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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郑异同与《诗经》经学意趣考论
——以庄存与的视角为中心

2022-10-03辛智慧

文史哲 2022年5期
关键词:训诂经学诗经

辛智慧

本文拟就其中的毛郑异同问题再作辨析,尤其拟在考察历代学人是如何认识此一问题的基础上,借助清代公羊学开山庄存与的视角,重新思考毛郑在名物训诂之外的异同所在。并对此一问题所连带的《诗经》经学旨趣略作探求,以求证于方家。

一、历代对毛郑异同的讨论

如上所述,毛郑异同问题,主要出现于两个时段:一是从东汉末郑玄笺《诗》开始,到唐初孔颖达疏《诗》调停毛郑为止;二是从清代乾嘉学者复兴汉学,毛郑问题随之再现开始,一直延续到当代的学术研究中。以下分别作一观察。

可见《诗经》学史上的毛郑异同,其实主要是由王肃挑起的。王肃首开申毛难郑之学,遂使后学纷纭辩诘,成一大公案。至唐孔颖达奉旨修定《毛诗正义》后,争论方得以稍息。今日寻检《隋书·经籍志》及《经义考》等书,所能查考到唐前讨论毛郑异同问题的著作,除《总目》道及的王肃、孙毓、王基、陈统四人外,尚有刘璠《毛诗义》《毛诗传笺是非》、刘孝孙《毛诗正论》等。史志中著录的其他著作,如谢沈《毛诗释义》、韦昭等《毛诗答杂问》、杨乂《毛诗辩异》等,或亦涉及毛郑异同问题,然而这些著作均已亡佚,且苦于史无明征,故难以遽下断论。

清人马国翰的《玉函山房辑佚书》中,对上述王肃、孙毓、王基、陈统四人的著作均有辑本,虽多系零章断句,但一鳞半爪依旧可为继续讨论诸人从何种角度来看待毛郑异同提供依据。概而言之,他们眼中的毛郑异同主要局限在训诂、礼制、异文、篇旨四个方面。所谓训诂,即是毛郑对诗篇中某一名词的训诂异说,此乃四人辑佚著作中的主要部分;礼制,主要关注者为礼学的名物制度,而未见讨论其背后的礼义;异文,是对经文中常见的不同来源的异字,有不同采纳;篇旨,一般是因对各诗《小序》的不同诠解,带来对诗篇历史背景及旨意的不同理解。如《小雅·甫田》“倬彼甫田,岁取十千”一句,毛《传》云:“甫田,谓天下田也。十千,言多也。”郑玄《笺》云:“甫之言丈夫也。明乎彼大古之时,以丈夫税田也。岁取十千,于井田之法,则一成之数也。”可见郑玄《笺》以古制解《诗》,所以在“甫”和“十千”上皆有异说。王肃就此称:“太平之时,天下皆丰,故不系之于夫井,不限之于斗斛,要言多取田亩之收而已。”孙毓评之曰:“凡诗赋之作,皆总举众义,从多大之辞,非如记事立制,必详度量之数。‘甫田’犹下篇言‘大田’耳。言岁取十千,亦犹《颂》云‘万亿及秭’,举大数,且以协句。言所在有大田,皆有十千之收。推而广之,以见天下皆丰。”可见诸人就礼制与训诂各逞异见。

现存四人的辑佚文字,大体皆与上引状况类似,不再枚举。就其总体而言,不论是训诂、礼制,还是异文、篇旨,其着眼点皆未超出名物度数之外,而缺乏义理、大义等宏旨的关怀。是王肃诸人原本即无此类关怀,还是现存佚文过少不足以获睹此类内容?或是受限于《诗经》原本即多鸟兽草木之名,所以多训诂考据的内容?抑或受限于现在保存这些零章断句的《毛诗正义》《经典释文》等书的固有写作体例,即援引以上诸人的著作,原本即不是为了探讨这些著作的宏旨大端,而是为了给自己的著作节抄资料,因此难免取其碎义而遗其大端?可惜目前文献亡佚过甚,以上推测均难以落实。

