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之刃(下)
2022-10-01赵小赵
赵小赵
【前情提示】刑侦天才陈野出于激愤枪杀了一个十恶不赦的毒贩,导致前途尽毁,锒铛入狱。八年后,葛萝山洋槐公馆发生了一桩血案。身为重案队负责人的“我”与队员菜头展开调查时邂逅了已经获释的陈野。不断出现的物证与人证都显示化工学院副院长何万里是预谋杀人,而周艳虹是正当防卫。但随着调查的深入,“我”发现,陈野在为警方指点迷津的同时,似乎也在操控着迷局,因此对陈野入住洋槐公馆的动机产生了怀疑……
第四章 一场下到灵魂里的雨
办完解除羁押的手续,我和菜头陪着周艳虹走出看守所的大门,马上就被一堆“长枪短炮”对准了,其中就有鹿芳。周艳虹像个大明星被记者包围了,还有人送鲜花,放鞭炮。我甚至听见一位记者对着手机吼,腰鼓队吧?人都出来了,你们啷个还没到,快点儿快点儿!
鹿芳忙着采访,没空搭理我和菜头。我们驱车原路返回,我有点儿困,让菜头开车,他絮絮叨叨地说,自己为人民服务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哪个记者采访过他。周艳虹在看守所包吃包住了几天,就成网红了。我说不用羡慕嫉妒恨,你娃也可以,带“小姐”去酒店开个房,我打举报电话,明天你娃就上热搜了。他呸了一声,说我丧尽天良。
交通广播电台里在播放川剧,主持人介绍说,是已故著名川剧表演艺术家欧阳素梅女士的经典唱段。我突然有点儿好奇,这个一直让袁凤珠坐冷板凳的女人长什么样?我上网搜索了一下,照片上的她亭亭玉立娇媚如画,特别是一双杏眼,含风带露。单论相貌和气质,完全不输袁凤珠。我还找到了她的微博,以前她更新很频繁,几乎每天都有新内容。但六年前的五月六日下午两点二十三分,她的微博更新戛然而止。她的最后一条微博是:这里真美呀,美得就像一个童话。
我查了一下媒体报道,她的死亡时间是两点三十分,这是从她摔坏的手机上推断出来的,时间定格在这一刻。也就是说,发完最后那条微博,仅仅过了七分钟,她就坠崖身亡了。一朵盛开在梨园行里的梅花,只用了短短七分钟,就化为尘土。我翻看着她那些风华正茂的照片,感叹命运无常。然而,当我看到她最后那条微博里配发的一张照片时,我的目光像是被强力胶给粘住了。
这张照片在九宫格拼图的右下角,并不起眼。另外八张全是纯粹的风景,只有这张照片里面有人,背景是华蓥山上一丛开得非常鲜艳的芍药。欧阳素梅在照片上笑得很灿烂,完全想象不出几分钟后她就会堕入一个永恒的黑暗世界中。
从拍摄角度来看,这张照片不可能是自拍,拍摄者离欧阳素梅至少有三米远。这意味着在欧阳素梅发最后那条微博前,有人跟她在一起,给她当了摄影师。当年警方勘查现场时,很可能忽略了这个细节。
我把自己的疑惑告诉了菜头,他说,会不会还有一种可能,这张照片并非出事当天所拍,而是之前拍摄的?欧阳素梅想凑齐九宫格,就从相册里挑出了这一张。
也许,另外八张照片也非同一时间拍摄。他说。
这个可能性的确存在。或许,当初警方也是这么认为的。我继续查看欧阳素梅在那次慰问演出期间发的微博,总共十二条。每条微博她都配发了照片,都是九宫格拼图,看来她有点儿强迫症,或者是个完美主义者。但除了最后那条微博,没有一条微博配发了风景照,都是演出照和当地特色美食之类的照片。
这有两种可能。
第一,在演出结束前,欧阳素梅因为太忙,没有拍摄过风景照,包括那张以芍药为背景的照片。最后那条微博里配发的九张照片,都是坠崖前拍摄的。第二,那九张照片有部分是演出期间拍摄的,她保存在相册里,一直没有发出来。如果是前者,欧阳素梅坠崖前一定还有人在现场;如果是后者,那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现在关键是要搞清楚那张以芍药为背景的照片是何时拍摄的。
我打开手机导航,要菜头按照导航的指示去金海岸川剧团。
半小时后,我们见到了剧团团长罗玉麒。这是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身材高大挺拔,器宇轩昂。在车上我查了他的资料,以前是唱小生的,在川剧界有“玉麒麟”的美称。为了不惊动别人,我们没有进剧团的院子,而是约在剧团旁边一家小茶馆的包厢见面。
我没有透露那封神秘邮件里的内容,我找了个借口,说清查积案时,发现欧阳素梅坠崖事件有些蹊跷之处,找他核实一下细节,而且叮嘱他要保密。他点点头,示意明白,然后目光向上望着墙面,似乎在回忆什么。
菜头捅了一下我的胳膊,努努嘴。我这才注意到墙上贴着一张欧阳素梅的演出海报,纸张已经泛黄。茶馆是罗玉麒选的,也许这里封存了他的某段记忆,愉快的,或者悲痛的。他伤感的眼神让我的心悸动了一下,难道爆料人的话是真的,他和欧阳素梅有一段无法见光的地下情缘?
他接过菜头递的中华,深吸了几口,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像是把一段往事吐出来。他说,我也觉得素梅不可能坠崖。
为啥子?我抿了一口铁观音。
她有恐高症,从来不敢靠近悬崖边,飞机都害怕坐。
我和菜头惊讶地对视了一眼,对于一个有恐高症的人来说,坠崖的可能性的确非常小。就好比淹死的大多是会游泳的,旱鸭子很少,避险是人的本能。
你当时没把这个情况告诉警方吗?我问。
告诉了。他眼睛没看我们,始终盯着欧阳素梅的海报。警方说,她有可能是拍照时无意中靠近了悬崖,因为过于惊恐,双腿发软,失足掉下了悬崖。
我无法反驳,这个可能性也是存在的。
当时没做尸检吗?菜头边问边吃兰花豆,吃得嘎嘣作响。
没有,她是名人,风华绝代,谁也不愿意让她的遗体支离破碎。
他眼里的忧郁更深浓了,像是三月里烟雨笼罩的江面。
我能理解,如果不是非常有必要,死者的家属、朋友,包括警方,都不愿意解剖遗体。从警方当时掌握的情况来看,欧阳素梅坠崖事件确实没有什么明显的疑点。我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是竹子做的,有一股清香。
你还记得那次慰问演出的情况吗?
历历在目!他只回答了四个字,但每个字都很有分量。
我找出欧阳素梅最后发的那条微博,要他看那九张照片,问他,你晓得这些照片是啥子时候拍的吗?
晓得,出事那天。他的目光从墙面转移到照片上。
为啥子恁个肯定?
那次演出特别忙,素梅又是挑大梁的,整天连轴转,根本没空去拍这些照片。
这些风景会不会是演出的路上拍的?
路上没有这样的风景。
你确定?
确定!你看这张,山峰像猴子。还有那张,有棵千年大樟树,都在酒店后面的那座山上。
这张呢?我指着以芍药为背景的那张照片,也是在山上拍的吗?
他仔细端详着那张照片,我觉得他不是在看背景,而是在看人,那个永远在他记忆中鲜活的女人。她的肉体消亡了,但灵魂一直徘徊在他脑海里。我现在能够肯定他和欧阳素梅关系非同寻常,因为无论看她的海报,还是看她的照片,他的眼神都是充满爱意的,一种痛苦的爱意。
这张也是在酒店后山上拍摄的。那些芍药就在她坠崖的地方,应该说不到两米远吧。她出事后,我也站在那些芍药前照了张相,做个留念。他拿出手机给我们看,屏保就是他说的这张照片,背景和拍摄角度,都跟欧阳素梅的那张照片完全一样。
你就没想过,当时可能有别人在场,是别人给她拍的这张照片吗?
我觉得这个男人太粗心了,但我很快发现自己的评价不够客观。
他缓缓地说,素梅出事后很长一段时间,至少有半年,我不敢看她的照片。后来看到时,我也怀疑过。如果是别人给她照的这张相,那一定是熟人,很可能是剧团里的人,但会是谁呢?她很善良,在剧团人缘很好,也没跟人结过仇,我不相信有人会谋杀她。很有可能是她拍照时不小心坠崖,跟她在一起的那个人怕担责任,就隐瞒了自己到过现场的事。所以……他的目光又转移到那张海报上,说,我想,悲剧既然已经发生了,就没必要再晓得那个人是谁了,追究责任没有任何意义。但也有一种可能,素梅当时把手机搁在某个地方,用延时功能拍摄了那张照片。
我查了一下欧阳素梅发微博用的手机,确实有延拍功能。但时过境迁,地形地貌有可能改变,要想准确地还原当时的拍摄状况已经非常困难。罗团长说的第一种情况也并非不可能,逃避责任是人的劣根性。当时没有找到这个人,六年后再去寻找已经不可能,除非这个人主动站出来说明真相。
罗团长起身告别,说剧团还有事。临走时他恳求我们,这件事已经尘埃落定,不要再追查了,让素梅安息吧。
他轻描淡写的一席话,就把爆料人的阴谋论给粉碎了。
离开茶馆时,老板拦住我们说还没买单。菜头很愤慨,说姓罗的约了我们在这儿喝茶,竟然要我们买单,太他妈抠门儿了!但我觉得罗团长不是抠门儿,在见我们时,他一直处于半梦游状态,他的心回到了六年前的华蓥山上,或者说,回到了他和欧阳素梅合演的那台戏里。他已经分不清戏里戏外,根本就不记得还有买单这回事。这是个梦一样的男人,女人都爱做梦,所以欧阳素梅爱慕他也很正常。
菜头问我现在去哪儿,我说去洋槐公馆慰问一下袁凤珠。
他笑道,你娃够虚伪的,明明是想去盘问人家,却打着慰问的名义。
我说这叫策略,你懂个锤子!
去葛萝山的路上,我突然想起今天是初中同桌王跃飞的忌日,就让菜头把车开到宝轮寺,说要去办点儿事。菜头说,正好,我去求个姻缘签。我老爸昨天给我打电话,说今年春节不带女朋友回来,就不要进家门。
宝轮寺也叫龙隐禅寺,香火很旺,梵音不绝,据说明建文帝朱允炆逃难时曾在此挂单隐居。我记得王跃飞说他想当个钢琴家,但他父亲是蹬三轮的,买不起钢琴,我祈祷他能投胎到一个富贵人家,再也不用为买钢琴发愁。
看着观音阁上金光闪烁的琉璃屋顶,我有些茫然。我并不是个唯心主义者,我进寺只是为了求得一种心理安慰。来这里的人都带着善念,哪怕在寺外十恶不赦,跨过这道山门都会放下心中的那把屠刀。这些善念会形成一种强大的能量场,所以寺庙这种地方让人觉得特别放松特别舒服。我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一种超自然力量,它并非迷信,而是超越了现有科学的认识。就好比古人认为只有神仙才能飞天登月,现在宇航员就能。当今时兴的量子力学就打破了科学和神学的森严壁垒,在我们的常识中,物质是客观存在的,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但在量子力学中,物质可以是意念的结果。
走到大雄宝殿前,我和菜头几乎同时发现了两个熟悉的身影——陈野和袁凤珠,他俩正在烧香,样子非常虔诚,袁凤珠还往功德箱里塞了一百块钱。
下午的阳光里,这对奇怪的邻居竟然出现在了法相庄严的龙隐之地。于我而言,他们隐藏的心事如同一部深奥的经书。我一次次试图解密,一次次无功而返。它们又如同两面观照现实的魔镜,我不知道哪儿是镜像,哪儿是本真,我看到的只是一个虚幻而扭曲的影子,在奇异的空间里飘来荡去。
陈野和袁凤珠一抬头,也发现了我们。陈野把我拽到一边解释说,媒体披露了袁凤珠差点儿被强奸的案子,网上全是各种嘲讽,袁凤珠很抑郁。他怕她想不开,就陪她到寺里烧几炷香。我有些愧疚,鹿芳是披露这个案子的吹哨人,我明知会伤害到袁凤珠,却无力阻止。媒体有时就是一把双刃剑,在维护公众知情权的同时,也可能侵害当事人的隐私权。
我对陈野说,最近杂七杂八的事情比较多,忙得焦头烂额,所以和菜头到这里来散散心。在藏经楼旁的一个石桌前,我们坐下来摆龙门阵。寒暄了一会儿,我很自然地把话题过渡到欧阳素梅身上,说来宝轮寺的途中,交通广播电台在放她的川剧唱段,挺有韵味的。主持人还介绍了她的生平,我问袁凤珠认不认识她。
袁凤珠说,当然认识,素梅姐是她以前的同事。她谈起了欧阳素梅的许多逸事,都是些温暖的生活片段,处处闪烁着人性之光。在她的叙述里,欧阳素梅就是一个德艺双馨的川剧表演艺术家,而她和欧阳素梅情同姐妹。
这跟爆料人的说法完全不同。
我又把话题引到欧阳素梅的那次意外上,问袁凤珠到底是怎么回事。她说自己当时正在酒店房间里背台词,听说欧阳素梅失联了,她跟着大家一起去后山寻人。是她最先在崖下发现了欧阳素梅的遗体,现场惨不忍睹……她不忍说下去,眼睛里含满泪水,她的悲伤是真诚的,就跟整个宝轮寺的气场一样。
袁凤珠的反应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回答也没有丝毫破绽,问下去再无意义。黄昏时分,我们在寺里吃了一顿素菜,然后在缭绕的香火中离开城市中的这个隐秘角落。袁凤珠是开着她的宝马来的,我们各回各家,像两条背道而驰的抛物线。很奇怪,车驶出很远,还能听见宝轮寺传来的诵经声。
这是一种似乎不受时空约束的神秘力量,空灵深邃,直达内心。
把菜头送回家,我到金刚岩有风来要了一壶青城雪芽,坐在灯光的暗影里,慢悠悠地喝着。茶馆里有人在唱川剧《槐荫记》,而我像个无聊的看客。
我在桌上打开笔记本电脑,手指在键盘上灵巧地跳动,就像在弹钢琴。但这种琴声只有我自己才能听见,那些方方正正的符号就是沉默的音符。
每个人其实都是分裂的,灵魂是个多面体,普通人跟精神分裂症患者的不同之处就在于可控和不可控。就比如我,在嘴上老成持重,在字里个性张扬。
我把很多奇思妙想变成了方块字,它们不需要证据,不需要承担后果。每次遇到疑难案件,我都会采取这种方式来梳理纷乱的思绪。在这个时候,我不再是一名警察,而是化身为罪犯。我以罪犯的视角来审视每一步行动:怎么作案,怎么反侦查,怎么销毁证据。
很多时候,我就是在这种类似于游戏的方式中找到了案件的突破口。
在茶馆打烊前,我离开了金刚岩。回到家里,我继续这种文字游戏。在游戏中,我的灵魂被烈火炙烤,被生锈的钝刀子切割成一块块尖锐的碎片,每一块碎片都像玻璃把我的身体划得伤痕累累。我感觉到了疼痛、战栗,但也有一种鲜血淋漓的快感。不过,这个游戏设计得并不完善,还有许多程序上的漏洞,我接下来要做的就是——补漏。
我耽于游戏,一直到凌晨三点半才入睡。这是这座山城最安静的时刻,有种墓穴般的死寂。那些立在深沉夜色中的电线杆、景观树、广告牌,就像是用来招魂的纸人纸马。世界归于初始,灵异而荒诞。
我一直睡到上午十点半才自然醒,洗漱完毕后我驱车前往局里。一路放着摇滚——《加州旅馆》《长路漫漫》《希望你在这里》。激烈的重金属震颤音让我血脉偾张,每个毛孔似乎都洞开了,往外衍射着热量。
换碟片的间隙,菜头打来电话,问我在哪里。我说马上到荷花路了,他说我在玉航大道,你娃眼睛利索点儿,我在江滩大桥入口等你。我很奇怪他为什么在那里,难道仅仅是为了搭个顺风车?
这厮本来是有车的,去年出了次车祸,把一辆八成新的本田给报废了,对方全责,万幸的是他只断了一根肋骨,住了半个月院。他说小日本的车胎跟纸糊的似的,他要攒钱买辆欧美系的豪车,离目标存款还差二十来万。住院期间,他看中了一个小护士,按他的说法是有某位韩国女影星的风采。本来他很恐惧打针,但每次只要这位白衣天使出现,他就会勇敢地伸出肉滚滚的手臂,恨不得连屁股也主动送过去。出院头一天,他搜肠刮肚写了一首情诗献给小护士,人家却告诉他已经是两个娃儿的妈了。这次的打击比车祸给他的打击严重得多,整整两个月他都蔫头耷脑,像棵被腌过的大白菜。挂掉菜头电话时,我看见好几个未接来电,有这厮之前打的,也有鹿芳打的,我心里一咯噔,有事!
快到江滩大桥时,菜头像只大白鹅,老远就朝我招手。一上车他就瞪着我,你个瓜娃子,打电话啷个不接?又跟小笛子执行特殊任务去了嗦?
我说,放音乐没听到手机响,有啥子事?他说,你娃没看今天的报纸嗦,鹿芳把那封爆料邮件里的内容写成文章见报了,一个小时不到就上了热搜。虽然做了很大程度上的情节处理和化名处理,但吃瓜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纷纷在网上留言,把涉事人员和公司的真实名字全都曝光了。格瑞程集团派了一个姓姚的副总带人前往《雾都晨报》社,说鹿芳涉嫌诽谤,要追究她的法律责任,还逼她说出那个所谓的爆料人。对方人多势众,鹿芳有些害怕,就给你打电话,但你一直不接,她只好打电话向我求援。我说,啷个不报警?菜头说那些杂皮并没闹事,辖区警察来过一次就走了,叫他们协商解决纠纷。
我加大油门朝《雾都晨报》社疾驰而去,十几分钟后就到了报社楼下。前台接待告诉我,格瑞程集团的姚总带着律师在办公室跟社长交涉,鹿芳被几个壮汉围堵在六楼会议室。我和菜头来不及等电梯,走消防通道一口气冲上六楼。刚进走廊,就听见鹿芳的声音:你们限制我的人身自由,属于非法拘禁!
透过走廊窗户,我看见会议室里有四个壮汉,跟铁塔似的把鹿芳围在中间,他们并没有动粗,但不准鹿芳离开。其中一个手臂有文身的家伙拿着鹿芳的手机。还有两个壮汉虎踞龙盘地堵在门口,把身穿便服的我和菜头拦住了。
不准进!
凭啥子?我说。
不凭啥子,叫你们滚就滚!壮汉斜着眼瞪我。
我和菜头交换了个眼色,猛然发力,同时把两个壮汉推搡到一边,然后冲进会议室,一左一右护着鹿芳。这些壮汉正要动手,我掏出警官证,厉声喝道,警察!
菜头也中气十足地吼道,袭警嗦?不怕坐牢的就过来!
几个壮汉被唬住了,面面相觑。
把手机还给她!我瞪着有文身的那个壮汉说。
那家伙有些犹豫。
再不给她,我告你抢劫!我提高分贝。
那家伙悻悻地把手机还给了鹿芳。
他们没把你啷个噻?我上下打量着鹿芳,发现她外表并无伤痕。
他们敢!有我和菜头撑腰,鹿芳气粗了很多,待会儿我就把他们冲击报社、威胁记者的恶行发到网上!
这时,《雾都晨报》 的柳总陪着两个男人走过来。我估计胖的那个是格瑞程集团的姚总,旁边拎包的应该是律师。柳总认识我,对姚总说,这是鹿记者的男朋友——重案队的赵队长。不知是不是有意,他省略了一个“前”字,也省略了一个“副”字。姚总像只陀螺,绕着我转了一圈,然后操着一口塑料普通话说,难怪鹿记者这么肆无忌惮,原来有人罩着啊。
我说,她就是写了篇文章,没点名没道姓,贵公司犯不着对号入座吧?
姚总满脸假笑,赵队长,你女朋友有没有影射,我们说了都不算,法律说了算。不过呢,我们邓总信佛,慈悲为怀,他说只要你女朋友告诉我们,这些不实的消息是从哪里来的,幕后黑手是谁,我公司就可以不追究她的法律责任。
鹿芳说,没有啥子幕后黑手,全文都是我自己虚构的。
虚构?姚总指着自己的大脑门,阴鸷地看着鹿芳,鹿记者,看来你这里有点儿问题。我提醒你一句,当心进精神病医院!
我听出了这厮话里的威胁意味,立即想到了被送进精神病医院的郭雨晴。我火冒三丈,揪住姚总的脖领子,你要是敢动我女朋友一个小指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那个拎包的律师马上叫道,身为警察,公然恐吓市民,知法犯法,我已经录音,一定会去督察部门投诉你!
我松开姚总的脖领子,冷哼一声,请便!
菜头帮腔道,有种把老子也投诉了,不投诉你娃是我孙子!
柳总连忙上前劝和,都消消火,有话好商量,今天中午我做东,请大家去醉三江吃个火锅,酒杯一碰,交个朋友。
然后柳总给会议室里的每个男人发了支烟,是天子壹号。
姚总到走廊上接了个电话,返回后,皮笑肉不笑地问我,赵队长,认识邹国荣这个人吗?
我一愣,心想坏事了!
那天在慈溪口老江湖,陈野劝我不要调查何万里制贩毒品的事,我并没有听,而是派一个叫邹国荣的警员去格瑞程集团应聘清洁工,卧底调查这家公司是否有制贩毒品的嫌疑。这件事我没跟任何人说,连菜头都不知道,更没有跟领导汇报,完全是自作主张。对内我宣称邹国荣出差去了,至少要半个月才能回来。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就接到邹国荣的电话,他说格瑞程集团的反侦查意识很强,可能他多打听了几句,引起了怀疑,公司不知通过什么手段查出他是警察。就在十几分钟前,他被几个保安驱逐出公司,还威胁要投诉他,说他非法调查。
我要邹国荣先回局里,不用紧张,一切由我担着。
我对姚总说,邹国荣是我的人,他去贵公司做啥子涉及侦查机密,我没必要向你解释!
说完,我不再理睬格瑞程集团来的这帮人,也没接受柳总的宴请,带着菜头和鹿芳离开了会议室。
临出门时,姚总阴阳怪气地对我说,赵队长,你和你女朋友不要老拿一个死人做文章,做人留一线,日后好相见。
在报社楼下停车场,我叮嘱鹿芳这两天别上班了,回去休息一下,避避风头。我估计格瑞程集团不会真的告她,闹大了对他们集团声誉更不好。但有可能采取一些流氓手段——恐吓威胁。
你还挺男人的。她欣赏地看着我。
我哭笑不得,看来我在她眼里一直是雌雄结合体。
以后别给自己惹麻烦,不该写的别写。
记者保持沉默是可耻的。
爆料人说的那些事还没有得到证实,你现在就曝光,容易授人以柄,他们要是真的告你,这官司你没有胜算。
官司我可能会输,但正义一定会赢!
我知道没法说服她,这种分歧是一根刺,曾刺痛了我们的爱情。
那个邹国荣是谁?她问。
一个同事。
是你派他去格瑞程集团卧底的?
我没回答这个问题,我催她上车,赶紧走吧,别让那帮杂皮晓得你住哪儿。
鹿芳走后,我和菜头上了车。这厮听到了我跟邹国荣在手机里的对话,他说这回糟了,那帮龟儿子要是真的投诉,你娃吃不了兜着走。他还抱怨我不够朋友,之前没告诉他,否则肯定会阻止我施行这个疯狂的计划。你娃的手伸得太长了,会触电的!他说。我知道他的言外之意——缉毒不归我们管。
回局里安慰了邹国荣几句,我还没来得及喝口水,陶笛就跑来叫我,说蒋副局长要我去趟他办公室。他脸色很不好,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陶笛问我。
窗外飘起了霏霏细雨,如梦似幻。在雨雾笼罩下,这座坡坡坎坎的城市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我抽了两口烟,说没啥子事,你去准备行李,下午我们出发去黔江。她说我昨天就准备好了,房也订好了,就在那个河坝古镇。
说订房时她的脸红了,像在说一个羞耻的秘密。
一进蒋副局长办公室,我就被劈头盖脸地臭骂了一顿,说投诉电话打到他这里来了,说我有三大罪状——包庇纵容女友诽谤知名企业,充当无良记者的保护伞;滥用职权,干扰企业的正常生产经营活动;恐吓市民。我解释说,鹿芳只是我前女友,她的言行举止跟我无关。而且我看了她写的那篇文章,不是新闻报道,是情感口述类的故事,谈不上侵权。我查格瑞程集团也是有正当理由的,何万里是这家公司的股东,他啷个联系到枪贩子的事还没查清楚,说不定掮客就是公司内部员工,我派人卧底完全在职权范围之内。至于恐吓市民更是无中生有,格瑞程集团的人非法限制我前女友的人身自由,涉嫌非法拘禁,身为警察,我当然要警告这些不法之徒几句。
蒋副局长的脸黑得像包公,既然那个女记者只是你前女友,她被格瑞程集团的人围堵你出啥子头?110出面就可以了!你以为我不晓得嗦,当年带你实习的缉毒队队长老郭有个女儿,叫郭雨晴,她以前是何万里的学生,跳楼了。她男朋友向警方举报何万里制毒,被当成报假案泄私愤拘留。你小子捕风捉影,也想查出郭雨晴跳楼的真相,给郭队一个交代。所以你打着查枪贩子掮客的名义,想抓到何万里勾结格瑞程集团制贩毒品的证据。你娃心里那点儿小九九,老子一清二楚!
