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单儿
2022-02-14吴春华
吴春华
1
一个人逃离过去,能逃多久?
从青年到中年,从农村到城市,李菲逃了半生,却在这个偌大的城市里被一张张“面熟”的脸围追堵截——他们来自她的故乡,他们像一个个尖锐的声音穿越时空而来,把她从千万人之中抓了出来。二十多年,她已经是一线城市的老居民,而他们,蹒跚着,跨越千山万水,硬是从农村小镇到四线县城,再到准一线城市,毫不顾忌、十分嚣张地来到了她的眼前,向她平静的生活投下一个又一个石子,心海一圈又一圈地荡开涟漪。前些日子,在一个露天茶园里,她被人叫出曾用名,像是一面从来没有被敲响的锣,当的一声,惊醒了沉睡的时光。又一次在公园假山茶室外,一双苍老的女人之手拉住她,跟她相认,骇得她抽手后退好几步,又不得不瞪大眼睛与她对视、确认。
是不是所有的人都会在中年与青年重逢?自己千辛万苦逃离的过往又开始进入生活,她心底的秘密像深海冰山,让乡音之船触礁。
今天她看到的一张脸,更让她惊心动魄。
李菲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几分钟一次的翻身,床就地震似的颤动一下,汪博被她影响得没法安睡,终于不耐烦了,小哥,你干吗了?今晚出去跑个单儿,撞鬼了吗?
是撞鬼了。她遇到一个“小鬼”,跟她像一个模子里印出来的姑娘。对,年轻时候的自己、曾被自己埋葬的自己,站在面前。她的心猛地一下被电击中,曾经垒在生活暗处的一堵墙,沙一般坍塌下来了。
李菲是谁?
她老公以前叫她菲菲,现在总是叫她“小哥”。不是昵称,是开玩笑,开着开着,就当真了。因为她是一个名副其实的“外卖小哥”。据研究院的调研报告,外卖小哥平均年龄三十一岁,“九〇后”的占比为百分之四十七,“八〇后”占比为百分之三十九,像李菲这样的“七〇后”占比仅百分之十一,而全国七百万外卖小哥里,女性占比仅一成。绝大多数小哥四十五岁之后,已经跑不动了。李菲已经四十七岁了,选择去跑外卖的时候,已经四十岁了。她这个外卖小哥,是七百万分之一,也是七百万里挑一。可在她自己看来,自己就是沧海一粟。她喜欢这样沉入海中的生活,普普通通的生活。“功成名就”这四个字,跟她没有关系,她也没有兴趣。儿子小时候曾经说自己的理想是做个普通人,老公惊讶他的庸常,她却很高兴。她只想儿子健康快乐,享受普通人的生活乐趣。
李菲身体底子好,家里老幺,唯一的女儿,并不像其他的农村女孩遭遇性别歧视。爸妈和两个哥哥都疼她,即使在最困难的时候,大家都省着也让她吃饱。底子好,就像一座大厦地基打得牢,整体自然就好。如今更年期了,她半点毛病没有。家人没法阻止她选择这工作,毕竟“四〇后”“五〇后”人员,她这样没有文凭的,在这个人才济济的大都市,哪里好找工作?最多的就是保洁工人,但那收入怎么够供孩子上大学?做保姆?哦,不,不,不。李菲和老公汪博好歹在这里打拼了二十多年,连很多人梦寐以求的房子,也有三室两厅在那里蹲着。即便是不起眼的老城区,不起眼的街道一角,跟城市进不来的户口一样,她有。这是她的底气。她不是在大都市闯荡的小年轻,不需要贷款买房租房。要不是因为开店不再盈利,她也算是一个小小的老板娘,那种伺候人的事情,难得有尊严,肯定是不能做的。
汪博对自己的老婆一直都是爱的。他们一个从川西北来成都,一个从川中来成都,从工厂车间开始,相识相知,经历了算是漫长的二十多年。她的勤劳、果敢、温柔都在日常生活中慢慢地感动着他,任凭风霜吹皱她的容颜,他还是当她是手心里的宝。她的选择,从来也是他的选择。自食其力,没有什么不好的,个性强、脾气倔的她从来就不是吃闲饭的人。小店的生意不好做了,他们决定减少人手,她自己找事情做。外卖小哥,这个工作虽然辛苦一点,但是相对自由,每单挣的都是现钱。她干得很起劲,干到每天晚上八九点还舍不得休息。回到家,她总是兴致勃勃地打开手机平台,与他一起分享她一整天奔波后的成果,三百多,四百多,多的时候超过五百。
日薪,难得;这么高,更难得。
李菲永远都是那么能吃苦,在汪博眼里,她明明可以靠脸吃饭。年轻的时候,她皮肤白、眼睛大、脸儿似苹果样,她从来没有因为自己的美貌骄傲过、懒惰过。这是他最爱她的一点。在厂里车间,她学东西那股不会不罢休的倔强劲头也让他觉得可爱。聪明泼辣,爱说爱笑,个性强点有啥不好?汪博结结实实地被俘虏,又展开结结实实的追求。她经过长时间的犹豫和思考,才跟他开始恋爱。之后是两个人夫唱妇随,一起打拼。
外卖小哥,这种年轻人干的事情,在她看来,没有什么了不起,甚至轻松得很呢。她在成都这片也待了二十多年,十分熟悉。送点外卖算什么?外卖又不重,比在工厂里三班倒轻松多了;比自己跟老公一起创业一个工地一个工地地跑业务也轻松多了。当外卖小哥还可以见识不同的、人不同的生活状态,她时常回来给爷儿仨讲点没头没尾的故事,自称阅人无数。骑着电动车在川流不息的大街小巷穿梭,她感觉都市如果是个人,自己和那些人啊车啊就应该是骨肉相连的一体。当然,自己应该是一个细胞,白细胞。
当外卖小哥,李菲的性格也变好了,个性没有那么强了,也没有那么急了,甚至温柔了很多。开始汪博不适应,李菲笑自己是被服务行业同化了——毕竟一个差评很值钱的!偶尔在家里,她做了一顿好吃的,还叫父子俩给点个赞,来个星级好评。在儿子的帮助下,她很快学会了手机导航,一个智能手机带给她全新的世界。一机在手,啥子都有。她笑着对儿子感叹科技是改变世界的力量。
李菲每天都很累。好在工作上班的时间不早,让她有充足的时间给家里人准备早餐。从上午九点半出门忙,中午送午餐,忙的都是团餐,大份。下午会送下午茶,晚上要送晚饭和夜宵。自己吃午饭要在下午两三点钟挤出的一点点时间,晚饭只有夜里回家吃。有时候饿了,就在街边店买份快餐。她是可以每餐都在家里正常用餐的,只是她舍不得——舍不得那么多摆在平台上的挣钱机会,就像舍不得掉在地上的现金不捡一样。对于她来说,这不费体力、不动脑子的活路,实在是安逸。吃点灰尘、吸点雾霾,有啥?只要在户外的,不都会中招吗?人家交警,还不是天天站在大街上,风吹雨打,日晒雨淋。
她给自己规定,每周日下午休息。一周半天的休息时间是太少了。李菲觉得这半天比工作日还忙。午饭后就没有停过手脚:擦桌椅、抹柜子、收拾房间、拖地;洗衣机里衣服开机洗起,老爹的外套被单,儿子的运动套装,收拾一大堆得洗上两三缸。一些小东西还得手洗。洗好后一件一件地晾好,阳台马上就像筑起了一道墙,黑压压密不透风。忙完又该煮晚饭了。她炒菜的技艺比不过汪博,但是基本的家常菜还是没有问题的。儿子大三,在一家广告公司实习,常常在家吃饭。好在李菲动作麻利,又懂统筹安排,所以忙得有条不紊,忙得秩序井然。吃完饭,不到七点,一家子其乐融融地坐在客厅看电视。
事情就坏在李菲的勤快上。一大碗稀饭加上丰盛的两荤两素、一个大馒头下肚,她觉得撑着了。老汪,出去走走?汪博陪着老爹,眼神被抗日谍战剧勾得死死的,心不在焉。哎呀,今天算了嘛,我想看电视。李菲再看看低头打游戏的儿子,摇摇头说,那你们耍,我出去消下饱胀,跑几个单儿!
