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恭尹《初游集》中的双重哀思
2022-10-08董就雄
董就雄
陈恭尹(1631—1700)是明末清初著名遗民诗人,“岭南三大家”之一。其身历明亡、父亲殉国之痛;庶母和三名亲弟又为清将及乱军所杀,几近灭门;后又受三藩之乱牵连而入狱二百余日。恭尹遭遇可说是明遗民中最惨烈者,其一生都与明末清初天崩地解之时局、历史紧密相关,乃最具代表性之见证者。故研究其人其诗有重要历史及文学价值。
恭尹著有诗文集《独漉堂集》,其中诗集共分《初游集》《增江前集》等共九集。而《初游集》写于其19至24岁时,离明亡只有数年,与其父亲殉节只有两三年,故其中国破家亡之悲尤为深刻,但悲痛背后也有其理性反思。
一、故国之思
《初游集》中的诗句饱含故国之思,充满着对故国的眷怀、复国的希冀和复国策略的反思。
(一)对故国的眷怀
恭尹在20岁时,写了七律《西樵旅怀》五首。陈荆鸿笺(下称“陈笺”)指出,当时南明桂王弃肇庆西走,恭尹追昔伤今,写下此诗。[1]时为明永历四年(1650),清兵攻陷广州,内容确如陈笺所言“盖先生寄其眷怀故国之思者”。如其五云:
涕泣经年自一身,南天回首又风尘。低徊不死缘无子,潦倒何颜复向人。犬马岂能忘旧主,梦魂犹恐负先臣。西山有屋临溪水,新种桃花欲避秦。[2]
首联谓经历家难后,自己涕泣经年,只剩一身;回首南方,又正逢战乱。次联表达己之所以不殉国,是由于若死去的话,其家便无子留后;而如今不能殉国,亦无颜面向人。第三联谓自己不忘故明,梦中也怕忠节有负于亡父。末联谓己避地西樵,并以之为桃花源,希望逃避清廷迫害。
恭尹五律《寄蔡艮若》同样眷怀故国:
……子行亦不远,曰归何乃迟。清溪日浣濯,犹恐衣裳缁。[3]
据陈笺,蔡氏与恭尹一样,一同避地西樵山中,诗乃写于此期间,即永历五年。[4]“子行”二句谓蔡氏出行不远,却久未归来,引发恭尹担心。末二句谓己日夕以清溪水洗涤衣裳,深恐被染黑;此乃比喻说法,表达恭尹忠于故国,不为新朝所染之情。含有希望蔡氏不要受清廷引诱而变节的寄意。由此二句看来,恭尹之担心应是包含两方面,一是对蔡氏安全之担心,怕蔡氏为清兵所害;一是担心其变节。
恭尹虽然眷怀故国,但在经过故都时,却怯惧不忍入。《过金陵不泊》云:
故都残照在,一望尚峥嵘。山拥吴云峻,天连楚水平。到秋禾黍意,为客古今情。高寝长松外,遗臣怯近城。[5]
诗写于明永历七年(1653)。金陵是明太祖朱元璋立国之初的首都,也是只有短短一年国祚之南明弘光政权的首都。首四句写故都形胜;“到秋 ”二句写恭尹睹故都残照而兴起黍离之悲,其“古今情 ”是指触动恭尹追怀明太祖立国时故都之盛,以及如今南明弘光政权已销亡后故都残破之悲。末二句之“高寝 ”指明孝陵,是明太祖的陵墓,位处南京城东紫金山。恭尹谓己身处可望见明孝陵之金陵城外,所乘之舟怯惧靠近金陵。这一来是因为不忍触及亡国之痛,二来是由于如今金陵已落清人之手,而自己身处城外,可望到孝陵,尚俨然站在明室领土之上。