我一愣,郭雨晴是郭队的女儿这件事没几个人知道,蒋副局长是怎么知道的?看到我一脸蒙圈的样子,蒋副局长扔给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了一支。他望着窗外的水杉,树梢缠绕着一层神秘的雾气。抽完半支烟他才开口,老郭是我警校的同学,一个寝室。
这很让我意外,八年前那个血色夏天发生的枪击事件,局里人人皆知,许多人都替郭队惋惜,替陈野抱不平。但我从没有听蒋副局长提起过他和郭队是同学。蒋副局长说,老郭在警校就是个刺儿头,跟一个叫梁虎臣的特别要好。这个梁虎臣也是他的室友。后来两人参与了一起斗殴事件,梁虎臣打残了对方,被警校开除了,老郭也落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
我问是为什么事斗殴,蒋副局长没有回答,只是说都过去了,不要再翻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了。他直言不讳地指出,我,包括他自己,心里都有个结,至今没有解开。得知老郭的女儿跳楼,他也很痛心,也想把这件事查个水落石出,但一直没找到何万里谋害郭雨晴的证据。他说,格瑞程集团是明星企业、纳税大户,董事长邓忠发头衔不少,有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在没有确凿证据的情况下,冒冒失失地去查格瑞程集团,很容易陷入被动。
蒋副局长要我写份检查,下班前交给他。格瑞程集团那边不能再去查了,除非有过硬的证据。我很想从他嘴里多知道一些关于郭队的事,特别是郭队在警校的经历,但他似乎不愿回忆。这让我觉得奇怪,从心理学上来说,年龄越大越眷恋美好的青春岁月,他却恰恰相反,选择了沉默,甚至尘封。难道他的那段警校岁月,跟我经历的那个血色夏天一样不堪回首吗?
从蒋副局长的办公室出来,我把写检查的光荣任务交给了菜头。我说,你娃不是博览群书,对托尔斯泰、普希金、村上春树的著作如数家珍吗?检验你人品和才华的时候到了。如果写不好,那你娃就是满嘴谎言瞎吹牛。
在我的激将下,菜头奋笔疾书数小时,洋洋洒洒地写了八百字,言辞之诚恳,检讨之深刻,看得我都觉得自己实在太混账了,完全不配当人民警察。把检查交上去之后,我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单位,把车开出两条街。陶笛拖着行李箱,假装候车,在公交站台等我。今天她穿得很休闲也很运动,完全是游客打扮。出了主城区,走高速路,我驱车直奔黔江。
我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了她,包括蒋副局长跟我说的那些话。
她对后半截内容兴趣不大,更关心前半截内容。
感觉你前女友像个女汉子,快意恩仇。
我放了点儿轻音乐,想转移她的注意力。窗外的山川朦胧写意,在越来越浓厚的暮色中像一幅水墨画。
听说她结婚了,又离婚了。
肯定是菜头这厮告诉的陶笛,我恨不得把这厮的长舌头腌了下酒。
我继续装聋作哑,点了支烟,把车窗开了一道缝,强烈的噪音随同雨雾一起飘进来,但依旧没有淹没她的声音。
她那么优秀,你们为什么分手?
我终于忍不住了,你能不说她吗?
对不起。她朝我扮了个鬼脸,我不说了。
车子进入隧道,我关上窗户,车内一下子安静下来。
陶笛很俏皮,她在车窗上哈气,画了两个心形符号,中间还穿了一支箭。
这种深邃的空间很容易给人心理暗示,把思维带入记忆深处。雾都黔江两地,我和鹿芳往返过多次,有时坐汽车,有时坐绿皮火车。大多数是后者,那时我们都没有什么钱。而且绿皮火车有种浪漫的文艺气息,坐在上面,可以慢慢地欣赏车外风景,慢慢地说话、吃饭、调情,连对视和微笑都是慢慢的。我们都很享受这种慢节奏的感觉,但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们的生活节奏开始加快了,就像坐在高铁车厢里看窗外,整个世界,包括爱情,都变得越来越模糊。
在一个女人身边想另外一个女人是不道德的。
车从隧道开出来,我立即结束了这种冥想,开始和陶笛漫无边际地摆龙门阵。公路两旁成片的山峦让她好奇而着迷,她说她的老家是江南水乡,很难见到这么多山。她外婆家在一个古镇上,那里粉墙黛瓦,小桥流水,老巷深幽。外婆经常摇着乌篷船带她去赶集,她最喜欢吃桂花糕,松松软软的,咬一口就化了。我的耳朵里立即响起了欸乃的桨声,眼前似乎看到了柔柔的水草和古老的月光,连车内都荡漾着一股桂花糕的味道。
她还唱了几首江南小调,声音跟粽子一样,糯糯的。她说这里的蟋蟀跟江南的蟋蟀叫声都不同,一个高亢激越,像川剧;一个婉转抒情,像昆曲。甚至连阳光都是不一样的,一个像麻辣烫,一个像甜酒汤圆。
我说,你恁个喜欢江南,为啥子不回去找工作?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我本来是打算回去的,后来改变主意了,我要留在雾都,听川剧,吃麻辣烫。家乡千好万好,不如这里有个人对我好。
我知道这个人指的是谁,但没有接话。我并没有做好重新经营一份爱情的准备,我缺乏耐心和勇气。我习惯了单身生活,这种一无所有的状态让我没有负累,不用担心失去。
在夜晚跑长途,逃离熟悉的城市,奔向一个模糊的、不确定的远方,如同私奔。那些固有的模式被打破了,在异地重建自己的生活和情感,一切重新选择,会有一种欣快感。
三个小时后,我把车开到了黔江河坝古镇。
陶笛订的是这里最高档的一家酒店,就在廊桥旁边。前台只给了一张房卡,我问,还有一张呢?陶笛拽着我的胳膊就往电梯里走,说进去就知道了。上楼,刷卡开门,我才发现是个两室一厅的套房,布置得很有土家族风情。我觉得房间似曾相识,但记忆中,我从来没有住过这家酒店。我努力在大脑沟回里搜寻,突然想起多年前和鹿芳来黔江,她说河坝古镇有个老板要她写篇软文,给了她一张贵宾卡,可以在他开的酒店最豪华的房间免费住三晚。我上网搜了一下,果然就是这家酒店,只是改了名。那时古镇还在修缮,跟现在的面貌很不一样。今天又是晚上入住,我一时没认出来。确认了我以前就住在这间房,我的耳朵瞬间被各种声音填满——我和鹿芳的说话声、笑声、歌声、冲凉声,甚至做爱声,无处不在。她的影子悬浮在各个角落里,电视机上有,中央空调上有,落地台灯上有,烧水壶上有,布艺拖鞋上有……
我很想逃离这个压抑的空间,我甚至已经触摸到了门把手。
饿了吧?陶笛笑吟吟地说,我也饿了,走吧,去吃点儿东西,这里好多特色菜。
在樊家大院旁边的一家饭馆,陶笛点了鸡杂、酸酢肉、油茶汤、金包银饭、蜂蜜荞粑,还要了两杯老鹰茶——这也是我和鹿芳来黔江经常点的。现在,我品尝出了另外一种滋味。这是一种糅合了酸甜苦辣的滋味,或过咸,或太腻,或发馊,我有些难以下咽。陶笛却吃得津津有味,她问我是不是胃口不好,我放下筷子,说可能是有点儿累了。我没告诉她,今夜我品尝的不是美食,是过去。
这天晚上,心不在焉地看了会儿电视后,我和陶笛分睡两间房。半夜,我听见她还在辗转反侧,其实我也有点儿失眠。我甚至听见她蹑手蹑脚地走到我的门口,跟只野猫似的。房门虚掩,她轻轻推开,凝视着黑暗中的我,似乎只是为了听我的呼吸。十几分钟后,她带上房门,悄无声息地回到隔壁。我一直假装熟睡,如同一条冬眠的蛇。
第二天,我们在盘山公路上驱车两个多小时,来到一个叫银石溪的村子,在阿蓬江边,这里是周艳虹的户籍所在地。
一个姓王的村支书接待了我们。
他已经从电视里知道了周艳虹的案子。他发给我一支自制的纸烟,说,这女娃儿是我看着长大的,跟她妈一个样,文静秀气,不是被歹人欺负狠了,肯定不会动刀子。
她爸妈是干啥子的?我抽了一口纸烟,辛辣得像喉咙着了火。
她爸以前是乡派出所的联防队员,她妈在乡里的邮电所当临时工。艳虹高中没毕业就出去打工,供她哥哥念书。她哥哥很争气,是黔江的高考榜眼。榜眼晓得噻?就是第二名!后来他又到法国读研究生,了不得啊!其实艳虹小时候比她哥哥成绩还好,可惜了。要是她爸妈没出事,她肯定也是大学生。
她爸妈出啥子事了?纸烟抽到一半,我感觉不再辛辣,烟味变得醇厚。
她爸当联防队员时是个狠角色,一个人抓的坏人比整个派出所民警抓的还多。他立了好多次功,也给自己招来了祸。有个叫胜哥的毒贩为了陷害他,在他家的菜园里藏了些毒品,然后举报。他就被抓了,判了刑。胜哥那个猪狗不如的,趁艳虹她爸坐牢,把她妈给糟蹋了。她妈想不开,寻了短见,跳进了村后那个水潭里。艳虹她爸晓得这事后,就越狱了,找到胜哥在山里养蜂的地方,那儿其实是个制毒的窝点。他牛皮得很,一个人对付四个,当场打死三个毒贩,但胜哥这龟儿子跑了。他自己也中了十几刀,还没送到卫生院就咽气了。是我给他洗的身子,到处是窟窿,没一块好肉。太惨了!当时说他们是火并,连死都没落个好名声。周家的老人之前也都过世了,艳虹和她哥哥都成了孤儿。
老天还是开眼的,艳虹她爸有个同学,是警察,外地的。从艳虹她爸坐牢起就替他申冤,还经常寄钱接济艳虹她妈,让两个孩子能念上书,真是好人哪!艳虹她爸的案子最后就是这个警察翻过来的,他从云南抓回了胜哥。艳虹她爸这个案子,让我们村好几年都抬不起头来。胜哥那龟儿子被枪毙时,我们全村都敲锣打鼓放鞭炮,还请戏班子唱了三天堂会,这不光是还了艳虹她家清白,也是还了银石溪村一个清白。以前,替艳虹她爸翻案的那个警察每年清明都会来上坟,一个大男人,跪在艳虹她爸妈的坟前,哭得像个娃儿!真的,没豁你们,我亲眼看见的!那个警察有八年没来上坟了,听说是牺牲了。唉,好人不长命啊,艳虹也是那个时候出去打工的。
“八年”这个字眼如同马蜂一样在我心口狠狠蜇了一口,我的面部肌肉抽搐了一下,额头则像是梅雨季节里返潮的地面,一层虚汗冒了出来。
那个警察叫啥子名字?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发抖,似乎被电熨斗烫了一下。
我想想,老了,记性不好了。王支书看了看挂在房梁上的玉米棒,对了,好像姓郭,郭啥子来着……
郭启龙?陶笛噌地从板凳上站起来,她比我还激动。
对头,就是这个名字!王支书往膝盖上用力拍了一下巴掌。
周艳虹的父亲叫啥子名字?我强忍着突如其来的眩晕。
艳虹她爸是周家的上门女婿,两个孩子都姓周,她爸姓梁,叫梁虎臣。
我的脑袋里嗡的一声,像是蜂群炸了窝。我感觉自己不是坐在二〇二〇年秋天的阳光中,而是站在了八年前那条血色河流的岸边。我亲眼看见郭队被漩涡卷走,与此同时,耳旁响起了震耳欲聋的三枪。我的整个世界都被这三枪打得支离破碎,一直到现在,都无法重新构建。
但我万万没有想到,还有比那三枪更震撼的复仇!
王支书没有注意到我和陶笛的惊诧,继续说,梁虎臣上过警校,因为打架被学校开除了。听说打的是一个领导的公子,把人家打成太监了。要不然,他毕业了也是正式警察,不会到乡里当没有编制的联防队员……
我们在王支书的指引下来到一座小山冈上,那儿是村里的集体坟地。穿过没膝的杂草,我们找到了周艳虹父母的坟头。对我们来说,这两堆黄土下面埋的不是尸骸,而是一段血色往事。离开的时候,我和陶笛不约而同地举手,朝周艳虹父亲的坟头敬礼。就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我无法完整地评判他的人生,但至少在这段往事中,他是英雄。
开车回河坝古镇的路上,我想起了麻秆儿。这家伙真名叫黄克勤,是我在政法大学的室友,就在郭队毕业的那所警校当老师。我给他打了个电话,叫他查一下梁虎臣当年被开除的详情。听说是查二十多年前的一个学生,这厮嫌麻烦,说那时候还是纸质档案,只怕都被虫蛀了,找个铲铲!
我说你娃要是不找出来,我把你那场惊天地泣鬼神的初恋告诉你老婆。
他连忙说,好好好,我马上去查,老子真后悔跟你个狗日的做同学!
陶笛好奇地问我,什么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初恋”?
我告诉她,大二下学期,黄克勤骄傲地在寝室宣布,他遇到史上最美的爱情了。那个女孩是邻校生物系的学生,纯洁得像天使,美丽得像四月天。他们是在校外小饭馆认识的,因为时常在一张桌上吃饭,就互留了手机号码。黄克勤的处子之身也准备奉献给那个女孩儿。但没多久,学校保卫科就来找他谈话,询问他和那个女孩儿的关系。他这才知道,他所谓的女神根本不是邻校的,连大学生都不是,是个连初中都没毕业的站街女。她因为卖淫被抓获,警方从她手机里发现黄克勤和她互动频繁,于是通知了学校。
考虑到黄克勤和那个站街女并非嫖娼卖淫关系,学校没有处理他。但我和菜头自此经常笑他有伟大的献身精神,差点儿拯救了一个失足妇女。
陶笛在我添油加醋的叙述中笑得花枝乱颤。
但我没笑,我的心情有些沉重。
对周艳虹身世的调查解开了一个谜团:她和郭雨晴为什么会通信?因为她们的父亲是同学。郭队很可能带女儿来过银石溪村,所以周艳虹跟郭雨晴认识。这两个女孩儿的关系越深,洋槐公馆反杀案就越不简单。
回到河坝古镇,我们漫步在廊桥上,陶笛就像一只春天里的甲壳虫,在我身边转来转去忙着自拍。吹在脸上的风是鱼腥味的,夹杂着欲望和梦想,一如曾经的爱情。据说这是世界最长的廊桥,像道彩虹横跨在阿蓬江上。记得我和鹿芳第一次来这里时,她笑着问我,有没有《廊桥遗梦》的感觉?
一语成谶。
后来我们的爱情果然遗落在廊桥上,成了时光里的一个梦。
我正在胡思乱想时,麻秆儿打来电话。
他告诉我,梁虎臣是警校那一届的尖子生,他跟一个叫郭启龙的同学关系很铁,两人一个寝室的。郭启龙当时有个女朋友,叫陈雅雯,是师范生,学美术的,丰都人。有个官二代看上了陈雅雯,借口请她到家里给姥姥画像,非礼了她。郭启龙得知后,和梁虎臣去找那个官二代理论。官二代不仅不道歉,还叫了一帮人要揍他俩。郭启龙和梁虎臣气愤不过,就动手了。梁虎臣下手重,把官二代打残废了,丧失了生育能力。事情闹大了,又恰逢毕业前夕,在某种压力下,梁虎臣被学校开除,郭启龙得了个留校察看的处分。
麻秆儿说,梁虎臣也是背时,这事要是晚两年发生屁都不是。两年后,那个官二代因为涉黑坐牢了,他那个爹也因为贪腐和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判了无期。
我有点儿困惑,郭队的妻子并不姓陈,而是姓苏,叫苏小萍,也不是学美术的,她是妇科医生。看来郭队警校毕业后,并没有跟那个叫陈雅雯的女孩儿走到一起。但为了替陈雅雯讨公道,郭队和梁虎臣都付出了沉重的代价,实在让人唏嘘不已。这也许就是青春!年少的时候,我们经常会为自己的轻狂买单,有时仅仅是为了一句玩笑、一次赌气、一个荷尔蒙分泌过剩的夜晚,甚至是一份脆弱不堪的感情。
其实那时我们都不懂啥子叫爱情。
我突然对这个叫陈雅雯的女人产生了好奇,我想去见见她。
陶笛说,这个女人跟我们要查的案子没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大老远地跑去丰都见她?
我没有回答,我叫陶笛回酒店退房,收拾东西,十分钟后就出发。如果非要给我奇怪的动机找一个解释,也许是我想知道,这个把两位悲剧式英雄的命运捆绑在一起的女人,她到底长什么样?
跟昨天一样,又是三个小时的车程。
我们在晚上八点前到达了这座传说中的鬼城。陶笛订的依然是酒店的套房——两室一厅。除了订房,一路上的餐饮也是她安排。这和我跟鹿芳在一起时截然相反,那时所有这些杂事都是我一手操办,鹿芳觉得这是男人应尽的义务。陶笛却认为这是女人该做的,对于生活中的细节,女人永远比男人擅长。她觉得男人只需要负责生活的方向,那才是本质,拘泥于细节的男人是平庸和滑稽的。
吃完晚饭,我们哪儿都没有去,就站在酒店房间的露台上欣赏夜色。有好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喝着扎啤,打量着这座陌生而晦暗的城市。但彼此并不觉得尴尬,似乎有某种导体连接了我们的身体,构成了回路。我能感觉到一股温柔的电流在传输,我的每条血管都畅通无阻,没有丝毫栓塞。
如果你处在梁虎臣当时那种情况,面对官二代的挑衅和毒贩的栽赃,你会怎么做?陶笛看着我,眼睛里的幽光像是猎户座的一颗星,遥远而神秘。
我回答不出,人性的挣扎是一种极其复杂的化学反应,一个细小的念头都可能导致完全不同的结果。但我知道陈野会怎样做,他跟梁虎臣的遭遇有几分相似,他们都用一种悲壮的方式彰显了自己的男人本色。如果说得更高大上一点儿,就是英雄本色。这是一类不被主流认可的英雄,但更接地气,更具人间烟火味。
他们身上的人性多于神性,他们是一道可以触摸到实体的光。
这个夜晚我和陶笛都睡得很早,在客厅说晚安时,我看见一只小飞虫落在她的发梢上。我忍不住伸手去赶,被她抓住了胳膊。我们很自然地拥抱在了一起,没有任何违和感。我能感觉到她睡衣里面的心跳,像是一只急欲钻出地面的鼹鼠。她仰头凝视着我,眼里闪烁着期许的色彩。我吻了她,蜻蜓点水式的。但我的唇齿立即被她捕捉到了,就像一只饥饿的壁虎捕捉到了自己的猎物,瞬息之间,她的舌头就把我给粘住了,我完全无法挣脱。我感觉身体如同一枚加足了燃料的核导弹,即将挣脱地心引力的束缚,飞向一个早就设定好了经纬度的目标。在剧烈的爆炸中,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了,只剩下一团壮丽的蘑菇云,那是我们的高潮。
但我还是没有按下发射按钮,在倒计时的最后一秒,我放弃了发射。
我把欲望藏进了深邃的导弹井中,藏在了夜色里,我不知道自己害怕什么。陶笛没有多问,也没有一句怨言,她悄然从我的臂弯滑离,像一尾沉默的鱼,游进了隔壁那片黑暗中。
我在露台上抽了两支烟,才让自己的身体彻底冷却下来。我突然想起,这里是陈野的家乡,这样的夜色他应该没少画过。很奇怪,自从洋槐公馆反杀案发生后,那种进入陈野画中的恍惚感越来越强烈,次数也越来越频繁,每次我都需要转移注意力才能逃脱这种带入感。陈野真的是个异类,他的生物钟好像是颠倒的,他天生就属于夜晚。他的性格他的画他的灵魂他的身体他的爱与痴狂,都在黑暗中闪闪发光。他是黑夜之子,是月亮背面,是滚滚乌云里的一道闪电。他的秘密都藏在一个看不见的角落里,但他对这个世界洞若观火。老实说,认识这么多年,我并不懂他,我们根本就不是同一个世界的物种。他似乎来自异度空间,连身体的分子结构都跟我不一样。
第二天早上,在酒店吃自助餐时,我发现陶笛端着一个装水果的盘子在看墙上挂的一幅画,她看了足足几分钟,像是被施了定身术。我有些疑惑,端着一杯豆浆,起身走过去。那是一幅宗教色彩浓厚的画,浓墨重彩,颜色艳丽。风格有些像唐卡,也有些像古庙里的壁画。作者画的是黄泉路、彼岸花、望乡台、奈何桥和三生石,但并没有森森鬼气,而是充斥着一种视死如生的浪漫情调。
这有啥子特别的,丰都这样的画到处都是。我笑道,这里还有条阴司街呢,你要是感兴趣,今晚我带你去看看。
你看看印章,像不像那个名字。她塞了一颗草莓到嘴里。
画上的印章是篆书,应该是作者名字,我看不太懂,但我知道陶笛要说什么。我把餐厅经理叫来,问他知不知道作者是谁。他说当然知道,这是我们丰都很有名的一个女画家陈雅雯的作品。他以为我们想要买陈雅雯的画,补充道,你们来晚了,她几年前就去世了,这是绝版。
我和陶笛对视了一眼,既吃惊,又大失所望。我原本打算上午去当地公安机关查询陈雅雯这个人,找到她的工作单位,没想到她已经不在这个世界上了。在我表明身份后,餐厅经理介绍道,陈雅雯是中学美术老师,这幅画是我亲手从她家里买回来的。人如其画,陈老师是个奇人!她长得漂亮,又有才,追求她的人能坐满这个餐厅。但她是个冷美人,对任何男人都不感兴趣,一直没结婚。不过她有个儿子。这个男娃儿啷个来的就不晓得了,有人说是私生子,有人说是她抱养的,反正是个谜。八年前她儿子杀了人,好像杀的是个毒贩,被判了刑。她可能是伤心过度,没几年就得了癌症,去世了。
啪的一声,我手中装豆浆的玻璃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极度震惊让我失态,我明白这个陈雅雯是谁了,难怪初见这幅画时,我觉得画风似曾相识,现在想起来,就是陈野的风格,陈雅雯是他的母亲!
餐厅经理说,陈雅雯以前住在北门外一个叫社坛的小镇上,不晓得现在家里还有没有人。
我和陶笛匆匆吃了几口早餐,驱车直奔社坛。
这是一条仿佛凝固在旧时光里的老街,随处可见破败的宅子、倾斜的门楼、斑驳的墙面、潮湿的青苔和褪色的对联。置身其中的人也大都是一副旧式打扮,穿着纯棉衣服和黑布鞋,还有人骑着那种几乎成了古董的永久牌自行车。一进老街,我们就打听到了陈雅雯以前的家。街坊说,现在她姐姐住那里,是个裁缝。
那是一座百年老宅,如意门上有精美的雕花,还画了两位威风凛凛的门神,一看就是陈雅雯的风格。我敲了敲门,一个老妇人开门,手里提着个花洒。
找哪个?
我表明身份后,她有些紧张,我外甥不是放出来了吗?
我叫她放心,说陈野没有犯事,我们来了解一些过去的事。
她两眼疑惑地把我们请进门,就坐在院子里,那里有张石桌,沿着墙根摆了十几盆花。她自称是陈野的嬢嬢,给我们倒了两杯茉莉花茶。
你们要问啥子?
陈野的父亲是谁?我喝了口茶,感觉水没烧开。
你们是警察,都不晓得嗦?她反问道。
我顺着她的话说,有些情况我们掌握,但有些细节也不太清楚,你把你晓得的都告诉我们。
我也是在我妹妹临走前才晓得那些事的,以前打死她都不说。
她都跟你说了啥子?我拿出一支烟,准备点上。
我有哮喘。陈野的嬢嬢用目光剜了我一眼。
对不起。我把香烟塞回烟盒。
陈野的嬢嬢开始回答我的问题。
我妹儿说她在上师范的时候,跟一个警校的男娃儿好过。
我和陶笛交流了一下眼神——没错,她说的就是郭雨晴的父亲。
那男娃儿姓郭,后来当了警察,在外地工作。两人感情好得很,都开始谈婚论嫁了。但有一天,姓郭的突然告诉我妹儿,他喜欢上了一个有钱的女人,他准备辞职,跟那个富姐去广州做服装生意。我妹儿心气高,打小就这样,一听姓郭的有新欢了,就跟他分手了,一句软话都没说。其实我晓得她不舍得,经常躲在屋里哭,还画了好多那个男娃儿的像,画了撕撕了画。那些纸,收破烂儿都能卖好多钱!但她就是这个臭德行,宁愿自己伤心,也不愿意去求姓郭的回心转意。没好久,她突然发现自己怀孕了。她谁都没告诉,到学校请了一年假,然后跟家里说要去成都进修一年。其实,她是躲到雅安一个叫上里的地方生娃儿。她抱着娃儿回来后,跟家里人说是她收养的,我们都不信,晓得肯定是那个姓郭的男娃儿的种。我老汉那时还在,给姓郭的单位打了电话,要找他算账,至少要出个抚养费吧。但接电话的人说,姓郭的早就不在那儿上班了,已经辞职了,谁也不晓得他去了哪里。我老汉气得差点儿脑溢血了!
陈野竟然是郭队的亲生子!