我们注意到,王肃与郑玄立异的目的,是要在朝廷的学术宗主上有所改变,并且最终使其学说立于学官。如果仅仅是在名物训诂等枝节问题上与郑玄争胜,而没有自己在宏旨大端上的精神意趣,恐怕难以达此目的。揆诸王肃所善的“贾、马之学”中的贾逵,也曾在立学官问题上为了兴《左氏》夺《公羊》,特“擿出《左氏》三十事”与《公羊》一一作细部比较,但他最终击败《公羊》的着力点,却是透过这三十事看到的“《左氏》义深于君父,《公羊》多任于权变”这一更为宏阔的总结。所谓“义深于君父”,即看重《左氏》的论说可在维护王权统治上一展身手。因此我们更倾向于相信王肃的立说也当有更大的宏旨在,可惜史缺有间,今日在此一方面无法继续作更多追究。

不过,有一点需要指出,及至毛郑异同问题再次在学界兴起的清代后期,学人所见唐前关于此一问题的争论材料,并不比今日更多,亦不过是上揭诸书的辑佚文而已。同样,他们所能见到的王肃等人所争论的毛郑异同,也都局限在上揭的训诂名物等细节之上,而看不到在更为宏观的整体义理方面的歧异。再加上乾嘉汉学复兴所塑造的知识范式在学界广为流布,更让诸人对毛郑异同的解读仅局限在训诂考据方面。

以上著作,除专门讨论毛郑异同者外,还有部分是因为更加全面地讨论《毛诗》问题而自然涉及毛郑异同的。可以看出,从戴震和程晋芳开始,一直到后半生已进入民国的范迪襄为止,这些著者的写作时间跨越了整个清代后期,且其撰著明显受到了乾嘉汉学的影响。通观这些著作,它们有一共同特点,即将毛郑异同首先看作名物训诂的差异,而写作目的即在于辨别这种差异并评判高下,如沈镐自述作意云:

《笺》与《传》多异义,《正义》亦时有与《传》《笺》歧异处,后儒或申毛,或右郑,执成见者不免迁就回护之处,好异趋者更多纷歧错出之谈。……爰主以《序》义、参以诸说,而为之解,有从《传》者,有从《笺》者,有《传》《笺》本同因《正义》歧之而合之者,有《传》《笺》本异因正义混之而析之者。

客有善说《诗》者过余,曰:“孔子论‘《诗》三百,一言以蔽曰思无邪’,果何以为‘无邪’?‘诵《诗》三百,授之以政’,果何以能‘达’?使于四方,果何如而能‘专对’?且何为而‘兴’?何为而‘观’?何为而‘群’?何为而‘怨’?何为而‘事父’‘事君’?岂徒精审于声音训诂之间、辨别毛郑异同之数,遂足以尽《诗》之教乎?”余默无以答。

访客的关注点,明显出离了汉学家的思考范围,否则焦循怎会对《论语》中记载夫子论《诗》的这些大关大节竟“默无以答”。在思考一夜之后,焦循心有不甘,第二天主动去找访客,给出的回复却是:诗本性情,缘于感发,而“训诂之不明则《诗》辞不可解,必通其辞而诗人之旨可绎而思也。《毛诗》精简,得《诗》意为多,郑生东汉,是时士大夫重气节而温柔敦厚之教疏,故其《笺》多迂拙,不如毛氏,则《传》《笺》之异不可不分也”。这显然又回到了汉学家习惯的“训诂明则义理明”的老路之上,其本质是以训诂为先,义理为后,流衍所至,则难以避免以训诂取代义理的暗果。如此回答不过是原地打转,在认识模式上并无任何超脱之处,也并没有真正回应访客“岂徒精审于声音训诂之间、辨别毛郑异同之数,遂足以尽《诗》之教乎”的质疑。然而即使是这一回答,也竟然是焦循思考一夜后的结果,可见对《诗》何以为教的大义理解,确实出离了汉学家的日常认知范围。焦循自言此番解释“客以为然”,我们仅能将其视作访客不愿继续多谈的敷衍之词了。