简言之,第一首自表忠贞及交代不能殉国之因;第二首写日夕以高洁气节自励,深恐名节被染黑;也劝友人不要变节之意。第三首则表达故国已为清人所占而难以接受之情。凡此,俱彰显其对故国眷怀之种种层次,以及伤感之深。
(二)对复国的希冀
除对故国的眷怀外,恭尹《初游集》中亦多有表达复国希冀。如写于永历六年(1652)的《杂诗》:
骏马黑貂弓,悲歌燕市东。少年尚意气,不数古英雄。侠骨穷逾壮,冰心老渐空。浮云无定所,舒卷任秋风。[6]
首二句用《史记》描述荆轲“日与狗屠及高渐离饮于燕市”之典;[7]次联自命为当世之少年荆轲。“侠骨”二句谓己之一身侠骨到窘困时更强壮,一片冰心到年纪趋大时更见清空高洁。末二句谓尚未有施展复国抱负之机会,因而如秋风中之浮云般无定所。
明永历七年(1653),恭尹由杭州至苏州,经过京口,作《京口舟中》:
……羁孤臣,年年客。釜中着水当自干,腹中着愁当自宽。男儿眼大天地小,麒麟阁,虮虱肝。[8]
恭尹名作《虎丘题壁》写于同年,时复国似有转机:
虎迹苍茫霸业沉,古时山色尚阴阴。半楼月影千家笛,万里天涯一夜砧。南国干戈征士泪,西风刀剪美人心。市中亦有吹篪客,乞食吴门秋又深。[11]
据陈笺,当时永历帝得李定国之助,屡在西南各地大败清兵,恭尹身在苏州虎丘,写下此诗以明志,并得时人传诵。[12]首联谓吴王霸业已和虎迹一并消散,唯虎丘之山色则尚一片幽暗。颔联由眼前姑苏城月色下千家吹笛的享乐情景,想到自己故乡应是处处砧声。颈联谓故乡一带战事惨烈,使出征之士兵流下思家之泪;秋风之中,裁衣的刀剪就是征妇希望一同杀敌之心。尾联则是自写,以曾吹篪乞食于姑苏城的伍子胥自比,表达复国之强烈意愿。
恭尹常抱持复国的希冀,以荆轲自比,其侠骨处穷而愈壮。他间关万里,不为求取功名,而只为复国大业。恭尹又以吹篪乞食的伍子胥自比,不惮身陷险境,俟机复国。在此等诗中,恭尹化身成待机刺秦之荆轲、流浪在外之孤臣、乞食吴门之伍子胥等多种形象,表现出他以复国者自居,时刻自省自励的心态。
(三)对复国策略的反思
对于明亡,恭尹时有反思,尤其见于以西湖为主题的诗作。如七律《西湖》:
山中麋鹿若为群,岭外双鱼杳不闻。贫甚独存冯客剑,雪深持上岳王坟。西湖歌舞春无价,南宋楼台暮有云。休恨议和奸相国,大江犹得百年分。[13]
此诗写于南明永历六年(1652)。杭州曾是南宋和南明弘光政权的首都,故恭尹来到西湖,兴起无限感慨和反思。首句用伍子胥谏吴王典,麋鹿为群喻国家沦亡。[14]首联谓我怎堪国家破亡,与麋鹿为群呢?而故乡岭南的消息也杳不可知。次联上句用孟尝君门下贫贱食客冯谖倚柱弹剑而歌“食无鱼”典,寓怀才未遇者希望获赏识重用之意,[15]次联谓我贫乏无物,只如冯谖般剩下利剑,如今拿着它在雪深的冬天来到西湖边岳飞坟前。其弦外音是:我与岳飞俱处于有才而无用武之地的境况。颈联本宋人林升《题临安邸》诗“西湖歌舞几时休”“直把杭州作汴州”之句,[16]表面谓西湖的歌舞及春色自是无价,南宋留下来的旧楼台已为暮云所蔽,实是用以影射南明弘光政权之短暂。