我惊愕得无以复加,这比我知道周艳虹是梁虎臣的女儿更加震撼。
以前,给我妹儿做媒的人快把我家门槛踩断了,但她一个都看不中,心里只有姓郭的。她养了个娃儿后,就没人做媒了,都说那娃儿是野种。她倒好,不仅随便别人恁个说,还给娃儿取了个名字叫陈野,真是脑壳有包!娃儿打酱油了以后,我妹儿才晓得,姓郭的当时跟她分手是不得已,他要去贩毒组织卧底,怕连累我妹儿。你们都晓得噻,毒贩都心狠手辣,跟缉毒的是死对头。我们这里有个缉毒的警察,老婆娃儿都被毒贩杀了,他自己疯了。姓郭的本来想卧底回来后再找我妹儿说清楚,他很重感情,心里一直放不下我妹儿。他悄悄到社坛来了一趟,我们都不晓得,我妹儿也不晓得。他看见我妹儿带着娃儿,以为她嫁人了。他不想破坏她的生活,就悄悄地走了。你们说,这是不是命?
命运的奇诡让我和陶笛无言以对。
我看见陶笛擦了一下眼角,那里有晶莹的泪光闪烁。
我妹儿就是个苦命人!她本来可以跟姓郭的男娃儿做夫妻的,但阴差阳错,没做成。姓郭的有个同学,黔江的,姓梁,死了,这男娃儿也是我妹儿的朋友。有一年清明,我妹儿去黔江给姓梁的上坟,很巧,在那里碰见了姓郭的,她这才晓得当年姓郭的为啥子要跟她分手,才晓得他回来看过她。我妹儿说,那个清明节黔江下好大的雨,天好像漏了。她站在雨里头,没有打伞,整个人都傻掉了。姓郭的听到我妹儿说她还没结婚,那个娃儿不是别人的,是他自己的种,他也傻了。但那个时候他已经结婚了,闺女刚刚满月。那天,两个人在坟地里抱头痛哭。姓郭的说要离婚娶我妹儿,但我妹儿不同意,她说不想伤害他的老婆。上坟回来后,我妹儿整整一个礼拜高烧不退,跟个死人似的。我们家里人都以为她去上坟撞邪了,还请了个神婆给她看病,你们说好笑不好笑?我妹儿也真是沉得住气,她把这些秘密都烂在肚子里,一个字都没说,直到走的头天晚上才告诉我。那时候我老娘和老汉都已经过世了。我妹儿交代我,上坟时记得把这件事告诉老人——陈野不是野种,他爸不是个负心汉,是个英雄!
我仰望着有些阴郁的天空,努力不让自己的眼泪掉下来。
陶笛却忍不住了,她捂着嘴,轻声啜泣。
陈野晓得他的身世吗?稳定了一下情绪后,我问。
晓得,我妹儿八年前就告诉了他。
我这才明白,那个夏天,陈野为什么坚持去雾都东部那座县城实习了,他是带着一种复杂的动机去的。
那年暑假,陈野到他爸的缉毒队里实习,那是他第一次见到他爸,欢喜得不得了。他给我妹儿打电话说,毕业了要到他爸手下当警察。
那陈野他爸知道去实习的是他儿子吗?陶笛用哽咽的声腔问。
也晓得,我妹儿告诉我的。命中注定他们成不了一家人啊!陈野实习没好久,他爸追捕毒贩时牺牲了,陈野就是个瓜娃子,为了给他爸报仇,开枪把那个毒贩打死了,坐了八年牢。我妹儿身体本来就不好,这一折腾,就垮了……
陈野嬢嬢后来说的一些话是我不需要了解的,都是些生活琐事,关于陈雅雯,关于陈野,甚至关于她自己。但其中有句话引起了我的注意——陈野从牢里出来后,到他二舅开的驾校里学了车。本来他二舅要他在驾校做会计,一个月三千多块,他不肯,说想当厨子。他大舅就是我们这里很有名的一个红案师傅,县里有大领导来,都请他大舅去做菜。但陈野不跟他大舅学厨,非要去雾都上啥子烹饪学校,把他大舅气得差点儿用鞋底抽他。他大舅说,雾都那个啥子烹饪学校的校长,还是他教出来的徒弟,而且是最不中用的一个!你们说说看,陈野是不是瓜兮兮的?我看啊,坐牢把他脑瓜子坐坏了,成了个哈儿!
我很清楚地记得,袁凤珠疑似狂犬病发作后,陈野说他不会开车,是叫了辆滴滴把袁凤珠送进医院的。他为什么要撒谎?想隐藏什么?还有,陈野明明可以跟着大舅学厨艺,他为什么偏偏要花钱去雾都上那个烹饪学校?动机何在?
告别时,我再三交代陈野的嬢嬢,对我们来拜访的事要保密,不要向陈野透露。我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陈野是劳释人员,对警察很抵触。如果晓得警察上门家访,会导致他心理波动,容易养成反社会人格。他嬢嬢一听后果这么严重,连忙说,绝对不会向他透露我们来过的事。
从那座弥漫着花香的宅子里出来,在老街拐角处,我找了块麻石板坐下。陶笛紧挨着我,坐在一只不知被谁家遗弃的木脚高低不平的马扎上。我们中间隔着一个生锈的消防栓。我迫不及待地拿出香烟,点了一支,大口地抽着。我从来没有这样渴望抽一支烟,就像搁浅在沙滩上的鱼,终于回到了大海。有十来分钟,我们都没吭声,静静地看着透明的空气,仿佛都在脑海里整理刚才繁芜的谈话。
师傅,那个反杀案是不是要重新调查?陶笛先开口。
起风了。我答非所问。
说不定陈野很久以前就认识周艳虹。陶笛并不关心天气。
好像要下雨了。
我吐出的烟圈,似乎飘到了天上,跟越积越厚的乌云凝聚在一起。
他们两个人住进洋槐公馆,肯定有别的动机。
一定是场大雨。
看着怪兽似的积雨云,我想起了陈野母亲和郭队在雨中抱头痛哭的场景。我的心突然湿漉漉的,好像淋雨的是我,哭的也是我。
师傅,你在听我说话吗?陶笛困惑地注视着我。
你说淋一场雨是啥子感觉?我迎接了她的视线,认真地问。
她迟疑了一会儿,然后说,真的下雨了,师傅,我们上车吧。
的确,已经有细小的雨滴飘下来了。
但我坐着没有动。乌云中掠过几道闪电,这是在秋天很罕见的闪电。
雨越来越大了!陶笛站了起来。
我还是坐着没有动,铜钱大的雨滴劈头盖脸地砸下来。
师傅,你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我沉默着,如同这条沉默的老街。
你说话呀!
我依旧没吭声,我夹在手指间的烟头早已经被雨水浇湿了。
好吧,你不回去,我也不回去,你不是想知道淋雨是什么感觉吗?我跟你一块儿淋雨!
果然是一场暴雨,顷刻间就把我们淋成了落汤鸡。
真爽啊!我还是小时候淋过雨,感觉回到童年了!陶笛兴奋起来。
我闭上眼睛,想象着黔江的那场雨。
下在银石溪村坟山的那场雨。
下在陈野母亲和郭队爱情里的那场雨。
那是一场喜极而泣的雨。
那是一场悲伤如河的雨。
那是一场相遇的雨。
那是一场幻灭的雨。
我甚至张开嘴巴,想品尝一下雨的滋味。汹涌的雨水从舌尖上滚滚而下,灌注进我的喉咙,我被呛得连连咳嗽,像是掉进了河中。
是的,我溺水了。
我掉进了八年前的那条血色河流中。
我像一截木头,在河中沉沉浮浮。我似乎看见了郭队,正拼命游向那个装满冰毒的黑塑料袋,但一个漩涡把他卷进去了。我伸手想去拽他,却被一股强劲的暗流冲出很远。我眼睁睁地看着他被卷入漩涡中心,像是一颗被黑洞吞噬的行星。
不要!我痛苦地大喊,但河水立即塞满了我的喉咙,我几乎要窒息了。
突然,一双手把我从那种濒死的窒息感中拽了出来,我睁眼一看,是陶笛,我还站在雨中。她抱着我,眼里充满怜爱,像母亲抱着一个婴儿。
该上车了。她说。
我很听话地跟着她走。
老街上的行人打着伞,用惊诧的目光看着我们,像看两个神经病。
我回头望了一眼陈野家的那栋老宅子,两尊门神在雨水的冲刷下格外醒目。也许是陈野的母亲画得太过逼真,也许是雨水造成的视觉效果,我感觉到两尊门神都是活的,它们的眼睛似乎还眨动了几下,充满敌意地看着我们。
我浑身止不住战栗了一下。
陶笛没有让我开车,她亲自驾驶。回酒店的路上,包括返回雾都的途中,她再也没有提起洋槐公馆反杀案的事。真是奇了怪了,往年秋天从没见过下这么大的雨。但这一天,暴雨倾盆,天地一片白茫茫的水雾,雨刮累得像个喘不过气来的哮喘病人。我想,陈野母亲和郭队邂逅那天下的雨,应该也有这么滂沱吧。命运真是个操蛋的家伙,让他们,还有梁虎臣,居然以那样一种特殊的方式重逢。他们的心情肯定是苦痛而无奈的,不对,应该也有激动和喜悦。他们失去了世俗的婚姻,但爱情在一个精神世界里得到了永恒!我终于明白陈野和他母亲的画风来源于何处了,就来自那场雨,来自那个埋藏了许多秘密的暗黑空间。不知道有没有人尝过雨的滋味,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们,雨是咸的。不是那种汤汤水水的咸,不是大海的咸,而是眼泪的咸,还带着一点点涩。
这两天调查到的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在一个服务区加油时,我提醒陶笛。
我知道,我就是来旅游的。我一个见习生,能知道什么呀,我就是你们这些老前辈的小跟班。她握着方向盘,朝我诡谲一笑。
对不起,让你跟着我淋雨。我看见她的头发还是湿的,但衣服已经换了。
有什么呀!我还要感谢你呢,带我穿越到了童年。她咯咯地笑着。
回去记得喝点儿热姜汤,蒙头大睡一觉,别感冒了。
用不着,我又不是林妹妹。她说,要注意的是你,我看见你打了好几个喷嚏。
我没得事。对了,这次出来都是你买单,你汇总一下,花销了多少,回去我转账到你手机上。
她娇嗔道,师傅,你要是这么说就见外了。是你陪我出来,你没收我陪游费就够仁慈了,我要是倒过来找你要钱,那还是人吗?
我坚持要给她钱,她拗不过我,只好同意五五开。
快到主城时,已经是傍晚,她突然说,对了,昨晚你说梦话了。
我一怔,我说啥子了?
叫一个人的名字,是个女的。她脸上的笑容高深莫测。
啷个可能?
骗你是瓜娃子!她学了句雾都话。
我正要问她叫的是谁的名字,手机响了,是菜头打来的。
狗日的,在哪里快活呢?
啥子事?
到新桥医院来一趟,速度!
啷个,又在看男科?老子这个月的工资都还房贷了,借钱免谈。
有一次这厮去新桥医院割包皮,临上手术台前给我打电话,说手术费不够,要我赶紧送钱过去。
锤子!鹿芳出事了,骨科住院部303床,来了再说!
没等我多问,菜头就挂了电话。
我的第一反应就是鹿芳被人打了!
做记者跟做警察一样,得罪人是常有的事,鹿芳以前也被人恐吓过,还收到过子弹壳和带血的刀片。但这次,我高度怀疑格瑞程集团是幕后黑手,因为就在前天,那个死胖子当着我的面威胁过鹿芳,要让她进精神病医院。
车窗外的黑暗突然像是两面有形的墙壁,坚硬如铁,一下子把我挤压在了中间,我心律不齐呼吸困难,感觉到了一种从骨骼深处传来的疼痛。
第五章 黑暗中的诗意
从高速公路下来就开始堵车,走走停停,跟便秘似的花了一个小时才到新桥医院。泊好车,我和陶笛一路小跑直奔骨科住院部。
303床所在的房间是个单人病房,一进去我就愣住了——鹿芳和菜头都不在里面,一个脸色蜡黄、右小腿打着石膏的男子正躺在病床上输液,旁边坐着两个我认识的警察,都是刑侦队的,他们起身跟我打了招呼。情况比我预想的更糟糕!菜头拎着暖壶从开水房回来,他告诉我,今天下午三点零二分,110指挥中心接到群众报警,在北岩的高坑岩水电站磨滩瀑布附近,有个女人被绑架,上了一辆红色沃尔沃,车辆去向不明。根据报警人提供的车牌号码,警方查到车主是鹿芳,手机已关机。在她关机前,曾接过一个电话,这个电话的机主叫曹荣喜,是个瘾君子。警方找到曹荣喜时,这家伙正在龙溪镇的出租房里跟女朋友吸毒。见到警察他撒腿就跑,从二楼跳下来摔断了腿,刚从手术室出来录完口供。
曹荣喜交代,今天中午十二点左右,有个男的打电话找到他,问他想不想赚一笔快钱。他说当然想,他已经断毒几天了,难受得想一头在墙上撞死。那个男的要他把一个叫鹿芳的女记者骗到高坑岩水电站,还教他怎么骗……
他给鹿芳打电话,谎称女朋友经常看《雾都晨报》,是鹿芳的忠实粉丝。两人闹了别扭,女朋友要跳磨滩河自杀,跳河前非要见鹿芳,控诉所谓的渣男。女朋友还不准任何人报警,说要是见到警察她就马上跳下去。
鹿芳的手机号码是那个男人提供的,他许诺事成之后给五千块钱的报酬。
打个电话就能赚五千块钱,正愁没钱吸毒的曹荣喜当然十分乐意。但他也担心事情闹大,连累到自己,于是问那个男的,把鹿芳骗到那种地方做啥子?那个男的说,鹿芳以前是他的女朋友,两人有点儿私怨,打一顿就放她走。
曹荣喜就放心了。他带着女朋友来到高坑岩水电站,按照那个男人教的方法给鹿芳打了电话,他女朋友故意在旁边发出尖叫,声称要跳河自杀,要见鹿记者。鹿芳果然上当,急匆匆地驱车赶来。
拿了报酬后,曹荣喜就和女朋友离开了现场,他们连鹿芳的面都没见到。两个人也没有见到那个男人的真面目——自始至终,他都戴着一顶红色的摩托头盔。他留下的唯一信息是一个手机号码,已经查过了,是盗用身份证办的黑卡,身份证的主人远在黑龙江漠河县,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农民,正在地里收割高粱。
曹荣喜还提供了一个情况,虽然没有看清那个男人的长相,但闻到男人身上有股鱼饲料味,他经常钓鱼,很熟悉那股味。
我当即给蒋副局长打了电话,把这个案子从刑侦队手上接过来,理由很简单也很充分——受害人是我前女友,没有谁比我更熟悉她,这对破案很有帮助。
高坑岩水电站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修建的,早已荒废,到处都是无人居住的老房子。报警人自称是钓鱼的,当天他没带手机,回到北岩市区才报警,用的是座机,而且没有给110接线员留下联系方式。这种情况比较常见,很多热心群众担心犯罪分子报复,报警后都选择失联。
报警人说,一个戴红色头盔的男子从身后接近鹿芳,用一个手帕状的东西捂住了她的口鼻。她马上瘫软了,一声呼救都没有发出,然后被那个男子塞进一辆红色沃尔沃。等他跑过去时,车已经开走了。整个过程不到两分钟,幸亏他记住了车牌号。
按照报警人的描述,绑匪应该是使用了麻醉药之类的东西,导致鹿芳迅速昏迷,失去反抗能力。目前绑匪的动机仍不明确,如果仅仅是想报复泄愤,似乎用不着这么大动干戈。绑匪应该知道,绑架是非常严重的犯罪行为,抓到后必定会严惩。如果不是有非常邪恶的动机,犯罪嫌疑人一般不会冒险绑架,这也意味着鹿芳的处境很危险。
我把人手分成三组。一组查路面监控,寻找鹿芳那辆红色沃尔沃的行驶轨迹,由钟杰负责;一组定位绑匪的手机信号,由杨磊负责;一组随时待命,准备解救人质,由我亲自指挥。
日他仙人板板,肯定是格瑞程集团那帮龟儿子干的,鹿芳要是掉了一根汗毛,老子拆了狗日的招牌!菜头骂骂咧咧。
他跟我的判断是一样的——格瑞程集团跟这起绑架案脱不了干系。
我没接他的话,沉默地擦着一把六四手枪。在车内后视镜里,我看见自己的眼睛充满杀气。事后陶笛跟我说,你知道吗?你那时的样子就像《这个杀手不太冷》里面的里昂,酷毙了!
很快,一组传来消息,鹿芳的那辆沃尔沃开到了白云山脚下,在三花石附近消失,那里有许多监控盲区,他们马上实地搜寻。
紧接着,二组报告,成功定位绑匪手机,在雾都北区翠竹林凤凰沱福兴饲料厂。
我立即率领第三组人马直奔凤凰沱,并请求特警队支援!
翠竹林一带我去过,是一片早已废弃的老厂区。想起曹荣喜说绑匪身上有股鱼饲料味,我立即判断出,绑匪就是这家饲料厂的人员。快到翠竹林时,杨磊打电话来,说福兴饲料厂是去年开办的,专门生产鱼饲料,是凤凰沱这一片区域中少数几家还在经营的厂子,隶属格瑞程集团。
格瑞程集团涉案已经是板上钉钉了!
我有些困惑,从绑匪雇人作案并且使用黑卡的手法来看,应该是老手。但绑匪得手后为什么不扔掉手机以防备警方定位?而且绑匪居然穿着带有鱼饲料味的衣服接近曹荣喜,这不是故意暴露身份吗?不过情况紧急,容不得我多想,越早抓获绑匪,鹿芳越安全。一小时后,我带着第三组人马,在特警的支援下,完成了对福兴饲料厂的包围。
厂子似乎还在生产,里面灯火通明,从高大的围墙内飘出一阵阵怪味。
接近厂门时,我们被几条狼犬发现了,一阵凶猛的犬吠声传来。
秘密抓捕已经不可能,只能强行进入了。
我向出来查看动静的保安亮明身份,要他立即打开紧锁的铁门,牵走狼犬。但他以老板不在为由,拒不配合,还准备溜走。我给特警队打了个信号,特警队员立即使用破门工具,并且击毙了恶犬。枪声一响,饲料厂里的人仓皇逃窜,被我们全部控制,现场还起获了一批管制刀具和枪支。
我拨打绑匪的那个手机号,铃声从饲料厂的后墙外面传来。经过搜寻,在墙根下的草丛里发现了一部小米手机,但附近并没有找到人。手机屏保上有一行字——这就是格瑞程集团的毒品生产窝点,鹿记者在白云山下的老鸦村!
我半信半疑地给杨磊打电话,要他马上赶到老鸦村。然后我带人进入饲料厂生产车间搜查,果然发现这里是挂羊头卖狗肉,生产的并非鱼饲料,而是晶状体化学物。
经现场突审,一个嫌疑人交代,他们生产的是甲卡西酮,俗称丧尸药。
二十分钟后,杨磊那边传来消息,他们在老鸦村找到了鹿芳。
那是一个已经搬迁一空的村落,鹿芳的红色沃尔沃就停在村头。他们打开车门,找到了手脚被捆绑的鹿芳,她嘴上也被贴了封口胶。除了受些惊吓,鹿芳毫发无损。她说自己苏醒后就困在车里,没有见到绑匪。我终于明白,那部小米手机的主人并非福兴饲料厂内部人员,绑架鹿芳的男子其实是想借助所谓的绑架案,引导警方捣毁这个秘密的毒品生产窝点。
那个神秘失联的报警人很可能就是绑匪本人。
还有那些破绽——身上的鱼饲料气味、手机不关机,都是绑匪故意为之。
一切都是绑匪自导自演,至于他为什么要以犯罪手段来帮助警方扫毒,而不是直接举报,动机还不清楚。
对格瑞程集团涉毒人员的抓捕连夜展开,三十余名犯罪嫌疑人悉数落网,包括那个带律师去《雾都晨报》社威胁鹿芳的姓姚的副总。警方收缴了大量毒品和非法生产的管制类精神药品,还查封了几吨制毒原料,并起获了一批枪支弹药。然而,首犯邓忠发却逃跑了。
黎明之前,整个行动结束。
那些惊心动魄的抓捕过程,似乎是一种液态的物质,随着黑暗无声地流逝,如同它们从来不曾存在过。
我没有回去休息,独自驱车来到慈溪口,像个梦游症患者,踯躅在清晨的老街上。我并没有多少欣快感,确切地说,这个特大涉毒团伙的覆灭并非我的功劳,功臣是那个奇怪的绑匪,他操控了一切。我只是他利用的工具,如同民间艺人手中的皮影,他设计好了我的每一步,包括开场和谢幕,包括迷惘和高潮,包括泪水和掌声。被设计好的人生是悲哀的,让人有一种无力感。就好像科学家面对浩瀚的星空,发现地球是如此渺小,整个宇宙似乎都被一种神秘的暗黑力量所操控,人类永远无法掌控自己的命运。这种无力感甚至能让人精神崩溃,因为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没有意义的。结果早已安排,我们只是走个过场。
这种可怕的感觉是从二〇二〇年秋天开始的,从我见到他开始。
我们不是机缘巧合的邂逅,而是一次早有预谋的重逢。
他是传统秩序的破坏者,他要以自己的方式来组建秩序,维护他定义的公平和正义。对于这个世界来说,他又是一个天外来客——拖着令人惊艳的耀眼的彗尾,带来新生,也带来毁灭。
走到宝轮寺山门前,菜头打来电话,开口就问,大清早的跑去烧香,又做了啥子见不得人的事?
这厮耳朵很尖,听见了寺内传出的钟声。
锤子!老子替你烧的!
姓姚的招了,除了欧阳素梅是啷个死的他不晓得,爆料人披露的其他内容完全属实。对了,龟儿子很好奇,老问我爆料的是哪个。
晓得也不会告诉他。
爆料人看来不是郭雨晴的男朋友,也不是鹿芳。格老子的,我就纳闷了,这家伙到底是啷个晓得这些内幕的?姓姚的说,据他所知,何万里并没有把自己制毒的事告诉袁凤珠。
不涉案也带回去讯问一下,你让宋卉和陶笛去传唤她。
晓得了。
还有事没?
这次你立了个天大的功,中午必须请老子吃火锅。
滚!
我挂了电话,进入宝轮寺内,跨过门槛才发现,我是从空门进入的。
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似乎无关祈福,也无关救赎。我茫然地看着大雄宝殿的琉璃瓦在晨曦中反射着神秘的紫光,我沉默地听着塔檐下的铃铛在潮湿的风里发出空灵的声响。后来我慢慢明白,我只是借助宗教这种充满暗示的仪式感,来安抚一个剧烈挣扎的灵魂。
从宝轮寺出来,慈溪口已经一片人间烟火味,到处是热气腾腾的早点摊。我买了碗担担面边走边吃,在翰林院门口,差点儿跟一个对面走来埋头吃小面的女人撞个满怀。抬头一看,居然是鹿芳。
这是分手后,我们第一次不期而遇。
江面雾气弥漫,我们坐在码头的麻石台阶上享受早点,就跟从前一样。
昨晚从老鸦村被解救回来后,鹿芳就不顾劝阻,执意要现场采访扫毒行动。我特意给她准备了一件防弹背心,还好,没用上。但在跟随警方抓捕毒贩时,她摔了一跤,被地上生锈的钢筋在小腿上戳了一个血口子。行动结束后,我要陶笛送她去医院打了破伤风针。
我们谈起了过去,谈起了那些青草一样鲜活葳蕤的往事。我们一起到江边捡石头,那些奇形怪状的坚硬的石头,像一个个标点符号,串联起了无数幸福的记忆。我们曾经躲在一艘废弃的驳船上亲吻,船体颠簸,我们像跟大海融为一体。时间是一张砂纸,把我们表面那些粗糙的如青春痘似的节点打磨得光滑如镜,然后又磨出一道道深浅不一的褶皱——那是生活的俳句,隐藏着无法参透的玄机。
曾经有位诗人说,过去的,总是过不去。
是的,过去是一座座路标,不管走多远,都矗立在来时的路上。它可能风化,可能被荒草湮没,但绝不会凭空消失。我们每个人从来没有跟过去真正告别过,我们正在经历的每一个细节,都会在瞬息之间成为过去。也可以说,过去就是我们生活的组成部分。没有过去,我们的生活都是残缺的、虚假的。或者说,过去是我们的影子,是肉体的另外一种形态,虚拟的形态。除非死亡,影子不会逃遁。它如同空气,是一个无比真实的存在。
吃完早点,我们往回走。走到一条爬满地衣的小巷里,我们谈起那个神秘的爆料人,我说我已经知道他是谁了。
是哪个?鹿芳惊讶地看着我,像在看一道强烈的光。
你也应该晓得。我把目光投向墙头的一只野鸽子,淡淡地说。
我啷个晓得噻,从头至尾,我都没有看见过他。
真相是另外一个谎言的开始。我说了句无厘头的话。
啧啧,改行当诗人了,你能说点儿我听得懂的吗?
