书,那么这种正教科书,神话故事,似乎以少为是。”不过,他认为可以在图书馆备一些神仙故事读本。他还特意提到了《西游记》,“旧小说如《西游记》尚可采取外,《封神传》《济公传》一类的东西,图书馆中也不宜存放”(20)吴研因《神话教材的研究》,《新闻报》,1924年5月25日。。也就是说,可让儿童在课外阅读《西游记》。

1917年,胡适在与陈独秀、钱玄同等人讨论国语文学问题时说:不仅《水浒传》《红楼梦》等反映社会问题的白话小说值得阅读,就是那些“神怪不经之谈,在文学中自有一种位置。其功用在于启发读者之理想。如《西游记》一书,全属无中生有,读之使人忘倦。其妙处在于荒唐而有情思,诙谐而有庄意。其开卷八回记孙行者之历史,在世界神话小说中实为不可多得之作。全书皆以诙谐滑稽为宗旨。其写猪八戒,何其妙也!又如孙行者为某国王治病一节,尤谐谑可喜,似未可与封神传之类相提并论也”(21)胡适著、姜义华主编《胡适学术文集(新文学运动)》,北京:中华书局,1993年版第36页。。范祥善等编辑、胡适等校订、商务印书馆1923年出版的初级中学用《新学制国语教科书》的编辑大意称:“本书的选辑,以具有真见解、真感情、真艺术,不违反现代精神,而又适合于学生的领受为标准。”(22)范祥善、吴研因、周予同编辑,胡适、王岫庐、朱经农校订初级中学用《新学制国语教科书》,上海:商务印书馆,1923年版第1册第1页。《西游记》完全是符合这个条件的。不过,在他们编写的这套教科书中同样没有出现节选自《西游记》的篇目,也可能是为了避嫌。

(三) 中小学课外阅读中的《西游记》

虽然在体现课程标准思想的小学、初中新学制国语教科书中没有出现《西游记》的篇目,但是由于胡适等人的倡导,一些教师肯定会推荐《西游记》、学生在课外也会阅读《西游记》的。如1923年卢冀野《中学生对于文艺的兴趣及读物之统计》中说:“小说给人的暗示力极大,而一般人又最爱读小说。”在他列举的中学生喜欢阅读的小说中就有《西游记》(23)卢冀野《中学生对于文艺的兴趣及读物之统计》,《教育与人生》,1923年第九期第7页。。

二、新标准前后(1928—1937)

南京国民政府1927年成立,1928年便开始推行“党化教育”,主张依据“三民主义”施教。1929年颁布新的课程标准,整个教育形势因此发生了很大的变化。1928年至1937年7月全面抗战爆发前,有以下六套教科书中出现了《西游记》的内容节选(见表2),小学和中学教科书中选入《西游记》内容的原因或不选的原因都不尽相同。

表2 新标准前后中小学教科书中的《西游记》选篇Table 2 Selected articles of Journey to the West in primary and secondary school textbooks before and after the new standard

(一) 《西游记》在中学国文教科书中作为印证知识的材料以及某一时代文学的有代表性的作品

一是追求语文学科的独立性,从形式入手选择课文。和新学制时期国语知识尚未建立而只能在课堂上讨论课文涉及的“问题”和“主义”不同,经过几年的努力,国语文法、修辞、作法类的专著大量出现,又因为语文教育者因为抵御政治对语文学科的干涉,追求学科的独立性,而认为只有从“形式”(知识)入手,才能将这一学科与历史、公民等学科区分开来,所以,当时出现了一批“知识+选文”型的初中国文教科书。在这些教科书中,选文只是充当印证某个知识点的例证,所以选文本身的思想性并不重要,而其是否暗含了某个知识点变得更为重要。二是古代文学作品的功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古代文学作品除了作为印证某个知识点的材料外,还被认为是传统文化的重要载体。中学国文教科书会选择每个时代的有代表性的文学作品并按照一定的方式组织呈现。所以,被选入中学国文教科书中的《西游记》选篇就主要是作为印证语文知识的材料和作为某一时代典型文学样式的作品形式出现的。

《高中国文》(1930)的编辑大意称:“以‘文体研究’、‘文学史’和‘文学概论’作为编辑的目标而分纳于各册之中。”选入《孙悟空》的第2册按文学史顺序编制,“所选作品,断自汉代以迄清末,凡于时代或派别上足称代表的作家,各选其一二作品”。显然,在编者看来,《西游记》是明清小说的代表。