二、庄存与视野中的毛郑异同

作为“学贯六艺”的著名经师,庄存与曾以《诗经》为其科考专经。现存他在此一领域的专著为《毛诗说》四卷。该书总体倾向宗《序》申毛,而对郑玄和朱熹则多有批评。

我们知道,历来《诗经》阐释别分二途,《四库全书总目》云:“盖文士之说《诗》,多求其意;讲学者之说《诗》,则务绳以理。”换言之,即历来学者治《诗》,重心不同,有偏重其文学性者,有偏重其经学性者,而庄存与是从经学视野来看待《诗经》的,认为其与政教紧密相连,其《毛诗说》即主要围绕圣王、治身、治家、治国等问题展开论说,含有劝谕人君纳于轨范的意图。以下即对此类大旨略作剖示,以为后文讨论基础。

庄存与同时强调人君当敬学亲师而远离妇寺。如卫惠公童年继位,《芄兰》一诗刺其骄而无礼,庄存与将之归为教育,称“能不以师保奉之,俾日知其所未知,日习其所未习乎!不我知,则必知其所不当知。不我习,则必习其所不当习”,并称“敬学亲师,人君之盛节也”。在解说《瞻卬》一诗时,庄存与更称人君当与妇寺保持距离,以为若唯妇寺之人是崇是奉,弃先王之教诲,则妇寺肆其蛊媚,降乱阶厉,其国不得有公卿大夫,而国亡无日矣。

再如,治家问题。皇家贵胄,由于父母、兄弟、后妃、子女等人都处于权力核心,向来与国家的长治久安密切相关。庄存与在《毛诗说》中仅论及前三者。对于父母,庄存与突出亲睦和合,称“天者,人之始也。父母者,人之本也”,主张即使不见待于父母,也应隐忍含受,自求己过。故他赞赏《小弁》“心之忧矣,云如之何”一句的亲而不怨基调,以为“有亲其父母之道”。对于兄弟,则主张友爱,而不需责之以道。如“周室世以《常棣》为家法”,而周襄王、周惠王却不用周公、召公遗法,致使兄弟父子相残,“王室愈卑”。庄存与以为,作为元首,当居尊覆下,人君与兄弟,本是根同生、枝同荣者,若“宗族先落,则公从之”。

再如,治国问题。治国乃人君本务,庄存与在《毛诗说》中,着重从任贤受谏、善待功臣、崇学养士、养民慎战等几个方面进行阐说。《兔罝》之“赳赳武夫”,庄存与以为:“武夫非一节之士,必大度之主,然后能尊显之矣。”并认为,“世非无深虑知化之士也,然所以不敢尽忠拂过者,多忌讳之禁,忠言未卒于口,而身为戮没矣”,凸显进谏之难。君主不能宽容大度,就会造成“君臣朋友,雷同相从,一有持异议者出于其间,如恶药石而保疾疢也,弗之味也,不和莫甚焉。物情由是去,而神明所不歆飨也”。职是之故,庄存与严词批评疏远贤臣而导致的国家衰乱,他认为:“君,天也。国有斯臣,而使不得志以去,君谁与为国矣。”并且主张善待开国功臣之后,赞赏后世守文之君对功臣子孙续旧不废的做法。

在庄存与的经说体系中,教民、养民是非常重要的关注焦点。如对“凫鹥在泾”一句,他舍弃毛公、郑玄及朱熹之解,而独抒己见,认为所谓“凫鹥”,乃指“大平君子”之民。凫鹥为水中沙洲之鸟,来去靡定,以喻民人不恒所依,但也不被拘缚。庄存与言:“是故先王畜民,聚散而不离其所主,德也;浮沉而不失其所性,教也。德以怀之,民莫不怀;教以正之,民莫不正。夫民之系于君子,非一世矣。”故以德教蓄民,民有归附之志,而神降之福也。正是因此,对于劳民伤财、有妨民命之举,如战争、劳役等,庄存与多持批评态度,如《何草不黄》一诗,即依照毛《传》,突出“征夫弥苦”之意。

