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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代知识体系的中国议题设置

2022-10-03任剑涛

文史哲 2022年5期
关键词:社会科学贡献议题

任剑涛

“现代知识体系的中国议题”这一话题,是近年来国内知识界着力甚紧,用力甚勤,尝试突破,但又尚未取得预期效果的一个宏大论题。原因很简单,现代知识体系的中国议题设置,主要由西方学者控局。这是学界无论愿不愿意、乐不乐见都得承认的事实。只不过在当年所谓“救亡压倒启蒙”的非常时期,中国学者面对自己无所贡献于现代知识建构的局面,只能报以无可奈何的态度。如今,中国的崛起极大地鼓舞了学术界,有学者试图改变中国学者在现代知识建构上的尴尬地位,这是值得肯定的,但现代知识体系的建构历经数百年的积累,其中的中国议题设置也已经有近乎定势的预设,中国学者仅仅有改变之的宏愿,显然是远远不够的。固然,中国学者不能因此止步不前,但真正有效地改变现代知识体系现状,尤其是改变现代知识体系的中国议题设置现状,前路实非坦途。

一、遗憾的缺席

现代知识体系的历史源流非常绵长。就成型的现代知识体系来讲,它生成于17世纪的欧洲,经18世纪“启蒙运动”的狂飙突进,在19世纪成为流行全球的知识形式。20世纪,现代知识体系已经稳固地确立了它不可撼动的全球地位。其中,今天被命名为自然科学的现代知识体系,是这一知识体系的中坚,其建构知识的世界观、认识论、方法论进路,不仅形成了庞大的自然科学知识体系,而且渗透到人们认识社会的一切知识领域;不仅促成了现代社会科学的兴起,并且极大地改变了传统人文知识的构成。截至当下,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知识体系最重要的知识贡献,都与西方伟大学者的名字紧紧联系在一起;非西方学者对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知识体系的贡献有目共睹,但从总体上讲,仍然有限。这不是一个仅靠对“西方中心论”的指责就可以改变的现代知识局面;也不是由一个“地方性知识”的归纳,就可将这一知识体系的普遍性局限起来。因为这一知识体系在建构之时,就呈现出从地方性知识向全球性知识、从特殊性知识向普遍性知识突进的特质。

这可以从三个视角加以审视。一是从科学与人文两种文化的分流看,唯有在西方形成了与悠久的传统文化相疏离的科学文化。在对两种文化的批评性分析中,人们对两者关系的疏离、情绪上的对立、知识上的相互蔑视,感到非常遗憾。但需要看到,正是由于科学文化的出现及其成熟,让西方国家为人类贡献了全新的知识形态,而且催生了人文与社会知识的更新,形成了现代人文社会科学。前者,带来了一个崭新的社会机制。“我相信利用电子、原子能和自动化的工业社会在各个基本方面都不同于以前经历过的任何社会,它将更大地改变世界。……正是这种转变才可以称之为‘科学革命’。”科学知识不仅催生了新的社会机制,相应地也刷新了人们对社会本身的认识,让人文社会知识与科学知识携手,去揭示人性的本质与才能。“任何一种文化,无论它是文学文化还是科学文化,都只能称之为子文化(sub-culture),‘表征人性的本质与才能’,对自然界的好奇心以及对思维符号系统的运用,这正是最珍贵、最人性的两种人类本性。”如果说文学文化是人类所有文化体系中源远流长的文化形式,那么,科学与人文的相携出场,则是西方国家为人类文化所作出的独特贡献。

二是从人文学的角度看。如果说“轴心时代”出现了几大文明的“人的觉醒”,因此促成了不同地域的人文学术,那么,古典人文学术就是几大轴心文明共同推动发展的结果。但古典人文学术的现代转向,得益于欧洲兴起的现代人文学术理念推动而形成的新型人文学术。“19世纪期间,人文学的很大一部分都变‘新’了。虽然每一门学科的主题依然如故(音乐、艺术、语言、文学或历史),但研究方法变了。比如,历史编纂学中有了一种实实在在的‘文献研究’,它起始于早期近代,但现在在所有西方大学成了范式。语文学也经历了从纯古典到民族的变化。这些变化并不是突如其来地发生的。18世纪期间,对赞颂古典的反应变得越来越具有批评性。另外,创建民族国家的渴望导致了对民族史的兴趣越来越浓。从法国大革命开始,历史被变得更加容易理解了。修道院档案室被国有化,博物馆馆藏对公众开放。与每一个民族对其历史的兴趣相匹配的,是对通俗文学和民间传说越来越多的需求。”到20世纪,人文学术作别了民族主义的约束。但是,一个令人瞩目的现象是,“在现代人文学中,以及——非常令人吃惊的是——在后现代人文学中,我们再次看到了连续不断的一条原则和模式线索。其他地区的自然科学和人文学越来越多地受到欧洲的支配”。从现代人文学发展的两大阶段来看,非西方国家包括中国在内,在人文学科建构上,都处于受人影响的位置。