《开明国文读本》(1933)第5册中的《美猴王不任弼马温》选自《西游记》第四回,所选文字从“那太白金星与美猴王同出了洞天深处”开始,到“自此以后,只称我为‘齐天大圣’,不许再称大王。亦可传与各洞妖王一体知悉”结束。其编辑大意称:第五、六册在前四册的掌握各种语文知识的基础上“更进而及于历代名著之选读,俾读者得以了解我国过去典籍之一斑”。其中的《美猴王不任弼马温》就是作为名著让学生了解,作为学习材料让学生掌握文法、修辞、作法、文学史知识。

在《开明国文讲义》(1934)中,更加明确地将选文作为传授语文知识、训练语文技能的材料。其编辑例言称:“第一、二两册注重在文章的类别和写作的技术方面”,用文话、文法和练习落实“关于文章的写作、欣赏种种方面的项目”。第一册中的《美猴王》同样是节选自《西游记》第一回,不过并没有像《白话文范》和《古白话文选》中的《孙悟空》那样从原著中截取一个情节完整的片段,而是从“东海神州海外有一国土”开始,接着只选取发现水帘洞经过的三小段文字,虽然每段的内容没有变化,但是每段文字并没有完全照录原著而是截取其中的词句重新组合而成的,课文最后写道:“自此石猴高登王位,将‘石’字隐了,遂称‘美猴王’。”之所以如此,正如前文所述,选文的内容并不是他们首先要考虑的,能否印证某个知识点才是最重要的。如在课文后的文话中,《美猴王》作为讲解叙述文和记叙文的区别(“记叙文是静的,单说东西在空间的情状;叙述文是动的,列叙事情经过时间逐渐进行的步骤”。《美猴王》是叙述文,是“一个要叫别人知道美猴王出世为王的事情”)以及“拟人的写作法”(“讲猴子的事情,却取了与讲人事同样的讲法”)。

正因为主要将作品作为印证某种语文知识的材料,所以选与不选《西游记》均可。如果说新文学初创时期,新创作的白话文学作品很少,借用古白话作为学习白话文写作的范例是迫不得已(《白话文范》的编辑大意称“现在选白话文取材很不容易”(24)洪北平、何仲英编纂《白话文范》,上海:商务印书馆,1920年版第1册第1页。)的话,那么在白话文创作渐趋成熟、白话作品大量出现时,如果不是作为明代文学的代表让学生了解、欣赏,而是作为学习白话文写作的范例,那《西游记》就根本没有必要被选入教科书。

(二) 《西游记》在小学国语教科书中作为怡情和教化的工具

1929年,吴研因所拟《小学课程暂行标准小学国语》颁布。其课程目标的第三条为“欣赏相当的儿童文学,以扩充想像,启发思想,涵养感情,并增长阅读儿童图书的兴趣”(25)课程教材研究所编《20世纪中国中小学课程标准·教学大纲汇编(语文卷)》,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6页。。欣赏儿童文学第一次正式出现在课程目标中。课程标准又规定了六条教材选择标准:“(甲) 不背本党主义,或足以奋兴民族精神,启发民权思想,养成民生观念的。(乙) 积极前进,乐观解放,而非消极退缩,悲观束缚的。(丙) 提倡合作,互助,勇敢,劳动,规律,而非自私自利懒惰浪漫的。(丁) 是有曲折有含蓄而且含有优美壮美滑稽美等的儿童文学,但不取可怕而无寓意的纯粹神话。(戊) 是流利的国语的语体文。(己) 合于儿童学习心理,并便于教学的。”(26)课程教材研究所编《20世纪中国中小学课程标准·教学大纲汇编(语文卷)》,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19页。对照这些条件,完全可以节选并改编《西游记》作为小学国语教科书中的课文。有人称:“旧小说里的故事,亦有合于儿童心理者。如:西游记里的孙悟空大战杨二郎,水浒里的武松打虎,儒林外史里的王冕放牛……等;摘录出来,加以改编,共(供)儿童阅读,未始不可。”(27)迟受义《儿童读物研究》,《师大月刊》,1936年第二十四期第53页。