总之,由于《春秋正辞》非凡的学术水准,庄存与在后世主要被看作是公羊家而受到尊崇。然而他个人最为自得的,却并非其《春秋》学,而是他的《诗》《书》之学,弟子邵晋涵亦以为庄存与在诸经之学中,以“《诗》《礼》居要”。庄存与之所以对其《诗经》学如此自信,其弟子之所以有如此观感,似乎均说明庄存与的《诗》说中是包含有某些超越时流乃至古人的个人心得的,因此才值得他们特地表出。由上文的梳理可见,庄存与对《诗》旨的阐说,不论是树立圣王榜样,还是教导人君治身、治家,其最终目的仍在于治国。所有这些阐说,虽然披着经典的外衣,但皆从国家政教的大方面着眼,体现出西汉董仲舒式儒生议政的宏大格局,故显得正大堂皇。庄存与的此一独特视角,固然因其作为师傅,以教授皇子明白立身行事和治国理政的道理为首要任务,而不可能不以大义为先,名物为后,但也为我们重新思考《诗经》的经学旨趣提供了契机。我们知道,庄存与的职业地位,恰与西汉王式相当。当年昌邑王刘贺继位后因荒淫无道被废,昌邑旧臣亦被连带追责,师傅王式系狱当死,“治事使者责问曰:‘师何以亡谏书?’式对曰:‘臣以《诗》三百五篇朝夕授王,至于忠臣孝子之篇,未尝不为王反复诵之也;至于危亡失道之君,未尝不流涕为王深陈之也。臣以三百五篇谏,是以亡谏书。’”王式习《鲁诗》,可见在他眼中,《诗经》既非吟咏性情之具,亦非训诂考据之田,而是与王朝的政教得失、兴衰治乱密切相关,这显然与庄存与更为接近。不得不说,他们这样的《诗》学视野,在汉代之后是并不多见的。

正是从这样的视野出发,庄存与对毛郑异同别有看法,他申毛难郑的根本原因,还是因为遵从毛《传》可得经学之大,关怀政教之本,而遵从郑《笺》,仅能在名物训诂、礼制度数上做纸面文章,而忽略了这些他认为更为根本的方面。

如《桃夭》一诗,《小序》称“《桃夭》,后妃之所致也。不妒忌,则男女以正,婚姻以时,国无鳏民也”,突出后妃德化。其中“之子于归,宜其家人”一句,毛《传》以为:“一家之人尽以为宜。”而郑玄《笺》却解作:“家人,犹室家也。”孔颖达《疏》指出,此处郑《笺》将毛《传》的“一家之人”作了缩小化处理,即“室家,谓夫妇也”,盖指宜为夫妇。此一解释遭到庄存与的批评:“‘一家之人’,有亲疏焉,有长幼焉,有贵贱焉,有贤不肖焉,‘尽以为宜’,亶其难哉!引此诗而申之,可以教国人,若之何舍毛而从郑?”可见庄存与从整个大家庭的齐家着眼,认为毛《传》的解释引而申之,可以导向治国。然郑《笺》却将这一层意思完全抹杀,从大家庭退缩到宜为夫妇,这引来庄存与为何舍毛从郑的质问。由此,透过庄存与的视角,我们也体会到在毛郑之间,尚且存在一层名物训诂之外的重要差别。