三是从社会科学的角度看。社会科学是受自然科学影响并仿照自然科学方法来认识与解释社会现象而形成的学科形式。社会科学无可怀疑地发源于西方国家。19世纪,西方学者开始新的社会研究尝试,一方面在知识建构上划分社会科学研究与自然科学研究的界限,认定社会科学不可能像天文学、物理学和生理学那样;另一方面则坚信,社会科学要依赖于所有以前形成的科学,因此主张用一种严格“科学的”方式研究社会。随之社会学、经济学、法律科学、政治科学、人类学、民族学等现代社会科学发育生长并兴盛起来。“社会科学很严肃地对待科学的理想,而且即使这种理想如所描述的那样未能实现,它也保持了一定的规范力。”而在非西方兴起的社会科学研究风潮,则基本上是处理西方性与本土化论题的结果,且由此形成了多种多样的社会科学研究领域。

可见,现代知识体系建构为西方国家所绝对主导,非西方国家逐步在现代知识体系中作出了一些贡献,但西方国家在这一体系中的总贡献率未有改变。中国在现代知识体系中的几乎缺席,是一个让国人颇感尴尬的事实。从总体上讲,中国是现代知识体系的消费者而非生产者。对中国学者来讲,承认国人对现代知识体系的建构缺乏原创的体系性贡献,也许还是可以在动心忍性的情况下默默颔首的事情。让中国学者难以承认的一个事实是,即便在现代知识体系中的中国议题上,中国学者也贡献无多。这是一个难以让人直面,因此常常让人经意或不经意间加以悬置的尴尬论题。

正是因为这种令人遗憾的缺席,人们很难在现代知识体系发展史的综合著作,甚或专门学科史作品中,发现中国学者的贡献。这是一种亟待打破的尴尬局面。循此思路,促使人们深入分析中国学者何以缺席现代知识体系的原创性系统建构进程,并由此寻求一条改变现状的前路。

二、既定之局

寻求改变中国学者对现代知识体系建构甚少贡献的局面,需要从两个角度切入,方可寻找到可靠出路。一个角度是扼要描述并分析西方国家的学者何以能够创建现代知识体系,把握西方国家知识与社会互动的关键点,从而发现建构现代知识的切入口,以加入现代知识体系建构行列。另一个角度是找寻中国学者在现代知识体系中的位置:一者总结极少数中国学者何以为现代知识体系作出自己的可贵贡献;二者致力于探寻中国总体缺席现代知识体系建构的深层原因,从而在找到自信之理由的同时,克制妨碍中国学者进入现代知识体系建构行列的因素,实现中国学者改写、改变和改善现代知识体系的目标。

首先聚焦于第一个角度。如前所述,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知识体系,肇始于文艺复兴运动,系统化于17世纪的体系化时代,成就于启蒙运动时期。18世纪是一个极为重要的时间节点。正是发生于此间的启蒙运动,让现代知识体系正式确立起来。这样的确立,有三个基本含义:一是在14—15世纪奠立的现代人文主义传统,在17世纪建构的理性主义知识体系,终于在此时正式成为具有世界意义的普遍知识系统。二是人文社会科学知识建构,不再基于学者的哲学式洞察,而是建基于自然科学式的精确。尽管所谓社会“科学”直到今天获得的科学承认仍然有限,但以追求确定性为目标的现代社会科学,已经挣脱了宗教的神定性、哲学的统揽性约束,而具有了自身的理性化、数量化、模型化等学术特点。三是人文社会科学分门别类的发展,让人类对人自身和社会的精密复杂构成,有了一个相当深入的认识:一者对人与社会的观察,在社会科学的各个具体学科那里得到不同视角的描述与解析,从而保证了人们对现代社会的思考更趋细致深入;二者这些学科的跨界思考,又为具体学者的思考提供了宏大叙事背景,让学者们对现代社会的深入思考不至于陷于支离破碎。