关于神话故事要不要选入教科书虽然有论争,但是一般认为不应被禁绝。1931—1934年,吴研因就同尚仲衣、柳诒征、汪懋祖、任鸿隽等人围绕儿童读物和小学国语教科书的选文中涉及的“鸟言兽语”“神怪故事”等进行过论争,其中也涉及《西游记》选编问题。柳诒征称小学教科书中的神话容易让儿童产生崇拜或恐惧的心理。吴研因说:“小学儿童往往喜欢读《西游记》,问他们‘孙行者一个筋斗翻十万八千里路’有其人有其事否?他们往往回答为‘没有’,问他们既然没有,何必看它,他们往往答为‘好玩呀’。《西游记》中的神话,还不能迷乱现在的小学儿童,‘后羿射日’‘嫦娥奔月’……怎能引起儿童的迷信呢?”(28)吴研因《关于〈小学国语教材的疑问〉之检讨》,《时代公论》,1934年第一三〇期第18页。汪懋祖称:“吴先生是赞成《西游记》一类的书籍的……我们要请吴先生留意选择引起想像的各种暗示。”所谓“暗示”就是消极影响,他举的例子就是有小孩模仿戏曲《杀子报》里的情节杀人,还有可能因读武侠小说而要到昆仑山去修道(29)汪懋祖《关于小学国语教材疑问之进一步的探讨》,《时代公论》,1934年第一三六期第25页。。吴研因说,这不能怪罪小学国语教科书,国语教科书里面没有杀子、杀弟和修道的课文,“我编的《小学国语》中,却有说明《西游记》是不可信的神怪小说,并指导小学生勿信剑侠等的专课”(30)吴研因《读汪懋祖先生关于小学国语教材疑问之进一步的探讨书后》,《时代公论》,1934年第一三六期第27页。。他指的就是表2所列《国语新读本》第7册中的《猪八戒努力开荆棘》和第8册中的《王襄仁冒险深山》。

可以用神话做课文的主张在当时被普遍接受。另外,不少人也主张教科书选文不能选用纯美的儿童文学,课文要含有一定的“教训”的意味,也要含有一点实用的“知识”,既要让孩子获得欣赏狗弹琴、鸡跳舞的乐趣,也要让他们懂得狗守夜、鸡司晨的知识,不能一味地读那些超自然、超现实的神话故事(31)1928年,商务印书馆在《教育杂志》上刊登新出的《新时代初小国语》和《新时代高小国语》的广告,在对前者的介绍中提到,“注意革命化及社会化,能适应时代潮流。低年级读本,颇能以具体的设譬,儿童的口吻,写革命化之材料及群居之生活”。(《教育杂志》,1928二十卷第七号广告)可见,“新时代”教科书课文编选的两个重要标准是“革命化”和“社会化”。。这一点在当时人们已有清醒的认识,尤其是在“党化教育”的环境中追求纯粹的趣味已经不大可能,兼顾教育的训育功能是应有之义。下面,我们看选入上述两套小学国语教科书中的《西游记》选篇的内容及编者的阐释。