我把目光从墙头上收回来,凝视着她。
恁个看着我做啥子?有话你就直说!她皱着眉头。
我张嘴想说什么,但口腔里像是塞了一团水草,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我转身离开了,刚走出小巷,那只野鸽子扑棱着飞到电线杆上,像个披着斗篷的巫师。
你啥子意思?要不要回客栈喝杯咖啡?鹿芳在后面喊。
我头也没回。
看着青色的天空,我深吸了一口气,掏出手机给陶笛打了个电话,问袁凤珠带回来了没有。她说带回来了,路上严重堵车,刚到局里。
等我回来再问话。我说。
我特意在网上下载了袁凤珠唱的川剧,在回去的路上收听。她的嗓音珠圆玉润,收放自如,但透着一点儿忧伤。这种忧伤更增添了她唱腔的魅力,让人顿生怜爱。必须承认,她是一位天才的川剧表演艺术家,比我见过的、听过的所有川剧艺人更出色。我觉得她自己就是一台川剧,她唱的不是别人编排好的故事,而是自己的人生。
尽管坐在讯问室,袁凤珠依旧御姐气场十足。大多数男人应该都很难抵挡她的魅力,男人都喜欢阅读有内涵的书,特别是中年男人。那些小清新的文本,只有少年,或者心智不成熟的男人才会着迷。她的表情是平静的,像葛萝山上的一朵云,不疾不徐,悠闲散漫地看着这座城市。
我在她对面坐下来,她朝我笑了笑,打了个招呼。
我没有马上问话,点了支烟,注视着这个气质温婉的女人。
我努力把她和刚才唱川剧的那位花旦叠放在一起,但总是不能完全重合。
这不算太奇怪,一个人的过去和现在,甚至白天和黑夜,都是不重叠的。
一支烟快抽完的时候,我把昨夜的扫毒行动,还有何万里涉嫌制贩毒品和涉及四桩命案的情况,简明扼要地告诉了她。
她没有为何万里辩护,而是唱戏般长叹,人生如戏啊。
这让我稍稍有点儿意外。
上周五《雾都晨报》副刊上的那篇文章,一个叫鹿芳的女记者写的,我想,你应该看过了。我说。
她点点头,我原本打算请律师,告那位女记者诽谤我丈夫。
原本?那现在呢?
没必要了。她苦笑一声。
你晓得何万里谋杀欧阳素梅和前妻徐莉莉都是为了你吗?
不晓得!我没怂恿过我丈夫杀人,至于他有没有杀人,我不晓得,我相信你们公安机关的调查结论。
你的意思是说,欧阳素梅和徐莉莉的死都跟你无关?
当然无关。
你有没有觉得欧阳素梅的坠崖事故有点儿蹊跷?
没有。
那何万里有没有跟你说过,徐莉莉是啷个死的?
说过,是猝死,可能是心脏病。
袁凤珠的眼睛里看不到任何实质性的内容,像是一个透明的容器。
你就没有怀疑过吗?
我啷个会怀疑?我都不认识她,也没见过她。
她的目光悬浮在空中,既没有看我,也没有看任何东西。
我记得你告诉过我,你是在何万里离婚之后才认识他的。但有人说,何万里的前一段婚姻还在存续期间,你们就好上了。
有人说,整个地球只是一个巨大的宇宙生物的细胞。她的眉毛跳动了一下,你信吗?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这个女人比我想象的更聪明。
好吧,不谈徐莉莉了,何万里有没有向你透露过,他是啷个谋害郭雨晴的?
从来没有!如果我晓得那个女生是他害死的,就算我念及夫妻情分不举报,也会跟他离婚。我不会容忍这样一个男人当我的丈夫,太可怕了!
你从来没怀疑过你丈夫的人品吗?
当然怀疑过,夫妻之间如果没有怀疑,那不是真正的爱情。但每一次他的解释,都能打消我对他的怀疑。作为妻子,我当然选择相信自己的丈夫,他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她停顿了一下,至少,以前是。
你丈夫在洋槐公馆地下室制毒,你一点儿都不知情?
你们第一次来我家里搜查,我就说过,我丈夫以前在地下室建了一个实验室,今年四月中旬,他把实验室关闭了。我对化学一窍不通,他就是把毒品放在我眼前,我也不认识。她轻笑了一声,接着说,对我来说,那些化学制品都有毒,都算毒品。
你们家有多少钱你晓得吗?
我个人那一部分,不超过一百五十万吧,是这些年的工资收入和演出酬劳,包括广告代言费。
何万里没告诉过你,他账户上有多少存款?
说过一个大概数字,四百多万,包括我们卖掉一套房子的钱,都存在他账户上。
进入讯问室之前,菜头告诉我,初步查明,何万里的个人账户上有八百多万,还不包括他在格瑞程集团的股份。
他有藏匿的现金吗?
如果你以前这样问我,我肯定说没有。但现在,我只能说,我不清楚。
我凝视了她一会儿,然后说,案情重大,也很复杂,我们可能还会来找你了解相关情况。如果你想起啥子事,跟这个案子有关的,可以随时向我们反映。
她点点头,我一定配合。
你将暂时被限制出境,如果影响到了你生活的某些方面,我只能说抱歉。我们会尽快查明案情,让你的生活恢复正常不受影响。
谢谢。
自始至终,她都很有涵养,但说话有点儿像背台词。
我和菜头站在五楼的阳台上,看着袁凤珠驾车离去,就像一滴水,消失在阳光灿烂的街头。
除了欧阳素梅坠崖事件,爆料人说的那些内容基本都查实了。
菜头吐了个蘑菇状的烟圈。
你想说啥子?我问。
不可能单单那件事是瞎编的。
我看着在阳台栏杆上爬行的一只蜗牛,说道,欧阳素梅与何万里都已经死了,再探究坠崖的真相已经没有意义。
那欧阳素梅岂不是白死了?!菜头朝楼下吐了口唾沫,愤愤不平。
我没有吭声,我知道,生活永远都有无奈的一面,就像我们无法避免疾病和死亡,无法避免黑夜和冬天,无法避免高潮后的空虚和颓靡。
菜头叹了口气,八年了,我们还是不如陈野。
我看着那只蜗牛爬到了墙上,说道,所以,我们还能穿着警服在这里摆龙门阵,而他不能。
菜头把烟屁股扔在脚下,用鞋底蹍得粉碎,然后一言不发地走了。
我驱车来到金刚岩,在有风来茶馆打开笔记本电脑。我先打了几个电话,然后开始玩那种荒诞的文字游戏。尽管一宿没睡,但我一点儿都不觉得困。我把自己分裂成两个人,不断在游戏中角逐,推演每一个步骤。到下午五点半的时候,我对这个游戏的程序已经基本摸清楚了。
我就在茶馆吃了个煲仔饭,吃饭时,我打出去的那几个电话都有了反馈。
我驱车直奔葛萝山,一个小时后,天已经黑了。在离洋槐公馆还有三四百米远的地方,我看见陈野在画画,一幅足有背投那么大的油画。
请我吃饭应该早点儿来。他笑道,我已经吃过了。
你为啥子觉得我会请你吃饭?我甩给他一根熊猫。
你娃上热搜了自己都不晓得嗦?他点了烟,你现在是扫毒英雄。
我算啥子狗屁英雄,你娃才是。我话里有话。
你啥子意思?他似笑非笑。
八年前,开那三枪时,你到底是啷个想的?
我坐在他身边,看着山下那座显得有些奇幻的城市。
啷个又提起那些破事?
他看都懒得看我,继续画画。
对我来说,这是一个谜,我觉得,到了该解谜的时候了。
非要说吗?他缓缓地问。
如果你还把我当朋友。
我朝夜色中吐了口烟圈。
好吧,我告诉你。当时郭队死得太惨了,那个叫丁老黑的毒贩又太嚣张,我很气愤,就想拿枪吓唬一下那龟儿子。在缉毒队实习的时候,我只打过一次靶,郭队那把六四式我根本不熟悉。我以为保险没打开,没想到是开的,冲丁老黑比画了几下就走火了。枪声一响,我自己也吓蒙了,结果连搂了三下扳机。也是那王八蛋该死,子弹全招呼在他身上了。不过说真的,我当时确实没打算杀他,我脑壳又没撞树上,啷个不晓得开枪的后果?后来很多人私下夸我有血性,那都是扯淡,我他妈后悔死了。当然,我嘴巴上没承认,我记得你问过我,我也没承认自己后悔。人都好面子,有虚荣心,我也不例外。总之,我是阴差阳错开了那三枪,就恁个简单。
不,没那么简单!我把玩着打火机说,还是我替你说出来吧。那次暑假实习,你跟我和菜头不一样,是另有目的。恁个多年,你没有感受过父爱,你的内心缺少温暖,你很孤独。郭队就是能给你这种温暖的人,他是你人生拼图中缺少的那一块。你迫切地想见到他,想待在他身边,哪怕只是短短的一个暑假。但丁老黑却剥夺了你的这种温暖,再次让你的人生拼图支离破碎。所以你枪杀他绝不是因为走火,而是故意的。你太愤怒了,你是在报杀父之仇!
让我惊讶的是,陈野对我揭穿他的身份并不感到惊讶,他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上,似乎我只是一只在他身边飞舞的小昆虫。
看来你已经去过丰都了。他换了支颜料笔,轻描淡写地说,如果我没猜错,你应该也去过黔江银石溪村了。没错,郭队是我生父,当年他执行卧底任务,被迫跟我母亲分手。从小到大,我是个没有父亲的孩子,就像你说的,内心孤独,缺乏温暖。在我不晓得真相之前,我恨过那个把我带到这个世界上来的男人;在晓得真相后,我就不恨了,我觉得我父亲是英雄。英雄都是与众不同的,有很多秘密,闪闪发光的秘密,我和我母亲就是他的秘密。我等了二十多年,才等来一次跟父亲相处的机会,却被丁老黑那个龟儿子给毁了,而且是永远地毁掉了,我不杀他天理难容!
我点燃打火机,但火苗立马被一阵不知从何处刮来的风吹灭。
我说,何万里被杀后,我无意中查到郭队的女儿是他的学生,当时我告诉你,你显得很惊讶,其实你早就晓得这回事。应该是在你坐牢后,郭雨晴才晓得你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你们通信了好几年,她还经常去监狱探望你。至少在八年前,你、郭雨晴和周艳虹就相互认识。郭队殉职后,你坐牢了,你母亲也病倒了。周艳虹被迫辍学打工,供哥哥读书。你母亲病逝后,你委托你嬢嬢用你继承的遗产,资助周艳虹的哥哥上大学、去法国读研究生。不要否认,我已经查到了你的汇款记录。估计你还想让周艳虹重返学校,但这个女娃儿个性很强,可能没同意。周艳虹对你很感激,但我没查到你们的通信记录,你们俩应该是通过郭雨晴的中转通信的。
陈野说,没错,就是八年前的那次枪击事件,把我和郭雨晴,还有周艳虹,三个人的命运捆绑到了一起。周艳虹到处打工,地点不固定,都是郭雨晴替我们中转信件。周艳虹一家遭遇那么多不幸,都是因为当年她父亲替我母亲讨公道,所以我资助她哥哥上学义不容辞。
我查过了,郭雨晴患上精神分裂症后,你们还在通信,但写信的不会是郭雨晴本人,而是她的男朋友吕修伟,你就是从他那里晓得郭雨晴的各种消息的。我相信那段时间你的心情很糟糕,但是你没有人身自由,根本帮不了你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郭雨晴离奇跳楼后,你很伤心。你在心里发誓,绝不会放过凶手,如果这个凶手确实存在的话。还在监狱里,你就开始调查郭雨晴死亡的真相,吕修伟和周艳虹都是你的帮手。我想,他们应该也很愿意协助你调查,郭雨晴是他们生命中非常重要的人。特别是周艳虹,如果没有郭队替她父亲翻案,她和她哥哥到现在还是所谓的毒贩家属,这是一种奇耻大辱。你觉得何万里是嫌疑最大的人,所以,你要周艳虹到慈溪口的刘二按摩店上班,然后去洋槐公馆租房住,借机接近何万里。但周艳虹没有经验,啥子都查不出来,只有你亲自出马了。在牢里,你已经盘算好了,一旦查明何万里是害死郭雨晴的凶手,就将他杀死。当然,是不露痕迹地杀掉,你相信自己有这个能力,事实上你也做到了。出狱后,你先回了趟丰都,在你二舅那里学会了驾驶技术,这也是你行动的一个步骤。你故意不参加驾校考试,就是为了不留下信息,好让警方以为你不懂驾驶。你根本就没打算开啥子饭馆,不然,你会跟着你大舅学厨艺,没必要来这里学。你选择在葛萝山脚下的那所烹饪学校上学,就是为了入住洋槐公馆有个合适的理由。你和周艳虹平常假装不认识,成功地蒙骗了何万里夫妇。你以前很讨厌宠物,可是出狱后,你却对流浪狗表现出了浓厚的爱心。如果我没猜错,麦兜就是你故意带到葛萝山上来的。很可能是周艳虹告诉过你,何万里的妻子喜欢小动物,有喂食流浪猫狗的习惯。因此,你投其所好,借麦兜跟袁凤珠套近乎。你从何万里的嘴中套出了他杀害欧阳素梅、徐莉莉、舒丹妮和郭雨晴的秘密,也掌握了他制贩毒品的秘密,于是你决定对这个人渣下手。
故事编得不错。陈野笑了笑,何万里啷个会把他杀人的秘密告诉我,这不是自掘坟墓吗?
在郭雨晴蹊跷地患上精神分裂症之后,你就突然对催眠产生了浓厚兴趣。监狱里没有这方面的书,你托菠菜帮你购买了催眠类的相关书籍。为了掩饰你的意图,你还托菠菜购买了一些文艺类的书。菠菜已经把你列的书目发给我了。以你的资质,通过自学掌握催眠的技巧不是难事。住进洋槐公馆后,你把催眠的方法传授给了周艳虹,让她借助推拿的机会,给何万里催眠,套出了他的犯罪秘密。你是刑侦专业的高才生,你很清楚,这种采集证据的方式根本没有法律效力,不能给何万里定罪。所以,你没有报案,而是采取法外制裁的方式来维护所谓的正义。
故事很精彩,你继续说。陈野开始画一个女人的背影。
趁袁凤珠到万州演出,你决定把何万里杀掉。你让周艳虹把何万里约到家里做推拿,然后你们一起,把他控制住了。你强迫他写下那份所谓的保证书,签名,摁下手印。何万里应该没有强奸过周艳虹,但以他的德行,骚扰过周艳虹是很有可能的。你强迫何万里穿上留在案发现场的那身行头,然后用那把水果刀把他刺死。我不相信是周艳虹杀死了他,应该是你。一个女娃儿,应该没有杀人的胆量。你杀死何万里之后,把水果刀递给了周艳虹。接着,你在周艳虹的帮助下,搀扶着已经死去的何万里站起来,把那支五连发猎枪塞到他手上,扣动了扳机。这样的话,何万里身上就留下了硝烟反应,射击角度也吻合。你抹去了自己留在现场的所有痕迹,你给了警方一个错觉——何万里伪装成歹徒蒙面入室强奸,实则是为了杀人灭口,没想到被周艳虹反杀。何万里穿的那身行头,还有背包里的砖头、香烟,不是他自己准备的,而是你替他准备的。伪造现场的不是他,是你!在这之前,你还把微型录音笔偷偷放在何万里的车上,录下了他跟其他女人车震的证据。周艳虹一开始没有向警方交代自己有何万里的保证书,还有他车震的录音,这也是你授意的。如果这些所谓的证据过早被警方掌握,就显得太刻意。周艳虹的胆怯和犹豫不决,更符合正常人的心理,也使得警方更加相信保证书和录音是真实可信的。
你的意思是说,那支五连发猎枪是我从魏彬手中买的?陈野问。
当然!你趁魏彬不在家,从他舅舅那里打听到了他的联系方式。去的时候,你很可能乔装打扮了一番,所以,魏彬根本不晓得你来过。之后你购买了一部二手的华为手机和一张黑卡,用来跟魏彬联系,买了那支五连发。
我啷个晓得魏彬是枪贩子?
你在监狱里就晓得魏彬被钻山猴拉下水了,晓得两人出狱后会贩卖枪支。
说我购买二手手机和黑卡,有证据吗?陈野继续画那个背影。
没有。我猜,你指使吕修伟使用公用电话,匿名告诉何万里,掌握了他乱搞男女关系的证据,所谓的证据很可能就是他和女人的车震录音。你要何万里拿钱来赎回这些录音。在一座公厕附近,监控拍下了何万里把钱交给一个男人的画面。那个男人叫姜大鹏,是卖手机黑卡的。这给警方造成了错觉,以为何万里付的是购买华为手机和黑卡的钱。其实,何万里被蒙在鼓里,他以为自己付的是赎回不雅录音的钱。之后,为了不让魏彬晓得买枪的人是你,你让他把五连发和子弹放到烈士陵园后面那个废弃的配电站里。
你恁个肯定,难道那个配电站里留下了我的指纹和鞋印?陈野问。
恰恰相反!我说,配电站里留下的是何万里的指纹。取走枪和子弹后,你把下载了不雅录音的优盘藏在配电箱里,让何万里到配电站拿走优盘。所以,配电箱上留下了何万里的指纹。当然,他拿走的只是不雅录音的备份。姜大鹏藏手机的公厕和魏彬藏枪的配电站,都是你精心选择的,正好在何万里那架望远镜的可视范围内。这就使警方更加相信,案发现场留下的手机和五连发猎枪都是何万里非法购买的。对了,你还故意用那部华为手机搜索雇凶杀人的信息,以增添何万里作案的证据。
别忘了,那个数码播放器是在何万里家发现的。陈野说,不是在我家里。
我正要跟你说这件事。我看着夜色中的树影,你应该在何万里被杀死的前一天下午或者晚上,就控制住了他。通过查看他的手机,晓得他约了学生第二天下午两点半到家里来谈论文选题。原本这对你作案是很不利的,但你很聪明,把不利变成了有利。你穿上何万里的衣服,戴上口罩,连夜开车去龙溪镇的地摊买了各种作案工具,包括那个数码播放器。案发那天早上,你是在葛萝山上找了个僻静的地方,放了两枪,把枪声录下来。你想让警方产生错觉,何万里是故意在案发当天约学生来家里谈论文,用录音伪造自己不在现场的证明。事后,你把数码播放器藏在那架望远镜里。哦,还有,案发头天晚上,你故意用何万里的手机跟袁凤珠联系,制造假象,让警方更加相信开车出去购买作案工具的就是何万里。
除了刀伤,何万里身上还有别的伤痕吗?陈野淡淡地问。
没有。我晓得你想说啥子。我看着他,你想说何万里身上没有束缚伤,表明他没有被捆绑过。那么,你把周艳虹单独留在洋槐公馆,自己开车去购买作案工具就不可能。因为就凭周艳虹一个女娃儿,很难看得住没被捆绑的何万里,即使她手上有枪。我想,当时你应该是把何万里关在一个地方,比如说他家地下室,或者卫生间。就算何万里没有被捆绑,他也无法逃脱。
如果我恁个仇恨何万里,为啥子还要帮助他的妻子?这符合逻辑吗?陈野说,袁凤珠被王宇凡侵犯时,是我救了她。
不,你不是想救她,是想害死她!我又把目光投向山下的夜雾都,你别急着反驳,听我慢慢说。我不晓得你从哪里抱来了那只流浪狗,哦,就是麦兜。有了麦兜,你不仅有了跟袁凤珠套近乎的机会,也让她养成了给麦兜喂食的习惯,这正是你需要的!那天傍晚,袭击袁凤珠的人其实是你,不是王宇凡,你打扮成流浪汉的样子偷袭了她。在这之前,你把手机放在某个地方,定时拨打袁凤珠的号码。而设定的这个时间,就是案发时间,这样,你就有了不在场的证明。我在网上查阅了你持有的这款手机,的确有定时拨打功能。你应该还有一个数码播放器,你事先录下了袁凤珠在案发现场听到的那个声音——问她有没有事。这让警方确信你不是作案者,而是见义勇为者。数码播放器定时启动后,袁凤珠以为你来了,于是她吓唬所谓的流浪汉,说她的朋友来了。你假装害怕,马上逃走。你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迅速换了身衣服,以你的本来面目回到袁凤珠身边,嘘寒问暖,然后又假意去追赶所谓的流浪汉。你很可能利用这个机会把换下的那身行头,还有那个数码播放器藏得更隐蔽一些,以免被警方找到。
那身行头是在王宇凡的车里发现的。陈野说,我之前都没有见过,何来藏匿?
很好解释!在偷袭袁凤珠之前,你还做了件事,你用某种方式把王宇凡骗上葛萝山。事先,你从我,还有别人那里,了解到了王宇凡的底细。袁凤珠被袭击那天,你给王宇凡打了个电话,用的是公用电话。你找他买毒品,或者要他替你收一笔烂账,引诱他到山上跟你面谈。你们谈得很愉快,你取得了他的信任,所以他对你没有任何防范心,喝下了你给他的掺了大量冰毒的饮料,制造他因吸毒过量死亡的假象。对了,在他车里发现的那二十克应该也是你放的。你很清楚,用验尸来确定死亡时间是有误差的,所以,毒死王宇凡之后,你马上袭击了袁凤珠。这样一来,王宇凡的死亡时间就在一个合理的误差范围内。袁凤珠被袭击的那天晚上,等警方撤走后,你又赶到王宇凡被毒死的现场,把那身流浪汉的行头放在他车子的后备厢里,达到嫁祸于他的目的。第二天早上,你又假装帮我勘查现场分析案情,引导警方锁定王宇凡为强奸未遂案的凶手。
动机呢?王宇凡跟我无冤无仇,我为啥要杀他?而且还绕这么大一个圈子杀人,我脑壳有包啊?陈野一连串反问。
你不是脑壳有包,是脑袋太聪明了!你嬢嬢的儿子,也就是你表哥,在你出狱后没多久,被疯狗咬了,得狂犬病死了。据说那条疯狗还是你找到并且打死的。我猜你寻找那条疯狗的时候,脑子里就开始盘算一个完美的杀人计划。打死疯狗后,你用注射器偷偷从疯狗身上抽取了一管血液,冷藏起来,带到雾都。你袭击袁凤珠,使她受伤。然后借口给她包扎,趁她不注意,把含有狂犬病毒的狗血弄到纱布上,企图污染伤口,使袁凤珠感染上狂犬病。为了制造袁凤珠的狂犬病是被麦兜传染的假象,你在这之前给麦兜注射了含有狂犬病毒的狗血,导致麦兜发病。但人算不如天算,袁凤珠得知麦兜患上狂犬病之后,精神过于紧张,出现了一些奇怪的症状,你以为她真的狂犬病发作了,就把她送进医院。没想到袁凤珠只是得了癔症,医生给她注射了狂犬疫苗,就算她体内有狂犬病毒,也不太可能发病了。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
用含有狂犬病毒的狗血杀人,这情节太狗血了!陈野笑道,你不去好莱坞当编剧太可惜了。
在雾都监狱的时候,你破了一件用宠物来作案的盗窃案。我相信这个案子给了你灵感:宠物不仅可以被训练成偷东西的贼,也可以用来杀人。这也是为啥子你从未在我面前提起过这个案子的原因。
你想多了,我只是觉得那个案子不值一提,你是重案队的副队长,啥子大案要案没见过呀。我在关公面前耍大刀,太小儿科了。
不是我想多了,是你深谋远虑。你担心我了解那个案子后会产生联想,怀疑有人利用流浪狗作案,故意让袁凤珠感染上狂犬病毒致死。
陈野没有反驳,那个背影他已基本画好了,他在修饰细节。
给鹿芳发匿名邮件的爆料人也是你,邮件里的内容,应该并非全部来源于对何万里的催眠。很可能,在控制何万里之后,你逼问过他一些犯罪细节。
陈野嗤笑了一声,何万里就恁个甘心受我的摆布?
在死亡威胁面前,他别无选择。不过,他肯定留了一手。因为他也清楚,他说的那些犯罪细节是不能当证据采信的。只要他重获自由,他完全可以翻供。但如果他把制毒的秘密窝点说出来,你去举报,那他就在劫难逃了。所以,他给你说了一个假窝点。你杀死他之后,向警方匿名举报这个所谓的制毒窝点,警方突查后当然是一无所获。不过,这也应该在你的意料之中。很快,你就炮制了那封邮件,借助鹿芳之手,以文学手法,把何万里和邓忠发合谋杀人、制贩毒品的内幕披露出来,引起舆论强烈关注。但你的真实目的是想引邓忠发上钩,暴露真正的制毒窝点。邓忠发果然上当,派那个姓姚的副总去《雾都晨报》社交涉,你趁机在姚总的车底盘上放了个防盗定位器。
你亲眼看到了?陈野问。
我派人调取了报社停车场的监控,在监控里发现的。不过,安放防盗定位器的那个人戴了摩托头盔,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就是你。也许是吕修伟,也可能是你雇用的其他人。
陈野活动了一下颈椎,笑道,一个防盗定位器就锁定了制毒窝点,这玩意儿没这么高科技吧?
仅仅依靠定位肯定不行。你猜测,邓忠发在报上看到鹿芳写的那篇文章后,肯定会大为紧张,他会紧急转移毒品生产线,因为他不晓得爆料人到底掌握了多少内幕。你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那个姚总从报社出来,马上向邓忠发报告。你根据姚总所乘车辆的行驶轨迹,找到了福兴饲料厂。你很可能还在那里蹲守了一段时间,以便确认你的判断。发现格瑞程集团将疑似毒品生产设备和原料转移到了这家饲料厂,所以你策划了所谓的绑架事件,引导警方前来摧毁这个制毒窝点。
既然确定了制毒窝点,我啷个不直接向警方举报?陈野问,用绑架的方式来引导警方扫毒,这合乎逻辑吗?