再如《邶风·柏舟》一诗,《小序》称:“《柏舟》,言仁而不遇也。卫顷公之时,仁人不遇,小人在侧。”郑玄《笺》称:“不遇者,君不受己之志也。君近小人,则贤者见侵害。”即郑玄以为是诗人自己不受国君重视,因此在笺释“耿耿不寐,如有隐忧”一句时,同样认为是“仁人既不遇,忧在见侵害”,即诗人自己担心被侵害。庄存与却认为,《邶风》写作的时代,宗周与卫国(《邶风》为卫诗)安然无恙,诗人“奚耿耿而不寐乎”?其忧且不能告人(“隐忧”),盖“王道之衰,诗人以为己忧。忧君若民尚未足也,暇忧其身乎!”可见庄存与依旧从国家政教着眼,而不是从诗人一己小我出发,因此他才暗自批评郑《笺》放弃“忧君若民”而从“其身”着眼的解释。由此,对诗中“威仪棣棣,不可选也”一句,庄存与的解释同样突破一己,立足家国。本句毛《传》称:“君子望之俨然可畏,礼容俯仰各有威仪耳。”并没有明确“君子”是谁,是一人,是多人。但郑《笺》明确称:“称己威仪如此者,言己德备而不遇,所以愠也”,即指“君子”为诗人自己。庄存与却依从《左传·襄公三十一年》北宫文子引该句诗时的解释,认为是:“言君臣上下、父子兄弟、内外大小,皆有威仪也。”不得不说,这一解释明显与郑玄的关怀是截然不同的。

正是由于缺乏家国政教这样的视野,在庄存与看来,郑《笺》难免将毛《传》简质宏大的关怀,带到鄙吝狭小里去了,这招致了庄存与的严词批评。如《狼跋》“公孙硕肤,赤舄几几”一句,毛《传》以为:“公孙,成王也。”即以为是美成王,但郑玄却认为:“公,周公也。孙,读当如‘公孙于齐’之孙。孙之言孙遁也。周公摄政,七年致大平,复成王之位,孙遁辟此,成公之大美。”即以为乃美周公摄政逊位也。庄存与批评他说:“[《狼跋》],郑康成以为周公让其大美而不居,而成王之才不才,曾不一关其虑,且曰成王诛周公之官属者。习是莠言,则奚必‘叹息痛恨于桓、灵也’,而安乐公信乎其贤于成王矣,岂不哀哉!”郑玄为了使该诗《小序》之说能够自洽,故将“公孙”生硬地解释成“周公逊遁”,而不愿将此诗句的赞美归于成王,并且认为成王和周公这样的圣德之间,甚至存在后世权臣与幼主之间常见的嫌隙(“成王诛周公之官属”),这在庄存与看来,是不可以忍受的。他以为果真如此,与诸葛亮地位类似的周公,必然已经开始叹息痛恨成王不成才了,不必等到汉末才由诸葛亮叹息痛恨“亲小人,远贤臣”的桓、灵,这样则成王恐怕较安乐公刘禅都不如。庄存与叹息:这样的《诗》学解释不让人悲哀吗?

与郑玄《笺》相反,毛公《传》作为西汉经学昌明时代的作品,追求通经致用既是时代风习,也是当时人认为经之所以为经的本来面貌。庄存与之后,晚清学者夏炘亦注意到了毛《传》的此一特点,他说:

程子曰:毛苌最得圣贤之意。今按,《关雎》《传》曰:“夫妇有别则父子亲,父子亲则君臣敬,君臣敬则朝廷正,朝廷正则风化成。”与《大学》相表里。《旱麓》篇“不闻亦式,不谏亦入”《传》曰:“言性与天合也。”与《中庸》言文王之德纯一不已相表里。《四牡》《传》曰:“思归者,私恩也。靡盬者,公义也。伤悲者,情思也。”无私恩,非孝子也。无公义,非忠臣也。君子不以私害公,不以家事辞王事。其言忠厚恻怛,可以教孝教忠,非深明《诗》《礼》之意者,不能为此言。他如《小弁》《传》引孟子之说,《素冠》《传》引子夏、闵子除丧见夫子之言,其余以《大学》《论语》说《诗》(见《淇澳》《伐柯》《柏舟》《无衣》《七月》《常棣》《抑》等篇),不一而足,其识不特非三家所及,恐董江都、贾长沙而外,亦罕其匹也。