李菲的“单儿” 两个字像是一个蛋蹦出来,短促有力;或是一盏灯,瞬间就亮了。一家子对这个“单儿”的发音都跟着她学来的,舌尖抵住齿间,飞快弹回,像个调皮蛋在齿间闯了祸飞快地跑了。
吃得饱饱的李菲不知不觉就跑了几单儿。周日的跑单儿她总是节制的,尤其晚饭之后,路上时间跟锻炼一样,一个小时。九点必须回家,还可以陪汪家爷儿仨说说闲话。
最后一单儿是个老小区,点餐的叫张婷。到小区门口李菲就打了电话,在张婷的指点下,好不容易找到小区边缘的六栋三单元,爬上五楼,李菲有点气喘。站在门口,缓了一下,敲门。女孩脆苹果一样的声音传来,来啦!噔噔噔地跑步声停在门口,啪——一张圆圆的苹果脸笑吟吟地看着李菲,见不是外卖小哥,也不是外卖大叔,是一张阿姨的脸。有点面熟。她愣了一下。李菲这个“外卖阿姨”一直习惯别人的惊讶,本不以为然,但女孩的脸却把她吓了一跳!
白皮肤、大眼睛、圆脸蛋,这不就是年轻时候的自己?!她的心嘭的一声跳出胸膛,赶紧一把捂住胸口,一手把塑料口袋向前一递,她嘴里说了声“久等了”,飞快地转身下楼。
张婷接过外卖,说声“谢谢”,慢慢关了门。咦,这个阿姨还来当外卖小哥,真是大成都才有的风景呢!看到自己,她的脸色怎么突然变得刷白?真是奇怪。
李菲脑子里洪水泛滥一般。她是谁?她来自哪里?她在这里干什么?为什么跟自己如此之像?难道?李菲觉得自己好不容易平静了二十多年的生活,被这张脸打破了。
我的?我的孩子?!李菲埋葬了二十多年的秘密像潘多拉的盒子,被这个叫张婷的女孩打开了。她是不是她?她怎么到成都来了?她在干什么?心神不宁地回到家,她完全没有了往日跟爷儿仨分享工作经历的心情,做贼似的洗漱完毕,悄悄躺到床上。
2
李菲的生活,这二十多年里是风平浪静的。起码她自己做到了风平浪静。生活就像一艘巨轮,她在把握前进的节奏。她完全忘记了自己曾经是李晓霞,是一个遗弃了孩子的妈妈,是一个被爱情遗弃的女人,是一个封建思想的受害者。短暂的婚姻生活,可怜的女婴,软弱无力的爱情,一地鸡毛的家庭。年轻的自己误入歧途。
她把所有的痛苦都埋葬了,埋葬得干干净净,埋葬得不留痕迹。她改了名字:菲,音同非,非同从前。她到了成都,进入工厂,就像一粒沙掉进沙漠,一滴水落到河流,一棵树种在城市的森林……一切都自然而然,每天从忙忙碌碌开始,以忙忙碌碌结束。
可是。从前的二十多年,还是从地下冒了出来。
惊心动魄。
李菲觉得自己结疤的伤口被一张脸,锥子般戳开了。二十年多前的梦魇复活。那是刚到成都的时候,每晚她都要在孩子的哭声中醒来,泪流满面。决绝地离开她时,她刚刚满月!
可是,她怎么能忍受那样屈辱的日子?不过是生了一个女儿,她就开始了人间炼狱般的婚姻生活。折磨她的,不是爱着自己的丈夫,却是强悍的婆母。
“长得好看有啥子用? 还不是生个赔本的。”
“看到这个断种的我就气!”
“我们张家算是栽到她手里了!”
“有钱有啥子用?我们的钱未必拿出去做赔本生意?!”
“那个卖××的!”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这哪里是长辈对儿媳妇应该说的话?李晓霞觉得自己从体面豪门到了龌龊地狱,一个厉鬼龇牙咧嘴、恐怖万分地出现在她的婚姻生活里。刚开始婆母还只在背后说说,没几天就耐不住了。把握着家庭财政大权的黄桂英,把自己当成了穆桂英,在斗争儿媳妇生女这件事情上,挂帅出征,披荆斩棘,把家里搞成了战场。
还在坐月子,李晓霞就不能安生。心情抑郁,奶水回流。不足半月,孩子就断了奶。是没有奶了。丈夫是个孝子,在母亲的羽翼下长大,大学毕业后分配到镇政府工作。面对突如其来的家庭变故,不知所措。当着妈妈不敢说一个“不”字,背着妈妈又百般讨好老婆,希望老婆能忍受下去。
黄桂英生了一个“好”,一女一儿。儿子出生之后,她便感觉是天赐了宝贝,让张家有后。原本准备再生一个儿子,却赶上了计划生育。她索性把“天赐”用在了儿子身上,表达自己对上天赐予的感恩。对儿子疼爱有加,以至于忘记了女儿是如何冷眼看着她的脸。女儿出嫁后几乎不跟家里联系,她倒乐得清静,把自己和医生丈夫的事业——一家医院搞得有声有色。张医生大眼马脸,高瘦身材,性情温和,修养也好。在人人下海的年代里,在精明的黄桂英支持下,他走出了县中心医院,回到小镇从私立诊所开始,越做越大,成立了镇上唯一的私立医院。
教育和医疗,这两个产业,没有谁能离得了,何况在一个发展得越来越大,常住居民已经数万人的大镇。黄桂英表面上是副院长,实际上是董事长,把张医生管得服服帖帖的——他不善言辞,像头黄牛,在自己的医学事业上兢兢业业,不知疲倦,毫无怨言。一个“院长”亲自看病出诊的医院,自然得民心。病人和钱一样,流水般往医院涌来。两口子都常常被人求着,被吹捧和顺从自然成了习惯。
儿媳妇竟然生了一个女儿!黄桂英骨子里思想是男尊女卑的,没得说。虽然家里没有农活需要男丁,但是这偌大的家业谁能继承?难道她去找个不姓张的?这一点黄桂英想得十分清楚。不可能。所以即便自己的女儿学了医,也没有到自家医院工作——女儿只想离她远远的,最后在市里一家医院工作。当然,她一点都不在意这个。对她来说,这些不过是锦上添花,宣传自己更好的机会:瞧,我们是医学世家。女儿在市里当医生,就是一面巨大的红旗,铺排在私立医院的背景图上。她家的生意更好了。这个名叫三家镇的地方,连国家的卫生院都没有他们家的火。
缺啥补啥。在给儿子安排工作上,黄桂英如愿让儿子进了政府部门。这让她十分宽心。但如今计划生育严苛,再生一个,儿子就得失业。这真是家里的糟心事,她的心里挂不住,脸上也挂不住。是的,她要想法改变儿子的婚姻,这也是改变张家家族命运的唯一办法。
