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振华: 《更路簿》研究的奠基人、先行者*
2022-10-08陈晴刘义杰
陈晴 刘义杰
自航海罗盘发明之后,便有了航海指南。如北宋宣和六年(1124)徐兢的《宣和奉使高丽图经》,其中卷34所记录宁波至开城之间海道,可视作我国航海罗盘应用于航海后的第一部航海指南,为“海道针经”之滥觞。元代海漕航道从近岸到黑水洋,经历过三次变更,从中积累了相当丰富的航海罗盘使用经验,“万里海洋,渺无际涯。阴晴风雨,出于不测。惟凭针路,定向行船,仰观天象,以卜明晦”(1)《大元海运记》卷下《测候潮汛应验》,《史料四编》,台北:广文书局,1972年,第103页。。有海漕官员徐泰亨撰成《海运纪原》(2)[清]柯劭忞:《新元史》卷229《列传第一百二十五》“徐泰亨”传,黄曙辉总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3223页。七卷,《永乐大典》所录元代海漕所记《漕运水程》(3)见《永乐大典》卷15950《运·元漕运二》,书藏美国国会图书馆。,当是目前已知最早的海道针经,漕运水程具体针路,又见明人所辑《海道经》之“海道”(4)佚名辑:《海道经》,见《四库全书存目丛书·史部二二一》,济南:齐鲁书社,1996年。。元以后,航海家积累经验撰成航海指南用于导航,如明永乐宣德间郑和七下西洋绘有《自宝船厂开船从龙江关出水直抵外国诸番图》,图中所附郑和下西洋针路及其上的针路注记,即郑和航海时使用的航海指南。依靠航海罗盘导航形成的航海指南均掌握在航海家手中,所谓“舟子各洋皆有秘本”。明中叶以后,新的航海时期形成,导航所用的航海指南渐为世人所识,因航海罗盘主要依据指南针指向导航,因此这些航海指南有了针簿、针经、针谱、水镜、洋更、海程、水程和针本等不同的称谓,而“海道针经”乃为其总称,民间一般称作“针路簿”。
海南岛渔民祖祖辈辈在我国南海及其周边海域从事生产和各种经营活动,他们传承了我国历代航海家使用的航海指南即海道针经。但是,海南岛渔民(航海家)根据我国南海及周边海域特定的海情,在原始海道针经的基础上创作了一种适用于南海及其周边海域的具有鲜明特征的航海指南,为了突出海南渔民创作的这种海道针经,也有别于“针路簿”,赋予海南渔民(航海家)使用和创作的航海指南以“更路簿”的称谓,也称“南海更路簿”。
将海南渔民(航海家)使用的海道针经统一定名为“更路簿”,不是名称上一种随意或简单的变更,“针路簿”到“更路簿”的一字之别,非有大智慧者不能为之,他就是南海“更路簿”研究的奠基人和先行者——韩振华先生。
一
目前,被大众所熟悉的南海更路簿,最早被“发现”于20世纪70年代初。1973年3月,广东省海南行政区水产局、国营南海水产公司、海南水产研究所组织专家学者考察今三沙海域各群岛及海南岛沿海港口,在其撰写的《调查报告》中首次提及“至今在琼海一带的渔民中,还流传着不少有关西南沙群岛的‘航行更路’的抄本”(5)张争胜、刘南威:《<西、南、中沙群岛渔业生产和水产资源调查报告>的历史价值》,载《南海学刊》第一卷第3期,2015年9月。,这种被称作“航行更路”的抄本,其实就是我国帆船航海时期海南航海家创作的一种航海指南,过去从未被记录和观察到。1974年4—5月间,广东省博物馆考古工作人员开展西沙群岛的田野调查,其调查报告《西沙文物——中国南海诸岛之一西沙群岛文物调查》(6)广东省博物馆:《西沙文物——中国南海诸岛之一西沙群岛文物调查》,北京:文物出版社,1974年。中有《海南岛渔民往来西沙群岛等地的航海<水路簿>》一章,将海南岛琼海渔民苏德柳持有的航海指南冠以“水路簿”(7)最早展开南海更路簿研究的当属何纪生的《<水路簿>初探》,见于广东省地名委员会编:《南海诸岛地名资料汇编》,广州:广东地图出版社,1987年,第543页。