但也需要看到,现代知识体系与国家、民族、传统、地方等等因素并非全不相干。至少在三个意义上,现代知识体系的建构与演进,与地方性、特殊性、民族性等等因素高度关联:一是现代知识体系都是具体属于民族、国家与文化传统的学者所贡献的。因此,在现代知识体系的演进史上,总是会浓墨重彩地书写上那些为现代知识体系作出了杰出贡献的、不同国家的伟大学者的高姓大名。二是现代知识体系总是基于具体的经验事实作出的普遍性归纳,即使脱离开具体事实进行的纯粹社会科学推论,也因为思维习惯、传统积淀与知识积累等因素的作用,而为这一知识打上特殊性的烙印。三是人文社会科学知识建构,一直都与具体的生活经验相关联。在生活经验与学术议题之间的紧张关系,让人们只能在其经验以及由此展开的想象基础上,提出理论命题与提供相应解释。就此而言,17世纪浮现的现代知识体系的两大传统,便分别体现了英国与欧陆不同的知识进路。英国对现代知识体系的经验主义进路,法、德对现代知识体系的理性主义进路,各自发挥了决定性的影响,现代知识体系的基本议题基本上由它们所设定。中国议题的设置,也不例外。

就现代知识体系的中国议题来看,17—18世纪奠立了“中国”在现代知识体系中的基本地位与知识倾向。就“中国”在现代知识体系中的基本地位来讲,它已经成为一个重要的知识议题;就“中国”议题的知识倾向而言,同样是在18世纪,法国学者以表彰为主,德国学者以批评居多,英国学者则倾向于客观描述。注释性的介绍与解释性的评说,确立了中国议题在现代知识体系中的位置。从总体上讲,“到18世纪,解释性的评说明显发展了。这主要表现在三个特性上,即:传播东方文化,以推进西方文化的目的性;结合西方情况和背景有选择地介绍中国文化的主动性;将东、西方文化进行比较研究的自觉性。正是这种解释性特征的突出,才使得西方中国观变得越来越丰富,但却越来越复杂化;变得越来越深刻,但却越来越主观化”。可以说,现代知识体系中的中国议题,基本上是由欧美学者确立并予以阐释的。在现代知识体系的中国议题上之所以会出现一个让中国学者居于场外的局面,一方面当然是因为西方的现代发展在先发内生的情况下,需要眼光向外,寻找学习与批判两种可能性同时具备的对象,而中国恰好成为这样的研究对象;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现代知识建构的优先性,注定了中国议题在被纳入这一知识体系之际,就构成任何尝试进入这一体系的学者不得不正视的论题。西方学者对中国议题的设定,即便是中国学者进入相关议题的讨论,也不得不首先对已经设定的中国议题表达赞同或拒斥的态度,但这样的表达,构成的是设置相关议题的学者定论的一个存量性论证,因此只能在设置这一议题的西方学者的学术脉络中被定位与评价。

从中国现代学术史来看,现代知识体系的中国议题设置,不唯对中国学者加入全球学术共同体设定了先在的门槛,而且对中国学术的议题设置,也发生了广泛、深刻而持续的影响:迄于今时,马克思的“亚细亚生产方式”在主流学界的呼应、孟德斯鸠的“中国专制主义”断言引发的广泛讨论、伏尔泰的“中国君王统治秩序礼赞”导出的不同论断、黑格尔的“中国哲学属于哲学前史”所引起的愤懑情绪、韦伯的“中国无以诞生资本主义”引致的长期争执、李约瑟的“现代科学为何不出现在中国”的论题,对中国学术界讨论相关话题,毫无疑问地发生了制导性作用。这些都无不反映出中国学术界对现代知识体系关乎中国的议题所采取的认同与拒斥态度,而这样的态度恰恰让中国学者很难摆脱现代知识体系的中国议题设置现状。这里的认同与拒斥,不过是两种相反相成的承接现代知识体系之西方学术界对于中国议题的设置方式而已。中国学术界似乎还没有发挥出扭转国际学术界对这些议题的广泛认同的能量,因而在大多数情况下都只是以接受或拒斥来表达自己的态度。