末联最值得注意,其表面意是不要怨恨屈膝议和的奸相秦桧,南宋议和后的半壁山河尚能维持百多年;实是影射弘光政权曾有与清廷议和的政策。据钱海岳《南明史》载:弘光帝曾派使者左懋第使清廷,并以对等礼节称顺治帝为“清国可汗”。其诏书中提出四项条款,寻求与清廷议和,使明、清两国并存:其一,要求设园陵,安葬好崇祯帝及皇后;其二,以山海关为界,将关外领土给予清朝;其三,每年奉十万岁币予清朝,并犒奉金、银、丝缎等甚多;其四,同意清建国。[17]但由于左懋第到北京后不屈被囚,使不能成事。[18]而这种议和之策,本就出自弘光朝大学士马士英等人。据《国榷》载:
大学士马士英言:恢复有四因:曰吴三桂,宜即鼓厉接济,则总兵金声桓可使。因三桂款建,使为两虎之斗。主事马绍愉,当陈新甲时曾使建。昔之下策,今之上策也。[19]
马士英认为复明的关键举措有四,首要是拉拢吴三桂,原因是吴氏曾引清兵入关,使清军与李自成军两虎相斗。而崇祯帝时的兵部尚书陈新甲也曾命兵部职方司主事出使与清廷谈判,马氏认为议和是下策,如今则是上策。由此看来,恭尹诗所指“奸相国”其实暗指马士英,盖大学士之职相当于相国。而此诗末联就透露恭尹对此次议和事件的反思。他认为,实在不应怪罪主张议和的马士英等人,这虽是卑躬屈膝之举,却有机会使南明如南宋一般偏安百年。当然,这与清廷议和之举最终因左懋第被囚而告终,但恭尹心目中也为这议和不成感到惋惜,故他持剑来告祭岳飞墓,既是向岳王表达同病相怜之感,亦是想向岳飞祭告,不要怪罪议和之奸相秦桧,毕竟从结果看,议和后,南宋得以偏安百年。同样地,恭尹有鉴于南明形势不乐观,所谓“南宋楼台暮有云”(“南宋”影射“南明”),故追想起弘光朝议和之事,反而希望那时议和能成功,使明室国祚得以偏安下来。这从侧面看出恭尹祈求南明政权能存活下来的深切期望。
他其后又有《西湖杂兴》四首。据陈笺:当时永历帝受清兵所迫,形势甚危,乃封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为王。三人遂各受命出兵,分别护永历帝至贵州,及攻打成都、桂林。其后四川、湖南、广西等地为南明所收复,声势大振。[20]陈氏又认为第四首“见说”二句指“李定国克桂林事”。其说甚当,恭尹在此事发生之次年(永历七年,1653)写成五律《西湖杂兴》四首。[21]其中第二、四首最值得注意:
岳王犹有庙,宋帝更无宫。……园陵深夜雨,松槚冷春风。无泪挥前代,吴燕在眼中。(第二首)
……吹篪吴市月,垂钓越溪槎。见说佗封地,依然属汉家。(第四首)[22]
第二首首联再次提到岳飞,谓其在杭州尚有庙,而宋帝反而没有神殿;言下意是岳王抗击金人,为国而遭害,应有庙;宋帝由于昏庸,故后人没有设神殿供奉他。这是影射永历朝廷,意谓南明将领若能抗击清兵,后人应会有庙纪念他们;而南明帝若昏庸的话,终会落得后人无神殿纪念他之下场。此流露恭尹对永历帝励精图治的期望。接着“园陵”二句写南宋帝陵在深宵夜雨之中,吹起陵园前松楸的冷风。面对如斯凄冷光景,恭尹忆起南宋衰亡,遂写出末二句,谓自己已无多余眼泪为南宋而悲,因为如今在他眼中浮想到的是明太祖(称帝前曾自立为吴王)、明成祖(称帝前曾受封为燕王)的形象。太祖、成祖(吴、燕)象征明朝强盛的年代。二帝昔日之辉煌映入恭尹眼中,则恭尹自然想到如今危亡中南明的气运,其意谓明朝能否复国、其气运之盛衰现在处于我的眼中,已足够令我垂泪;我还哪有眼泪为前代南宋垂泪呢?