之名做了介绍并附上了4幅“水路簿”图片,这是南海更路簿第一次出现在出版物中,编者认为“这是海南岛渔民往西沙群岛等地的航海针经书,对研究我国渔民开发南海诸岛的历史很有价值”,并指出:“像这样的航海针经书在海南文昌、琼海等地渔民中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的本子,都是大同小异而各具特色。”(8)广东省博物馆:《西沙文物——中国南海诸岛之一西沙群岛文物调查》,北京:文物出版社,1975年,第11页。从此,海南渔民(航海家)持有的一种与众不同的航海指南开始出现在大众的视野中,作为南海地区特有的一种海洋文化现象,引起有关专家学者的注意。
1977年7月间,韩振华先生带领厦门大学南洋研究所学术团队到海南岛文昌、琼海等地开展田野调查,征集到了四种海南岛渔民使用的航海指南。
第一种即曾被称作“水路簿”的苏德柳《更路簿》。田调中得知,苏德柳为海南琼海潭门人,世代渔民,祖辈都在南海从事渔业生产活动,《更路簿》是其13岁(1921年)时转抄自流传于当地渔民手中的《更路簿》,经过其50多年的航海实践,《更路簿》中的针位与更数真实可用,是航行在我国南海及周边海域中可靠的航海指南。苏德柳后来将该《更路簿》捐献给了政府,收藏于广东省博物馆。从目前已经发现或征集到的数十种《更路簿》来看,苏德柳《更路簿》是更路(针路)最多、涉及海域最广、记录地名最多的一本《更路簿》。苏德柳《更路簿》抄写在海南岛特产的一种棉纸上,共47页,8000余字。抄本原无名称,在总共分为八个章节的条目中有《立东海更路》《立北海各线更路相对》《使船更路定例》《自新洲去西寺更路》和《自星洲去吧里更路》各节,多以“更路”定名。
第二种是同为潭门人许洪福所持有的《更路簿》。许洪福世代在南海作业,其使用的《更路簿》抄本首页缺失,故不知其名或本无名,但其中分节有《北海更路注明》及《上东沙头更路注明》,均将传统的航海针路注为“更路”。
第三种为郁永清《更路簿》抄本,该抄本名为《定罗经针位》,主要为海南岛渔民从潭门港起航驶向西沙群岛(东海)和南沙群岛(北海)的针路,分别称作《东海更路具例》和《北海更路具例》。
第四种为海南文昌渔民陈永芹的《更路簿》抄本,韩振华田调中知悉,该抄本系从海南铺前港渔民手中的抄本转抄而来,陈永芹因仅转抄了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部分,故将其命名为《西南沙更簿》,其一为从海南清澜港起航驶向西沙群岛的更路,称为《去西沙群岛》;其次为驶向南沙群岛的更路,称作《往南沙群岛更》。韩振华团队所获得的四种《更路簿》,是前所未有的有关南海《更路簿》的资料,为《更路簿》研究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1977年底,韩振华团队将在海南岛田调中寻获的四种抄本进行了初步的整理,刊载在厦门大学南洋研究所编辑的内部资料《我国南海诸岛史料汇编》(续编)第三册中,这是最早被刊印出来的南海更路簿,从此揭开了南海更路簿“神秘”的面纱,为学界研究南海更路簿提供了第一套原始资料,也为大众认识南海更路簿提供了一个普及读本。但这种仅出现在我国海南岛地区,为海南渔民创作并使用的航海指南并无统一的称谓,如何解决“名从主人”的问题,便于学界开展研究和大众普及,需要给它们一个准确的定位且又不失本意,这是韩振华团队首先面临的一个问题。从一开始,韩振华团队就已经将经过他们整理、编辑、校注的航海指南称作“更路簿”了,这从韩振华先生主编的《我国南海诸岛史料汇编》(东方出版社,1988年)可知,韩振华团队对具有鲜明海南岛海域特色的航海指南的定名是非常考究的。韩振华团队认为,“海南岛渔民长期以来在我国南海诸岛航行的航海针经书,是研究我国渔民开发南海诸岛历史的宝贵资料。”这些“航海针经书”“所记载的航海针位和更数基本上是正确的,它是海南岛渔民祖辈在西南沙群岛等地通过航行实践,遗留下来的经验总结”。