《国语新读本》(1933)的编辑概要称,其在内容选择方面“具有理想目的”“切合儿童生活”“注重文学趣味”。在阐述“具有理想目的”时,吴研因发问:“在现时的中国,应给儿童以怎样的观念和理想?准备造就如何的国民?”明确地将教科书的选文与国民心理的建构联系起来。第7册第29课《猪八戒努力开荆棘》是根据《西游记》的第六十四回《荆棘岭悟能努力 木仙庵三藏谈诗》改编的,编写时用的是纯白话,目的是使其符合儿童的欣赏水平。教科书并没有选编后半回“木仙庵三藏谈诗”,是因为后半回写道:在荆棘岭,半路上唐僧被十八公(松)、孤直公(柏)、凌空子(桧)、拂云叟(竹)、赤身鬼(枫)、杏仙(杏)六个妖怪掳去木仙庵,几个妖怪诱导唐僧和杏仙成婚。大概妖怪捉人、诱婚易让儿童产生恐惧或其他不良心理,所以这部分未被选入。文末只有一句“八戒上前努力,师徒们人不住手,马不停蹄,穿荆度棘,又行了两夜一日,才过了八百里荆棘岭,上得大路,一齐西行”,把后半回的内容都省略掉了,好像根本就没遇到那些妖怪。课文中只出现了两处显示神力的话(“将身一纵,跳在半空”;“好呆子说着把腰躬一躬,叫‘长!’就长了有二十多丈的身躯,把钉钯摆一摆,叫‘变!’就变了三十丈长的钉钯柄”),其他部分都是在写猪八戒为了让师父及师兄师弟过荆棘岭而披荆斩棘、排除险阻,孙悟空也用铁棒去拨荆棘,唐僧赶着马,沙僧挑着行李,师徒一起奋力过岭。这里体现的是上述课程标准中所说的“积极前进、乐观解放”的精神,猪八戒是“提倡合作、互助、勇敢、劳动、规律,而非自私自利懒惰浪漫的”,猪八戒努力开荆棘这一段文字并非“可怕而无寓意的纯粹神话”。为了凸显其教育意义,提醒人们不能迷信,编者特意在故事前加了一段文字:“隔壁黄三哥最喜欢讲《西游记》,甚么闹天宫、游地府……讲得非常有趣。可是仙、佛、鬼、怪,胡说乱道,全是没有的事。今天,他讲的是《猪八戒努力开荆棘》,倒觉得有些意思,我且摘记下来。”接着写所见荆棘岭的情形,师徒四人商量过岭,八戒前方开道,终于翻过山岭。课后的“想”是:“世界上有许多无形的荆棘是甚么?我们怎样去开它?”除了用来励志,还用来激发阅读兴趣。课后的“标点”练习要求将这段文字加标点——我喜欢读水浒传西游记因为这两部书我看得懂觉得很有趣我不欢喜读三字经因为这书我看不懂黄老师把“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讲给我听我也觉得没有趣味。这显然是让孩子进行语文训练,并接受暗示:《西游记》语言通俗、内容有趣。

《分部互用儿童教科书》(1934)共分北部、中部、南部三套,分别供给黑龙江流域、长江流域和珠江流域三地儿童使用。虽然三套教科书的课文均强调传授“实用”知识,渗透着“思想”教育,但是并没有摒弃让儿童获得审美愉悦的宗旨,因为有趣的儿童文学仍是教科书的主体。北部和中部国语中都出现了改编自《西游记》的课文,南部国语中只有第4册中出现了《猴子戏》《三只小猪》等课文,没有发现与《西游记》相关的篇目。

《分部互用儿童教科书儿童北部国语》(1934)第1册共有12课:《大家来玩!》《老师来了》《猜猜看》《我的生日》《庆祝国庆》《财主变狗》《老鼠六月六》《有趣的骆驼》《菊花会》《冬日的卫生》《堆雪人》《孙猴子的故事》。《孙猴子的故事》以讲故事的形式呈现了改编自第六回《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中孙悟空大战二郎神时的各种变化。故事开头写了一家几个兄弟姐妹的对话:

哥哥:弟弟,你看!爸爸送我的好礼物。

弟弟:呵!好玩的假面具。一个孙猴子,一个杨二郎。来!来!来!我们来演杨二郎逮孙猴子。

姐姐:怎样演呢?请你先讲给我们听。

接着开始呈现各种变化:孙悟空变老鼠,二郎神变猫;孙悟空变狗,二郎神变狼;孙悟空变老虎,二郎神变狮子;孙悟空变乌鸦,二郎神变猫头鹰;孙悟空变老鹰,二郎神变猎人;最后孙悟空变苍蝇飞走了(在原著中,孙悟空变麻雀,二郎神变饿鹰;孙悟空变大鹚老,二郎神变大海鹤;孙悟空变小鱼,二郎神变鱼鹰;孙悟空变水蛇,二郎神变灰鹤;孙悟空变花鸨,二郎神现原身用弹弓打花鸨)。书前的“第一册教材目次”明确标明这课的“内容”是“文艺”(文学),不像其他课是自然、公民、“党义”等。从课文的内容也可以看出,对于刚入学的儿童,编者最主要的目的是让他们在做游戏、听故事中获得一种愉悦。不过,在所配的插图里面,不仅有孙悟空和二郎神两个神话人物,也出现了现实中的面具和课文中提到的各种动物,课后练习“讲讲看,这是什么”中也画有插图让学生判断是什么动物。尤其是课文在改编时将原著中不常见的动物换成儿童平时常见的动物,大概是为了符合儿童的认知水平,便于儿童理解,也是为了让儿童“识物名”,积累一些生活常识。