叫李晓霞的媳妇,必须清理出张家。
3
只有累到浑身无力,才能倒头就睡。李菲这么多年喜欢无节制地劳动,要的就是累。这一点,是李菲的秘密,是她保护秘密的秘密。当个劳动妇女,没有什么不好。从自己没有考上中专那天起,从爸爸妈妈一年内相继离世的那年起,从代课教师队伍解散那天起,她就认命了。尽管在家里享尽疼爱,但自己的命就这样,再也离不开农村了——这曾让她痛苦不堪,无比绝望。城市和外面的世界,像天上的云一样,可望而不可即。
幸运的是,时代发展令人惊喜,农村人也可以向城市发起猛攻。踏水村,这个乡土又诗意的名字,从自己的户口本里消失了。乡下,成为别人的乡下,成都,成为自己的家园。这一点她无比自豪。靠的不就是“累”字吗?累来的硕果,甚至让亲爱的大哥都赞叹有加。三兄妹里,她的家,成了两个哥哥在成都的驿站。尤其家人生病就医,她就成了他们最踏实的靠山。丈夫汪博的家里很简单,母亲早逝,汪父一个人拉扯大独生子,他们在成都安定之后,老父亲就一直跟着他们。李菲对待汪父就跟对待自己的亲生父亲一个样,洗衣做饭泡茶伺候得舒舒服服的不说,唠嗑、开玩笑,让汪父心里舒坦得很。八十多岁的他除了耳朵有点背,没有其他毛病。李菲为了照顾他,常常在耳边大声说话提示他各种生活细节。汪博看在眼里,喜在心里。
生活总是这样,要么不来,要么接二连三,不管是人还是事,接踵而至。一个下午,李菲正在车水马龙的路上跑得欢,电话铃声坚持不懈地响起来。好不容易找个地方停下摩托车,她听见有个女声兴奋地在耳边喊着自己,喂!李晓霞!晓霞!!
喂!你是哪个?李菲多年没有听到自己的原名,几乎是陌生的。这个声音也是陌生的!
哎呀,我是胥娜!娜娜啊!
哪个呀?
胥娜!你忘记我了吗?对方的声音又粗又壮,大得像吼,估计是听到这边喧嚣。
啊!娜娜!你在哪里?李菲也是扯着嗓门儿喊。
我在成都!好不容易找到你的电话啊!你在干啥啊?那边怎么这么吵?
我在大街上呢!忙得很。我晚上再给你打电话!
胥娜,李菲的老庚。当年两个人的妈妈嫁到踏水村,关系相当好,又同时怀孕。她们曾互相约定:如果孩子们是一男一女就搭亲家,两男或两女就做老庚。两个老庚从小就像两只叽叽喳喳的喜鹊,爱说爱笑,在一起玩耍,不时在对方家里过夜,把对方家当自己家。小学三年级,爸爸是教师的胥娜就从村小转到镇上,两个老庚便分别了。一九八六年初中毕业,胥娜考上中专,爸爸是农民的李菲落榜回到乡下。胥娜从此成为村里乡上的一个传说。她三年后分配到市里教书,结婚生子,又自己砸了铁饭碗,凭着一手好字好文章,到一座更大的城市当上了记者。接着举家迁移、定居。现在,女儿已经大学毕业,在成都工作。她就冲到成都来了!
晚上回到家,李菲跟胥娜通了个简短的电话,加了微信,约好第二天下午见面。在胥娜成都的家里。
成都到底是座大城市,李菲按照胥娜发来的定位,四号线转二号线,直行,右拐,再左拐,走了15分钟,共耗时一个小时,才到中心城区的一个旧小区。看样子跟自家一样,都是千禧年后修的电梯商住楼,只有四栋,像四个巨大的冰箱,方方正正地摆成矩形。正好有人进单元门,她尾随上楼,站到胥娜家的门前。门没有关,里面传来说话声。
簇新的装修,餐桌是西式的,L形的粉色沙发,白色的茶几。一眼观尽的客厅起码有40平方米。自家的客厅不超过10平方米吧?!李菲被镇住了,犹豫着不敢迈步进去。
胥娜!她轻轻叫了一声。
胥娜从门侧的厨房跑出来,啊!李晓霞!一把将她抱住。我的天啊!我们是从初中毕业就没有再见面了吧?
李菲被搂得喘不过气来,多年不见,胥娜这么热情,她有点不适应。胥娜让她换了拖鞋,坐到沙发上——对面的书墙,满满的书整齐得像排队的外卖盒。大概50英寸的电视机嵌在书墙下方。果然是书香门第。李菲发现,沙发右侧的阳台上也有个齐墙高的书柜。这得有多少书啊。
跟在厨房里的胥娜老公打过招呼,俩老庚便坐在客厅里聊起来。
我妈说你好能干哦!从那么小的地方打拼到成都,成了正宗的成都人了!你现在干啥工作呢?
跑单儿!
啊?什么?
就是当外卖小哥。李菲低下头,觉得不好意思,我没文化,哪比得上你能干啊!考上中专以后,你就是我们镇的明星了。你看你这房子,客厅都这么大!
哈哈,你被骗了。胥娜拉着她看看两个卧室,果然很小,除了床和家具只能容身一人走动。胥娜边介绍边说,没办法,限购。对成都不熟悉,被中介牵着鼻子走,这套房的书柜把我勾引了。成都房子这一年时间打了两个滚吧!太贵了。我看上的买不起,就这么套老房子下来,我们还欠了一屁股的债。
你还在当记者吗?
没有。又改行了。2015年报纸就不行了,都市报的路都被互联网堵死了。报纸活得艰难,我找了个企业做办公室工作。现在半退休状态,很轻松。
观看完房间,两个老庚对坐在沙发上,才相互打量一番。李菲的五官没有变化,但是皮肤确实太差了,眼角的细皱纹明显集聚,皮肤有风吹水干的松弛感。整张脸的五官明明就是好看的,却因为没有保养,一看就是干体力活的脸。胥娜的脸小,皮肤一直是小麦色,又是单眼皮,皱纹虽然不明显,但是笑起来的法令纹明显,眼角有些下垂。抬头纹有些明显。不过一直都从事脑力劳动,加上长发披肩,减龄,看上去年轻不少。
啥都是新的。李菲不停地夸,搞得好哦。我那房子也是很旧很老的,客厅小得不得了。我就是看中有三个房间,一家人才够用。买得早,是便宜。当时我们还是觉得好贵。你们有文化的就是不一样,一来成都就住得这么舒服。
晓霞,你听到的是一帆风顺,实际上很辛苦的。我是教书教不下去,厌倦得很,干脆逃跑了;当记者也当不下去,厌倦得很,干脆又逃跑了……一生都在不断地逃,不断地跑呢!像个残兵败将。说说你吧!这么多年,我都没有时间关心你!