因此,需要将各种不同称谓的航海指南统一成一个通俗易懂且又能保留抄本原始风貌的名称:“海南岛渔民航行于西南沙群岛等地所使用的海道针经书——《更路簿》,1974年广东省博物馆编著的《西沙文物》一书中,把他称为《水路簿》。根据海南渔民的叫法,一般都叫《更路簿》,同时,各种抄本的《更路簿》,都用《立ⅩⅩ更路》之语来立书中的篇名的。譬如陈永芹抄本的《更路簿》,明确用《西南沙更路》的书名来命名。因此,我们认为叫《更路簿》比叫《水路簿》更为确切些。”(9)韩振华主编,林金枝、吴凤斌编:《我国南海诸岛史料汇编》,北京:东方出版社,1988年,第366页。“更路簿”名称一出,首先在学术界得到认可,此后的研究及有关文件,都开始将海南岛渔民使用的这些航海指南统称作“更路簿”并成为专名。当代研究者为了更突出南海的海域特色,将“更路簿”又称作“南海更路簿”,更加突出了《更路簿》使用的海域范围,无论如何,都没有离开韩振华先生当初为“更路簿”定名的本意。
韩振华团队在海南岛的田野调查不仅征集到了四种南海更路簿,同时,他们在田调中对时年93岁的老渔民蒙全洲所做的采访,为南海更路簿研究留下了一笔极其珍贵的口述资料。
据记载,1977年7月3日至5日,韩振华团队于海南岛文昌县铺前港采访到老渔民蒙全洲,这次田调的文字记录,见载于韩振华主编的《我国南海诸岛史料汇编》(10)《渔民蒙全洲的口述资料》,见《我国南海诸岛史料汇编》,第403—409页。一书中,据口述资料,时年93岁的蒙全洲,十几岁就随父辈去南海作业,有着异于常人的航海经历,见多识广、经验丰富,口述资料是对南海更路簿极为重要的补充,许多内容极为珍贵,尤其是蒙全洲描述的海外航海经历,不但可补充南海更路簿的不足,还极大地丰富了针路簿中南洋针路的资料,对海道针经起到了订正和补充的作用。蒙全洲口述资料及时地为南海更路簿研究保留了一份不可多得的珍贵资料,是韩振华团队对南海更路簿研究的一大贡献。
1980年1月30日,我国外交部发布《中国对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的主权无可争辩》白皮书,其中特别提到:“中国人民在发现西沙群岛、南沙群岛之后,克服种种困难,陆续来到这两个群岛,辛勤开发经营。我国宋代的《梦粱录》,元代的《岛夷志略》,明代的《东西洋考》《顺风相送》,清代的《指南正法》《海国闻见录》以及历代渔民的《更路簿》等著作,记载了中国人民千百年来到西沙群岛、南沙群岛航行、生产的情况和这两个群岛的位置及岛礁分布状况。这些著作不仅相继把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命名为‘九乳螺洲’‘石塘’‘千里石塘’‘万里石塘’‘长沙’‘千里长沙’‘万里长沙’等,而且给这两个群岛的各个岛、礁、沙、滩起了许多形象生动的名字。近些年来,在西沙群岛发现了我国唐宋时代的居住遗址和陶瓷器皿、铁刀、铁锅等生活用具,以及明、清时代的水井、庙宇、坟墓等历史文物。这些事实证明:中国人民至少自唐宋以来就已经在西沙群岛和南沙群岛生活和从事捕捞等生产活动。”(11)《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务院公报》1980年第01期。作为对外发布的官方文件,第一次使用《更路簿》来指代海南岛渔民创作和使用的航海指南,显然,韩振华先生在诠释南海更路簿过程中对南海更路簿的定义已经成为正式的专称。随着白皮书的发布,《更路簿》真正面世,同时走向世界。从此,《更路簿》得到不同程度的重视,被大众所接受,这对推进和拓展南海更路簿的研究具有深远的影响和重大的学术价值,这是韩振华先生以及他所带领的团队的贡献。由此,我们可以将韩振华先生尊称为南海更路簿研究的奠基者和先行者。
二
为何将海南岛渔民祖祖辈辈创作和使用的航海指南定名为“更路簿”而不使用传统的“针路簿”?这一字之别有何深刻的含义吗?