《分部互用儿童教科书儿童中部国语》(1934)的第5册第9课以《外婆讲故事》为题,呈现的也是两个改编自第六回《观音赴会问原因 小圣施威降大圣》中的两个片段《孙猴子变蝴蝶》《孙猴子变土地庙》。故事情节曲折紧张,文字描述生动,内容趣味横生。不过,课文并不是单纯在讲故事,像《孙猴子的故事》那样将原著中的动物替换成了儿童生活中或读物里常见的动物。《外婆讲故事》课后练习要求改正一组结构为“……比……更利害”的句子中的错字。其前一课《字是怎样造的》介绍汉字的造字方式,其后一课《同乐会》中的两个剧本《买药》和《海水上天》分别介绍了声音产生以及海水蒸发变云雪的科学原理。在教科书中附录的“第五册教材目次”中,这三课的“内容”分别标明为“历史”“文艺”和“自然”。

1928—1936年,我国出版过40余套小学国语教科书。为什么多数不选《西游记》?这可能还与当时的政治形势有关。当时有人就提出:“鸟言犬吠的教材,无关国家社会,徒使儿童迷惑,应加禁止。”(32)吴研因《儿童年与儿童教育》,《教与学》,1935年第一卷第三期第25页。1931年“九·一八”事变和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日本加剧对中国侵略后,课程标准就主张加强民族主义教育,尤其是其中的历史教育,不过一直强调根据事实,如1932年颁布的《小学国语课程标准》强调教材选择的历史故事要“合于史实”,1936年颁布的《小学国语课程标准》提醒即便是针对国耻国难也要“以根据历史事实,不流于感情叫嚣者为限”(33)课程教材研究所编《20世纪中国中小学课程标准·教学大纲汇编(语文卷)》,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5、34页。。叶圣陶编、开明书店1934年6月出版的小学高级学生用《开明国语读本》可能就是基于这种考虑,书中没有出现《西游记》节选,其第3册设置了几个历史人物如岳飞(《岳飞(一)(二)》)、诸葛亮(《“出师未捷身先死”》)和玄奘(《玄奘的西游(一)(二)》)作为儿童学习的榜样。其中根据历史资料编选的《玄奘的西游》最后一段文字是:“玄奘写过一部《大唐西域记》,是他的旅行记。小说中间有一部《西游记》,写的是玄奘西游的故事,读起来虽然很有趣味,但是和实在的事情差得很远。”(34)刘国正主编《叶圣陶教育文集(4)》,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1994年版第556页。不选《西游记》这类小说,而选《玄奘的西游》这类历史故事,可能是编者认为史实虽然往往不如小说具有娱乐功能,但是更具教育意义。

也有教科书中提及《西游记》,但是没有具体展开。如1933年7月出版的小学高级用《复兴国语教科书》(丁彀音、赵欲仁编著,商务印书馆1933年版)第2册最后7课节录的是冰心的小说《寂寞》,其中写到两个小孩编故事,就提及《西游记》:

一连下了几天的雨,不能出去,小小和妹妹只坐在廊上,看雨又说故事,小小将听过的故事都说完了,自己只得编了一段,想好了,便说:“有一个老太太,有两个儿子,小的名叫猪八戒,大的名叫土行孙……”妹妹笑道:“不对了,猪八戒没有母亲,他的哥哥不叫什么土行孙,是孙行者;你当我没有听过《西游记》吗?”小小也笑道:“我说的这是另一个猪八戒,不是《西游记》上的猪八戒。”妹妹摇头笑道:“不用说谎了,我知道你是胡编的。”

这段文字说明《西游记》里的故事是儿童们耳熟能详、了然于胸的。冰心回忆自己的儿童文学创作历程时曾说:“到了能够看书以后,我看了不少写给大人看的书,其中只有《西游记》和《聊斋志异》中的某些故事,我认为是加工了以后,还是可以给儿童看的。”(35)冰心《我是怎样被推进儿童文学作家队伍里去的》,《冰心全集(第7卷)》,福州:海峡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第117、118页。这篇《寂寞》就试图借儿童之口来“加工”一番。