从国际学术界的现状来看,西方国家在现代知识体系建构中的主导地位,总体上没有被撼动。从现代知识体系的中国议题设置来看,中国学者立下宏愿,尝试改变西方学者领先的定势,并且存在一种力图突破现代知识体系的中国议题设置现状,进而改变中国在现代知识体系中的跟随定势的意欲。相对于心甘情愿尾随西方学者所设置的现代知识的中国议题而言,改变现状的尝试是可贵的。这不是一种基于中西对峙的赞许,而是基于中国学者必须对现代知识体系的建构有所贡献而言。

三、局部贡献

不能不承认的是,现代知识体系的基本命题、基本论证、基本理论,几与中国学者无关。只不过需要同时看到,在某些具体科学、具体论域、具体议题上,中国学者有过某些贡献,因而得以进入现代知识体系之中,成为被现代知识共同体所礼敬的学者。

中国学者对现代知识体系的中国议题设置,在某些领域占据一个比较特殊的位置。这些领域首先是与中国的历史文化相关的领域。相关中国议题的提出,自然将“中国”的历史文化定位安顿在了优先的位置。因此,在中国历史/经验方面,中国学者对现代知识体系建构的中国议题可以作出的贡献,具有无可替代的作用。被称为中国现代四大历史学家的陈寅恪、陈垣、吕思勉、钱穆,对中国历史的精湛研究,可以作为案例来分析。四位历史学家都是著述宏富的大家,也都在整理中国古史、开拓历史研究领域与培养历史学者方面作出了重要贡献。他们对中国现代历史学知识体系的建构,发挥了重要的推动作用。相比而言,钱穆以其在港台的学术活动,影响了一批旅居海外的历史学者,因此间接融入了现代世界历史学知识的建构进程。陈寅恪则以他游学西方的经历,不仅对中国现代史学的兴起发挥了极大作用,而且也在西方学界获得了相当程度的承认,其由英国著名历史学家汤因比等人推荐入选英国学术院外籍院士,便是此种承认的一个有力佐证,而他之受聘牛津大学,虽未到位,却表明其历史学研究成就受到西方顶尖大学承认的事实。

如果说中国历史文化研究有中国学者参与现代知识体系建构且作出了主要贡献,乃是一种“应分”的结果,也就是中国学者理应做好中国历史研究的话,那么中国学者在人文社会科学其他领域所作出的贡献,则是他们积极介入现代知识体系建构的标志。胡适对中国思想史及其现代转变的探究,无疑令世人瞩目。他被西方学术界视为中国现代学术与新文化兴起过程中的标志性人物,因此长期受到西方学界的广泛关注和深入研究。以其为代表,上承严复对现代政治学主流价值的引入,下启殷海光等学者对政治学主流理论的评鉴,胡适式学人对现代知识体系的中国政治议题所作出的贡献有目共睹。如果说现代政治学主流理论在西方学者如约翰·洛克、约翰·斯图尔特·密尔到约翰·罗尔斯那里得到了较为充分的原创性阐释,那么在这一理论脉络中的胡适式学人,则创发性地诠释了中国处境下接应现代主流政治学理论的进路。这无疑是对现代政治学知识的一个贡献。由于种种缘故,胡适的这一贡献还没有得到中国学界与国际学术界很好的理解和应有的阐释。

中国学者不仅在现代人文学方面积极参与了现代知识体系的建构,而且在现代社会科学知识体系的建构上,也作出了令人尊重的贡献。譬如社会学领域的费孝通等人,以对中国社会的描述与分析,很受国际社会学界的重视。包括中国现代社会学的一批奠基性人物,譬如吴文藻、潘光旦等人接引西方现代社会学以建构本土化社会学的努力,让中国社会学在一段时间内直接与国际社会学界的研究相同步,得到了国际同行的高度认可。这与中国第一代社会学者的学术立意具有密切关系。“在治学上,他们中西兼备,博取各方之所长;在实践中,他们根据西方国家现代化的经验教训,详细而切实地规划了中国实现现代化的策略与步骤。最可贵的是,他们在倾全力于中国现代化的同时,清醒地意识到要避免西方现代化过程中所付出的社会代价,并希望以中国为鉴,为其他发展中国家的现代化道路指明方向。”这种眼界,正是中国社会学家能够有贡献于现代社会学知识的缘由。