我国是首先将指南针应用于航海的国家,是航海罗盘的发明者。传统上,将应用航海罗盘导航形成的航海指南统称作海道针经,过往的文献记载及研究者又将这些海道针经俗称为“针路簿”,以突出其应用指南针导航的特点。“针路簿”中用于导航的两大要素是“针位”和“更数”。针位是航海中航海罗盘提供的航行方位;更数是航海家借用日常生活中用来划分时间区段的“更”来表示航海的时间和航程。因此,“针位”与“更数”是我国传统海道针经中使用的专有术语。
我国航海的导航技术与西方不同,“通洋海舶,掌更漏及驶船针路者为‘火长’;一正一副,各有传抄海道秘本,名曰‘水镜’”(12)(清)李元春:《台湾志略》卷1《地志》,《台湾文献丛刊》第18种,台北:大通书局,2009年,第13页。。航海罗盘上有24位正针(单针),再加上介于两个单针之间的24个缝针,可以给船舶提供48个针位即方位,也就是航向。我国古代远洋航行的船舶航路遥远,沿途需要导航的针位极多,因此形成的航海指南中,针位是关键的也是最重要的导航元素。所以,历史上我国出洋的海道(航路)也被称作针路,而这种以航海罗盘针位为主的航海指南便被称作了“针路簿”。而“更数”在针路簿中主要用来估算航程并具有计时的功能,一条针路,少则数更,多则几十更乃至百更,但较之于针位而言,更数处于次要地位。
在海南岛渔民使用的航海指南中,由于其生产作业的范围主要位于我国南海及周边海域,这部分海域中,岛礁星罗棋布,航行中往往仅需要一个针位导航就可航向目的地,而估算航程和计时的“更”就显得重要许多。如陈永芹《更路簿》中的“自清澜去七连,用乾巽兼巳亥两线,十六更”(13)《我国南海诸岛史料汇编》,第395页。,从海南岛文昌清澜港起航驶向西沙群岛中的七连屿,航海罗盘的针位就一个“乾巽兼巳亥两线”,用时及航程大约为“十六更”。按我国古代航海家约定,一天分作十更,则意味着从清澜港航行到七连屿所需时间大约在一天半。因为航海中,一旦罗盘针位确定后,影响航海的最大变量就是“更数”。所以,海南渔民(航海家)为便于估算航程所需时间,在既定航向后会更加关注每次航行中的更数把握,如此以来,在海南渔民使用的航海指南中,航路便通常称作“更路”了,这也就是南海更路簿区别于针路簿的地方,形成了海南航海指南的最重要的一大特点。海南渔民在航海中依靠《更路簿》,在把定针位后,只要将注意力关注到更数的掌握就可以顺利地航行到目的地。因此,“更”是海南航海指南的核心和关键要素,明白了“更”,也就领会了《更路簿》,读懂了《更路簿》。在初识南海更路簿的过程中,韩振华先生首先抓住了海南岛渔民创作的这种航海指南的关键之处,将之命名为“更路簿”,非大智慧者不能为。
三
呈现在南海中的“海道秘本”别具特色,将其命名为《更路簿》,说明韩振华先生独具慧眼,对南海更路簿的研究以及更路簿学的诞生都具有重要的价值和推进作用。韩振华先生及其团队不仅首先将海南岛渔民创作和使用的航海指南定名为《更路簿》,也是最早对《更路簿》进行解读和研究的先行者。韩振华团队最早将更路簿视作针路簿的一种,将其纳入海道针经中,使之成为我国古代航海家智慧结晶的一种,这对南海更路簿的研究起到了引领方向的作用。
韩振华先生及其团队在整理所获的四种《更路簿》时,除了对文本进行了精心的编辑和句逗外,其所作的“导言”和“编者按”,其实是对南海更路簿的研究成果。