从第四首“见说”二句看,由于南明在当时收复了广西一带,这使恭尹对复国燃起较大希望。同时“吹篪”二句又可见,他希望如伍子胥般等待机会复国,又希望如严光般在功成后垂钓于富春江。以此诗与第二首对看,可知恭尹之心迹是希望永历朝之秦王孙可望、西宁王李定国、南康王刘文秀能如岳王般收复河山,更希望永历帝能贤明治国,赢得后世尊敬。
由《西湖》一诗认同与清廷议和,主张偏安,对北伐清廷不抱期望;到《西湖杂兴》中主张抗击清军,期望永历帝励精图治、以求恢复;而且两诗创作相距数月而恭尹对复明前景有不同见解,似乎矛盾。但这两个阶段有三点关键差异:一是到永历帝时,清廷统一中原已明确,形势已与弘光朝时大异,与清廷议和已不可行,故恭尹遂不得不从抗击清廷的角度希望保存明室国祚;二是弘光帝昏庸,永历帝较精明,恭尹对永历之复明乃有更大信心;三是写《西湖杂兴》之时,正当南明孙可望、李定国、刘文秀收复失地有成之际,恭尹自然有所寄望。约言之,在《初游集》中,恭尹对明朝复国策略的反思,经历过与清廷议和到转向主张北伐两个阶段。
三、亡父之思
《初游集》诗中多有对殉难父亲陈邦彦和因病逝世的岳父湛粹之哀思,以寄托离别亲情。
(一)对殉难父亲的哀思
恭尹父亲陈邦彦(1603—1647)是南明忠烈,与陈子壮、张家玉并称“岭南三忠”。据屈大均《死事先业师赠兵部尚书陈岩野先生哀辞》,邦彦为永历朝兵科给事中,于永历元年(1647)在清远兵败被擒,惨遭清将以磔刑杀害而殉节。[23]恭尹《初游集》中,就有若干作品是追思亡父,可分成三方面内容:
1.感激永历朝对殉难父亲的表彰
如《拜恩感赋》一首:
御史封章更表忠,诏书前后出行宫。家门已积沦胥痛,国典犹追式遏功。唐祀睢阳存两庙,汉崇司马列三公。孤儿拜舞威颜下,血泪凭添汗简中。[24]
此诗写于永历三年(1649),为恭尹父亲被害后两年,恭尹十九岁。据陈笺:恭尹在父亲殉国之次年,向复都于肇庆的永历帝为父请恤,父亲乃获朝廷颁赠太仆寺卿,但同属“岭南三忠”之张家玉由于其家人费千金请人写其居家品行,遂得朝廷追封为侯。永历朝御史饶元璜觉得不公平,就在永历三年向朝廷倡言,谓朝廷抚恤之安排与邦彦之功、忠不相称,起初朝廷没有响应。后经潘应斗(时为云南道御史)再向朝廷上书,邦彦遂获追赠兵部尚书,并荫一子,世袭锦衣卫指挥佥事,恭尹即得荫此职。[25]恭尹诗首联即述追封事,谓得到两位御史之上奏,其父乃先后两次获永历朝追封。颔联述家人已相继牵连而死,而国家犹追认父亲抵御敌人之功。由于在邦彦殉节之前,恭尹之庶母何氏、两位亲弟和尹、虞尹俱被佟养甲所杀,而大弟馨尹亦死于乱军之中。[26]故恭尹乃有前句。
颔联上句用“双庙”典,指唐安禄山叛乱时,睢阳郡太守许远与真源县令张巡死守睢阳城之事。[27]而邦彦也死守清远城,后城破被执,最终被害;故恭尹用以比照。后句谓汉推崇大司马之职,将之列于三公之最高官衔之中;明清时“大司马”是兵部尚书的别称,而邦彦获永历帝追封兵部尚书,故恭尹有此句。此二句是恭尹感谢朝廷为其父亲立庙及追封为大司马。末联是恭尹向永历帝拜谢之辞,谓我这个孤儿拜舞于龙颜之下,而伤心的血泪添滴到史册之中。全诗表达恭尹对父亲及自己受到永历朝抚恤及表彰之感恩。