我现在的名字叫李菲。我都改名字二十多年了。李菲实在不想再听见“李晓霞”这三个字,忍不住告诉胥娜。
哦哦哦,好的。这个名字洋气呢,李菲,菲菲。你为啥要改名字呢?胥娜有些不解。
唉,说来话长。李菲叹息一声说,我之前结过一次婚,因为跟婆婆妈关系不好,离了。来成都打工之前,我就把名字改了。
啊?婆媳关系不好就离婚?分开过不就好了。我听说他家很有钱啊。
是,太有钱了。我消受不起。我们没法分开生活,他们一家人都在那个镇上,太小了。
真厉害。逃离旧生活,开创新世界。我们真是老庚啊,殊途同归。胥娜眼里闪耀着光,脸上是由衷欣慰的笑。她的小眼睛跟小时候一样,笑起来眯成了一条缝,我之前跟婆母关系也不好,刚结婚的时候一起住了半年,我经常被气得悄悄地哭,差点离婚。
为啥呢?李菲问。
她总是说我懒,买菜、煮饭、炒菜、打毛衣,这些该女人做的事情,什么都不会。家里事情都是他儿子在做。她总说她儿子会累死,我一看到她跟儿子在一旁说话,就知道她在说我坏话。那感觉像随时被火烤,毛焦火辣的。
你真的什么都不会?
哈哈,算是吧。结婚前我就给他说好的,一辈子不进厨房——不进厨房而已。
李菲好生羡慕,哎呀,那你好幸福哦。你老公对你这么好。
不好怎么结婚?我这个人不喜欢跟人理论。她的话我一只耳朵进,另一只耳朵出。好在我们俩的单位都不错,很快就有了自己的房子,跟他们分开过。又过了几年,在小地方天天喝酒打牌的日子过厌烦了,索性离开那座城市。
呜哇,好羡慕你,你太厉害了。
胥娜有些得意,继续说,现在啥年代了?婆媳关系不可能像旧社会。我们现在倒是远香近臭,相互尊重,各过各的日子。我该尽孝的时候尽孝。这么多年过去,她不但习惯了,还教育她孙女要像我一样,当职业妇女,不要做家务呢。
4
李菲对胥娜的婆媳关系羡慕极了。
当年,小镇那个富二代的男人还是很喜欢她的,但是他妈太彪悍,还重男轻女。生了个女孩,名字都还没起,脸就变了。翻脸比翻书还快。她忍了再忍,但还是天天被骂哭。乡里头那些最粗俗的骂词,婆母随口就来,让她猝不及防。刚开始,她只知道掉眼泪,对老公哭诉,甚至打电话向哥哥们求助。后来,她发现自己的生活状态只能增加他们的担忧和麻烦,就冷静下来了。她高中毕业后是在镇政府工作的哥哥的安排下当过代课老师的,怎么能这么柔弱无力?她哭累了就冷静了。豁出去,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婆母怎么骂,自己怎么回骂。终于从一个每天在眼泪中泡着的小妈妈变回了坚强的辣妹子。
刚出月子,她把随身衣服收起来回大哥家里,坚决要离婚。兄妹把男人叫到镇中学,一起给他做思想工作,请他同意离婚。她净身出户,再也没有跟他联系。
胥娜皱着眉听着,终于找到机会点点头说,是,人生就是选择,有时候选择比努力重要。你那婆媳关系,努力也没有用。那男人也必须选择,只是没想到……
只有我不是选择。我没法选择,没有路给我。人活一口气,这口气过不来,我就只有死了。后来才发觉,这就是他妈要的结果。他家那么有钱,好多人巴不得攀上亲,他家要男孩这件事,解决起来就简单了。只是,遗弃了我那连名字都没有的女儿,好可怜……刚住大哥家里,我天天泪流满面,每天都肿眼皮泡的。大哥开导我说,要学会辩证地看问题。不要老想着是你遗弃了孩子,实际上你才是个被婚姻和爱情遗弃的女人。现在,男人女人都是平等的,只要你不遗弃自己,人生是可以重新开始的。
胥娜的头点得像鸡啄米,大哥说得真好。
每次想到都痛得很,心上压了块石头样。以至于自卑得很,都不敢给现在的老公说。李菲的话音沉重得像吊着块石头,渐渐地低下去,沉入水中。
啊?汪博至今都不知道?胥娜尖起耳朵听完,不由自主地叫起来。
是啊!离婚后,我就改了名字到成都来打工。在厂里遇到汪博。他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人很单纯,也特别好。我怕他晓得我结过婚,我们的关系就完了,所以一直不敢说。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儿子都快大学毕业了。唉,你看我现在倒是啥子都有了,不晓得这么多年,我活得好苦啊!
胥娜眼里满是惊讶,想了想又表示理解,她点着头说,不错,汪博还是个未婚青年,说明你有魅力。我理解。但是这事,非——同小可啊!你当然苦。心苦。看得见的风平浪静背后,都有看不见的惊涛骇浪。但你的秘密,是给未来的生活埋了一个雷啊,说不定哪天就炸了!
你说得太对了。李菲说,我现在就看到了。
看到什么?雷?
嗯!
哪里?什么?
女儿!就在我们那个片区住着。李菲又简单给胥娜说了自己跑外卖,遇到那个跟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女孩的事情。
我的天!胥娜又叫起来,你这日子过得是惊心动魄啊!你这二十多年一点都没有跟那边联系过吗?
是啊。从来没有。
哥哥他们也没有告诉你?
没有的。他们怕我受刺激,也怕影响我现在的家庭。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提过那家人和孩子的任何情况。
胥娜吸了一口冷气,说,等一下。
她马上打电话给自己还在镇上居住的妈妈,询问那边的情况。俩老庚用一个电话连接起了二十年前。
那个人差不多半年后又结婚了,他妈物色的。婚后也如愿有了个儿子,以黄桂英的个性,对孙子好得很,对孙女就不行。女孩成绩好得很。长相跟妈妈小时候一个样,眼睛大、皮肤白、脸儿圆。个性也跟妈妈一模一样,讨厌她奶奶重男轻女。黄桂英记她妈不好,有火也发她身上。她初中就离开家,到市里读私立学校,听说后来考上成都的一所大学,毕业后就在成都工作了。
李菲听得泪流满面。胥娜也感觉到惊心了,捂住胸口,对李菲叹道,啊!那你碰到的,可能就是她了!
李菲抽噎着,半天说不出话。胥娜拍拍李菲的肩膀说,莫难过,既然她都到你身边了,你要想想,怎么找机会相互认识,慢慢让她接受你。
她肯定恨死我了。
不会的。刚开始可能会恨。她这么大了,也受过高等教育,只要你有机会给她讲那时候你的生活,她会理解的。现在的孩子性格开朗、见多识广、包容性强。亲生的,永远都是亲生的。啥时候都改不了。
还有,胥娜说,你要找适合的机会给儿子说。等儿子理解后,再找机会给老汪说。这个秘密就是你从过去跑到现在遗落的一个单儿,你得把它安全地送到你的生活中去。这是一件很麻烦的事,大事,可能会毁灭你目前的幸福,但也可能完美你的人生。
李菲看着胥娜,目光涣散。她像个黑夜里的路人一样茫然无助。
我觉得这种事情不需要权衡。毕竟天知地知她知你知。这样继续下去肯定会对她的人生产生极大的影响,实际上已经产生了影响。她的人生还长,她有权利得到亲生母亲的爱。你应该还她,你欠她的。
可是,我好怕……怕得很。李菲禁不住浑身像筛糠般抖起来。
有个年轻的作家写过一句话很有意思:人就是这样,不生活在这个秘密当中,就生活在其他秘密当中。胥娜说,成都现在人口都过了两千万,你生活在人口密度最大的圈层内,每平方公里超过一万三千人。说到底,每个人都有秘密,你也可以选择永远都活在这个秘密当中。只不过,这个秘密你背负得起不?