关于南海更路簿的性质及特色,韩振华团队认为:“《更路簿》是海南岛渔民在西南沙群岛进行生产活动的航海指南。各种抄本的《更路簿》所记载的航海针位和更数基本上是正确的,它是海南岛渔民祖辈在西南沙群岛等地通过航行实践,遗留下来的经验总结。”(14)《我国南海诸岛史料汇编》,第366页。他指出:“《更路簿》都没有作者的姓名,只有抄者或保存者的姓名,看来它绝不会是一个人写的。像这样的航海针经书——《更路簿》,在每一条渔船中都存有一本。但是,在海南岛文昌、琼海等县渔民中间却流传着各种的抄本,都是大同小异而各具有特色,只不过有详有简。这些《更路簿》,当是最初有人写成稿本,后来在互相传抄过程中,渔民们根据自己的航行实践又不断进行修改补充,而最终形成大同小异的各种抄本。”(15)《我国南海诸岛史料汇编》,第366—367页。韩振华先生在20世纪70年代初进行田野调查时仅见到区区四种《更路簿》,但他已敏锐地指出《更路簿》抄本以各种不同形式大量地保存在渔民手中,可以通过大量的田野调查获得更多的《更路簿》。事实如此,经过半个多世纪的征集和收藏者的捐献,到本世纪20年代初,在海南岛地区,已经有将近50种《更路簿》被“发现”,南海更路簿的研究得以深入地展开,更路簿学初露端倪。
南海更路簿作为海道针经的一种,其出现的时间尤其值得关注。韩振华团队通过对苏德柳《更路簿》的分析,追溯南海更路簿的形成时间。“苏德柳是琼海县潭门公社草塘大队人,是个老渔民,现年69岁。他的《更路簿》是在他13岁(即 1921年)时,由其父从文昌县渔民的抄本转抄来的,而不是从本地的潭门港借抄的。但书中的第一篇和第二篇,都讲到渔船从潭门港出发的,因此,无疑地这个抄本的根据是一个潭门港渔民的最后稿本。这个抄本,先在潭门港流行转抄,传入文昌。然后由文昌再传入潭门港的,这本身就会有一段相当长的时间。估计清代的中晚期可以作为该书形成的时间下限。”(16)《我国南海诸岛史料汇编》,第367页。再利用针路簿中具有明确版本时间的《指南正法》作为旁证,认为苏德柳《更路簿》抄本的上限当不晚于清康熙末年即18世纪初。因而可以推断苏德柳《更路簿》抄本的形成时期大约在清康熙年间。
南海更路簿形成的上限,同样可以根据海道针经形成的规律加以探索。如上述,一般认为,明代初叶时(14世纪中叶)针路簿已经成型,在著名的《郑和航海图》中已经能够看到海道针经的完整形式。南海更路簿既然与针路簿同宗同种,那么它在海南地区出现的时间也不会太晚。韩振华团队通过蒙全洲的口述资料认为:“关于海南岛渔民的《更路簿》形成的时间上限,有一说可以追溯至明代。1977年7月间,我们在文昌县铺前公社访问了93岁的老渔民蒙全洲时,他说,根据他的了解,海南渔民的《更路簿》是明代三宝公郑和下西洋后传下来的。他又说,他家的《更路簿》是从他的曾祖父蒙宾文传下的。蒙全洲是海南岛文昌县现存渔民前往西南沙群岛从事渔业生产的老前辈,他一家从曾祖父起都以渔业为生,至今已近二百年。其曾祖父年青时是由同村渔民带往西南沙群岛的。蒙本人15岁(1895年)随同祖父去西沙群岛捕鱼时,曾在北岛、永兴岛等地,看见其祖父在岛上的珊瑚庙进行祭祀,并听他的祖父说,这些庙都是古代留下的。我们再联系海南渔民中流行着有关108个兄弟公的传说(传说说:远在明朝时,海南岛有108个渔民兄弟,到西沙、南沙群岛进行捕鱼生产,在海上先后死去。后来又有渔民去西沙、南沙群岛,途中忽遇狂风巨浪,生命危急,渔民们祈求那被害的108个渔民兄弟显灵保佑,后果平安。