(三) 中小学课外阅读中的《西游记》

《西游记》在“旧小说”中仍是小学儿童最喜欢的读物,如1936年迟受义的一项调查显示:排在三至六年级儿童阅读前十位的依次是《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说岳》《封神演义》《老残游记》《儿女英雄传》《啼笑因缘》《儒林外史》和《红楼梦》;《西游记》《三国演义》《水浒》和《红楼梦》的阅读人数依次是248、190、168和47人;在阅读《西游记》的248人中,3年级男生34人、女生10人,4年级男生49人、女生20人,5年级男生45人、女生24人,6年级男生41人、女生25人(36)迟受义《儿童读物研究》,《师大月刊》,1936年第二十四期第79页。。男生比女生更喜欢《西游记》,可能是因为男生更爱冒险和荒唐的故事,就像傅东华和陈望道编、商务印书馆1931年出版的《基本教科书国文》编辑大意所说:“高小时代的儿童,读《西游记》的兴味必比读《儒林外史》大些,读《封神传》的兴味必比读《红楼梦》大些,而《儒林外史》和《红楼梦》的文字未必比《西游记》和《封神传》艰深。”1936年,浙江省图书馆儿童阅览室发起一项“你最爱看的是什么书”的调查,发现排在前十位的是《水浒》《三国演义》《岳传》《爱的教育》《中山故事》《苦儿努力记》《西游记》《稻草人》《老残游记》《古今奇观》。不过统计者认为,排在前20位中的作品有9种是中国的旧小说,主要是因为儿童无现代作品可读,其实“西游记、红楼梦和古今奇观,实在极不是儿童或少年所宜阅读的刊物”,“对于一切反时代、反科学、有害德行思想、有妨国家民族今后之发展者(如神怪及淫靡小说等),一律予以取缔”(37)李絜非《儿童读物研究:三种重要统计二点重要意见》,《进修半月刊》,1936年第五卷第十期第4、6页。。

一些中学教科书的编辑将《西游记》作为阅读书目推荐,如孙俍工编、神州国光社1932年出版初级中学用《国文教科书》第2册中的“初级中学一年级二学期略读书目”中就有《水浒》《西游记》和《老残游记》三部“古白话”小说。朱剑芒编写、世界书局1934年出版《朱氏初中国文》第5册“本学期略读书目表”中开列的“旧小说”是《西游记》和《红楼梦》。1930年,阮真将《西游记》列为中学“可读的书”的第四位,并标明“可略读全书”(38)阮真《中学生国文课外读书籍选目及研究计划》,《中华教育界》,1930年第十八卷第二期第3页。。不过,中学生读《西游记》的兴趣肯定没有小学高。同年的一项中学生阅读调查共列出了学生喜欢阅读的《红楼梦》《水浒传》等13种“旧的文学”,没有出现《西游记》(39)陈表《中学生读书问题之实际探讨》,《中华教育界》,1930年第十八卷第十一期第81页。。

三、全面抗战与内战时期(1937—1949)

全面抗战及内战期间,《西游记》再也没有出现在中小学教科书中。为了配合形势需要,激发民众的斗志,1938年教育部发布了《编辑儿童读物纲要》。关于选文标准,规定其要能“发挥牺牲、团结、奋发、抗敌、图强等民族精神”;关于选材范围,提到除了反映儿童现实生活、介绍科学知识的故事外,应有“合于史实的记人记事以及民族兴衰,抗敌图强,创导国民革命救国雪耻等历史故事”,“超自然的假设及物语等童话故事”(40)《编辑儿童读物》,《教育通讯》,1938年6月11日第十二期“教育消息”栏第9页。。《开明国文讲义》(1934)第3册中“文学史话”之“小说的起源与发展”就明确提到《西游记》的创作与传播与明代日本海盗滋扰我国沿海地区有关:“明代嘉靖以后,倭寇为患,国势不振,一般人便妄想具有神仙法术者出来斩除妖孽,征服外寇。因此《西游记》及《三宝太监西洋记》等神魔小说遂先后盛行。”(41)夏丏尊、叶圣陶、宋云彬、陈望道合编《开明国文讲义》,上海:开明书店,1934年版第3册第844页。因此,无论是从现实需要还是历史所指来看,《西游记》都是应该选入的,为什么不选?这应该与战时教科书的选材标准有关。