以这样的学术趋向,下视东汉章句训诂之学,其高下异同则判然立见,这也让我们对毛郑异同多了一层更深刻的理解。

三、“《诗》教”辨义

上揭汉学家与庄存与对毛郑异同的不同辨析,使我们看到毛《传》有别于郑《笺》的一个重要经学面向,即对家国政教的关心。由此引出一更加根本的问题,即作为六经之一的《诗经》,其经学意涵到底应作何理解?毛《传》的此一趋向,或者说庄存与等人所体贴出来的毛《传》的解释路径,是出离了《诗经》本然,还是捍卫了《诗》教家法?

实际上,按照传统观点,所谓《诗》教,仅是孔子在编订《诗经》之后所赋予的一种义理,因此谈论《诗经》的经学意旨,也只能以孔子的《诗》论为起点。不论是夫子说“诵《诗》三百,授之以政,不达。使于四方,不能专对。虽多,亦奚以为?”还是说“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迩之事父,远之事君,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都在在提示《诗》之大用在于家国政教,这也是前文所论及访客据此诘难焦循的根本原因。

除《论语》中此类个别的论《诗》文句之外,在《诗经》学史上最为重要的文献,莫过于《诗大序》。《大序》的论说,对于把握《诗经》的经学旨趣具有纲领性的意义,有必要略作分析。其辞曰: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情发于声,声成文,谓之音。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故正得失,动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诗。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

引文大致包含两层意思。笔者为讨论方便,暂将之分为两段。概括而言,第一段基本是在阐释“诗可以观”,即诗根于性情,通过观察诗歌的情辞,可以知道一国政教的兴衰,先王正确使用之,可以“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第二段则重在讲述“诗可以怨”,即诗人以诗来陈得失、“刺上”、“风其上”,以达于事变而复归王政之善(旧俗)。

如果仔细分析,在《大序》的两层含义中,第一层,诗人感物吟志,而在上位者可以通过采诗来观政,强调的主体更偏重在上位者;第二层则直接点出诗人赋诗以刺上、主文而谲谏,目的是“达于事变而怀其旧俗”,即引导王者达于治理之善,强调的主体更突出诗人自己。

这两层含义既可相通,又具有相对的独立性,第二层含义一定程度上为第一层含义所包含,并且是其基础。它们也都同时指向诗歌的政治功能,尤其将着眼点落在了王道、礼义、政教、风俗、人伦等宏旨方面,这一点无疑与庄存与是具有一致性的。由于诗歌是后世最基本的文学表达形式之一,《诗经》在中国读书人的生活中也具有重要地位,使得《大序》的第一层含义不断为人所强调,如弥合毛郑的孔颖达在《毛诗正义序》中描述《诗》的功用时,即称:

夫诗者,论功颂德之歌,止僻防邪之训,虽无为而自发,乃有益于生灵。六情静于中,百物荡于外,情缘物动,物感情迁,若政遇醇和,则欢娱被于朝野;时当惨黩,亦怨刺形于咏歌。作之者所以畅怀舒愤,闻之者足以塞违从正。发诸情性,谐于律吕,故曰“感天地、动鬼神,莫近于诗”,此乃诗之为用,其利大矣。

可以说,孔颖达重复了感物吟志而可觇国政的旧说,这是他眼中的“诗之为用”。下逮朱子,除同样强调诗歌“感于物而动”的特点之外,另注意到“其所以教者何也”的问题,即所谓“《诗》教”之大端当着落于何处?他在《诗集传序》中的回答是:

诗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心之所感有邪正,故言之所形有是非,惟圣人在上,则其所感者无不正,而其言皆足以为教。其或感之之杂,而所发不能无可择者,则上之人必思所以自反,而因有以劝惩之,是亦所以为教也。