2.期报父仇
恭尹有一些诗是表达为父亲报仇的愿景。其七古《送饶侍御石帆》云:
……荷锄且作种瓜人,铁面人知真御史。一疏曾令死者生,又令生者心为死。西风寒,山酒旨。捧离觞,酌君子。灵蛇有珠鲛有泪,愿借丰城三尺水,报恩报仇报知己。[28]
此诗写于南明永历五年(1651)。饶侍御即上诗提到的饶元璜,字石帆,在永历朝任御史之职。由于饶氏之奏,使恭尹父亲由被追赠太仆寺卿提升至兵部尚书,故恭尹在饶氏归故乡南昌时写此诗赠别,并表谢意。“荷锄”四句写饶氏之为人及述其上疏为恭尹父亲向朝廷成功争取追赠为兵部尚书之事。“一疏曾令死者生”是指饶氏一疏使邦彦获得更高的追封爵位,故使其虽死犹生;“又令生者心为死”是指此事又勾起恭尹对殉节父亲的悲念,故说自己心为之死。
最末七句是恭尹临别向饶氏劝酒作别的情景及自白。“灵蛇有珠鲛有泪 ”共用两典,其一用晋张华《博物志》鲛人泣珠报恩之典(蛟通鲛)。[29]另一为“灵蛇珠”典。据晋干宝《搜神记》:春秋时隋侯出行,见大蛇受伤,从中间折断,隋侯命人以药敷其身,蛇乃可行。岁余,该大蛇衔明珠以报。[30]这两个都是报恩之典,恭尹以此表达将来向饶氏报恩之意。“愿借丰城三尺水”一句则用“丰城剑”典。据《晋书·张华传》,传说龙泉、太阿两宝剑沉埋丰城狱底,后用以指利剑。[31]“三尺水”亦喻剑。语本唐李贺《春坊正字剑子歌》:“先辈匣中三尺水,曾入吴潭斩龙子。”末句“知己”暗用“士为知己者死”之意,语出《史记·刺客传·豫让传》。[32]这“知己”是指永历帝,盖恭尹父亲得其重用,同时父亲殉节后,恭尹得父荫而任官。合末三句言之,恭尹期望借丰城利剑以灭清复明,并达到向饶氏报恩、为父报仇、报永历帝知遇之恩三个目的;并含恭尹杀身成仁也在所不惜之意。
恭尹对报父仇念兹在兹,这从他《初游集》诗中常以伍子胥自比可知,伍氏父兄在楚国被迫害而死,他投奔吴国,受吴王阖闾重用,后大破楚国,报了父仇。上文论及恭尹《虎丘题壁》“市中亦有吹篪客”之句,与《西湖杂兴》其四“吹篪吴市月”之句等都是自比作伍子胥,可见恭尹为报父仇相当迫切。
3.欲继父志
《初游集》中,恭尹有的诗是为表达继承父志之作。《梅子潭纪梦》云:
浮云离离,飒其风雨。扁舟独寐,梦我严父。曰嗟曰嗟,汝行良苦。悠悠道路,矧兹鼙鼓。自汝之先,未绝如缕。有孑其传,于今为五。无曰予薄,诸灵所怙。敬汝慎汝,无忘先祖。再拜以跽,小子稽首。暂别我父,日月以久。郁郁予心,如结予口。牵衣欲言,捧亲之手。其衣烨然,其手载温。乃欣乃奔,乃蹶于门。起而彷徨,尚闻其言。疾呼我父,其人曷存。维舟摇摇,维雨彭彭。风回一壑,万竹之声。牛衣转侧,如卧春冰。行渐老大,实惭所生。激激潭水,舟乎济之。浩浩亲恩,心乎系之。烈已前人,乌乎继之。我歌我谣,庶几励之。[33]
此诗写于明永历六年(1652)。据陈永正对此诗的补笺,梅子潭在广东梅州。[34]时恭尹由福建至江西途中,[35]梦见其父亲,乃有此作。