你和吕修伟都举报过何万里勾结格瑞程集团制贩毒品,警方突查后并没有发现实锤。如果你再次举报,警方有可能认为又是针对格瑞程集团报的假案,不予重视,甚至不予受理。所以你导演了鹿芳被绑架一案,故意留下一些蛛丝马迹,引导警方把绑匪的藏身地锁定在福兴饲料厂。一旦警方突袭饲料厂,制毒窝点就会立即曝光。这也是你劝阻我调查郭雨晴死亡的真相,以及何万里制贩毒品的原因,因为你早有安排。我冲他一笑,恭喜,你娃成功了!
陈野终于完成了画作,他放下画笔,把头转向我。
这是他今天晚上第一次跟我面对面。
你讲的故事很让我着迷。他说,这是一个很好的小说题材。
我点了一支熊猫,我也希望这只是一篇小说。
我可以为自己辩护几句吗?
当然可以。
我承认我对你有所隐瞒,比如,郭队是我生父,我坐牢的时候,就认识了郭雨晴和周艳虹。因为这些涉及个人隐私,所以我不想公开。还有,周艳虹住进洋槐公馆,确实是为了查明郭雨晴死亡的真相。她在给何万里做推拿时,多次拐弯抹角地打听郭雨晴跳楼的事,但何万里嘴很严,她一无所获。后来,她被何万里侵犯了,因为当时没有留下证据,她拿何万里没辙。我出狱后,听周艳虹哭诉了这件事,就搬进了洋槐公馆,找了个机会,在何万里的车上偷偷放置了微型录音笔,抓住了他偷情的证据。然后我要周艳虹用这个录音逼何万里写下了一份保证书。严格地说,在他人车上偷放录音设备窃取隐私,算非法行为。但事出有因,也没有造成严重后果,警方一般是不会追究的,对吧?
你的意思是说,你住进洋槐公馆只是为了帮周艳虹讨个公道?
没错。当然,我也想顺便打探一下郭雨晴到底是啷个死的。所以我故意跟袁凤珠套近乎,但啥子口风都没有探到,我也就放弃了这个打算。
郭雨晴是你同父异母的妹妹,你就恁个善罢甘休?我冷笑一声,这可不符合你的性格。
心有不甘又如何?我不想再坐牢。
这的确是很好的借口。
周艳虹反杀何万里,完全是一个偶然。我不想把自己卷进去,所以就没有告诉警方我和周艳虹的特殊关系。而且,这也跟案情无关。
我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那封爆料邮件的内容,肯定是何万里提供的。何万里只有在一种情况下才会说出这些秘密,那就是面临死亡威胁。何万里是在洋槐公馆被杀死的,在他死亡之前,你和周艳虹最有可能给他带来这种威胁。
不一定吧,说不定他哪天喝多了,向某个情人透露过这些秘密,结果被情人的老公晓得了。为了报复他,那个情人的老公就给鹿芳发了那封爆料信。
不能否认,陈野的解释从逻辑上是说得通的。
我再给你说一个秘密吧。陈野一脸神秘地说。
我洗耳恭听。
你仔细看看,这个背影像谁?他朝画作努了努嘴。
我端详着画作上的背影,确实有点儿眼熟。很快,我想起来了,是袁凤珠。
他眼里像突然点了根火柴。
对,就是她!她很快要过生日了,我打算把这幅画送给她。
这算啥子秘密?
我想追她,这算秘密吗?
我一怔。
如果你还把我当朋友,就不要把我和周艳虹,还有郭雨晴的关系告诉袁凤珠,我不想她心里有疙瘩。
我大惑不解,你为啥子想让她做你的女朋友?她丈夫可是害死了你同父异母的妹妹!
是姓何的害死了我妹妹,跟她无关。
我冷冷地说,欧阳素梅的死也许跟她有关,只是没有证据。你愿意找一个有杀人嫌疑的女人做妻子?
嫌疑不等于是事实,再说了,我还真的杀过人呢!
我无语了。我再次点燃打火机,这次火苗没有被风吹灭,但这细微的亮光在黑夜中显得如此孱弱。
真的,第一次见到袁老师就把我惊艳到了!她成熟、古典、优雅,跟我见到的其他女人都不一样。这么跟你形容吧,她就像雾都的夜色,流光溢彩、饱满丰盈,还有一点点寂寞,一点点忧伤,一点点高冷。她的每个角落都充斥着神秘、诱惑和想象力。他自我解嘲地笑了笑,格老子,我发现自己陷进去了,出不来了。
他真的是与众不同,居然会用夜色来赞美一个女人。
你觉得她会接受你吗?
有难度,但我会努力。
说话时,他嘴唇微微张开,就像一头隐没在黑暗中的小兽露出尖细的牙齿,闪烁着一种让人难以捉摸的寒光。我心中突然一凛,他曾经想杀害袁凤珠,而且付诸了行动,只是因为发生了意外才没有成功,他怎么可能爱上一个自己想杀的女人?难道他追求袁凤珠另有目的?是想继续实施他的杀人计划?
我不相信你会爱一个你仇恨的女人,除非你精神分裂。
我从来没仇恨过她。对了,何万里也不是我杀的,周艳虹是正当防卫,你说的那些只是你自己的臆想。
不是臆想,是事实!
有证据吗?
没有,你完美地谋杀了何万里。
我看过一本刑侦心理学的书,上面说,每破一个案子,都是一次解剖灵魂的过程。长此以往,刑侦人员容易陷入精神上的虚妄、空想、焦虑和抑郁,甚至产生幻觉,需要心理干预。老同学,有空去新桥医院看心理门诊吧,记得挂专家号。
我说,犯罪不一定会留下证据,但一定会留下痕迹。
这句话好像在哪里听说过。他盯着我,带着思索的表情。
刚进大学那年,系主任方老师跟我们说的。完美的犯罪确实存在,找不到任何证据,但一定会有痕迹。这种痕迹有时不是肉眼可见的,而是无形的。它是一种暗黑的能量场,会影响罪犯的心理和生理,同时还会波及罪犯最亲近的人,改变他们的生活。
有点儿印象。不过,我觉得这个世界需要一种暗黑的能量场,黑暗并不意味着邪恶。他把目光投向山脚,感叹道,夜色让这座城市如此美丽。
你错了,不是夜色,恰恰是灯光让这个城市变得美丽。
灯光是夜晚带来的副产品,没有夜晚,灯光就不存在。
我们就像两个哲学家,站在一棵野苹果树下交谈。
你最好终止你的计划。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我相信你很明白。
我的计划是好好学厨艺,结业后开个小饭馆,娶妻生子,过平庸浅薄的生活。
这好像不是袁凤珠喜欢的生活。
能不能抱得美人归,我不抱奢望,她太优秀了。说老实话,我缺乏自信,所以我暂时不会把她放在我的计划中,我按照我自己的节奏去生活。就算她不能接受我也没关系,偷偷喜欢一个人是愉悦的。那些黑暗中的东西,包括暗恋、私情,都让人回味无穷,因为黑暗让这种隐秘的情感具备了一种独特的魅力。
我看着他,他现在像一个诗人。
从古到今,赞美月亮的诗歌比赞美太阳的多得多。晓得为啥子?因为黑暗让月亮充满诗意!
我无力反驳他,于是岔开话题,洋槐公馆的那个案子,从法律层面上来说,已经结案了。但对我个人来说,还没有结案。
你执念太深了!何万里是个人渣,早就该下地狱。你看看舆论就晓得了,每个人都在诅咒他。法庭是用来审判罪犯的,不是审判制裁罪犯的好人。如果连这种起码的是非观念都没有,身为执法者,你不觉得羞愧吗?执法不要拘泥于那些条条框框,罪犯作案是从来没有底线的。
犯罪没有高尚和卑鄙之分,触犯了法律,都是犯罪。我说。
我们对犯罪的定义是不一样的,为惩治坏人而触犯法律,那不叫犯罪,叫赎罪。看见别人犯罪不闻不问,我们的灵魂会有罪孽感。只有制裁犯罪的人,我们自己的灵魂才能得到救赎,变得安宁祥和。康德有句名言:世间最奇妙的是我头上的灿烂星空和内心的道德准则。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星空和准则,不必苟同。
我能这样认为吗,你谋杀何万里,就是为了救赎自己的灵魂?
不可以,我再说一遍,我没有杀他。
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我都相信是你谋杀了何万里,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说实话,我也很解气,按照这龟儿子犯下的罪行,他足够被枪毙好几次。我很佩服你,就像八年前,因为那三枪,你的形象突然在我心里光芒四射起来。我甚至有点儿崇拜你,以你为骄傲。你是我大学时代的一个神迹,真实存在的神迹!当我们还活在晦暗迷茫中时,你已经像一道光灿烂无比。我相信很多人的青春都被你照亮了,惊醒了,然后开始模仿你,追赶你,也希望自己变成一道光。但是,光也是要受约束的,一个没有秩序的世界会很快走向末日。就像地球,如果不按照自己的轨道运转,就会和别的天体碰撞,或者被黑洞撕碎、吞噬,宇宙也是有法则的。从现在起,你是我锁定的犯罪嫌疑人,但也是我的好朋友,这并不矛盾。我会努力寻找你犯罪的证据,也许,一辈子都找不到。有没有结果已经不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过程。正如你说的,看见犯罪不闻不问,灵魂会有罪孽感。作为执法者,这种罪孽感会更强烈。寻找证据的过程,也就是自我救赎的过程。
虽然我认为这种执着毫无意义,但还是尊重你的决定。他的目光追逐着一只飞蛾,每个人都有自己需要捍卫的东西。
即使袁凤珠能接受你,我也不认为你们会幸福。
为啥子?就因为她是何万里的妻子?
很难说清楚,一种直觉吧。我抽着烟,吐出的烟雾跟夜色融为了一体。
我对幸福的理解可能跟你不一样。幸福有时不是快乐,而是一种满足感、征服感。就像爬上了一座很高的山,筋疲力尽,可能还会受伤,身体是不会有多少愉悦的,但心理上有极大的快感,这就是幸福。说句玩笑话,占有仇人的妻子,不是很爽吗?
你难道是想通过占有袁凤珠的方式报复何万里?我凝视着他,这有点儿心理变态吧。没有爱情的结合都是不道德的,以占有和报复为目的的结合更是自私、狭隘,甚至可以说是卑劣的。
都跟你说了,是开玩笑。我发现你跟我以前认识的你不一样了,凡事都喜欢较真儿,还有点儿爱钻牛角尖。这不好,会活得很压抑、很累,你看看你,比你实际年龄看上去至少大了三岁。
没办法,较真儿是种职业病。
我追求袁老师不是为了报复何万里,我是真的很喜欢她。我想要早晨跟她一起喝杯咖啡,坐在窗前,让晨光照在我们脸上,跟打了蜡似的。中午我们在森林里散步,听她唱几段川剧,倦了困了,我们就睡在午后暖和的阳光里,做一个古典的梦。晚上我们并肩坐在山头看星星看萤火虫,欣赏这座城市最迷人最诱惑的一面。这就是我向往的生活。
你好像在说一个童话,这个世界是不存在童话的。我不相信你恁个幼稚,从我认识你的那天开始,我就晓得,你比我们所有人都成熟,都深刻。
这说明你并不真正了解我。这也不奇怪,了解一个人比了解一个世界还要难。
我点点头,我确实对你一知半解。你跟夜晚一样,有太多东西藏在黑暗中了,我看不太清楚。
他笑了,有秘密的灵魂才是有趣的。
陪他走回洋槐公馆后,我开车从葛萝山上下来。但我总觉得他还在注视着我,我看了一眼后视镜,他并不在里面。我突然明白了这种感觉来自何方,我似乎又走进了他的夜画中,这座城市的悲伤和妖娆,还有那些五彩斑斓的爱情和奇形怪状的灵魂,好像都是他用画笔勾勒出来的,甚至我,也是他画出来的。
我突然觉得无比惊悚!
第六章 地狱使者
回到北岩,我把手机里的一段录音反复听了两遍,这是我和陈野今晚在葛萝山上的对话。我偷录的。入睡前,我把这段录音发给了陶笛。然后,我把去黔江和丰都调查的经过陈述了一遍,录下来,跟这段录音一起,分别发给了菜头和鹿芳。做完这些,我如释重负,倒头就睡。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粒尘埃,挣脱地心引力的束缚,冲破大气层,以光速穿行在浩瀚的宇宙中。我的周遭全是暗黑的物质,我被包裹在一片混沌中。我本身也是暗黑的,但我有一条明亮的尾巴。我所到之处,都会留下一条熠熠生辉的轨迹。尽管我带来的光线是如此微不足道,甚至可以忽略不计,但我体验到了那种横扫黑暗世界的快感。这是一种比性高潮更强烈更持久的快感,能融化我的孤独和失重,让我的灵魂变得无比轻盈而透明。我明知是梦,却沉醉其中,不愿从这个奇幻的梦里醒来。我放任自己飞行,不断有其他尘埃吸附在我身上,我的体积越来越庞大,轨迹越来越灿烂。当我穿越太阳系到达银河系时,尘埃落定,我发现自己竟然悬浮在空中,成了猎户座的一颗小行星。
我不知道这个梦意味着什么,我不相信梦的解析之类的鸡汤文,那些所谓的解读都是生搬硬套牵强附会。我更相信梦是一门高深的宇宙学,包含了物种起源的奥秘。梦不属于物质世界,而是属于意识世界,它能在瞬息间突破三维空间的限制,进入更高层次的维度。梦也可能是一种量子纠缠,是灵魂粒子互动的产物。一个人的灵魂是由许多粒子构成的,它们拥有不同的物理和化学特性,能活跃在不同的时空中,不断组合和分裂,让人具备多重人格。这种灵魂粒子的互动会以梦的形式表现出来,我们在梦里经常会做一些在现实中不敢做的事,比如,杀人和探险,也会做一些超越现实能力的事,比如,隐身和飞翔。能把梦解析透彻,宇宙的很多奥秘也会迎刃而解。其实人本身也是一个宇宙,每个细胞都可能是一个星系,我们的身体内存在无数的未解之谜,梦,或许就是一把解谜的钥匙。
第二天中午,我在堇色的阳光中醒来,木槿的暗香在房间里充盈。吃完方便面,我下楼开车,准备去局里。菜头打来电话说,我在高坑岩水电站,你过来一趟吧。我没有问为什么,直接驱车前往高坑岩。让我稍稍有点儿意外的是,我发现鹿芳也在那儿,她的沃尔沃就停在磨滩瀑布前——她前天下午被绑架的地方。她今天的打扮很时尚——卡其色的风衣搭配淡蓝色的灯芯绒裤,还穿着一双棕色的高筒马丁靴。在水电站粗犷背景的衬托下,她浑身散发着一股野性柔情。
见了面,我们仨互相笑了笑,没有说一句多余的话。
这是一个颓败的地方,四野无人,磨滩瀑布发出野兽似的吼声。破烂的老房子被茂盛的荒草包围着,像在守护一个秘密。
最近累惨了吧?菜头给我发了一根中华,改天约上麻秆儿,还有菠菜,一块儿到这儿钓钓鱼,就地搞个烧烤。狗日的,老子都流口水了。
行啊,好久没聚了。我点着了中华,惬意地抽了一口说,但这几天不行,手头还有点儿事。
别忙活了,给自己放个假吧,陪我去额济纳看胡杨林。鹿芳抽着自己的薄荷烟,明天就可以出发。
额济纳?太遥远了。我的目光落在一栋门窗倾斜的老屋上,轻笑道,旅行是要心情的,你觉得我现在有心情去游山玩水吗?
格瑞程集团制贩毒品的案子,缉毒队已经接手了。菜头说,追捕邓忠发也是老周他们的事,我们不用管了。
我说的是周艳虹和王宇凡的案子。我弹了一下烟灰。
不是已经结案了吗?鹿芳问,她靠在红色沃尔沃车头上,很像个车模。
还有些谜团没解开。我说,我再深入一下。
你不要再查了,菜头瓮声瓮气,你娃省省心,该干啥子干啥子。
查案子就是我该干的事。我看见一只黄鼠狼从老屋的墙头跑过。
菜头站在一棵野柿子树下面,表情困惑地盯着我,阳光透过树叶缝隙细细碎碎地落在他肩头,像撒了一层头皮屑。
他说,你忘了郭队是啷个死的了?
郭雨晴从十三楼跳下来,你晓得她有多痛吗?我妹妹恁个有才华,你晓得她死得有多不甘心吗?鹿芳补充了两个问题。
我记得,也都晓得。我弹了一下烟灰。
那你娃还查个锤子!菜头叫道,你闲得蛋疼就去耍个女朋友,不想耍就多灌几壶马尿,醉不死你个瓜娃子!
我晓得你们不想要我查,现在这个结果皆大欢喜,该申冤的申了冤,该下地狱的下了地狱。如果是八年前,我的想法跟你们一样。陈野那三枪打得真他妈大快人心,荡气回肠,他就像是佐罗重生,帅呆了!毫不夸张地说,他就是我大学时代的偶像,羡慕嫉妒恨的那种。谁跟我说他的不是,我会跟谁急。对了,我记得麻秆儿后来在学校食堂吃饭时说了句,陈野真是个瓜娃子,想出风头想疯了!我当时就跟他翻脸了,把一盆热饭扣在他头上。日他个先人板板,要不是菠菜拉住老子,我肯定把那龟儿子胖揍一顿。但现在我明白了,拯救这个世界不能靠佐罗式的侠客,那些大道理我就不说了,听起来太假大空。何万里和王宇凡确实都该死,但他们的生命应该被一场公正的审判终结,而不是死于一场谋杀。
如果陈野跟这个案子无关,你爱查谁查谁去,老子不管!菜头满嘴烟气。
我不是针对陈野,我查的是这个案子,不管当事人是哪个,我都会查。
你这不是废话吗?菜头瞪着我,像只被激怒的袋鼠。
陈野也是我的好朋友,以前他睡我下铺,我们无话不谈。论感情,我们老铁,绝对的!陈野坐牢后,我他妈瘦了十几斤,每晚看着那个空空荡荡的下铺,郁闷得要死,甚至还躲被子里掉过眼泪。我自嘲道,格老子的,我人生中第一次哭竟然是为了一个男人。不晓得的,还以为老子性取向有问题。
我的目光落在磨滩瀑布激起的水雾上,在太阳的折射下,升腾的水雾透着彩色的光晕。
鹿芳也把目光投向了那片水雾,她问我,如果王宇凡确实是被陈野毒死的,他为啥子要拿王宇凡当这个替死鬼,而不是别人?
我说,这很好理解,因为陈野从我那里了解到王宇凡的一些底细,觉得他很适合当这个替死鬼。陈野犯罪也是有原则的,不会伤害无辜。
你不理解!鹿芳大声说,他是在为我妹妹报仇,也是为了解开我们俩的心结!
我的脑袋像是被什么东西击打了一下,有点儿蒙。
他想让我们重归于好,你晓得吗?鹿芳几乎是吼了起来。
陈野如果想要让袁凤珠感染上狂犬病毒,他完全没必要杀王宇凡。菜头阴阴地说。
我重新点了支烟,认真地思索了一下。的确,以陈野的智商,让袁凤珠感染上狂犬病毒有很多种方式。比如,趁她吊嗓子时,假装抢劫,把她打伤;趁她切菜时,假装不小心碰她一下,让她被菜刀切破手指……然后他用被狂犬病毒污染的纱布给她包扎伤口,他就可以达到自己的目的了,根本不需要杀人这么麻烦。
他是在帮我们!鹿芳哽咽着,他晓得我们是为啥子分手。
说句你娃不爱听的话,当初陈野要是没去坐牢,鹿芳跟谁好上还不一定呢!菜头刻薄地说,老子早看出来了,你们是三角恋。论才华,你不如陈野;论长相,你没他帅;论个子,你比他矮至少两厘米。但最后被你小子捡了个大便宜!陈野从牢里出来后,一口醋都没吃过,还是把你当好兄弟。他冒着杀人偿命的风险作这个案,图啥子?就是想成全你和鹿芳!
我凝视着一只穿越瀑布水雾的叫天子,目光有些迷离。
既然菜头把话说穿了,我也摊开了讲几句。在你和陈野之间,我一开始倾向于陈野。倒不是因为他比你更高更帅,而是我觉得他比你更沉稳。也许,还因为他有种忧郁的气质吧。女孩子都喜欢看上去有点儿淡淡的忧伤的男生,特别是在那个爱做梦的年龄。鹿芳说。
我的自尊心并没有受到伤害,我早就知道这一点。八年前,鹿芳看我的眼神,跟她看陈野的眼神是不一样的。
如果陈野没有坐牢,我的选择确实会不一样。当然,这种选择也不一定是最终选择,两人能走多远要看缘分。可以说,是他坐牢成全了我们,让我有机会发现你的优秀。现在,又是他把我们心里头的那根刺拔掉。我觉得这就是命运,他是我们俩生命中的贵人。
这无关良心,也无关命运、爱情,或者别的什么。我深吸了一口从磨滩河上飘过来的水汽,说,对我来说,这只是个案子。
别把自己说得恁个清高,你娃不就是想升迁得快一点儿,神探的名声大一点儿吗?菜头朝地上重重地吐了口唾沫,踩着朋友的尸体往上爬,我呸!
清凉湿润的水汽吸进我的肺里,我却感觉有点儿火辣辣的疼。
如果你是因为菜头说的这个去查案子,我会鄙视你!如果你缺钱,你说个数,我给你。如果你愿意回到我身边,我现在拥有的所有财产,有你的一半,这是你当一辈子警察都赚不到的钱。鹿芳目光炯炯地看着我说,真的,只要你同意,我们明天就可以去拿结婚证,然后去额济纳度蜜月。
如果我真的找到了陈野杀人的证据,我会辞去副队长的职务。我给上面打个报告,申请调到宣传科去。以后不玩枪杆子了,就耍耍笔杆子,我觉得我这个人更适合坐办公室写写材料。老子从来没指望靠查案子升官发财,要是有这个心思,当年也不会去学刑侦,学金融多好。我有个高中同学,每次考试成绩比我差一大截,读了商学院,还只是个二本,现在年薪上百万!
鹿芳和菜头对视了一眼,显得有些迷惑。阳光炽热,河水温柔。磨滩瀑布发出哗哗的响声,一只大鸟从天空飞过,留下了白色的轨迹。
难道你想让一个好人给两个人渣陪葬吗?鹿芳的眼里充满悲愤,你要是查到了证据,有罪的不是陈野,而是你!
人与自然是有感应的,那些断壁残垣让我的心里也有了些许荒凉。我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如果我不作为,也是在犯罪,包庇罪!
你以为把陈野送进了监狱,你就会心安了?鹿芳冷笑道,不,你会被口水淹没,舆论会把你送进另外一座监狱,道德的监狱!
你体验到的滋味,不会比陈野坐牢的滋味更好受。菜头说。
鹿芳点了支薄荷烟,一脸轻蔑。
我承认他们说的都很对,还没有查到陈野犯罪的证据,我的心已经开始沉重了,像是灌注了一大桶水泥。如果我亲手把陈野送进牢房,甚至送上刑场,我想,我的灵魂这一辈子都不会安宁。
不要以为就你娃看出来那两个案子有问题,我他妈也早就看出来了。菜头冷哼道。
我“哦”了一声,确实没想到菜头也看出了端倪。这厮平素大大咧咧的,我总糗他应该去学兽医。但他看出问题居然没有漏出丝毫口风,颇让我意外。
菜头在一个锈迹斑斑的水泵上坐下来。他说,洋槐公馆反杀案案发那天,我在周艳虹家的书架上发现了一本诗集,叫《野鸢尾》,是露易丝·格丽克写的,今年她得了诺贝尔文学奖。诗集的第六十八页夹了一张书签,我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本书是我买的。不怕你们笑话,当年我暗恋过中文系的一个女生,叫冯筝,她喜欢写诗,还是古体诗。我在书店买了这本诗集,还在网上定做了一个像风筝的书签。书签的式样是我自己设计的,全世界独一无二!我把书签夹在诗集里,悄悄放在冯筝上晚自习的课桌上。原本是想给冯筝一个惊喜,事后再告诉她是我送的。但不巧,那个晚上我阑尾炎发作,连夜住进了校医院,这一住就是五天。等我出院时,我发现那本诗集摆在陈野的床头。他说是中文系的一个女生送给他的,还在里面夹了一首情诗和一个像风筝的书签。我那个郁闷啊,又不好意思说诗集是我送给冯筝的,那多丢脸,只好自认倒霉。但陈野不解风情,对冯筝没兴趣,这小子真是暴殄天物。我猜,应该是陈野放假的时候把《野鸢尾》这本诗集带回了丰都,后来就一直搁在家里。他从牢里出来后,又把这本诗集送给了住在楼上的周艳虹。陈野并不喜欢诗歌,他把诗集从丰都带到雾都,肯定是特意要送给周艳虹,这说明两个人的关系不简单。但陈野当时跟我们说,他和周艳虹就是点头之交,明显在撒谎。对了,我后来又去了案发现场一次,很奇怪,那本诗集不见了。
我摩挲着ZIPPO打火机的金属外壳。我并不奇怪,我想陈野可能也发现了这个漏洞,所以偷偷把诗集拿走了。
周艳虹家厨房里的筷子,跟陈野用的筷子,花色和式样完全相同。只是周艳虹的那双用得久,更旧一些。要我说,他们俩不光是认识,可能早就好上了。还有,王宇凡的那个案子,看上去板上钉钉——化装成流浪汉强奸袁凤珠未遂,在车内欲火难消,吸毒发泄,结果中了毒,一命呜呼。王宇凡的父母身体不好,是他表弟来认的尸。我跟他摆龙门阵的时候,听他说王宇凡有洁癖。一个有洁癖的人啷个会化装成流浪汉?他不嫌邋遢吗?当然,那龟儿子为了不让警方怀疑到他,故意这样做也是有可能的。反正,死的又不是啥子好人,龟儿子活着就是浪费粮食。再去深挖这个案子,是浪费警力,浪费纳税人的钱!是不是觉得老子没觉悟?不好意思,我就这德行,改不了。
再说说麦兜——那条流浪狗。麦兜被你撞死的头一天清早,我在葛萝山上看见了它。我不是去找陈野,是跟一个女娃儿去森林公园晨跑。那女娃儿是邻居介绍的,在税务局工作,喜欢健身。她约了我那天早晨去爬葛萝山。在白鹤公馆后面,我看见了麦兜,它趴在一棵枫树下,要死不活的样子。我带了火腿肠,就想去喂它吃。以前麦兜见了我虽然不亲,但也不凶,好歹是老熟人。但那天我刚靠近麦兜,它就朝我龇牙咧嘴,叫个不停。麦兜站起来的时候,我看见它肚皮上吊着一个注射器的针头。我当时想,可能是被哪个虐待狂给扎的,真他妈手欠。我想把针头给麦兜拔下来,它却差点儿咬了我一口,跟疯了似的。那女娃儿催我走,说还要上班,我就没管麦兜了。对了,从葛萝山上下来,我跟那女娃儿就拜拜了。晓得为啥子吗?下山的时候,她说有点儿饿,我就把火腿肠拿给她吃。她很生气,说这根火腿肠是我刚才喂麦兜的,对她很不尊重。格老子的,麦兜又没吃,她嫌弃个铲铲!太作了!