虽然孔颖达和朱熹都强调了诗人言志、闻者足戒之意,但与此同时,他们所强调的似乎更多是“塞违从正”,也即改过迁善的意涵。至于所谓的“正”具体为何,并没有作更多的正面阐释。这与《大序》将之上升到“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的程度相比,是有所弱化的。联想到孔颖达、朱熹是唐宋经学的典型,对后世的《诗经》阐释具有笼罩性的影响,在作为其《诗经》学阐释核心纲领的这两篇序言中,都没有提出这样的内容,可见这种弱化显然是更有根本意义的。这与东汉之后整个经学的议政能力衰落有着必然联系。同时也由于诗歌这一文学体裁深深地介入了士大夫的生活,使得感物吟志成为人人日常抒情写心的一项生活技艺,则《大序》所强调的建立在政教基础上的宏大目标,就难免更显得迂远而不近情理。不过,并不是所有学者皆对此一宏大关怀没有体察,在庄存与于乾隆朝独标异帜之前,元代为学尚致用的大儒郝经即已提出相似看法:

郝经认为,规模正大的毛《传》并没有被郑《笺》和孔颖达《疏》所阐释明备,言下颇以其为不足。所以他才要再次强调《诗经》从治乱本原、王政大纲,一直上通事鬼神、赞化育、奠天位、全天德的经学义理。不得不说,这种宏大视野与《大序》,也与庄存与气息相通,但却不被汉学家所同情和理解,自然也非他们“拘拘屑屑”的训诂考据所能罄尽的了。

结 语

《诗经》学史上,毛《传》、郑《笺》的异同,一直是吸引学人辩论的根本性问题。这些论争主要集中出现在两个时段:前期主要由魏晋时王肃挑起,至唐孔颖达弥合毛郑为止;后期则主要是由于清代乾嘉学者复兴汉学,而将这一原本被宋学遮蔽的问题一同掘发出来,并一直绵延至当代。前期的讨论由于争论双方的著作皆已亡佚,我们从现有的零碎辑佚材料,只能看到双方在名物训诂上的争议,而不能详细窥测他们在更为根本的核心观念和义理上的差别;后期则由于考据学家自身学术视野和学术范式的局限,使得他们仅仅追究毛郑在名物训诂上的差异,而不关心毛郑经学阐释背后可能隐藏的更为宏大的义理和现实追求。通过考察乾嘉《公羊》学初祖庄存与的《毛诗》论说,我们发现,在他眼中,毛《传》对以君臣、夫子、夫妇为核心的家国政教有着明确的匡扶意涵,陈古今、务大体,体现出西汉学人宏大的儒生精神,下视东汉郑玄仅在文字上宛转求合的训诂章句之学,则毛公之现实关怀要深广阔大得多。庄存与眼中的这一《诗经》经学旨趣,既能在郑樵、魏了翁、朱鹤龄、夏炘等学者的论述中找到响应,也契合了孔子、《大序》所阐发的《诗》学关怀,实为《诗经》之所以为“经”的根本所在,也是《诗经》被看作是中国文化的根本经典而与唐诗、宋词等有所区别的关键所在。然而,这一旨趣在奠定唐宋经学范式的孔颖达、朱熹那里未能得到足够的重视,同时也多为我们今日研究《诗经》时所忽视,这是值得注意的。近代以来,由于政治、经济、文化制度的变化,使得《诗经》在今日的学科建制中,被普遍看作是一部文学作品,甚至具体为“歌谣总集”,学者纷纷探讨其文学特质,而对它的经学属性则多漠然视之,仿佛《诗经》与普通诗歌已不再具有本质差别。另一方面,同样是由于西方学术体制东渐,使得“科学”“客观”成为学术研究中的通则,在一定程度上造成即使是在以经学来看待《诗经》的研究者群体中,更多认可和承袭的也是乾嘉汉学家的研究方法,从而使经学沦为一种实证“求是”之学,而与学人所生活的时代家国问题渺不相关,《诗经》的经学意趣随即也多不被学人所重视。庄存与等人辨别毛郑异同的视野,对今日复兴经学和重新认识《诗经》的价值,或亦有某些借鉴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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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峡两岸郑玄学术研讨会开幕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