在社会科学的其他领域,中国学者也曾作出过相应的贡献:政治学家萧公权对“政治多元论”的探究受到国际政治学界的重视,此后对中国政治思想史以及中国现代转型的研究,在专业领域中产生过国际影响。经济学家张培刚对发展经济学的奠基之功,也得到国际学术界的公认。在实践领域,法学家张彭春对联合国《世界人权宣言》所作出的贡献,早获世人肯定。法学家瞿同祖的《中国法律与中国社会》一书,已成为国际学术界有关中国法制史研究的标志性成果。如此等等,都标示着中国学者对现代知识体系,尤其是这一体系的中国议题设置所留下的劳绩。

但就对现代知识的总体贡献而言,中国学者未能书写出足以改变现代知识体系的一笔。换句话说,中国学者对现代知识体系之具体学科知识的贡献有目共睹,但对学科总体知识建构、整全性现代知识体系的贡献都显不足。一个现代知识史的事实是,人们还无法一想到某个人文社会科学学科,就指认某位中国学者作为代表;人们也还无法一想到现代知识体系的总体突破,就马上联想到哪位中国学者的名字。在这个特定意义上,中国学者对现代知识体系的贡献,总体上是局部的、个别的、零星的。即是说,上述列举与未列举的中国学者,都只是在某个专业学科的局部构成性知识上有所贡献,尚未以学人群体的形式出现在国际学术界,且对现代知识体系缺乏代不乏人的继起性贡献。

从整个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知识门类来讲,及至今日,依然无法在其上写下任何一个无可替代的中国学者的名字。这一方面自然是因为中国是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知识体系的消费者的缘故,试图将消费者的身份转变为生产者的身份,必然要经历一个艰难的学术蜕变过程。另一方面则是因为,中国自近代以来,长期处在高度紧张的建构现代国家的进程且极不顺畅。这不仅极大地限制了中国学者的学术想象力,让他们被现实关怀牵制而难以自拔,而且在自觉与不自觉之间,被国家的权力体系牵着鼻子走,无法真正以学者的逻辑考虑问题,因此无力依从纯粹的学术逻辑来建构其知识体系。再一方面则与学者自身的定位不高具有密切关系。近代以降,中国学者的世俗关怀过强,现实参与诉求过盛,现世功名心太高,因之造成妨碍高水平学术研究的两个必要条件的缺乏:缺少学术创造所需要的超凡脱俗,也缺乏与权力一较高下的学术自信。拉不开与建构中的现代国家权力体系的距离,不仅让中国人文社会科学学者的学术研究定位不高,也让他们的学术成就受到政治因素的内在限制。

从上述两个典型个案可以看出,中国学者面对现代知识体系的既定中国议题,在总体上处于被动跟随的状态。这一状态,即使在中国学界发出超越“西方地方性知识”倡议的当下,也没有根本的改观。何以中国学者不单在现代知识体系建构的总体局面中缺席,同时在现代知识体系的中国议题设置上也处于被动地位呢?这确实是需要进一步分析的问题。

四、缺憾探因

就现代人文社科学知识体系来讲,中国学者在总体上尚未作出令世人瞩目的贡献。即使在现代知识体系的中国议题上,为国际学术界聚焦争辩的宏大命题,中国学者也没有作出令世人公认的贡献,这是一大缺憾。为何中国学者之于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知识体系的建构,未能作出令人瞩目的原创性、体系性贡献?稍加分析,下述因素值得重视:

自晚清至今,中国长期陷于现代政制建构的起伏跌宕状态。现代知识经连续性积累,才能从草创、成熟而到有所创造。百余年之间,国人经历了三种政治体。这意味着,国人关于“现代”的思考被刚性地裁成三截,也就意味着国人在百余年现代知识建构历程上三度回到起步状态。这就让中国学术界很难以一种领先而深刻的现代经验,提出基于现代经验的人文社会科学中国议题。且因为经验的滞后性,常常让人处于一种心有不甘的愤懑之中,故易陷入拒斥现代性的颠覆心态,从而无法以平静而理性的心境,去为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知识大厦添砖加瓦。这既是中国人文社会科学缺乏原创性贡献的原因,也是中国学者很容易汇入现代人文社会科学知识的否定性洪流的主要原因。