所以我说我过得很苦啊!
那就想办法消解这苦味。人生还长,尤其是孩子的人生,你不希望你们都苦一生吧?出来混是要还的。当了二十多年记者,我觉得活得坦荡才是最重要的。错了就认错,就承担后果。
李菲摇摇头,脸上露出骇人的表情,像是眼前出现了厉鬼。
你不能这样。你要相信你老公和儿子对你的感情,虽然当年你没有说出真相,但是这二十多年不是假的。多个姐姐多个女儿,他们也不损失什么。
话虽这么说,但是他们……李菲两只手抱着玻璃杯,大热的天,还感觉冷。
那我们再试想一下最坏的结果。离婚?汪博承受得了吗?为了一件过去二十多年的事情,为了一个并不影响现有生活的事情,显然没有意义。
不、不、不,他从来都没有说过这话,也不许我说。
那就好很多。我现在才发现,每个人都有很蠢的时候,尤其在义无反顾一往无前的时候,经常不计后果地做蠢事。那就是年轻。当然,我们现在不年轻了,也会做很多蠢事。胥娜说。
你见得多,想得也多啊!
见得多没有意义,但是不思考就会傻,就会不断地蠢下去。就像我炒股,永远在自省和犯蠢间来回。我经常自掴耳光,骂自己为什么总是这么蠢。
李菲意识到,胥娜说得很对。自己年轻就犯了一个很愚蠢的错误,打死不承认,就要苦一辈子,还要害女儿苦一辈子。
还有,李——菲。胥娜第一次叫这个名字,生硬得像挤牙膏。你还是要注意保养一下脸和手。你这种工作经常风吹日晒的,你要多抹点霜啊乳的。
是啊,我儿子经常说我。我就是忙,一忙就搞忘了。
儿子可以嘛!对了,他跟你亲不?
亲!亲得很!说起儿子,李菲的情绪一下子好起来,人家说女儿是贴心棉袄,我家儿子也是贴心棉袄。他是个暖男,只有眼睛像我,其他都长得像他爸。我们俩像朋友似的,他有喜欢的女孩子都要给我发照片,还说是他的秘密哦……
吃完饭,两个女人亲亲热热地牵着手并着肩,边走边说。她们感觉两个人的关系都还是小时候那样,两只喜鹊叽叽喳喳地在一起。走到一所小学墙外,蔷薇花无声盛开,伸到街头,美得女人叫起来。胥娜举起手机就自拍,边拍边说,人们总说大城市没风景,我看成都每条街上都有风景。好多街道都有自己的花,尤其是有几条街的秋天,银杏树叶黄灿灿的,落到地上,真是遍地黄金甲,美得很。李菲笑说,就是你们这种文化人才有闲工夫诗情画意,我满脑子都是App和单儿,除了看别人会不会撞到我,或者客户会不会给差评,其他什么都没工夫看。
走到二号线入口处,李菲邀请胥娜有时间到自己家里去做客。早跟汪博说起过她,汪博对她佩服得很的。胥娜欣然同意。
5
在家总是叽叽喳喳的李菲变得不怎么爱说话,这让家里人很不适应。高高大大的儿子汪浩宇习惯了每晚看妈妈拿着手机晒单儿的,李菲竟然会忘记。她变得有些让人难以捉摸,不是呆呆看着电视机就是眼神涣散,有时候要叫她两三声她才像从梦中醒来一样。有时候,她又呆呆地看着儿子,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嗯?你怎么变深沉了?美女。汪浩宇习惯妈妈对自己动手动脚的,她不手舞足蹈他还不习惯呢。他轻轻搂一下李菲的肩膀问。小时候就觉得妈妈是个大美女,美女这个称呼是他对母亲由衷的赞美。李菲早就习惯了儿子这样称呼自己。只有在十分正式的情况下,儿子才会叫她妈妈。
宇儿——李菲抬头看着儿子,又是话到嘴边的表情。
你有啥心事?跟我说啊!美女!我们俩,谁跟谁啊?汪浩宇冲李菲调皮地眨眨眼,让李菲心里又痛起来。
见李菲还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儿子干脆把妈妈拖到他卧室,一把将妈妈按到书桌前的椅子上,自己坐在床沿,拉着她的手说,爸爸和爷爷都听不到,你就给我说。有啥子事情?
李菲眼神从来没有的怯怯,宇儿——你不了解妈妈。
你说啥子哦?怎么不了解?有啥不了解的?你都当我妈妈快22年了!汪浩宇笑起来。
不,不是这个。是22年前的事情,你不了解。
行嘛,那你现在说来给我听听,你说出来我就了解了嘛!
我……
哎呀,你说嘛!有啥子不能说的嘛?你这个样子,真的不像我妈妈了哦!
好吧。你要答应我,这件事情你先晓得,不能给爸爸和爷爷说哦!
行,这个可以有。汪浩宇点点头。
你有个姐姐!李菲脑子里一团乱麻,想了千万次,却还是不知道从何说起,从嘴里迸出的第一句话却是这样。
汪浩宇一下子坐端了,瞪着大眼睛说,啥子哦?哪来的?我不是独生子女吗?你不爱我了吗?
你是独生子女。宇儿。妈妈永远爱你,也爱你爸爸。就是因为太爱你们,所以一直有个秘密不敢给你们说。妈妈在跟你爸爸结婚之前,还有过一段婚姻,生了个女儿!
不是吧,美女。你的精神状态这段时间都不好,你这是给我虚构吗?
不是,儿子,是真的。李菲这才找到自己应该说的源头。她从自己初中毕业没考上中专开始说起,说着说着,就泪流满面。汪浩宇双手先是撑在床沿,一会儿放到腿上,再一会儿双臂环抱在胸前。脸上的表情一直都是惊愕的。
看到妈妈低声哭泣,他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半晌,他说,太戏剧性了,太惊悚了。妈妈,我的小心脏有点受不了。你是不是又要遗弃我了?汪浩宇一脸悲戚,拉过被子,飞快地躺下。
你出去忙,我想休息一会儿。
宇儿,妈妈很爱你爸爸,所以当年不敢说实话。妈妈想忘记从前,从头开始。我怎么会遗弃你?这么多年,我就是全心全意在对这个家,所以才没有给你们说这事情。
好了好了,你出去。汪浩宇皱着眉朝她摆摆手,一头钻进被子。
整晚他都没有出来跟爸爸和爷爷说句话。汪博问起,李菲脸色黯淡,撒谎说他今天实习有点累,不想动。
李菲的忐忑不安是明显的,看儿子的脸上多了很多讨好的神情。汪浩宇并不看她,也不怎么理她,面对爷爷和爸爸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这足以让李菲心里踏实:儿子还是体贴自己的,只是一时半会儿,他拐不了这个弯。
李菲还是每天勤奋地当着外卖小哥,风雨无阻地跑单儿,跑单儿。她更渴望碰到那个叫张婷的女孩叫外卖,虽然她对自己没有任何感觉,可是她这样就能多看几次啊。事实上,现实也很照顾她。张婷经常叫外卖的,尤其一家川菜馆的毛血旺,她喜欢吃。都在家里吃。
每见一次张婷,李菲都要激动好久,有一次差点叫出女儿两个字来。可惜这个女孩对身为外卖小哥的她几乎再也没有正眼看过,总是眼皮耷拉着接过外卖,礼貌性地、淡淡地说声“谢谢”就关上门。对一个大眼睛阿姨当外卖小哥的惊奇,短暂得像流星在夜空中划过。这让李菲既高兴又难过,高兴的是自己能看到她,难过的是她完全不在意自己。她一点精气神都提不起来。倒是儿子汪浩宇对她的情绪十分上心,眼神淡淡的,却随时在她身上扫过。
6
再一次遇到张婷点单儿是一个周日中午,菜多了两个。李菲一看名字,就像打了鸡血,赶紧送餐。这个小区她太熟悉了,尤其张婷的房子,她一口气就冲了上去。敲门,没动静。再敲,还是没动静。她只好打她的电话。
哎呀,不好意思,阿姨,我在小区门口的茶楼上。三楼。麻烦你送过来一下。
哦,好的,好的。李菲一下子明白了,这孩子是跟朋友喝茶呢!