(一) 《西游记》因为不合战争形势需要而在中小学教科书中落选

《西游记》在我国全面抗战及内战期间从中小学国语、国文教科书中落选,与当时的两条教科书选文标准直接相关。

一是强调课文的思想要先进。抗战爆发之后,中小学国语课程进行了改革,儿童文学从课程目标中消失。因为在战争年代,教育的主要目的是培养意志坚强、体格健壮的战士,所以儿童不再被视为与成人有别的独立的个体,而是“小国民”,即集体中的一员,儿童应担负起拯救民族、建设国家的重任。相应地,儿童的心理需要、作品的艺术性就不是首先要考虑的问题。如当时就有人说,战时的国语教材应该是“激烈”的作品而不应该有“大狗叫,小狗跳”之类的课文。有人说《新丰折臂翁》之类的作品虽然艺术性很高,但是老翁为逃兵役而自残显然不利于抗战宣传。虽然《初小国语教科书》(1940)、《高级小学国语》(1946)等国定本小学国语教科书中的课文仍以儿童文学为主,但是其题材和主旨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主要是以歌颂英雄、伟人为主,宣扬一种团结互助、不屈不挠的精神。国定本中学国文教科书《初级中学国文甲编》(1946)更是以思想性为第一、艺术性为第二,课文多是党政要人写的实用文章,连第一流的近现代的作品都没有(42)邓恭三《荒谬绝伦的国定本教科书》,《时代文摘》,1947年第一卷第七期第23页。,更不要说会出现像《西游记》这样的古代作品。所以,如果艺术性不被考虑,那么仅从思想性来看,《西游记》中的主要人物孙悟空动辄为反抗统治束缚而大闹天宫,宣扬“个人英雄主义”而脱离组织,这些言行显然不利于战争。

另外,相对于随意可移山倒海、动辄就呼风唤雨的孙悟空,年老志坚、移山不止的愚公及遵从命令、互助协作的子子孙孙,更符合现实需要,更易仿效,更具励志作用。所以,无论是《修正初小国语教科书》(教育部编审会,1939年编印)还是《高小国语》(东北政委会编审委员会编,东北光明书店1947年版),都宁愿选结尾处稍带神话色彩的《愚公移山》,也不节选《西游记》。不过,《高小国语》中提到了《西游记》,其第1册第5课《毛主席少年时代(二)》的开头写道:

毛主席在私塾读书的时候,非常爱看旧小说。三国演义啦,西游记啦,他看了一本又一本,看了一部又一部。当时的先生们还禁止看这些书,说这是“闲书”,毛主席只得偷着看。先生来了,他就把小说压在经书底下,先生走了,翻开又看。

课文以毛主席爱看老师反对的《西游记》等闲书,来说明他的革命精神;文中又提到毛主席发现“旧小说里所赞扬的人物,找不到一个种田的乡下人,他们赞扬的大半是些大人物”,来说明他对农民处境有深刻的思考。课文最后写道:“他自小就同情穷人,对旧社会抱着反抗心理,他后来的伟大革命理想,就是从那时候种下种子的。”

二是强调课文的史实依据。1939年,有人在谈及中学国文教科书的选材时说:“诗文之中可以养成伟大壮阔的胸襟,而同时不至流于荒唐夸诞的,则更应多选。”(43)索太《选择高中国文教材标准的理论(上)》,《教育通讯》,1939年6月3日第二卷第二十二期第15页。显然,玄奘西天取经有“历史事实”的根据,孙悟空护送玄奘西行则“流于荒唐夸诞”。鲁迅在《中国人失掉自信力了吗》(1934年10月20日)一文中说,中国人之所以没有失去自信力,是因为“我们从古以来,就有埋头苦干的人,有拚命硬干的人,有为民请命的人,有舍身求法的人”,他们是“中国的脊梁”(44)鲁迅著《鲁迅全集(第六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页。。玄奘显然是舍身求法的杰出代表。所以,这一时期不仅在国定本教科书中没有《西游记》的踪影,就是在开明书店以教学参考书的名义发行的系列民编教科书中也没出现。

国立编译馆主编、国定中小学教科书七家联合供应处1946年6月出版的国定本教科书《初级小学国语常识课本》第8册第13课,常识是《本地的宗教》,国语是《唐僧西游》和《两位教主》。教科书认为佛教、基督教、伊斯兰教(教科书中称“回教”)是三大宗教,这两篇国语课文主要介绍三大宗教中的代表性人物——经西域到印度取经的玄奘和基督教、伊斯兰教的创始人耶稣、默罕默德。与介绍后两者主要是写他们创立教派不同,写玄奘时重点写他不畏艰难险阻,终于取得真经,并把自己的经历写成《大唐西域记》。