晓得麦兜有狂犬病后,我就想是不是跟那个针头有关。但死的是一条狗,又不是一个人,我也没往心里去。袁凤珠疑似狂犬病发作后,我就想到了那个针头,是不是有人给麦兜注射了狂犬病毒,然后麦兜又咬伤了袁凤珠?但谁会恁个做呢?最有可能的当然是陈野,他最容易接近麦兜,又有恨何万里的理由。袁凤珠是何万里的老婆,陈野报复她的动机是存在的。不过,没有证据,我也不能乱说呀。麦兜被撞死时,我下车看了下,它肚子上的针头不见了,想判断麦兜是不是被人注射了狂犬病毒,已经不可能了。恁个大座葛萝山,上哪儿找那个针头去?就算找到,也不能证明啥子。犯罪嫌疑人能想到用这一招儿作案,肯定是高智商,注射时必然戴了手套,不会在针头上留下指纹,而且我查了资料,狂犬病毒暴露在空气中,很快就会被灭杀。我没把这件事汇报,不是我想包庇陈野,那时我还真没这个想法。主要是无凭无据,而且袁凤珠也没啥子事,就是被吓出来的癔症,没必要浪费大家的时间去调查一条狗。再说了,疑罪从无,免得节外生枝,弄个冤假错案出来。
菜头望着水电站荒废的机房,抽着烟,继续说下去。
不要以为就你娃有原则,老子也有!如果何万里和王宇凡都是守法公民,就算凶手是陈野,老子也会抓他,该啷个判就啷个判,没得二话说!但死的是两个人渣,老子就不多管闲事了。就按证据办案,证据说谁是凶手谁就是凶手。如果明面上的证据都指向陈野,我也不会徇私枉法,该抓就抓。问题是,现在谁都不能证明凶手就是陈野,你娃非要挖空心思去找啥子证据,这就不厚道了!
一口气说完这些,菜头从水泵上站起来,如释重负地长吁了一口气,仿佛把积压在心头的一堆石头全部倒了出来。我第一次发现他比我想象的要睿智,居然能从一些很小的细节上来推理案子。但他说的那些只能算作疑点,不能当成实证。菜头这厮鬼精鬼精的,应该也深谙这一点,所以毫无顾忌地向我透露,不用担心被我当成指控陈野犯罪的证据。菜头说的那个冯筝我也认识。这厮以前的审美观跟现在完全不同,那时候他喜欢小清新,对熟女无感。邓丽君和林青霞都是他的偶像,冯筝长得就是这种类型,又甜又嗲。
我说你娃当时就应该把这些告诉我,如果案子跟陈野有关,也好早点儿劝他收手。
菜头没吭声,狠狠地抽着烟。
我又看向鹿芳,说道,你也不应该瞒着我。
她的反应有些不自然,眼睛没看我,望着野柿子树。她说,你是不是有妄想症,我瞒你啥子了?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向那棵树,孤独瘦高,像是一个忧郁的诗人。我说,你刚开始收到那封爆料邮件的时候,应该不晓得是陈野发的。但后来,陈野应该告诉了你。他自曝身份有两个原因。第一,他担心你不敢把爆料的内容发出来,所以干脆向你承认自己就是爆料人,然后把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告诉了你;第二,他需要晓得格瑞程集团的人啥子时候去找你,这很关键。来找你的,肯定是邓忠发的心腹,他要在那些人的车上安装防盗定位器,以便查明制毒窝点的方位。请原谅我用技侦手段查了你的手机,在格瑞程集团派人去《雾都晨报》社围堵你那天,你给陈野打了电话。你打电话给他的时间,比你打电话给我和菜头的时间还早,你是在告诉他,格瑞程集团的人到了报社。绑架那件事应该也是你和陈野共同策划的。把你解救出来后,我让人仔细搜查了你的这辆沃尔沃,竟然没有在车里发现采访本和单反,如果你是到这里来挽救一个要自杀的女娃儿,我相信你会带上采访本和单反,这是你的一贯做法。当然,你也可以说事发突然来不及带。但事后我检查过粘贴在你嘴上的封口胶,上面有很鲜艳的口红。骗你来这里的那个家伙说,你接电话时声音懒洋洋的,好像在睡觉。既然是在睡觉,那肯定是卸了妆的。但你出门前却化了妆,这说明你晓得不是去救人,而是去演戏,所以从容不迫。
就凭这些就说我和陈野合谋策划了绑架案,未免太牵强了吧?鹿芳弹了弹烟盒,抖出一支薄荷烟,潇洒地用一个粉色的打火机点燃。她说,那天我给陈野打电话,是因为害怕,想让他过来替我壮胆。之所以一开始没告诉你和菜头,是担心你们出面不太方便。但陈野说,没啥子不方便的,这些地头蛇只服警察,所以我才给你和菜头打了电话。被绑架前,接到那个男人的电话时,我很着急,担心那个女娃儿跳河。我一口气跑出客栈,忘了拿采访本和单反。还有,出门前我哪有时间化妆,我是在路口等绿灯时化的妆。打电话的那个男人说,他女朋友是我粉丝。在粉丝面前,我当然得注意点儿形象,这再正常不过了。
我冷冷地注视着她,绑匪从后面捂住你的口鼻时,你啷个一下就晕倒了?
鹿芳依然没有看我,她说,我被偷袭时,还没来得及害怕,脑袋里就一片迷糊,然后就啥子都不晓得了。
你迅速进入昏迷状态,那就是说绑匪捂住你的口鼻时,使用了麻醉剂之类的药物,对吧?我问她。
她终于扭头看我了,一缕烟从她嘴里缓缓地吐出来,像是一条蜿蜒的小路。她说,你是警察,这个问题你不应该问我,应该去问绑匪。
警方抓捕毒贩时,你跟着采访,摔了一跤。我让那个见习生陪你去新桥医院接种了破伤风疫苗。当时医生抽了你的血,说要化验一下,看看是否有细菌感染。其实这只是个借口,是我吩咐见习生让医生这样做的。化验结果表明,你体内根本没有任何麻醉剂的成分。也就是说,你遭绑架时晕倒,跟药物无关。
鹿芳不再平静,她惊讶地看着我,忘了弹已经结了很长的烟灰。
我也默默地看着她,我读出了她心里的慌张和不知所措。我把视线转移到磨滩河上,水波柔滑得像女人的肌肤,两块露出河面的大鹅卵石,像是一对丰满圆润的乳房。
菜头在旁边干咳了一声。
这个也好解释,这叫神经性晕厥。我听说过这种案例,因为事发时受害人过于紧张,出现了晕厥症状。这跟袁凤珠得的狂犬病恐怖症一样,也是一种癔症。
有了菜头的这个解释,鹿芳放松了许多,她对着沃尔沃的车外后视镜,整理了一下额发,还拿出一支玫瑰色的口红往嘴唇上抹了抹。
当时我晕倒是事实。她收起口红,淡然一笑,至于绑匪有没有用药物,等你们抓到他后自己去问。
你的确可以自圆其说,我相信陈野也晓得这一点,所以他不用麻醉剂也不用担心露馅儿。
你娃为啥子非要跟陈野过不去?菜头的目光有些狰狞。
我看着一条在草丛中若隐若现的小路,想了想,然后说,我不是跟他过不去,我是跟我自己过不去。
说完这句话,我上了自己的车,点火,掉头。菜头和鹿芳都没有阻拦我,他们站在水雾浮荡的野柿子树下,神情木然,像在看一场沉闷乏味即将散场的露天电影。我知道,有些黏稠的物质从我们的体内慢慢流失,正是这些物质,曾经让我们几个人的生活、命运和灵魂紧紧地粘合在一起。
快到慈溪口时,我打了个电话,接通后,一个温柔的声音传出来:喂,哪位?
我是重案队的,想跟你聊聊。
是赵队长吧?她听出了我的声音,我正在给客人做推拿,半小时后才有空。
我在图兰朵喝了杯咖啡,又翻了翻几本旅游杂志,一抬头,周艳虹已经坐到了我对面。前几次见到她时,她都是处于羁押状态,有些紧张和胆怯,现在完全恢复了正常,整个人的精气神就不一样了。她其实算得上是个美女,小家碧玉型的,眉眼俊俏,身材苗条。穿着很朴素,也没化妆。
我问她要喝点儿什么,她说不需要,白开水就好。但我还是给她点了杯咖啡,这种咖啡有个罗曼蒂克的名字,叫情人的眼泪。
你现在住哪里?我放下手里的旅游杂志。
刘哥要我暂时住店里。她说,我正在找房子,找到合适的就搬出去住。
出来后,生意受影响了吗?我帮她在咖啡杯里放了两块方糖。
没有,反而比以前好了很多。她显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多顾客点名找我做推拿,刘哥还给我涨了工资。
我笑了,因祸得福呀。
算是吧。她用勺子搅拌着咖啡,还得谢谢你们替我主持公道。
我突然问,那本《野鸢尾》是陈野送给你的吧?
她的手立即抖了一下,金属勺子碰在咖啡杯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她急忙分辩,不是!是我自己买的,在,在南坪的一个旧书摊儿上。我刚到这里的时候就买了这本诗集,没事时看一看,有时也写几句。
那本诗集呢?我问。
不晓得,从看守所出来后,我回洋槐公馆拿行李,发现那本诗集不见了。
我点了一支烟,说,我昨晚去找过陈野。
哦。她低头抿了一口咖啡,我好久没看见陈哥了,他还好吧?
即使是白天,图兰朵的光线也有些晦暗,我在朦胧的灯光中注视着她。我记得案发当天去现场时,随意打开她家的冰箱看了一下,里面有些剩饭剩菜,还有几个杏仁饼。我以为杏仁饼是她自己买的,但后来在陈野家的冰箱里,我发现了杏仁和核桃仁,还有黄油、富强粉,我上网查了一下,这都是做杏仁饼的食材。她吃的杏仁饼很可能是陈野做好了送给她的,就如菜头所说,两人很可能是情侣。所以,我根本不相信陈野会爱上袁凤珠。
我说,他好不好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我跟陈哥真的不熟。她双手摩挲着咖啡杯。
我相信昨晚我走后陈野给你打过电话,甚至有可能来找过你。
没有,我晚上九点多才下班,在外面吃了个消夜就回店里了,没见任何人。
来找你之前我就晓得,凡是涉及陈野的事,你都不会说实话。我能够理解,换了我,可能也会恁个做。你父亲跟我也算是同行,还是前辈。虽然他没有被评为烈士,但我还是把他当英雄。这是我的真心话,不是所有的英雄都有勋章的。不管陈野做了啥子不该做的,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也是英雄。我敬重他,佩服他,但并不认同他采取的方式。惩治犯罪有很多种手段,他采取了最激烈也最另类的那一种。我很希望自己只是一名吃瓜群众,站在旁边看热闹,就像看一台川剧,戏里面的人生跟我无关。但很不幸,我是执法者,所以不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我必须把那些隐秘的真相查个水落石出。
您今天来找我,是啥子意思?她吃了一颗我点的坚果。
你肯定掌握了一些我不晓得的秘密,比如,何万里被杀当天到底是啷个回事。你早点儿交代,对你,对陈野,都有好处。如果是被警方查出来,性质就不一样了。但我也晓得,你主动交代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没有关系,我可以等,等你想通了随时联系我。
她看着台灯散射出的橙黄色的光线,有点儿恍惚地说,我听不懂你在说啥子,从看守所出来前,我该说的都说过了。
我重新拿起旅游杂志,漫不经心地翻阅着,说,好吧,那我们随便聊聊。
她看了一眼手机道,只能说二十分钟,我还有几个预约的顾客要做推拿,要是放了人家鸽子,刘哥会扣我工资的。
我不会耽误你上班的。我在杂志上翻到了法国巴士底狱遗址的介绍,问,你哥哥回国了吗?
没有。他好不容易订到机票,听说我没事了,就把票退了。是我要他退的,机票太贵。我哥在那边读书很费钱的,他过得很节省,每次跟我视频,他都是穿着我在慈溪口给他买的那身旧衣服。不过这学期他拿了奖学金,可以自己养活自己了。
你有个好哥哥,他也有个好妹妹。我说。
谢谢。她眼圈突然一红,要是晓得我哥恁个有出息,我爸妈肯定高兴坏了。
我有些动容,他们会晓得的,我看过一篇科学报道,子女和父母之间,还有爱人之间,有一条神秘的心灵感应通道,类似于第六感。
她点点头,我也相信这个。有一次我梦见我妈说她住的房子破了,好冷。清明回去扫墓时,我发现我妈的坟头有个黄鼠狼洞。我把这个洞堵上的当晚,就梦见我妈说,房子修好了,暖和多了。
你们打算啥子时候在一起?
她愕然地看着我,你说啥子?
我微笑着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
我还没有男朋友,跟谁在一起?我也没有谈男朋友的打算,等我哥毕业后再说吧,我现在只想多挣点儿钱。
我索性挑明了,我说的是你和陈野。
您真会开玩笑,我和陈哥啷个可能嘛。听他说要开饭馆,他一个当老板的,啷个会看上我这个打工妹。
我想,果然是陈野调教出来的,说话滴水不漏。
但我注意到,她脸上有一种稍纵即逝的娇羞。
我从旅游杂志上抬起头,说道,我没开玩笑,你可以不回答这个问题。我是真心希望你们能在一起。陈野是个好男人,结了婚他也会是个好丈夫,你们会很幸福的,这点我深信不疑。就算他犯了罪,我也不会把他当成坏人。法律意义上的罪犯,在法律之外有可能是真正的谦谦君子。同样道理,没有触犯过法律的所谓谦谦君子,有可能是个真正的人渣。不管你们啥子时候结婚,我都会来吃喜酒。我那时候要是还打光棍儿,一定给陈野当伴郎。
她默默地喝着咖啡,眼里有一种与陈野类似的忧郁。这是跌宕起伏的人生造成的,她和陈野,就像一道从峡谷里穿过的风,磕磕碰碰,不断撞击在那些坚硬的岩石上,痉挛着,呻吟着,疼痛着。
二十分钟后,我和周艳虹从图兰朵出来,在慈溪口下午的光影里,她沉静得像一棵黄桷树。我毫不怀疑她和陈野在一起会生活美满,他们的气场是契合的。对于陈野这样的浪子来说,她就是家,就是温柔的故乡。
我正要跟周艳虹说再见,手机突然响了,是陶笛打来的。图兰朵门口有点儿吵,我开了免提。陶笛说,昨天把格瑞程集团制贩毒品的案子移交给缉毒队时,她在案件通报里发现邓忠发有五个情妇,其中有个叫岳小雯的,是美容店老板,跟她住同一个小区,她还到岳小雯开的店里做过美容。刚才她回家拿手机充电器,发现岳小雯正从小区里面走出来,后面跟着一个戴口罩、穿亚麻色夹克的男人。两人似乎不认识的样子,隔着好几米远。但走到小区外面的一个隐秘角落时,岳小雯停下来拿出小镜子化妆,等后面那个男人走过来,两人嘀咕了几句什么,然后那个男人就上了一辆出租车。她觉得俩人鬼鬼祟祟的,就打了辆出租车跟了上去,她怀疑那个男人是在逃的邓忠发。
我连忙问她,那辆出租车是往哪个方向行驶?她说往葛萝山方向,已经快到山脚下了。我叫她不要跟得太紧,以免打草惊蛇,我马上过来!周艳虹等着跟我道别,还没有离开,她听见了我跟陶笛的对话。她问我,邓忠发是不是报上说的那个毒枭?我边往停车的地方走边说,就是那个龟儿子!她紧跟着我,说,他不会是去洋槐公馆吧?我心里一沉,马上加快了脚步。我刚打开车门,周艳虹就坐进了副驾驶。我说你跟着去干啥子,她说我担心陈哥。
我的目光跟她的目光倏地碰在了一起,电光石火间,她内心的秘密毫无掩饰。我来不及多说,发动车子朝葛萝山疾驰而去。我握着方向盘,拿起手机,把陶笛的发现告诉了菜头,叫他马上赶过来。我没有通知更多的人,情况还不明确,陶笛跟踪的那个男人戴着口罩,不一定就是邓忠发。
周艳虹的眼睛一直紧盯着前方,每当车速慢下来,她就显得很焦虑,似乎恨不得车子能像变形金刚一样从车流中快速通过。阳光灼热,雾气氤氲,整座城市在这种奇诡的气象中显得阴晴不定。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似乎在赶赴一场重要的约会。有多少人知道,生而为人,就是在和死亡约会,那些最绚烂最激动人心的时刻不在终点,而在熟视无睹的路边。我不知道周艳虹为什么焦虑,邓忠发并不知道是陈野导致了他的毒品帝国一夜之间覆灭,就算要报复他也不会找陈野。但邓忠发找袁凤珠算账是有可能的,因为鹿芳曝光的那些内幕,除了邓忠发和他自己的心腹,只有何万里知道。既然他和心腹都没泄密,那肯定是何万里生前说出去的,他迁怒于何万里的妻子,是完全有可能的。
车开到葛萝山脚下时,我突然一阵心慌,我很难形容这种感觉。我似乎走在一片无垠的旷野中,四周全是凛冽的大风和窥伺的猛兽;又好像是掉进了一处深不见底的沼泽,腐臭的淤泥压迫住了我的胸膛。很奇怪,一路上的景物也变得虚幻起来,我像是行驶在一个梦境中,精神有些恍恍惚惚。
离洋槐公馆还有五百米的时候,我看见了站在野苹果树下焦灼不安的陶笛。她飞奔过来,说搭载那个男人的出租车已经空返了,她拦下来问了司机,司机说乘客在洋槐公馆前下了车。我叫她上车,然后一脚油门朝那栋老房子开过去。车还没停稳,我就被眼前的一幕震惊了:那个穿亚麻色夹克的男人站在何万里的奥迪A8前,拿着一把手枪,顶在袁凤珠的头上,叫她上车。他已经摘下了口罩,正是被通缉的邓忠发!陈野伫立一旁,正在劝说邓忠发,让他不要伤害袁凤珠。
我要周艳虹待在车上,千万别下去。我让陶笛马上呼叫增援。然后我跳下车,命令邓忠发放下枪。这一天已经是深秋,我竟然听到了蝉的嘶鸣。小时候外婆告诉我,发现反季节的东西,一定不要好奇,那都不是啥子好兆头。老话说,事出反常必有妖。
看见我出现,邓忠发的情绪变得激动起来,他威胁说,如果我敢过去,他就马上打死袁凤珠。他还大骂何万里当初不听他劝告,非要找个戏子结婚,红颜祸水,把他也给害惨了。他说今天来这里有两个目的:要么杀死袁凤珠泄愤,死也要拉个垫背的;要么让袁凤珠当人质,送他离开已被警方严密布控的雾都。袁凤珠神情惊恐,她抓着反光镜的支架,不肯上车,双方僵持着。
我非常清楚,即使袁凤珠送邓忠发安全离开雾都,她也不会活下来,邓忠发肯定会要她的命。我没有带枪,我点了支熊猫,冷冷地打量着邓忠发。这种场面我经历过多次,只有在狙击手布置到位后,才能有效地谈判,我现在要做的,就是等待增援。
陈野看着邓忠发,他说,何老师在的时候,我见过你,你到这儿来过。朋友妻不可欺,你恁个对待袁老师,不合适吧?
你他妈是谁啊?邓忠发斜睨着陈野。
我是袁老师的邻居,住对门。陈野说。
是他妈有点儿印象。小子,别在这儿多管闲事,滚一边去!邓忠发挥舞着手枪叫嚣,把老子惹毛了,连你一块儿崩了。
袁老师是我朋友,我不能不管。陈野很执着。
朋友?是隔壁老王吧?邓忠发狞笑道,这臭婆娘,老公才死几天,就守不住寡了。
我和袁老师的关系,没你说的恁个不堪。我很欣赏袁老师,她的气质、美貌和才情,都让我着迷。她是我见过的最完美的女人,没有之一。说实话,我以前不怎么喜欢川剧,觉得很老土,跟不上时代了。但看了袁老师的演出后,我消除了自己的偏见。袁老师把川剧演绎得举手投足都充满了韵味。她的表演一点儿都不老土,反而很时尚,很酷,很有深度。看她演出,真的是一种享受,再狂躁的心都能慢慢地安静下来,比那些脑残的综艺节目好看多了。我现在成了她的铁杆粉丝,她所有的演出视频我都在网上看过了,而且看了很多遍。袁老师虽然是演艺界的明星,光彩照人,但没有一点儿架子,非常有涵养。每次见了我这个小人物,都会很热情地打招呼。袁老师还挺有爱心,经常照顾流浪狗,听说她资助了不少失学儿童。兄弟,这么好的一个女人,你伤害她于心何忍?
关你屁事!邓忠发叫道。
当然跟我有关!兄弟,不怕你笑话,我爱上了她,说暗恋可能更贴切吧。袁老师身上的光环太耀眼了,让我不敢直视。对我来说,她站在高高的神坛上,是女神一样的人,让我膜拜得五体投地。不过,我很有自知之明,我不奢望这种爱有啥子结果,在心里默默喜欢就行。这些话以前我从来没在袁老师面前说过,我不好意思说,怕丢人,因为我和袁老师的差距太大了。这种差距,说隔着一座葛萝山都不为过。所以,兄弟,我要感谢你,感谢你让我有勇气把这些心里话说出来,就算是我对袁老师的一次表白吧。
袁凤珠吃惊地看着陈野,她肯定做梦都没有想到过,在这种地方这种时刻,陈野居然向她表白。
我说的这些袁老师听了别介意,我没有冒犯您的意思,我只是想让您知道我的心意,仅此而已。对了,明天就是您生日,我在网上查到的。我给您画了一幅画,准备送给您当生日礼物,希望您能喜欢。虽然我不是画家,画不值钱,但再值钱的艺术品也没有我这幅画有灵魂,一颗爱你的灵魂。这幅画的名字叫《结局》,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结局,或悲伤,或遗憾,或美好,我希望袁老师的人生能像画上的那片夜色一样灯火辉煌。
袁凤珠的嘴唇嚅动了两下,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什么都没有说。在枪口下,她似乎丧失了语言功能。
兄弟,你现在应该明白我对袁老师的感情有多深了吧,我长恁个大没喜欢过女人,袁老师是第一个,也一定是最后一个,我绝不会容许任何人伤害她。兄弟,你有啥子要求可以商量,有话好好说嘛,千万不要动刀动枪,特别是在女人面前,动这玩意儿不好,让人耻笑。
陈野的这番话让我颇感意外,难道我之前的判断错了,他真的迷上了袁凤珠?我看了一眼坐在车内的周艳虹,隔着挡风玻璃,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和陈野都一样,总让我有种雾里看花的感觉。我不知道自己看到的到底是本真,还是幻象。
少他妈废话!邓忠发吼道,今天要么我跟这婆娘一起走,要么同归于尽!
你为啥子非要跟袁老师过不去?陈野问。
她把她老公,还有我,都给卖了,是她自己找死!邓忠发恶狠狠地说。
我觉得滑稽,这家伙竟然认为袁凤珠是爆料人。
袁老师没有出卖任何人。陈野说,你冤枉她了。
你懂个锤子!邓忠发咬牙切齿道,老子恁大个产业,一夜之间全他妈没了。老子还上了通缉令,有家不能回,都是这臭娘儿们害的!我没把她剁成肉馅喂狗,已经是心慈手软了。
告密对袁老师有啥子好处?陈野问。
她名声已经被她老公搞臭了,说不定连戏都唱不了。她爆料是想举报立功,然后咸鱼翻身。邓忠发推理道,但她手头又没有证据,所以就化名向报社爆料。把老子搞垮以后,拿到了证据,她就可以站出来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不,这事跟袁老师一点儿关系都没有!陈野说。
你啷个晓得?邓忠发阴恻恻地看着陈野。
写那篇爆料文章的是《雾都晨报》的一个女记者,叫鹿芳。陈野的语气很平缓,这件事我从头至尾都很清楚,袁老师完全不知情。
袁凤珠感激地看着陈野,像落水的人看见了一根救命稻草。
不是这个戏子告密,那个女记者啷个会晓得那些事?邓忠发恶毒地说,姓鹿的那个臭婊子我迟早也会弄死她!