果然,一进门,她就看到张婷和一个女孩坐在一起,头碰头,在看同一个手机。她一声嗨!两个女孩都抬起头来。张婷还没说话,胖胖的伙伴就叫起来了,啊!阿姨——你妈妈!
琪琪,你干什么啊!张婷一巴掌拍在她手臂上。
李菲像是被抓住的贼,有点站立不稳。赶紧把外卖放茶几上,转身准备溜。不想胖姑娘叫住了她,阿姨,您等一下!
李菲硬着头皮,不得不转过身来,小声问,有啥子事?
您过来,坐一下。胖姑娘招招手,自己却侧身到了对过的沙发前。
李菲哪里敢坐?站在张婷身边,眼睛怯怯地看着胖姑娘,不知道她要干吗。不想胖姑娘竟趁着对面两个人看着她的时候,飞快地拍了一张照片。
张婷不解,你发什么神经啊!
胖姑娘笑嘻嘻地说,是,我有点神。神奇的神。然后对站立不安的李菲说,谢谢阿姨,没事了。李菲快步走出茶楼,眼泪喷涌而出。女儿啊!别人都看出来了,你却视而不见!你是恨妈妈吗?你是永远不认我了吗?李菲的心凉凉的,对于重新出现在生命里的女儿,她束手无策。在自己的骨肉面前,李菲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遗弃的人,孤苦无助,空洞茫然。
这边琪琪很快坐下,和张婷又头碰头起来,你知不知道你二十年后是什么样子?
啥样子?
就她这个样子啊!她指了指照片,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她跟你,不,你跟她,长得一模一样!
是不是哦?我没注意呢!
看嘛,琪琪放大了照片,你看这脸形、这眼睛,还有这眉毛……你就是她的年轻版,她就是你的中年版!简直都不用做DNA鉴定的母女!
张婷愣住了,自己除了第一次看了一眼这个外卖阿姨之外,根本再没有仔细看过。真的,不只是有点像,是太像,难道她真的是自己的亲生母亲?!这世界真的是太戏剧性了。自己又想又恨的母亲,不经意就出现在自己面前。她半天回不过神来。
琪琪拍了一下她,来,我给你演示一下你的DNA。只见她胖胖的手指在手机上蝴蝶般飞舞,分割照片,打开抖音,将快递阿姨的照片放进“百变时光机”,然后滑动手指,将年轻时态的她的样子定格,转头对张婷道,看!是不是现在的你的样子?
张婷心里恼火,却不好对琪琪发脾气,脸沉下来,双臂抱在胸前,浑身有点发抖,闭上了眼睛。
琪琪不再聒噪,很识时务地慢慢打开外卖盒,把筷子放到她手上。拍拍她的肩膀,轻轻说道,乖,先吃饭吧。
你吃吧,我没食欲。张婷睁开眼,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饭菜,脑子里一片空白。
好吧,你想说点啥就说,我边吃边给你想想。琪琪拿起筷子就挑起一片油腻腻的肉塞进嘴里。
琪琪对她家的事只知道一星半点,这下,终于有个机会听她噼里啪啦讲细节。
小时候,她本来不知道现在的妈妈不是亲妈,只是觉得这个当妈的很奇怪,爱她弟弟像糖一样黏,对她却像猫一样高冷。她以为她跟奶奶一样,也重男轻女。后来稍微懂事一点,她就经常跟奶奶怼,奶奶就老骂她,说她跟她妈一个样,嘴不饶人,个性强,是个挨千刀的。高冷的妈没有一点反应不说,脸上还有喜色。次数多了,她才明白,奶奶口中的妈不是眼前这个妈。
一个人的成熟,只需要一瞬间——知晓秘密的那个瞬间——从知道自己不是妈妈亲生女儿的那天起,她就变得特别懂事,对妈不再有任何亲昵之举,更不会撒娇。跟奶奶,就不能用不亲近这么轻描淡写的词语了——她竟然骂走了亲妈,她恨她,恨入骨髓。她就是她人生的敌人。她再也没有喊过她,对她怒目而视,她唤东她偏朝西。她也成了奶奶眼中最讨厌的小孩,小挨千刀的。而爸爸自小对她有求必应,言之即从,得知女儿知道真相之后,痛在心里,对女儿更加娇惯。上初中后,她就很少回老家。爸爸和爷爷都会来市里中学看她,给她买好吃的、新衣服,源源不断地往卡上打钱……要说对亲生母亲,她不恨也是怨的。她都生了娃,凭什么不养?就是这个家待不下去,她也该把娃带走嘛!她离开得那么决绝,连照片都没有留下一张,简直就像从来没有在这个家里存在过。张婷不知道这是妈妈的刻意为之还是奶奶的铁腕手段使然。爸爸是个超级妈宝男,这一点自己是很清楚的。即便现在,他也是张院长的复制品。只不过爷爷专研医学,而他在政府部门就是颗棋子。
张婷跟琪琪从来都是吃吃喝喝耍耍,开心要紧,不愉快的事情大多数一句话结束。但这件事情对她刺激太大了,她突然需要好好发泄一番。琪琪已经吃得差不多了。终于放下筷子接嘴,你说错了,按照当时你亲妈的经济能力,确实没法带着你。否则你就真的要吃苦受罪了。虽然你没有亲妈陪伴长大,但是你有亲爸爸和亲爷爷疼你啊,即使你是女孩,但也姓张啊!张家大小姐,你奶奶亏待你也不至于饿着你冻着你嘛!
反正她是自私!一拍屁股走了,留我受气。
你要这么想,如果她带走了你,你就没有亲爸爸亲爷爷爱你了。最关键的是,你肯定也没有钱。没有钱的后果,也许你连大学都读不上。你妈妈更惨,怎么生活?怎么找工作?能再嫁什么样的男人?设身处地地想一下哈,你受那点气算啥?!
张婷对琪琪翻了一个白眼,那古时候当媳妇的就不活了?忍辱负重,听说过没?