其二,现代知识体系建构所需制度支持明显不足,内外部阻力叠加。从某种意义上讲,由于权力哲学的主导,中国社会对现代知识抱持一种近乎敌视的态度,远甚在现代制度建构和社会进步上所遭遇的其他抵制。如何基于现代经验生活,而为中国的现代知识建构腾出反思的经验性和原创的理论性空间,一直是一个令人困扰的问题。至于学术界内部较低的宽容度,则成为中国现代知识体系建构的严重内在障碍。内外阻力的叠加,让中国学者很难为现代知识体系的增量有所原创性贡献。

其三,知识共同体因受制于近代以来的中国处境,理智与情感处于尖锐对立状态。一方面,知识共同体清醒地认识到中国在现代知识建构上的全面落后状态,并作出了理性判断;另一方面,在情感上却难以接受全面落后的事实,因此常常以对西方学者的现代知识贡献的批判、拒斥和颠覆态度,来对待自己理智上已然接受的东西,并力图在一个自娱自乐的封闭环境中营构超越之的新体系。

这就使得中国知识界对西方知识界在现代知识体系中设置的中国议题以及相应的解释成果,始终抱持一种欲迎还拒的复杂心态。一者,中国学者在总体上不甘心承认西方学者早已领先的现代知识体系建构。不予承认的深层原因,是认为这些知识属于西方的地方性和特殊性知识。殊不知,西方学者建构的现代知识体系,在经验上确实具有地方性与特殊性烙印;但在知识的普遍性层面,非西方学者一直以地方性、特殊性为理由所进行的颠覆,其实并不成立。因为非西方学者对普遍性的拒斥大多是基于知识生产的主体、地域、经验的特殊局限,却不知普遍性大多是基于理性而呈现的特质。一个具有知识价值的立论一定是确然性的主张,“一个确然性的主张就是一个普遍的主张。换言之,这一主张的正确性并不依赖于提出这一主张的人的特殊性”。

二者,中国学者自晚清以来的一个认定,也发挥着负面的作用。这一认定是,西方学者贡献的所谓普遍性知识,其实是不包括非西方知识尤其是不包括中国传统知识在内的局部性知识,因此不具备全球适用的普遍性。这是以现代知识体系的地方涵盖性不足为理由,挑战其所具有的普遍性特质。其实,无论是古典知识体系,还是现代知识体系,都不可能具有一无遗漏的地域涵盖性。所有知识,从来都只是原创者与后续者基于其具体认知和普遍理解的结晶。换言之,不包括中国经验在内的知识,不等于是无效的知识。同理,由中国学者基于特殊经验作出的知识贡献,即使不包括西方经验,只要知识共同体认可,那也是可以作为普遍知识成立的。因此,一个知识体系是否包含中国学者基于中国经验提供的知识,都不足以构成否定西方学者基于西方经验所提供的知识的理由,反之亦然。

这引发了中国学者建构人文社会科学知识的一种倾向,即以中国的地方性知识抗拒来自西方的地方性知识,结果就是陷入地方性知识的差异辨识而不能自拔。这种以社会历史文化具体经验的特殊性,对人文社会科学基本理论建构的普遍性所进行的颠覆,不仅徒劳无功,而且会败坏人们寻求普遍理论的知识趣味,最后只会陷落至具体经验世界的陷阱,而完全丧失超越具体经验以建构普遍理论的能力。这对偏好以地方性知识抗拒现代知识的中国学者而言,是一个需要慎重以待的问题。唯有理性区分地方性与普遍性,才能让中国学者避免以“反西方”知识掉进“反现代”知识的陷阱。

三者,由于中国的人文社会科学学者在现代知识体系上长于差异性辨认,且主要活跃于汉语知识圈——这不仅是指以汉语为母语的学者圈,也包括西方的“汉学家”圈,以及美国的“中国学”圈,而内在限制了知识生产能力。这就让中国的人文社会科学知识生产,基本上限于会讲汉语的狭小圈子。即使少数跨出汉语学术圈的学者,其影响也很难广及全球社会科学圈。譬如,有人讲,美国华裔著名学者杜维明先生,主要影响会讲英语的欧美中国学家;余英时先生,对于会讲汉语的汉学家和中国学家影响很大;林毓生先生则对台湾政治转型时期的新生代政治家影响很大。这样的说法虽然不具有学术上的严谨性,但从一个侧面让人明白,华人学者还缺乏真正影响全球社会科学界的超重量级人物。这既是因为华人学者尚未提出过令全球学术界瞩目并予以讨论的重大学术议题,也是因为他们的研究缺乏普遍认知度的结果。至于中国大陆,基本上没有出现过产生持续性国际影响力的学者。更为令人尴尬的是,即便是几位在国际上具有广泛影响力的海外华人学者,也没有改写过现代知识体系的中国议题,更何况改写现代知识体系本身。他们擅长的知识生产方式,是挪用欧美国家的主导性、流行性理论以解释中国古典之今义或现代转型问题。