记者就是吃这碗饭的,到处挖内幕,打探隐私,晓得一些秘密也正常。
陈野继续替袁凤珠辩护。
不可能!那些事没几个人晓得。邓忠发的枪口戳在袁凤珠的太阳穴上,肯定是何万里喝多了马尿告诉她的。姓何的龟儿子,西门庆转世,没有婆娘和酒就活不下去,难怪死在婆娘手里,活该!
我静静地听着陈野和邓忠发的对话,没有插嘴,此时此刻,陈野的身份比我更适合安抚这个随时可能狗急跳墙的毒枭。
好吧,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就告诉你真相。本来我是不想说的,为了袁老师,我顾不得恁个多了。那些事情是何万里自己说出来的,他告诉了周艳虹,就是杀他的那个女娃儿。有一次,周艳虹想要把何万里强奸她的事告诉袁老师,何万里满不在乎地说他不怕,如果袁老师敢出去乱说,就弄死她。那天何万里喝多了,他说他的前妻徐莉莉、女学生郭雨晴、袁老师的同事欧阳素梅,对了,还有一个叫舒丹妮的女人,都是他下毒弄死的。他还说自己制贩毒品赚了很多钱,几辈子都花不完,如果周艳虹听话,就保她一辈子衣食无忧。酒醒之后,何万里很后悔,也很害怕,他警告周艳虹不要多嘴,不然啷个死的都不晓得。周艳虹杀死何万里后,向警方交代了这些事。警方认为可信度很高,何万里很可能跟你们格瑞程集团勾结,秘密制贩毒品。为了获取证据,警方故意让那个叫鹿芳的女记者爆料,先打草惊蛇,再引蛇出洞,你们果然中计了。
我不得不佩服陈野的临场应变能力,子虚乌有的事他都能编得有模有样。就跟他的那些画作一样,让人有强烈的带入感。
豁老子嗦!邓忠发冷笑道,你他妈又不是警察,这些事你是啷个晓得的?
周艳虹告诉我的。陈野淡淡地说。
邓忠发眯眼看了看陈野,一脸狐疑。
周艳虹放出来后,有一次我去她店里做推拿。我们以前是邻居,本来关系就不错。做推拿的时候,她把这件事告诉了我。她还说袁老师很可怜,跟一个变态狂结了婚,现在事业也被何万里连累了。我当时不相信她说的,男人拈花惹草还能理解,这是道德品质问题,但杀人、制贩毒品就太毁三观了,何况还是连杀四个人。周艳虹看我不信,就叫我过几天看《雾都晨报》,说有个叫鹿芳的女记者会故意把这件事曝光,这是警方的秘密安排。对了,她还要我务必保密。
没错,就是我告诉陈哥的!周艳虹突然从车上下来,大声说,这件事跟袁老师没有半点儿关系。
狗日的何万里!邓忠发瞪着袁凤珠说,早晓得你老公嘴巴恁个不稳当,老子肯定弄死他!然后又怒视周艳虹,原来告密的是你,等老子过了这道坎儿,再来收拾你个黄毛丫头!
兄弟,你现在可以放了袁老师了吧?陈野问。
放了她?凭啥子?邓忠发满脸戾气,就算不是她告的密,这仇也有一半要算在她头上,是她老公嘴欠把老子给毁了。夫债妻还,老子不找她找哪个?再说了,警察到处找我,我得弄张护身符才能出城。
你把她放开,我跟你走,我会开车。
陈野的话一出口,我就看见周艳虹浑身一震,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袁凤珠的眼里闪烁着泪光,她似乎完全被陈野感动了。
我越发怀疑自己之前的判断——陈野追求袁凤珠是别有用心。
如果陈野真的想报复袁凤珠,他完全可以激怒邓忠发来借刀杀人。但现在,他一再劝邓忠发放下武器,并且甘愿用自己替换袁凤珠当人质。如果不是出于真爱,他怎么可能愿意冒这么大的风险?
这婆娘好歹是个名人,你他妈算老几啊?邓忠发怪笑道。
陈野看了我一眼,问邓忠发,认识这位警察吗?
重案队的,姓赵,烧成灰老子都认得!害过老子的,一个都走不脱!
邓忠发的声音像是从地狱里传出来,阴森森的。
赵队是我大学同学,一个寝室的,关系老铁了。我以前也学刑侦,因为失手杀了人,坐了八年牢,所以没能当上警察。我不怨谁,这他妈都是命。兄弟,你好好想想,如果我不是赵队的哥们儿,周艳虹啷个敢把警方的秘密安排告诉我?所以,你拿我当护身符比拿袁老师当有用多了,警察不给我面子,好歹也得给赵队一个面子,对吧?再说了,我是坐过牢的,跟那些劳改犯摆了八年龙门阵,晓得我们平常都摆啥子吗?摆的都是啷个耍女娃儿,啷个跟警察斗智斗勇,在牢里太他妈无聊了。所以,反侦查经验我学了不少。只要你听老弟一句劝,放了袁老师,我就把这些干货都告诉你,保证安全送你离开这里,一根汗毛都不会掉。兄弟,我们能在这里见面,也是有缘,交个朋友,以后青山不改绿水长流,后会有期。
邓忠发的眼神开始闪烁,枪口脱离了袁凤珠的太阳穴。
我知道,这个家伙被陈野给说动了。
好!邓忠发看着陈野,你既然恁个喜欢这婆娘,那老子就成全你,放了她。不过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你娃要是敢耍啥子花招儿,别怪老子手黑,我一扣扳机,你脑袋就开瓢了!反正老子被警察抓到也是个死,不在乎多杀一个人。你要是老实,我保证你平安无事,活着回来见这婆娘。我还会记你一个人情,今后我邓某人要是重新发达了,绝不会忘了你。你现在过来吧,到车里面去!
陈野慢慢朝袁凤珠走过去,袁老师,车钥匙呢?
袁凤珠从口袋里摸出奥迪的车钥匙,颤抖着手,递给了陈野。
送您的那幅画在我家里,如果我没回来,您自己去取,预祝您生日快乐。
陈野凝视着袁凤珠,瞳孔晶莹发亮,像是被太阳照射的玛瑙。
你一定会回来的!袁凤珠的声音有些哽咽,我等你!
陈野点点头,然后问邓忠发,袁老师现在可以走了吗?
邓忠发把枪口转向了陈野,当然,老子说话算数的!
袁凤珠快步从奥迪车旁离开,站到了洋槐树下,浑身还在瑟瑟发抖。陶笛望着我,我没吭声,我继续观察局面,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最佳时刻。
陈哥!周艳虹突然叫道,她的声音在发抖,像是一颗石子从水面划过。
陈野回头朝周艳虹看了一眼,笑了笑,目光温柔得像一团棉花。
这时,警笛声由远而近。我甚至感觉地面都在震动,像是有一群野马奔腾而来。对警察而言,不管人质是谁,都会同样重视。但是,对我而言,我宁愿邓忠发拿袁凤珠当人质。这倒不是我有私心,担忧老同学的人身安全,而是我不知道陈野刚才的话里有多少真实可信的成分。毫无疑问,陈野具有丰富的反侦查经验,是我见过的最难对付的犯罪嫌疑人。如果他真的出手相助,邓忠发是有可能逃脱警方的追捕的。
邓忠发催陈野快点儿上车,并且帮他拉开了驾驶室一侧的车门。陈野上车前伸手掰了一下后视镜,似乎是想调整到一个最佳角度。突然,我看到后视镜的镜面闪烁出一道耀眼的亮光,正好照在邓忠发的眼睛上,他下意识地眯住了眼。我立即明白了,陈野是故意借后视镜的反光让邓忠发暂时性失明。我趁机朝邓忠发冲过去,陶笛回过神来,也跟着我往奥迪车前跑。
陈野反应更快,他抓住邓忠发握枪的右手,拼命往上推,使得枪口向上。啪啪两声枪响,子弹飞上了天。我看见一只秋蝉从洋槐树上振翅而起,如同一个隐没在秋天深处的寓言。就在我和陶笛快要跑到奥迪车跟前时,邓忠发的左手突然从裤兜里摸出了一枚已经拧开了盖子的手榴弹,他一口咬掉安全栓,歇斯底里地叫道,不让老子活,你们也都活不了,都给老子陪葬去吧!
增援的警力赶到了,菜头和鹿芳也赶到了。他们纷纷跳下车。
邓忠发的手榴弹哧哧地冒着白烟,我和陶笛停下了奔跑的脚步。
所有人都惊呆了。
陈野最先反应过来,他放弃了夺枪,吼道,还愣着干啥子,都闪开!
我和陶笛迅速后退,我拽着周艳虹,陶笛拽着袁凤珠,全都躲到了洋槐树后面。菜头也拽住鹿芳躲在了一辆防暴车后面。我以为陈野也会跑开,但他没有,而是奋力把邓忠发连人带手榴弹一起推进了驾驶室,并且用自己的身体压住了拼命挣扎的邓忠发。轰隆一声巨响,手榴弹爆炸,奥迪车燃成了火球。
周艳虹叫了声“陈哥”就晕厥过去。
就像八年前的那个夏天,阳光如血。
我跌坐在地上,背对着那团火球,好像生怕烈焰灼痛我的视网膜。我听见了鹿芳的痛哭声,听见菜头扯着沙哑的嗓子骂,陈野你个瓜娃子,哈戳戳的,你啷个不跑噻?我看见钟杰带着几个医护人员跑过来,把昏迷的周艳虹抬上救护车。我点了支烟,蜷缩在麦兜经常打瞌睡的那棵洋槐树下。我突然发现洋槐公馆是倾斜的,树是倾斜的,远处站的人是倾斜的,天空是倾斜的,云朵是倾斜的,地面是倾斜的,整个世界好像都是倾斜的。这是怎么了?难道一颗手榴弹就让地球的轨道发生了位移吗?还是我的视野出现了问题?我感觉我的体内有什么东西在汹涌澎湃,如海水一样咸腥。难道我的身体内藏了一片辽阔的海吗?我的心脏,我的肠胃,我的食道,我的口腔,甚至我的五脏六腑,我的每一个细胞,全都被大海掀起的滔天巨浪冲击着,一遍又一遍。我难受得要死,想吐却吐不出来。格老子的,人到中年,我生理上从来没有这样痛苦过,真的,从来没有!
我早就说过了,你那些推理都是臆想。一个声音在我耳边说。
我左右张望,身边并没有任何人。离我最近的人是袁凤珠,她正蹲在地上哭,陶笛在旁边安慰她,两人离我都有几米远的距离。而且,跟我说话的分明是个男声,是的,就是陈野的声音,只是有点儿变形,似乎被火烫过了一样。
风从葛萝山的森林里吹过来,九曲回肠,似乎带着川剧的声腔。
那个声音继续说,我要不是真心喜欢袁老师,啷个会以身相救?
我沉默着,我发现我用推理堆砌起来的那栋大厦,在渐渐崩塌。
我虽然痛恨何万里,但袁老师也是受害者,我不恨她,我甚至很同情她。他叹息了一声,跟一个恶魔做夫妻,她太不幸了。
你相信袁凤珠是无辜的?
我望着从云端射下来的一道光线,像是在自言自语。
无辜?他轻笑道,这个世界上谁是完全无辜的?生而为人,都是有罪的,我们活着就是为了赎罪。区别只在于,罪孽的多少。
我抽着烟,再次无话可说。
你这个人,就是喜欢生活在过去里。他说。
我有吗?烟圈从我嘴里吐出来,像是一个句号。
不要自欺欺人了,了解自己比了解别人更难。很多人对别人看得很透彻,但对自己一知半解。或者说,不愿意去了解自己。你纠结鹿芳对你的背叛,纠结她的婚姻史,还纠结你们俩那些不愉快的过去,你很难重新接纳她。但你仍然爱她,不舍得放手。你患得患失,优柔寡断,所以你活得很痛苦。
也许吧。我深吸了一口烟,我承认,你比我更了解我。
你很清楚,你那个女徒弟喜欢你。我看出来了,你应该也是喜欢她的。你很难在她和鹿芳之间做个取舍,她们是两种不同类型的人,没有可比性。对你来说,那个小姑娘最大的优势是没有过去。但是,我要提醒你,没有过去,并不等于过去不存在。从来没有哪个人能永远生活在当下。现在是过去的延伸,就像一条路,过去是起点,现在是途中,将来是终点,缺一不可。有时我们看不见别人的过去,是因为那段路被荒草给掩埋了。藏得越深,说明那条路越是不堪回首。
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相信鹿芳和你那个女徒弟也很痛苦。为啥子有那么多抑郁症患者,大部分人不是因为自己遭遇了多少苦难,而是被别人传染了痛苦。很多负面情绪都是具有传染性的,这个世界充满了暗示,人类经常被那种非器质性的精神疾病所折磨。对这种病,谁都没有免疫力,只是症状轻重程度不同。我总觉得世界是被某种超自然的力量牢牢控制,人性的许多弱点是与生俱来的,迷惘、痛苦、绝望和毁灭都是宿命。
你就一点儿都不在乎袁凤珠的过去吗?我问。
我为啥子要在乎?她的过去跟我有啥子关系?既然没有任何证据表明她跟何万里犯下的罪行有关,那就忽略这些所谓的嫌疑吧。人类之所以痛苦,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好奇心太重,喜欢挖掘秘密。本来日子可以过得很简单很愉快,就因为背负着那些秘密,生活变得复杂沉重了。这就跟蜗牛一样,之所以爬得慢,是因为走到哪里都背着一个壳。假如人类不去探索宇宙的秘密,到现在还认为嫦娥住在月亮上,多浪漫呀。当人类得知月球原来是一个暗黑世界,到处都是难看的陨石坑,毫无生气,还能激发出诗意的想象吗?肯定不能!很多秘密是不需要去揭开的,解密对生活没有好处,只有坏处。
那你和周艳虹到底是啥子关系?我又问。
就是因为上一辈的关系,认识了,然后成了朋友,没有你想的恁个复杂。也可以恁个说吧,我把她当妹妹看,比一般的朋友感情要深一些,但并非男女朋友。她很单纯,很善良,家庭变故给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创伤。你娃不要再把她跟啥子犯罪扯到一起,这太残忍了,也会打扰沉睡在地下的她父母的灵魂。我还是那个意思,让秘密成为秘密,让过去成为过去。
我突然发现,从云端射下来的那道光线渐渐暗淡,然后消失。
与此同时,他的声音也听不到了。
天黑了。
陶笛走过来,师傅,你在这里坐了两个多小时了,你没事吧?钟哥刚才来电话,周艳虹已经醒过来了,没什么大碍,只是身体比较虚弱,精神有些恍惚,正在吊水。陈哥的遗体送到殡仪馆去了,碳化比较严重,齐哥正在那边办一些相关手续,他叫你和鹿芳姐最好不要过去。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陶笛想扶我一把,被我闪开。
我径直朝洋槐公馆里走去,陈野的房间亮着灯。
推开虚掩的房门,我看见袁凤珠站在客厅内,在端详一幅油画,那是陈野送给她的生日礼物。她不知端详了多久,早已泪流满面。
你会珍藏吗?我问。
她擦了下眼泪,点点头,对我来说,这不是一幅画,而是一颗心。他把这颗心交给了我,我必须温柔善待。其实,我没有他说的恁个好,他也没自己说的恁个差。如果我们相处的时间再长一点儿,也许,我会爱上他。他身上有艺术家的纯真,有学者的睿智,还有慈悲心和血性,这都是我非常欣赏的。
我看着他把这幅画完成的。我说。
我还是有一定鉴赏力的。她说,就画作本身而言,有很高的艺术天分。这幅画看似写实,其实有很多抽象的隐喻。宝轮寺的轮廓、江流的弧度、慈溪口的形状,还有那些灯光的明暗度,跟现实中是有出入的,他似乎在暗示啥子。但我现在还琢磨不出来,优秀的作品是需要长时间鉴赏的。他说这幅画叫《结局》,肯定不仅仅是为了表现美丽的夜色,那就太浅薄了,画的主题应该是有深刻含义的。也许,他是在用一种抽象和现实相结合的手法来表现他理解的人生或者命运。我没见过把夜色画得恁个好看的,极具视觉冲击力。我发现他所有的画都是夜景,他的艺术思维太独特了,想象天马行空,如果他向这方面发展,肯定能成大器!
他还画了你。我说。
我看到了,他画的是我的背影,这也应该是有隐喻的。也许,他是想告诉我,他一直在背后偷偷地观察我,喜欢我。有时候,我觉得他是个害羞的大男孩儿,挺可爱的。如果在少女时代遇见他,我很可能会对他一见钟情。对了,有些事我也需要跟你说说。我晓得你们还在怀疑我跟我丈夫的事有关,尽管没有证据。我重申一下,我丈夫犯的罪跟我没有任何关系。明天我会在报上发个声明,如果有任何媒体或者个人,散布关于我涉案的不实言论,哪怕是影射,我都会采取法律手段追究到底!除非必要情况,也希望你们警方不要再打扰我的生活。这段时间,我想好好调整状态,特别是梳理一下我的感情。我发现自己好像真的喜欢上你那个朋友了,可能还谈不上爱,只是单纯的喜欢。对我来说,这是一种从没有过的情感体验,跟身份和名利都无关。这种感情透明得像一个玻璃容器,很奇妙,也很愉悦。这似乎就是爱情本身,是我少女时代在梦里追求的。当下的爱情,已经只是一个壳,里面包裹的都是跟爱情无关的物质,比如欲望、金钱和地位。但谁都不去把这层壳戳破。不光是爱情,这个世界的很多东西都有一个跟内核不符的壳。我们眼睛看到的大都是表象,是不真实的。但陈野不一样,他没有壳,他的内心和外在是统一的整体,至少他对待爱情是如此。这一点让我特别珍视,也特别动心。我很后悔以前忽略了他。我会努力弥补自己的过失,在回忆中珍惜他。也许,这一生,他都会生活在我的回忆当中。这也是一种陪伴,精神的陪伴,可能比那种肉体的陪伴更长久。这幅画,我会珍藏一辈子。不,也许不止,在我生命终结的那一天,这幅画会随我而去。下辈子,我希望我和他不再错过,能有一个美好的结局。
祝福你和你回忆中的他。
说完这句话,我转身离开,陶笛在黄桷树下的暗影里等我。
我又听见了秋蝉的嘶鸣。
我还看见了许多萤火虫,在葛萝山上鬼火似的游荡。
我浑身的毛孔一下子张开了,全都往外透射着惊惶,如同从这座城市的隐秘角落里透射出的古怪的灯光。
结局 诡画
生命中有太多意外猝不及防,就好像雾都的天气总是说变就变,上午还艳阳高照,下午就可能大雨滂沱,而且事先没有一点儿征兆。所以,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座城市就是一座大戏台,你永远不知道剧情会如何发展,一切转折皆有可能。
再次见到袁凤珠是在新桥医院血液科的病房里,她患了再生障碍性贫血。是鹿芳打电话告诉我的,她刚刚接到爆料,准备去医院采访,问我要不要一起去。我很震惊,半年前,袁凤珠身边发生了那么多惊天动地的事,她都没有倒下,竟然被疾病给打倒了。暮春的阳光透过窗玻璃照在她没有血色的脸上,她安静地躺着,毫无活力。她浑身的血肉好像被什么可怕的怪虫给掏空了,曾经曼妙的胴体迅速地干瘪了下去,单薄憔悴得就像一个纸人。
她住的是单人病房,整整一溜儿墙根边全堆放着各种各样的礼物,来探望她的粉丝应该不少。床头挂着她昔日演出的大幅海报,上面那个风情万种的川剧花旦,跟眼前苍白孱弱的她判若两人。生命、名望和美貌在病魔面前都是脆弱不堪的,说碎就碎。人类世界其实没什么东西可以不朽,至少在物质层面上是这样的。肉体的生命,包括名望和美丽都是一种物质形态。想到这一点,我就有些悲哀,我们终究都是任凭命运摆布的傀儡,连剧本都是提前写好了的。谁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出场,不知道搭档是谁,对手是谁,也不知道自己的演出什么时候会突然终止,更不知道自己的这一生是以悲剧还是以喜剧收场。
鹿芳比我先到,她本来想采访袁凤珠,但这个可怜的女人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她只好去采访主治医生。我一个人在病房里,和袁凤珠对视着,我能从她的目光里读出感激。我把一些水果和营养品放在墙角,她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说什么。我连忙安抚她,什么都不要说,好好卧床休息,争取早日康复出院,我要去看你演出的川剧。
陈野出事后,我花了好几个月来研究这位梨园名角,不仅仅研究她这个人,也研究她唱的戏。我想知道她到底有什么魅力让陈野如此痴迷,甘愿为她付出生命。研究中最大的发现是她有个不堪的童年。她父亲是个赌徒,母亲是个失足妇女。她从小就喜欢唱戏,九岁时已经能唱许多川剧名段,都是对着电视机自学的。她还有个叛逆的少女时代,她十五岁就离家出走流浪街头,靠卖艺维生。
后来她在媒体的帮助下考入戏曲学校,终于有了一个安身立命之所。戏曲学校还没毕业,她的父母在贫病交加中相继去世。我仔细比较过她和欧阳素梅的表演,总体而言,两人的水准在伯仲之间。但如果细细揣摩,就会发现袁凤珠的扮相更惊艳,唱腔更华丽。也就是说,她比欧阳素梅更符合年轻观众的审美趣味。
从外形来看,袁凤珠和欧阳素梅都是天生的美人坯子,五官和气质都充满了古典的韵味。但袁凤珠古典中透着性感,她是那种男人多看几眼就会产生本能冲动的女人。这不仅是因为她有着婀娜的身段,还因为她有一双迷人的眼睛。她的眸子是会唱戏的,里面都是台词。你会不由自主地被诱惑,等你想从戏里面出来时,已经欲罢不能了。
让这样一个尤物在剧团坐几年冷板凳实在不应该,她足可以跟欧阳素梅平分秋色。在确定自己梨园的江湖地位之前,她一直在失去:失去童年的欢乐,失去亲人的关怀,失去应该受的教育,失去少女的梦想,失去各种出演A角的机会……也许,还失去过爱情。心理学有种说法,一个人失去的越多就越想获得补偿。为了得到她应该得到的,她采取一些激烈的手段是有可能的。至于这些手段是否涉及犯罪,已经无从查证了。
从病房出来,我和鹿芳在住院部楼下的花园里站了一会儿。鹿芳说主治医生告诉她,要想治好袁凤珠的病,只有做骨髓移植手术,她会在报上呼吁为袁凤珠捐献骨髓。主治医生断言,如果做不了这个手术,袁凤珠活不到夏天。我问她病因是什么,啷个好好的突然得了这个怪病。她说问过医生了,目前医学界对这种病的起因还不明确,存在多种可能性——药物诱发、化学物品污染、各种电离辐射、病毒感染、病人的造血干细胞缺乏、自身免疫力低下和遗传因素,这些都可能导致再生障碍性贫血。
鹿芳说,她本来不喜欢袁凤珠,但自从陈野出事后,她突然改变了看法,觉得这个女人似乎没那么讨厌了,她还特意去看了袁凤珠的几场演出。我知道她为什么有这种心态,因为袁凤珠的命是陈野用他自己的命赎回来的,袁凤珠的肉身有两个影子,一个是她自己的,一个是陈野的。
鹿芳要赶回报社写稿,我们在医院门口告别。她依然单身,我也没找女朋友。我无法准确地界定我和她的关系——我们一个礼拜至少会见两次面,一起吃饭、逛街、打网球、看电影,有时也会叫上菜头这个电灯泡。偶尔还会互发几条有点儿暧昧的微信,但我能肯定我们不是恋人,至少,我们还没滚过床单。她暗示过很多次,我都视而不见。每当我身体有那种澎湃的冲动时,我就会打开笔记本电脑写点儿什么,把荷尔蒙全都转化为文字。那些肉欲的气息一沾上冰凉的电脑屏幕,就会冷却下来。鹿芳也不再追问我们还有没有将来,她在给我时间思考。有很多人给她做介绍,她也去相过几次亲,每次都叫上我作陪。对方条件都不错,至少在长相和经济方面强过我,但她不这样认为,每次都笑着说,还不如你呢,本姑娘总不能越找越没品位吧?那人生也太失败了!