现在啥时代了?还用这标准要求你妈妈?你是不是喜欢过在宝马车上哭的日子啊?!尊严,你懂不?我们谁不希望活得有尊严?为了尊严而过的人生值得敬畏。你亲妈就是这种!我挺佩服她的,绝不为三斗米折腰。
张婷急了,不说了,我们去逛春熙路。
不高兴就逛街。我就知道你这德行。你应该高兴才是啊!亲妈已经在身边了,啥时候认了,你在成都就有家有爱了!
不认不认!张婷嘟着嘴,白眼翻得像表情包。
你啊!总会改变主意的。走,逛街。我们去喝喜茶!
行,我请你!
7
李菲魂不守舍地离开茶楼,再也无心跑单儿。强忍情绪,回到家里吃过午饭,把碗筷一放,进卧室,门一关,捂着薄被子就低声哭泣起来。汪博见势不对,对儿子使个眼色,让他进去看看怎么回事。
汪浩宇是个乖孩子,进了父母房间,只见妈妈的肩头在被窝里一耸一耸的。他坐到床沿,拍拍李菲的肩膀,问,妈妈,你啷个了吗?
李菲并没有理他。
说嘛!是不是又碰到那个人了?果然是暖男,一下子就猜中了妈妈的心事。李菲极力克制自己,从被窝里钻出来,冲儿子点了点头。
有啥哭的嘛!你要认就认嘛!
汪浩宇简单的话让她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宇儿?
我又不是小孩子,你们不是经常发鸡汤吗?除了生死,都是小事——虽然这件事确实也不小。这段时间我也想通了,没有你的从前,也没有我们的现在。你对这个家挺好,也很爱我。只要你不遗弃我们,也就是多个人分享你的爱。最多当你给我生了个妹妹,我要叫她姐嘛!
宇儿!李菲的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
好了好了。莫哭,起来。等会儿爷爷追问就麻烦了。汪浩宇拉起妈妈,用手抹抹她的眼泪,平静点,没得啥子哈!李菲抱住汪浩宇,突然一个念头袭来,儿子!好儿子!你能不能帮帮妈妈?
怎么帮?
找个机会,你帮我去跑她的单儿,问一问她的老家在哪里?她的爸爸叫什么名字?
嗯,可以。不过得等我放寒假。
好的,不急。李菲心情瞬间大好,攀着儿子的肩膀,泪水很快收了回去。
母子俩商量好走出卧室,汪博和老父亲也吃完饭收拾好到客厅坐着了。汪博问,小哥,你咋了?摔着了吗?
没事。李菲心里被敲了一下,赶紧补充说,就是跟个人擦刮了一下。
伤到了?我看看?
不是,没伤到。吵了几句。
哦,那不要放心上。街上人那么多,你以后小心点就是了。
嗯。李菲答完马上就开始搜罗家里的脏衣服,准备打扫房间。你去休息一下嘛!汪博说,我来。然后抢过拖把,开始拖地。
李菲看看正陪爷爷看电视的儿子,走进卧室,倒在床上酣睡起来。自从给儿子说了他有个姐姐,两个月来,她好像跑了一个没有尽头的单儿,一路兵荒马乱,仓皇逃窜。儿子刚才的话,就是把她的单儿接了。她的心病好了,确切地说是好了一大半。没有你的从前,也没有我们的现在。这孩子简直就是哲学家嘛!除了幸福,除了甜蜜,她找不到其他词语来形容自己此时的心情。
一个小时后,李菲醒来。她张罗着换洗床单被套——一家人三张床,三周一换,轮流来,每周一床。阳台上晾晒衣服也很方便。当年买房,因为老爹的原因,选的一楼。外面跟小区走道之间有几米的空地,从饭厅到儿子卧室的距离,这块“自留地”也有差不多十个平方米呢。自己在儿子窗外种了两株三角梅,菜地周边摆了一溜花盆。中间全部给老爹用,他喜欢种点小菜。看上去是花包着菜,菜点缀着花,杂乱了点,却生机勃勃。老人家有事做,身体就好。安顿好老人,一家人也就轻松。现在想来,当年听说汪博母亲去世早,自己就松了一口气——婆媳关系的阴影一直笼罩着她——对汪父,她像是找到了无处安放的女儿情意。
李菲又回到汪博熟悉的样子,风风火火,叽叽喳喳,忙忙碌碌。
8
胥娜很快就来李菲家里做客了。
出了地铁站,她就打电话给李菲。李菲穿着睡袍出小区才走几步,就被她看到了。哎哟,你咋穿睡袍出来了?!
我正在家里忙洗衣服呢!你一个电话我就跑出来了,怕你等。你咋提这么多书?
我上午就出门了。以前的记者同事改行开书店,喝了一上午茶,又淘到这些宝。想把书提回去,睡一觉再出来,可又怕一个下午的时间都没了。成都这么大,搞得我好累!
那你去我卧室睡会儿?
好的好的。我从教书的时候养成的习惯,几十年都这样,不睡午觉下午要“死机”。
李菲接过书袋,胥娜顺着她手指引的方向,冲进去就倒下了。
“穷养猪,富读书”,李菲突然想起了家乡老话,心里感慨。李菲把书袋放到客厅沙发边,继续忙自己的家务。空闲又打电话给汪博,让他安排晚饭。汪博听说胥娜多年,很高兴,又打电话给表弟和表弟媳,邀请他们一家晚上一起去吃海鲜自助。
胥娜起床后,看到李菲正在拆洗汪父的床铺。老大爷一个劲地说,干净的干净的,不用洗。李菲大声冲他说,不行,脏了,要洗!大爷捂住被套,李菲拉过他的手,在他耳朵边大声说,哎呀爸爸,你不要管。该你这个床换了……
李菲忙完,坐下来跟胥娜聊天,聊到汪博的表弟也是跟他们一起到成都打拼的,只不过从厂里出来后他们做的酒的生意,李菲两口子则搞的建材小卖部。表弟媳是川东人,两口子生意做得大,挣了不少钱。他们的女儿刚上初中。
胥娜一脸赞赏和羡慕地说,情商高生意才能做得大,你们敢走出来,就成功了一大半。现在都市这样的人多。
是啊,多。我们这个年代的农村人,大多数都要出来的。老家怎么待得住?对了,家里电饭煲必须换了,你陪我去买一下?于是两个老庚出门,到附近的大超市选锅。
一个小时工夫,两个老庚双手不空地往家里走。汪博和儿子都回到家了,一见面,都没有陌生感。吃火锅的地方离家也很近,汪浩宇搀着爷爷走在后面。汪博跟胥娜聊得起劲,他不理解为啥胥娜好好的记者不当,要改行。这个话题太适合胥娜了,她了解在汪博眼中,记者有着如同海上日出一样的绚丽光环。于是一路走一路说,完全自来熟。
儿子和表弟的女儿都很活跃地帮大家端菜,表弟表弟媳也忙着端菜。倒是汪博这个男主人,只管陪同胥娜。大家吃吃喝喝,气氛热烈。胥娜听见表弟在给表哥表嫂说,他想在天府新区买套别墅,而他老婆想在青羊区买套大的学区房。两口子就这事在饭桌上理论起来,李菲跟他们讨论得火热。汪博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倒是一脸不安地问胥娜,娜娜,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快被边缘化了!