因此,中国学者总体上还限于对西方学者设定的现代知识体系的中国议题表达赞同或反对态度。故而人们很容易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自17、18世纪现代知识体系确立以来,有关中国的议题,由法国知识群体给我们设置了中华帝国优良秩序的知识命题,到今天中国学者还兴致盎然地讨论着从魁奈到伏尔泰的现代知识体系之中国议题的设置,并为之感到无比自豪。因为它满足了中国学者内心涌动的领先全球的意愿。另一方面,中国学者不得不承受以黑格尔为代表的德国知识群体将中国哲学贬入哲学前史,以及中国政治属于专制政治的负面评价。这刺激了中国学者试图重新设置现代知识体系之中国议题的冲动。至于寻求中国的现代出路的理论思虑,则常常徘徊于英美方案与德法方案之间,甚至效仿两种方案的转手方案。这无疑从两个互补的端点影响了中国知识界,但更主要的还是受制于德法思路。由此也使得德法知识界对中国知识界接受、理解、创造、转化现代知识发挥了决定性影响。广而言之,德法知识群体对中国的影响,甚至扩展到政党和国家意识形态。在某种意义上,由于法国是以激进姿态面对现代知识体系,德国知识群体甚至是作为现代知识体系的反抗者而存在,因此,中国知识界似乎更多地受到了批判或反对现代知识体系进路的广泛、深刻而持续的影响。这让中国学者犹如丧失了判断力,感染了一种时时试图大力回击现代主流知识的悲情意识。

五、突入新境?!

如果说在中国国力处于孱弱之际,这种心态尚有让人理解的理由;那么,在中国国力走向强盛之际,这种心态的挥之不去,就有些令人费解了。从官民双方对中国的国际处境的反应来看,当下流行的一个说法,即“中国已经解决了挨打的问题,还没有解决挨骂的问题”,正是这种不自信引发的说辞。前者涉及的是国家硬实力问题,后者涉及的正是中国的现代正当性辩护问题。这样的说法正好说明,中国的现代知识建构已经明显落后于国家实力的增长。而且,由之而来的更为重要的提示是,中国知识界甚至根本没有掌握现代知识要领,以至于不知道从何处着手以建立中国的“现代”辩辞,遑论登堂入室,优化现代知识或其中的“中国议题”设置。

这是中国学者被现代知识体系之中国议题的既定设置所宥限的主要体现。面对英格兰开拓的现代知识与实践方案,中国学者深知,中国不可能再像英格兰那样付出数百年的时间代价,“慢工出细活”地渐进推进自身的现代转变进程;因此,国家转型的紧迫感,让他们疏离渐进式现代发展道路,而选择一种旨在迅速实现现代转变目标的激进进路。这是一种可以理解的选择,一是因为现代经济发展的全球局面这一客观条件,确实不容许后发外生的现代国家以闲庭信步的从容来对待其现代转变处境;二是因为“一万年太久,只争朝夕”的紧迫感及其主观情绪,让人处在一种高度亢奋的心理状态,因此,必须仰仗一种同样具有急迫感与紧张性的观念、学说和实践方案,才足以让国人感到满足,并毫无拒斥感地全情投入其中。以此不难理解,为何法国式的激越之情、德国人的诗性浪漫、俄国人的反抗行动,在中国社会引发如此广泛、持久和深入的反响。中国人的现代处境与反应机制,促使中国学者在总体上全力抗拒现代知识体系的主流机制,以及相应的中国议题设置方式,并总是试图自主地设定相关议题。中国学者多多少少认为,只有由中国学者所贡献的现代知识,才是真知识;只有由中国学者设置的现代知识体系的中国议题,才是真正反映中国面目的议题。这种心理定势,从积极的方面看,是促使中国学者为现代知识提供原创性成果的动力;从消极的方面看,则是中国学者进入现代知识殿堂的阻力。关键就看这种心理运动的方向如何定位:如果朝向前者,且与积极的现代知识建构搭配,那么它的正面导向作用就值得高度肯定;如果转向后者,且与反西方为表、反现代为里的社会运动相结合,那么它的作用就应当引起中国知识界的高度警觉。