我依然隔三岔五去金刚岩,在有风来喝喝茶听听川剧。茶馆都是些老主顾,知道我的身份,经常跟我套近乎摆龙门阵,想从我嘴里刺探一些关于各种案子的八卦。在不违反保密纪律的情况下,我有时会给他们讲讲案子背后的故事。每一个案子都不是看上去那么简单,都有着不为人知的隐秘。这些在暗黑角落里隐秘生长的东西才是最真实的,也是许多案子发生的原始动因。
但大部分时间我什么都不做,就对着窗外的黄桷树发呆。很多往事会顺着记忆的羊肠小道缓缓爬上来,爬进我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里。
我和菜头经常去高坑岩水电站钓鱼,就坐在那棵野柿子树下,对着轰鸣作响的磨滩瀑布。鱼获多少不重要,我也不爱吃鱼,重要的是享受那份闲淡的心情。这个遍地荒芜的地方,似乎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大事。我每次来这里,都会发现野草把我上次留下的痕迹全部湮没,好像我从没来过一样。
菜头已经找到了女朋友,鹿芳做的媒,是《雾都晨报》社的一个女编辑。那女娃儿长得一点儿都不像那个韩国女星,但她和菜头一见面就对上眼了。菜头多次在我面前口吐鸡汤——真正的爱情是没有标准的,只有流水线上的产品才有标准。那些批量制造的东西都是大路货,好用、耐看,但缺乏珍藏的价值。他的个人形象比以前清爽多了,下巴每天都刮得寸草不生,就像撒哈拉沙漠。他一张嘴不再满口烟臭,也学会了嚼口香糖,还一天换一种口味,要么柠檬,要么草莓,要么橙子,跟开水果店似的。
这厮重色轻友,有了相好就不再随叫随到。有时正跟我在磨滩河边钓鱼,那个女编辑的电话一来他就屁颠屁颠地跑了。落单的时候,我会叫上陶笛,这女娃儿现在已经是重案队的在编民警了。她对我还是那么好,局里没有人敢打她的主意,但听说外面追求她的人能组成一个足球队。
在一个小雪天,我和陶笛又去了一次丰都的社坛小镇。
我们去看陈野的嬢嬢,坐在院子里喝了一会儿茶。陈阿姨苍老了许多,她说对不起妹妹,也对不起父母,没把陈家这个唯一的男娃儿照顾好。我甚至觉得陈家那座老宅子也比去年破落了不少,连两尊彩绘门神的目光都不再炯炯有神。
那次,我和陶笛还去了陈野的墓地,在一个山坳里。墓碑上镶嵌着陈野的照片,笑容显得孤独而温和。旁边有棵马尾松,一只野鸢兀立在枝头,用奇怪的眼神看着我们。我没有惊动这只大鸟,我开了两罐啤酒,点了支烟,告诉陈野一些事。
袁凤珠不打算出国了,她还住在洋槐公馆里,你娃住过的那套房子,被她租了下来,一直空置着。她经常去那套空房子里坐一坐,看看书,打扫一下卫生,有时还会在里面唱几段川剧,是唱给你娃听的。你送给她的那幅油画,被她装裱好了,挂在卧室里,用的还是名贵的黄花梨画框。我想,她是真的爱上你了,被一个红透川剧界的花旦爱上,你娃就嘚瑟吧。对了,这些都是我从她发的微博里晓得的,我现在也是她的粉丝了。
周艳虹还在刘二按摩店上班,有时我和菜头也会去推拿几下,老胳膊老腿的,到处都是毛病。蒋副局长去看过周艳虹,格老子,他平时凶巴巴的,我没少挨他的训,但见了周艳虹,他居然掉了眼泪。他还对周艳虹说,你爸欠了我一块钱饭票,到现在都没还。恁个多年了,利滚利该有十块钱了吧?周艳虹说,你们是警察,最讲证据,空口无凭,我不认这个债。两人都笑了,我站在旁边却有点儿想哭。
哦对了,菜头名草有主了,女朋友是报社编辑,鹿芳的同事。我预感这龟儿子以后会得妻管严,现在症状就已经很明显了。菜头的父母见过未来的儿媳妇了,很满意。但那个女编辑的父母嫌菜头体重超标,还没明确表态把女儿嫁给他。为了博取未来岳父岳母的欢心,菜头正在拼命减肥,一天只吃两顿,一顿只吃半饱,便前便后都要称体重,整天饿得哇哇叫。但这龟儿子减肥效果不理想,根据我的目测,他的体重不仅没有下降,好像还比以前多长了几两肉。他现在嚷着要去做抽脂手术,我说你娃有一半脂肪是从我这里榨取的民脂民膏,一天到晚蹭吃蹭喝。
…………
那天雪越下越大,我和陶笛在陈野的墓前坐了一个下午,像两个雪人。从向晚的墓园出来,那只野鸢一直沉默地跟着我们,不高不低不紧不慢地就在头顶盘旋,像在送别。我突然想起了露易丝·格丽克的那首《野鸢尾》:
在我苦难的尽头
有一扇门
听我说完
那被你称为死亡的
我还记得
…………
我的眼泪在那一瞬间流了下来。
陈野出事后,我再也没有去过洋槐公馆,连葛萝山都没有上去过,仿佛那是一段尘封的令人不忍卒读的记忆,我再也不愿翻阅。而且,对洋槐公馆反杀案和王宇凡离奇死亡的案子,我也没再深入调查。陈野爱上了袁凤珠,这完全颠覆了我的判断,以至于我对自己之前所有的推理都产生了深深的怀疑。我想,也许确实如陈野所言,我只是在臆想。
鹿芳采访袁凤珠的文章发出来后,引起了很大反响。
为了挽救这位川剧表演艺术家的生命,许多人自愿捐献骨髓,但很遗憾,无一例配型成功。果然如医生所料,袁凤珠没有活到夏天。在立夏的头一天晚上,她在睡梦中走了。
是护士查房时发现的。
护士还在袁凤珠的手机上发现了一条微信,已经输入了文字,但还没有来得及发出,收信人是我。于是,护士马上通知了我。
袁凤珠没有亲人,卧病期间,照顾她的是护工和医护人员,还有粉丝。我去抢救室见了她最后一面,其实那时候她的心脏已经停止跳动,没有了抢救价值,但医生仍然在尽力。鹿芳、菜头和陶笛,还有金海岸剧团的罗团长和同事,以及一些粉丝都闻讯赶来了。抢救了一个多小时,她还是没能睁开眼睛。
她走得很安详,像一块凝固在时光中的琥珀。
很多粉丝当场失声痛哭,还自发地唱起了她生前的代表作品。
那天晚上,我和菜头去了葛萝山。
袁凤珠在最后一条微信里告诉我,她家的钥匙在她病床枕头下。到了洋槐公馆,我们没有马上进去,坐在洋槐树下抽了一会儿烟。凌晨三点半的葛萝山起了雾,被夜色和迷雾包围的洋槐公馆宛如一个睡美人。我想房东刘二真的是要欲哭无泪了,不到一年,这里就死了三个人。但我相信要不了多久,就会有很多奇怪的人前来这里探险。每座城市都有些这样的家伙——波澜不惊的生活让他们感觉性冷淡,他们的高潮是在恐怖和刺激中达到的。而我恰恰相反,那些血腥的场面让我越来越厌倦。我渴望生活的湖面波平如镜。渴望住在一个远离都市的小木屋里,吃着亲手种的蔬菜,喝着自酿的黑莓酒,等着邮差每天敲门给我送来一封纸质的书信,告诉我关于故乡和爱人的消息。
让刺激和快感都他妈见鬼去吧!
菜头叹息一声,烟头在他嘴上忽明忽灭,像是深夜的汽车尾灯。
我突然有种感觉——陈野比袁凤珠更能唱戏。袁凤珠是照本宣科,陈野是自导自演。八年前,陈野唱了一台令人叹为观止的“三枪”;八年后,他又唱了一台血色大戏,让无数观众泪奔。
他天生就是演员,唱主角的。我说,跟他比起来,我们都是跑龙套的。
菜头说,小蓉本来想请袁凤珠到我们的婚礼上唱一段,看来只能放唱片了。
小蓉就是那个女编辑,她也热爱川剧,还要菜头找袁凤珠要过签名照。
放啥子唱片!我说,到时我上台给你娃唱一段《刀铡陈世美》,保证把全场的气氛搞起来。
说实话,研究袁凤珠的时候,我还真的学唱了几段川剧。我录下来发送给金海岸剧团的罗团长,让他指点一二。他说我唱得有板有眼,是个可塑之材。当然,这可能是客套话。不过,他确实给了我一些指点,让我获益匪浅。但多唱了几次后,我就放弃了。我发现唱戏很容易让人沉浸在剧情中不能自拔,也就是所谓的入戏。那些台词似乎具有某种心理暗示作用,能让演员渐渐地融入角色,把角色的悲喜当成自己的悲喜。每次唱完,我都会一阵恍惚,不知道自己是在戏内还是在戏外。
菜头说,你娃这一招儿太阴险,我和小蓉还是不举行婚礼了,旅行结婚也不错。
我擦去一滴落在脸上的夜露。
你们打算去哪里度蜜月?
黔江,河坝古镇。小蓉说那里有座廊桥,相爱的人如果从桥上牵手走个来回,一辈子无风也无雨,能白头到老。
我在心里苦笑,那座风雨廊桥我和鹿芳牵手走过许多个来回,最后还是散了。但我没把这话说出来,也许是被陈野洗脑,我越来越觉得揭开真相不一定都是好事,有时候,谎言会让岁月看上去更加静好安稳。
天边慢慢露出了玫瑰色的微光,山上的寂静被欢腾的鸟声打破,白色的雾气开始消散。我和菜头终于从洋槐树下起身,用钥匙打开了袁凤珠家的房门。我摁亮电灯,很难想象,这是一个男女主人都已不在世上的家。房间里很干净,家具上几乎没有浮尘,一切都在该在的位置,显得井井有条,似乎主人只是出去遛了个弯儿,马上就会回来。客厅窗台上有一盆三色堇,芳香弥漫,像是有一群紫色的蝴蝶张开翅膀栖息在草丛里。留声机旁有杯喝剩下的咖啡,一张川剧唱片还搁在唱针底下,似乎那个黄铜喇叭随时会传出高亢华丽的唱腔。
一本书摊开在沙发上,我拿起来一看,竟然是露易丝·格丽克的《野鸢尾》!
我和菜头相视一惊,这本从周艳虹书架上失踪的诗集怎么在袁凤珠家里?但我很快就明白了,是陈野藏起了这本《野鸢尾》。他出事后,袁凤珠整理他的房间,发现了这本诗集,于是带回了自己家。
但我没在诗集中发现那个风筝书签。
我想,陈野把诗集从周艳虹家拿走时,可能把书签掉在地上了。但菜头坚称不可能,他说当时为了找这本不翼而飞的诗集,把周艳虹家翻遍了,就差掏耗子洞了,根本没发现地上掉有书签。
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
对了,我还没有交代袁凤珠把钥匙交给我的原因。
在她生前没来得及发出的那条微信中,她说她有种不好的预感——自己熬不过今晚。如果她明天早晨没有醒来,就麻烦我来一趟医院,拿走她枕头下的房门钥匙,然后去趟洋槐公馆,把她挂在卧室墙上的那幅油画取下来烧掉,她要把画带到另一个世界去。
我在卧室里找到了那幅画,就挂在床头,袁凤珠每天一睁眼就能看见,可见她的珍爱程度。黄花梨的画框把油画衬托得很高贵,像是某位大师的作品。毫不夸张地说,陈野的画确实有大师风范,倒不是他画工有多了得,而是他的审美视角非常独特,这使得他的画具备了一种奇异而魔幻的色彩,让人眼前一亮并且印象深刻。在壁灯橘色的光线下,我仔细端详着这幅画。这并不是我第一次看画,今天看的感觉却跟以前有些不同。我发觉画面上方似乎悬浮着一层淡淡的雾气,我以为是幻觉,菜头说不是,他也看到了,还说雾气是浅绿色的,新生嫩芽的那种绿。我把顶灯打开,卧室里顿时亮堂了许多,浮在画面上方的那层诡谲的绿色也随之消失不见了。我突然意识到那层雾气可能只是壁灯造成的一种视觉效果,而非真的有什么神秘的雾气。
把这幅油画从墙上取下来时,我发现房间里的氛围似乎起了一些微妙的变化,但具体是什么变化,我说不清楚。也许是心理作用,也许是因为房间装饰的格局变了——墙面没有了画,显得空旷而寂寥。我把油画连同装裱的木框一起带到洋槐公馆外面,就在陈野去年出事的地方。菜头打开我车子的油箱盖儿,弄了点儿汽油出来,洒在画上。我用打火机点燃,一股烈焰喷薄而出,然后火苗迅速弥散开来,就像无数条金蛇在狂舞,它们争先恐后,贪婪地吞噬着油画。
快看!菜头突然用手指着燃烧的油画大叫起来,那层雾气又出来了,还是绿色的,比刚才更绿一点儿!
我也看到了,果然就是之前在卧室里看到的那种古怪的雾气。
在火光的映照下,雾气显得更浓郁,也更诡谲。
但雾气稍纵即逝,紧接着,一件更惊悚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当火苗开始吞噬画中袁凤珠的背影时,那个背影竟然回过头来,露出了一张脸,这是一张女人的脸,唇红齿白,但不是袁凤珠的。我隐隐觉得这个女人的面孔似乎在哪里见过,但一时想不起来。这张脸非常恐怖,眼球凸出,五官扭曲变形,脸部布满了蛛网状的血痕,如同一块将破未破的挡风玻璃。画中的这张碎脸还朝我们笑了一下,笑得极其诡谲。我甚至还看见她眨了几下眼睛,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色。我和菜头几乎是弹跳起来,一连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儿跌倒。与此同时,这张碎脸被一群身体抽搐的火蛇吞没了。不到一刻钟的工夫,整张油画连同黄花梨画框都化为了灰烬。
我和菜头面面相觑,惊魂甫定。如果只是我一个人看见,我肯定会觉得是自己眼花了。但菜头笃定地说他也看见了——画上的袁凤珠确实回头了,但脸是别人的。
我和菜头上了车,正要掉头时,我无意中发现袁凤珠家的那盆三色堇竟然谢了!紫色的花瓣落满了窗台,而我进门时,这盆花还开得非常茂盛。我无法解释这些神秘现象,对我来说,洋槐公馆越来越像一个谜。
从葛萝山上下来,我还在想那张碎脸。菜头坐在旁边刷手机,袁凤珠去世的消息已经上了热搜,许多网友纷纷留言纪念。菜头说,有粉丝把她的病逝跟当年欧阳素梅的香消玉殒相提并论,感叹名伶薄命。在清晨的阳光里,我周身的汗毛陡然竖了起来,仿佛一股电流从我身上穿过。我终于想起那张碎脸是谁,就是欧阳素梅!菜头搜索欧阳素梅的照片,也肯定地说就是她!
画的明明是袁凤珠的背影,啷个一回头就成了欧阳素梅?画上的人啷个又会回头,还会笑,还会眨眼睛?那层绿色的雾气又是啥子?
菜头大惑不解,连珠炮似的发问。
我回答不出,这也是我想知道的。
我现在有些后悔烧掉了这幅画,应该多保存一段时间,搞清楚了画里的秘密再处理。在慈溪口吃完早餐,回到局里,我特意找到程良请教,身为法医,他坚决否认有什么灵异。听我说了早晨在洋槐公馆发生的那些怪事后,他解释说,你们进袁凤珠家之前,门窗长时间紧闭,保持了一个恒温恒湿恒氧的环境,三色堇适应了这种环境,能够生长开花。当你们进入后,这个三恒系统的平衡突然被打破,三色堇不能适应,凋谢也就理所当然了。这在考古学上很常见,一旦打开封闭的墓穴,很多原本保存十分完好的文物会在瞬间碳化毁掉。
程良重点解释了那幅油画:很多绘画颜料是由矿物质或化学合成物制作的,在某种光照或高温条件下,能发生物理和化学反应,比如发光、变形、雾化、燃烧等等。我和菜头看见的那层绿色的雾气,应该是一种类似于手表夜光功能之类的荧光。好比晚上看路灯,会觉得外面有层黄色的雾,那并不是真正的雾,是灯光造成的错觉。在大火中,画上的人物似乎活了过来,那也是错觉,其实是颜料在高温烘烤下产生了某种特异反应。画中的背影并没有回头,很有可能原本就在画中人物的后脑上画了一张脸,但画家用颜料做了某种特殊处理,必须在高温条件下才能显影出来。
也就是说,欧阳素梅的那张脸原本就在画上?我问。
应该是这样。程良说,好比用米汤在纸上写字,肉眼不可见,但酒精灯一烤,字就能显影出来。以前的特工传递情报都用这种密写方式。
为啥子是张碎脸?菜头还是疑惑不解。
听完我和菜头对那张恐怖面孔的描述,程良说当年在欧阳素梅坠崖现场勘验尸体的法医是他同学,他当即给那个同学打电话,要来了几张现场照片。
这是欧阳素梅伏尸崖下的惨烈现场。
其中有张照片是脸部特写,整张脸破损不堪,完全就是我和菜头在画上看到的那张人脸的翻版!我震惊了,但更多的是迷惑,陈野是怎么知道欧阳素梅坠崖现场的情况的?他出于什么目的,要把这张令人毛骨悚然的碎脸隐藏到那张油画上?画是送给袁凤珠的,难道他是想暗示什么?
我突然不寒而栗——袁凤珠可能做梦都没有料到,欧阳素梅那张可怕的碎脸无时无刻不在画上盯着自己,而她居然每晚都在这种阴鸷的目光中入眠。我这才惊觉,陈野送袁凤珠这幅油画,绝不是为了祝她生日快乐,希望她有一个美好的人生,而是在暗中诅咒她。
但问题又来了。
陈野不是声称自己很爱这个女人吗?为什么要用这种恶毒的方式来诅咒她?难道陈野认为袁凤珠跟欧阳素梅的死脱不了干系?但是,为了解救袁凤珠,陈野付出生命都甘之如饴,他怎么可能采取这种隐秘的手段报复袁凤珠?除非他是个精神分裂症患者。
程良说,现在绘画很少用矿物质制作的颜料了,因为一些矿物质有放射性,对身体有害,甚至能引起血液方面的疾病,比如白血病。
我和菜头几乎是同时一怔。
我要菜头马上联系专业的检测人员前往洋槐公馆勘查。
上午剩下的时间,我都在办公室里听川剧,袁凤珠的,欧阳素梅的,两个女人同台飙戏,两种不同的唱腔在我耳边交替回响。我就在这种声音中进入了冥想,仿佛自己来到戏台上,成了某个不起眼的角色。我内心无比抗拒,却别无选择。我甚至觉得这个戏台就是陈野画的,我和我身边的所有人都生活在他的连环画中。我们的悲欢离合生死荣辱,我们的高潮和颓靡,全都被他牢牢地掌控。
换句话说,陈野就像一把沉默的利刃,我们都是他劫持的对象。他以手术刀式的犀利剖开生活的假象,让我们在溃烂的伤口中看到了最隐秘最暗黑的部分。
直到菜头进来才打断了我的冥想。
他说专业检测人员已联系好了,因为要调试设备,对方下午两点后才能出发。
有好一会儿,我和菜头相顾无言,默默地抽着烟,听着川剧。听着那些古老的声音从江上飘来,从黄桷树上飘来,从那个动荡不安的秋天飘来,从某个幽深的角落里飘来……我知道,我们已经接近真相,但是,我们并不激动,甚至都有点儿忐忑。
下午,菜头他们出发的同时,我驱车来到慈溪口。
刘二按摩店正在营业中。
我刚走进店里,周艳虹就迎上前来说,我晓得你今天会来。我很诧异,问她啷个晓得。她说,陈哥生前告诉我的。我彻底蒙圈了,陈野在去世前竟然就算准我今天会来找周艳虹,难道他有特异功能?
鹿芳姐当时在《雾都晨报》爆料的内容基本属实,只有一处不准确,欧阳素梅坠崖前遇到的不是何万里,而是袁凤珠。周艳虹在一个小包厢里跟我说,那罐下了药的红牛饮料也是袁凤珠亲手递给欧阳素梅的,但毒药是何万里亲手配制的。
我震惊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这都是陈哥告诉我的。周艳虹凝视着墙上的一幅夜景画,那是陈野的手笔。她说,陈哥还告诉我,袁凤珠死后,如果你找不到他,就肯定会来找我。今天早晨看手机,我发现袁凤珠去世了。
他为啥子恁个说?
我也看着那幅画,画的是慈溪口的道观文昌宫,道观在暮色中透着一种玄机。
不晓得。她扭头看窗外,说,我没问。
那封爆料邮件是陈野发给鹿芳的,对吗?
我看着她的侧影,她身材比以前丰腴了,凹凸有致。
她摇摇头,这我就搞不清楚了。
我突然在包厢的沙发上发现了一本诗集《野鸢尾》。
拿起来一看,里面夹的正是菜头说的那个风筝书签。
我有些迷惘,怎么又冒出来一本《野鸢尾》,到底哪本才是陈野送给周艳虹的?我问周艳虹,你不是说这本诗集不见了吗?
这本是我刚买不久的,以前那本没找到。她说。
这个书签呢,难道也是刚买的?我说,我记得以前在那本诗集里见过一个书签,跟这个一模一样。
她笑了,书签还是以前的,是刘哥后来在我以前住的房间里找到的,他说就掉在书架下面。
我记得菜头在袁凤珠的家里跟我说过,他曾经在周艳虹住的房间里到处找那本失踪的《野鸢尾》,根本没发现地上掉有书签。
那刘二又是啷个找到的?
但我没有问这个问题。
刘哥对我挺好的,我们,准备下半年结婚。她羞涩地说。
你要跟刘二结婚?我很吃惊。
她点点头,刘哥说他喜欢我很久了。他比我大十几岁,很会照顾人。碰到有不规矩的客人骚扰我,他都会替我出头。
他年龄恁个大了,啷个还没结婚?你了解他吗?我有些担心。
她闪烁其词,他,他被拘留过,所以,一直没找到对象。
因为啥子事被拘留?
她的脸涨得通红,他爬澡堂子,偷看女人洗澡,那时他才十八岁,不懂事,现在早就改好了。
我笑了笑,浪子回头金不换。
似乎是为了证明刘二的好,她说,刘哥对我还有救命之恩呢!
救命之恩?你出啥子事了?我问。
搬到店里来住后,我还有些存书在以前住的房间里。有天下班后,我去洋槐公馆取书,那时,陈哥已经不在了。我进房间没多久,突然胃疼,疼得我在地上打滚。偏偏那天我忘了带手机,刘哥突然来了,开车把我送进了医院,医生说我是胃穿孔,再晚来一会儿就没命了。那次要不是刘哥发现及时,我可能就死了。
他啷个晓得你突然发病了?我觉得奇怪。
她的脸红了,刘哥说是心灵感应。有一天晚上我正准备睡觉,刘哥打电话来提醒我关好窗户,说当心坏人。我问他啷个晓得我没关窗户,他也说是心灵感应。
这是啥子时候的事?我不动声色地问。
陈哥还没从牢里出来的时候。她说。
我刚离开按摩店,菜头就打来电话,说现场检测表明,袁凤珠家里放射性指标严重超标。特别是卧室悬挂那幅油画的地方,超标数百倍。他转述程良的话:人体长时间处于这种辐射环境下,DNA的复制会受到干扰,造血干细胞数量减少,骨髓微环境被损害,人就容易患上再生障碍性贫血、白血病和贫血性心脏病之类的疾病。初步怀疑放射性物质来源于那幅已经被烧毁的油画,但具体是什么矿物质需要做进一步的鉴定。
菜头还让我宽心,老程说我们接触那幅画的时间很短,不用害怕,就等于是多做了几次CT。
真相终于大白——
一个正常男人是不会去追求一个有谋杀嫌疑的女人的。
为了证明自己追求袁凤珠有合理的动机,在发给鹿芳的爆料邮件中,陈野故意把给欧阳素梅递红牛饮料的人写成是何万里。他根本就不爱袁凤珠,他只是打着爱情的幌子接近袁凤珠,让她接受那幅油画,并且视若珍宝,悬挂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这样的话,画中的放射性物质就能最大程度地发挥作用。
他采取的是一种杀人于无形的报复手段!
至于那些含有放射性元素的矿物质来自何方,还需要深入调查。
陈野舍身解救袁凤珠是出于疾恶如仇、见义勇为的本能。在那个时刻,他救的只是一个人质,一个女人,至于这个人是谁并不重要。救人和杀人对他来说是两回事,哪怕那是同一个人。
袁凤珠死了,他再次策划了一场没有任何证据的完美反杀。
难怪那幅画的名字叫《结局》,袁凤珠被画杀死就是她的人生结局。
我在电话中吩咐菜头,彻底检查一下,看看袁凤珠家,还有周艳虹以前住过的那套房子,看看里面有无隐蔽式摄像头。
菜头问,啥子意思?
我说,叫你查你就查,别他妈废话!
他说,你娃吃枪药了!
我挂了电话。
半个小时后,菜头打来电话,说在袁凤珠家的客厅、卧室、卫生间都发现了隐蔽式的摄像头。周艳虹以前住的房子里也有两个,分别在床头和卫生间。
他沉声说,都是我找到的,老程他们还不晓得,你娃想清楚后果,真的要公开吗?
我没有回答,再次挂了菜头的电话,关机之前,我给陶笛发了条微信。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宝轮寺的,耳旁钟声隐隐佛音缭绕,香炉里的青烟呈一种古怪的几何图形盘旋而上,就像有一双眼睛悬浮在大雄宝殿的琉璃顶上,注视着这座潮湿多雾的山城。
我从阳光灿烂的午后一直晃悠到暮色苍茫的黄昏。
站在杂草丛生的塔檐上,我看见刘二按摩店前面警灯闪烁。
我打开手机,陶笛的微信跳出来:查过刘二的电脑硬盘了,里面全是他在洋槐公馆偷拍的视频,何万里被杀的整个过程被完整地录下来了……
天就在这个时候迅速地黑了,像是有人突然拉下了一块巨大而严实的幕布。
空灵的诵经声恍若天籁,欲望让夜晚的雾都显得如此妖冶和性感,这座城市到处弥漫着麻辣烫与荷尔蒙的气息。毛月亮幽冥似的挂在葛萝山上,就像个巨大而虚妄的谶语在偷窥人间。江水沉默地流向远方,那是我们遥远的扑朔迷离的未来。灯火辉煌的慈溪口欢腾得如同一幅年画,但我,再也没有那种行走在夜画中的奇异感觉了。
我知道,我终于走出了他的画。
这一刻,我如释重负,转过身去,却泪如雨下。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