1947年,叶圣陶将上述1934年6月出版小学高级学生用《开明国语课本》以《少年国语读本》的书名出版,后者保留了前者的大部分篇目。1947年7月出版的第3册将前者由36课删为28课,其中《岳飞》和《玄奘的西游》课文没有变化,其编写旨意也没有变化。叶圣陶等人合编、开明书店1948年出版的《开明新编国文读本(乙种)》第3册选入了文言体《记大同武州石窟寺》(陈垣)、《大同云冈石窟佛像记》(袁希涛)、《玄奘之西行》(孙毓修)、《玄奘之西行(续)》(孙毓修)、《法显》(孙毓修)等。玄奘不畏艰险西行取经以拯救苍生的壮举契合现代精神,关涉当时青年生活。《开明新编国文读本(乙种)》中的《玄奘之西行》课后问题提到了《西游记》,提出其非虚构性:“‘玄奘’就是《西游记》故事中的‘唐僧’。这篇传记是根据他的《大唐西域记》和慧立的《三藏法师传》写作的,所记当然很可靠,和故事中传说的绝不相同。”同时,突出玄奘的精神和学习此文的目的:“玄奘□(45)此字模糊不清,疑为“因”或“以”。为中国所传的佛经,都是以前人翻译过来的;他恐怕内中有错误,所以要亲自到印度去,学习梵文,以求佛教的真义。他的精神和学习态度是值得后人敬佩的。”“玄奘出了高昌国,还经过许多地方,才到印度。一路虽然有人保护,比较的安稳,(可)是艰险还是有的。”“玄奘在印度研究佛学,结果非常圆满,他的学问几乎没有人及得上。他后来要回国,那边许多国王都苦苦地留住他。但他决意要回来,于是在贞观十九年,带了六百多部佛经回到长安。”其后的课文《法显》是写比玄奘更早去印度取经的和尚法显的事迹,该课后问题之一是:“读了法显和玄奘的传记,有什么感想没有?他们有这样的毅力,因素是什么?”借此激励年轻人到西方去游学,不畏艰难,获取真经;不受挽留,报效祖国。

(二) 中小学课外阅读中的《西游记》

1940年,心理学家龚启昌进行过一项“我国中学生的一般阅读兴趣”的调查,他调查了重庆、成都和贵阳三地初高中807名学生的课外阅读倾向,在初高中学生爱读的书前十位中出现了《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不过没有《西游记》(46)龚启昌《中学生的阅读兴趣》,《教育通讯》,1940年11月30日第三卷第四十六期第6、7页。。1944年春天,李之朴在陕西、甘肃、四川等7省26所中学319名男女学生中进行过一项阅读兴趣的调查,在其开列的46种初高中学生课外读物的书目中同样没有《西游记》(47)李之朴《中学生课外阅读的分析》,《中华教育界》,1947年复刊第十一期第19、20页。。1945年的一项中学生阅读兴趣调查中同样没有出现《西游记》,学生喜欢的神怪类作品是《聊斋》和《天方夜谭》(48)徐坚《中学生课外读物之研究》,《锻炼》,1945年第二期第13、14页。。1946年上半年,陈志君在成都市调查了35所中等学校1 816名学生的课外阅读情况,结果显示,高中男生和女生喜欢的神怪小说中均有《天方夜谭》《西游记》和《聊斋》,而初中男生喜欢的是《天方夜谭》和《西游记》,初中女生喜欢的是《天方夜谭》《聊斋》和《伊索寓言》(49)陈志君《中学生课外阅读兴趣的研究》,《教育半月刊》,1948年复刊第七期第19-23页。。1947年,龚启昌在《中文阅读心理研究之现阶段》中说,调查显示小学五年级学生喜欢阅读《西游记》等,还有《水浒》《岳传》,这三种旧小说,“在社会上原来占着很大的势力”(50)龚启昌《中文阅读心理研究之现阶段》,《教育杂志》,1947年第三十二卷第三号第44页。。1948年,张存拙调查了上海一所中学高一高二的课外阅读情况,发现高二学生喜欢阅读之书的前十位是《水浒》《西游记》《三国演义》《老残游记》《聊斋志异》《红楼梦》《且介亭杂文集》《秋夜》《风萧萧》《子夜》(51)张存拙《中学国文教材的改进和社会本位文化》,《国文月刊》,1948年第七十四期第4页。。从总体上看,小学高年级学生喜欢阅读《西游记》,而中学生一般不太喜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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