由中国学者相对自主地开拓进入国际学术界的进路,并且与国外学者就现代知识展开双语对话,是中国学者致力于改变现代知识体系建构定势的另一条道路。其中赵汀阳与法国学者德布雷就“革命”展开的讨论,以及他与法国人类学家阿兰·乐比雄展开的对话,即属此类。与前述贝淡宁组织编写英文书籍的主旨在于表明中国学者的学术见解有所不同,赵汀阳与法国学者的对话和通信,一方面固然也有表达中国学者关于“中国”的看法的意欲,另一方面则主要是针对现代知识体系的重要论题展开交流对话。这是中国学者尝试直入现代知识体系核心圈的表现。从这两个“思想事件”可以看出,中国学者尝试切进现代知识体系及其中国议题的愿望,是非常强烈和极为自觉的。

当然,在对上述中国学者尝试改写现代知识体系及其中国议题的意义进行明确肯定之外,还须看到,现代知识体系及其中国议题的总体构成状态并没有发生结构性的变化。即使是功能性的调整,也非明显可辨。在突入以中国学者相彪炳的现代知识供给新境的前路上,还有漫漫征途要走。或问,中国学者为什么一定要有贡献于现代知识体系的中国议题设置?仅仅是因为中国学者与中国议题的“中国”共享性吗?回答自然是否定的;或因近代以来中国学者对现代知识贡献无多的现状必须改变,以满足中国崛起之际国人日益高涨的自尊心与自信心?回答仍然是否定的;又或因中国具有深厚的历史文化积淀,只要激活这些资源就足以对现代知识体系增添崭新内容?回答还是否定的。

中国学者之所以需要对现代知识体系及其中国议题有所贡献,是因为中华民族自古以来就是这个世界的重要集群,在漫长的国族间互动中,中华民族积极吸收其他民族智慧,也善于发挥文明间融合创新的能力,并给世界文明增添了有目共睹的新因素。自近代以来,中华民族深刻体验了从传统向现代转变的艰难困苦,与任何其他民族一样,渴望人类发展臻入更为美好的境界。正是以同处一个世界的同气共求,中国学者不应缺席现代知识体系建构,不应在与自身经验密切相关的中国议题上无所贡献。这不是从中国的特殊性上寻找中国学者需要对现代知识体系建构及中国议题设置作出贡献的理由,而是从人类处境的普遍一致性上对中国学者提出的应然要求。中国学者对此要求的回应,自然是千差万别——基于民族主义、历史主义、特殊主义作出的反应,当然不在少数,但需要确立的反应进路,却应是世界主义、理性主义和普遍主义的。至少,改变中国学者在上述知识体系建构与议题设置之被动处境最为有益的进路,是在处置这两类精神观念的张力时,给出富有原创性的、经得起国际学术界批判性论辩的研究成果。因而,国际学术界以可公度性为知识准则对中国学者的现代知识贡献进行的检验、接受与批评,是证明中国学者是否作出相关贡献的唯一标准。一切以自恋、自信和自负姿态提供所谓新知,如经不起国际学术界检验,都只具有自娱自乐的效果。

中国学者倘若能够真正平情地不断开拓知识话题,对现代知识体系之议题设置的理性取向加以确认,而不是以尖锐的悲情叙事和突兀的观念对抗去实现改变相关设置的目的,就有可能在现代知识体系上免除法国、德国知识群体对中国议题设置的张力,并对现代知识体系中国议题的更为合理的设置有所贡献。就此而言,前述中国学者在美出版关乎现代知识体系中国议题重新设置的著作,便是宝贵的尝试。因为,这将促使中国学者不再拘执于西方学者对现代知识体系中国议题设置贡献的地方性、特殊性,而以西方文字,为西方议题注入中国学者的知识阐释。或许,它能够改进现代知识体系中国议题设置的理性认知度。进而,赵汀阳与西方学者的直接对话,也属一种积极的现代知识建构姿态。中国学者之于西方学者,不是采取一种冷眼旁观或明显对峙的态度,而是秉持理性对话的姿态,则对于双方的互相了解与理解,对于营造互动式知识建构环境,对于促进中国学者在国际语境中推进现代知识建构,必将具有积极之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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