全诗分五段,首四句为第一段,写在风雨途中,舟中独寐,梦见父亲。“曰嗟”至“无忘”句是第二段,写父亲的说话,大略是说:知道恭尹此行辛苦,迢迢远路,且还在战乱之际。又谓祖先有后而不断,如今共有五名子女(邦彦有四子一女),不能说是福薄,也是祖先神灵之保佑。并命恭尹要恭敬且不忘祖先,谨慎珍惜生命。第三段由“再拜”至“其人”句。写梦中欲与父亲说话、挽留父亲,却不成功。“维舟”至“心乎”句为第四段,写梦醒后所想。惭愧自己年纪渐大而无成,愧对父亲;并表达记念父亲养育大恩。末四句为第五段,表达继承父志理想。他说父亲殉节,无比忠烈,自己又怎么能继承得了呢?但也要写成此诗以自励继承父志。而父亲遗志自然是指抗清复明。
(二)对岳父之哀挽
岳父湛粹(1602—1650)对恭尹之影响亦极大。在湛氏因病逝世后,恭尹写下五排《哭外舅湛公》作挽。此诗写于永历四年(1650),题下自注云:“公卒以六月,干戈阻绝,冬末始闻。”[36]可见当时兵乱之际,湛氏于六月过世,恭尹至冬末始知噩耗。据陈笺:湛氏才德超群,曾赈济家乡增城灾民,并带领乡众击退强盗,在乡邦极有威信。其与恭尹父亲陈邦彦是莫逆之交,并在恭尹被清兵追捕期间,往迎庇护,且因此事而遭县令逮捕,留衙四十多天;归家后将恭尹藏于夹墙之中,使恭尹得免受害。后来清兵再攻广州,波及增城,湛氏携家渡江留寓东莞,不久得热疾而卒,增城人哀之甚切。[37]
上述情事,恭尹作了《哭外舅湛公》一诗:
硕德堪千载,高名重一时。黄槐随凤诏,彩笔对彤墀。下座人皆仰,微言世所思。游轻驷马贵,归尽彩衣嬉。问讼中途反,评才满月移。不安林下席,将饱路傍饥。当食推盘粟,妨民拔露葵。郭生难得友,钟子信堪师。以德应能寿,论年不及衰。坏梁歌已矣,朝菌忽先之。罢市乡人哭,怜芳楚老悲。酸风朝飒沓,寒雨夏凄其。吊客来飞鹤,闲窗怨子规。自嗟逢世难,饮恨向天涯。望海情何极,寻乡梦每疑。烟尘销未得,书札到何迟。昔者趋庭训,因之拜羽仪。稍能酬客语,才解诵亲诗。不以东床傲,殊深户牖知。国忧期共奋,家难忽相随。庑下依皋伯,舟中学范蠡。提携无异父,期许欲过儿。离别奄逾岁,风流渺莫追。长歌泪如霰,何待岘山碑。[38]
全诗分六段:“硕德”句至“归尽”句为第一段,称许岳父以才智被荐入太学,受同侪推许,却能放弃荣华富贵,归乡供养老亲。第二段由“问讼”句至“钟子”句,称岳父能解决乡人纠纷,捐粮赈灾,并劝民众不要过早收割粮食;谓其隐世高风一如晋代之高士郭文及春秋时之钟子期。“以德”至“闲窗”句为第三段,谓岳父之德本来应该得到高寿,却梁栋倾坏,生命若朝菌般短暂;又以晋代贤官羊祜逝世时民众罢市悼念,及西汉楚老哀悼拒不受新莽招揽、绝食而死的贤臣龚胜之事作比,写乡人对岳父之哀悼。第四段由“自嗟”句至“书札”句,恭尹自悲飘零与孤单身世,并感叹对岳父之逝世知悉太迟。第五段由“昔者”至“期许”句,恭尹感激岳父之教恩和厚待:谓岳父不以恭尹为孤高,以女嫁之,又鼓励恭尹为复国共同奋斗。并谓岳父在恭尹父亲遇难后,对己多所眷顾,待己甚于儿子。末四句是第六段,称岳父是羊祜般的贤官,对乡邦有政绩,并表达深切悲念。恭尹遭逢国忧,庶母兄弟俱遇难,父亲惨遭极刑而殉国,如今岳父又病死,其悲痛惨绝可以想象。