遇救后,渔民们就在一些岛屿上立庙祭祀),时间也在明代。这个传说,说明了明代中叶以后,海南岛渔民已在西沙群岛一带进行捕捞生产 ,因而渔民们的航海针经书——《更路簿》的出现 ,也可能是在明代形成。”(17)《我国南海诸岛史料汇编》,第368页。结合对苏德柳《更路簿》的分析,韩振华团队认为,南海更路簿形成的上限极有可能与明朝初年郑和下西洋(15世纪初)相近,而下限在清康熙年间就有相当成熟的《更路簿》了。这为后来的研究者开拓了思路和路径。
南海更路簿所记载的众多更路除具有确实可靠的导航功能外,更路中用海南方言记载的岛礁地名,覆盖了南海诸岛各岛礁,这些岛礁的“土地名”或“俗名”对南海史地的考证具有重大价值,是南海维权证据链中重要的一环。韩振华团队极为重视《更路簿》中的岛礁名称的记载,整理四种《更路簿》时都统计出其中记载的南海岛礁地名的数据,如苏德柳《更路簿》共有地名220多个,其中有西沙群岛的岛礁名称17个,南沙群岛的岛礁名称65个;许洪福《更路簿》中记有西沙群岛地名3个,南沙群岛地名73个;郁永清《定罗经针位》中记有南沙群岛地名51个;陈永芹《西南沙更簿》中记有52个。这些被南海渔民用当地方言命名的岛礁名称,是我国海南岛渔民世世代代生活在南海诸岛的真实的写照,一些土地名甚至被西方海图录用,我国20世纪以来历次的南海地名的命名,有一部分采用了这些“土地名”,均得益于这些南海更路簿。韩振华先生的《干豆考》(18)韩振华:《十六世纪前期葡萄牙记载上有关西沙群岛归属中国的几条资料考订——附<干豆考>》,载《南洋问题研究》1979年第5期。一文是南海地名考证的先驱。他将西沙群岛中北礁一名如何被讹成“干豆”做了严谨的考订,文小而精悍,为南海岛礁地名考证开拓了视野。在后来出现的南海更路簿中,岛礁土地名和俗地名完全覆盖了整个南海诸岛,通过其中南海诸岛岛礁的命名和方式,可以钩稽海南岛渔民在南海活动的历史事实,补强了南海历史中重要的一环。
结语
南海更路簿最初的发现者虽然不是韩振华先生,但他是最先意识到南海更路簿在南海维权中的重要地位并身体力行者。韩振华先生于1977年年中在海南岛进行的田野调查以及后来对所获《更路簿》的整理与研究,开创了南海更路簿研究的先河,韩振华先生堪称南海更路簿研究的奠基人。他领导的团队整理、校勘南海更路簿,最先使用《更路簿》一名并使之专名化,使南海更路簿得以沿着正确的方向展开,韩振华先生及其团队是南海更路簿研究的先行者。
海南岛渔民(航海家)创作并使用的航海指南,从抄本到刊本,从无名到专名,无不浸透着诸如韩振华前辈们的汗水和辛劳。今天,我们在《更路簿》的基础上,为了突出它的海域特色,将这些航海指南统称为南海更路簿,是对韩振华先生学术精神的继承和发扬。随着研究的深入和发展,相信基于南海更路簿研究成果之上的“更路簿学”在不久的将来就会成型。
2021年为韩振华先生诞辰100周年,敬以此文,纪念先生。
(本文初稿由刘义杰作于2020年初,系应海南省政协之邀,为将在韩先生原籍海南省文昌市举办的纪念先生诞辰100周年而作。2021年,因新冠疫情,纪念会未能如期举行。后应《海交史研究》之约,由陈晴在初稿的基础上做了大量的补充和修正,形成新稿,专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