由上可知,恭尹对殉节父亲及曾救他一命的早逝岳父有无尽思念,对为父亲疏诤之贤官以及永历帝的知遇相当感恩,这离不开恭尹的主观感情;但思图为父报仇、进而复国,却是他冷静深思后的理性抉择。
四、探讨《初游集》的意义
探讨恭尹《初游集》的故国之思及亡父之思两方面内容,有以下特点:
其一,就故国之思而言,集中有对故国眷怀、复国希冀和复国策略反思三项内容。在对故国眷怀之诗作中,恭尹自表忠于明室,并交代不能随父殉国是因为当时未有子嗣。他还表达以高洁气节自励,难以接受故土为清人所占的爱国感情,足见其故国眷怀之层次有多种内涵及其伤痛之深。
其二,在表达对复国希冀之诗作中,他有时自比荆轲,侠骨处穷而愈壮,又自谓九死一生,所为者只是复国,不为功名;有时又以伍子胥自励,等待复明机会。其复国之望随抗清形势起落而变化,但始终保持希望。在这些诗中,他化身成待机刺秦之荆轲、浪迹天涯的孤臣、乞食吴门之伍子胥等形象,表现出以复国者自居,不断自省自励的遗民心态。
其三,就对复国策略的反思而论,其《西湖》一诗最值得注意。他对弘光朝仅有一年国祚而灭亡,有过深刻反思。认为与清廷议和,以求偏安,不失为延长国祚之法,对北伐清军不抱太大期望。到数月后恭尹写《西湖杂兴》一诗中却主张抗击清军,期望永历帝励精图治、以求恢复,其想法似乎矛盾。但这是由于两阶段中清廷的势力、南明君主的才具、抗清形势的起落不同所致。在《初游集》中,恭尹对复国策略的反思,经历了与清廷议和到主张北伐两个阶段。
其四,诗中表达了恭尹对殉难父亲和病逝岳父之哀思。前者可分为三方面:一是感激永历朝对殉难父亲之表彰;二是时刻思量着为父报仇;三是继承亡父复国的遗志。恭尹“灵蛇有珠鲛有泪,愿借丰城三尺水,报恩报仇报知己”诗句是其《初游集》中忠节思想的最佳注脚。他希望向饶氏报其为父疏诤之恩、为父报仇、报答永历帝知遇之恩,而达此三个目的之唯一途径就是消灭清朝,恭尹为此不惜一死。伍子胥“吹篪”,成了恭尹时常援以入诗的典故。这说明他期望学习伍氏为父报仇之行径,以期“报恩报仇报知己”。
其五,岳父湛粹是恭尹父亲生前的莫逆之交,曾救恭尹之命。在岳父病逝后,恭尹写诗哀挽。恭尹一方面对岳父以德应得高寿却未能而深感悲痛;认为这对外父之乡人而言,是如失去了羊祜般之父母官。对己而言,想到岳父对他“期许欲过儿”,如今早逝,实在难以承受;因为这对几近灭门的恭尹而言,无疑是又一次家难。
综言之,恭尹对故国及亡父的哀思是《初游集》内容的两大主轴,他对故国有感性的眷怀,理性的复国希冀及复国策略的反思。而他对父亲的追念和对岳父的哀挽,离不开主观感情,但为父报仇、为明复国,却是他冷静深思后的理性抉择。可以说,他对故国及亡父的两重哀思感情一致,甚至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