胥娜心底一惊,犹豫片刻,你这话就不对了。你想一下,如果像你这样的门店小老板都关了门,像菲菲这样的外卖小哥都不跑单儿,城市就彻底停摆了啊!你们这样的人,才是都市最踏实的存在,永远都不可能被边缘化。
不等汪博回答,她又继续说,你们的社保医保都缴纳了的吧?只要到了退休年龄,你们这些老成都,就好好享受生活。要说边缘人,我这样的外来者才是。你看现在成都的流动人口八百四十五万九千六百人,我就是八百四十五万九千六百分之一。哦,不对,我还没有被统计进去。我都不怕被边缘化,你们老成都了,怕啥怕?
汪博佩服胥娜把成都的人口都搞得这么清楚,不愧是记者。他像是有了点底气,没有反驳。胥娜觉得自己成功了,继续说,成都男性普遍健康高寿,有个成都作家都106岁了。我发现成都人的性格好,豁达开朗,温婉柔和。
汪博笑说,是这样,耙耳朵唦!火爆不起来。
李菲打了点耳风,转头插嘴:我们家老汪,最喜欢说的三个字是啥?你猜猜?
我爱你?
哎哟,你好肉麻。重新猜,跟你刚才说的话有点接近的。
不存在?
哎呀,简直聪明!真是当记者的,一下就猜中了。
胥娜笑说,我男人也喜欢说这三个字。有个作家说,这三个字代表了四川人的一种生活态度,豁达、宽容、乐观。
李菲也哈哈笑起来,不就是佛系吗?
对对对,胥娜接着说,这也是一种通透,人总是年纪越大越通透。5·12地震后我对生活要求就低了。幸存者嘛,活着就是幸福!活着多好啊,风景差点儿无所谓,年纪大点儿无所谓……要是我姓吴,我就叫吴所谓,哈哈哈哈。
大家都哈哈笑起来。赶紧吃,赶紧吃,吴所谓。汪博笑着点头,挑了块肥牛放进她面前的小汤锅里。
9
汪浩宇元旦之后没几天就放了寒假。他像从前一样,不是给老爸的店送点货,就是到菜市场买菜做饭,还会陪爷爷捣鼓捣鼓那巴掌大的菜园、逛逛公园,让爸妈都着实轻松不少。爸妈的辛苦打拼,他是一直看在眼里,记在心上的。
自从得到儿子的认可,李菲就常常在微信上跟儿子说悄悄话。儿子给她说,自己通过张婷的手机号码跟她已经成为微信好友。李菲惊讶地说,你这么狡猾?她竟然同意了?
我是帅哥,当然会同意。
你怎么介绍你的?
老乡。
李菲像被点燃的火,止不住地热烈起来,又压抑着不让自己笑出声来,贼一样溜到儿子卧室,拿着他的手机翻了好久,看张婷的朋友圈。可惜她每天只发一条朋友圈动态,无非是影星李现、肖战,还有叫什么王一博的,或者自己逛太古里,或者跟同学吃火锅,还设置了一个月可见,李菲完全不能解渴。倒是汪浩宇每条都给点赞,还总是留言,不是夸姐姐漂亮就是在明星下面点评自己喜欢的。张婷也会跟他互动。李菲从张婷的朋友圈看到一个明星,就赶紧让儿子推荐他演的电视剧来看。家务事太多了,一部《亲爱的,热爱的》好不容易追完,李菲就喜欢上李现的高冷和暖心。年轻人的爱情,真甜啊!
你啥时候有她的外卖,我帮你跑一单儿?儿子悄悄跟她说这话的时候,李菲正在阳台上收衣服。儿子站在身边,踮踮脚就伸手帮她把衣服取了下来——个子高真是好啊,撑衣杆他从来不用。每次看到妈妈用撑衣杆小心翼翼地取衣服,他就会踮起脚伸手帮忙。李菲心里暖洋洋的。把头往他臂膀上一靠,小声回了句,好!
那天下午七点过几分,李菲正在家附近,接到张婷的单。她马上打电话给汪浩宇,叫他赶到餐厅,自己去取外卖。会合后,她要把地址给他,他接过外卖,摇头说,不用了不用了,你说过好几次了。我晓得!
汪浩宇骑上电瓶车就走。李菲眼里和心里都热乎乎的,都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儿子也是我前世的情人吧?这么暖,还这么帅。自己这一生,真是值了。
汪浩宇虽然记得张婷住的小区和单元楼门牌号,但小区内岔路口还是让他头疼。只好打电话给她,她又讲解一番。张婷开开门,见外卖小哥难得的又高又帅,脸上止不住笑盈盈地说,辛苦了!
轮到汪浩宇呆了:果然是我妈的女儿!
张婷纳闷地看他,眼神探究着说,怎么了?
他捂了一下胸口,你,你太像我认识的一个人了。
张婷心里暗笑,这搭讪方式好老套。不过这个小帅哥真是又高又帅啊!眼睛又大又亮,一闪一闪的,睫毛像鸟的羽毛,轻盈迷人,简直比好多大眼女孩子都漂亮。
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脸上堆满了笑,姐姐,不好意思哦,我第一次送外卖,路不熟。
没事没事。张婷看看他,猜测着说,你是打寒假工吗?
对啊!你好聪明。
可以啊!这么自立。我读大学的时候也打过工的。
哦,那你干啥呢?
我们学校外的西餐厅,Waitress(女服务员)。
哦,那姐姐你是成都人啊?
不是。我老家在川中一个镇上。
我妈妈的老家也是呢!你是哪个镇?
三家镇。你妈是哪个镇?
大坡乡。
哦,我知道,就在三家镇旁边。我们还是大半个老乡哦!
是啊是啊!姐姐你赶紧吃饭,我走了。
好的,Bye-bye!张婷关上了门。
汪浩宇刚到巷子口,就看见李菲在张望。见到自己,眼巴巴抬起头看着,却一句话都不说。
他搂着她的肩膀,摇摇头,叹口气,低下头小声说,你的复制品。不用问,肯定是你的。不过,我还是问了,她老家就是在三家镇。
没问她爸爸的名字?李菲都觉得自己这话多余。
还用问?你看那张脸,简直就像你一个人生的,没有半点别人的影子!你懂不懂复制粘贴?天啊!遗传基因如此强大,可怕可怕。汪浩宇拍拍胸脯,又甩甩手。
李菲沉浸在幸福之中。埋在幸福生活里的那个雷,有儿子帮她一起拆;压在心头那块石头,有儿子帮忙搬。他的善解人意让她感觉这个冬天很温暖。尽管对张婷和汪博的态度她还一无所知,但她可以确定,儿子不会遗弃她。
回到家里,汪浩宇便发了张成都街景和外卖背心的图片,发了条朋友圈:第一次跑单儿,体验“小哥”生活。Mark(记录)一下。张婷很快在留言区打下个问号,汪浩宇回她一个感叹号。张婷又发出大笑的表情,给他点个赞。
他们开始私聊。网友见过面,就是朋友。两个年轻人聊得火热。很快就了解了对方的家庭基本情况。汪浩宇知道,绝对不能说自己跑单儿是帮妈妈。
张婷就讲自己大学打工的事情。西餐厅的伙伴们怎么有趣,来的食客是怎样打扮,自己站堂遇到什么样子的骚扰……都是汪浩宇完全不了解的。
听说他家在成都,对妈妈一副喜欢佩服的样子。张婷好不羡慕地问,你妈妈是干什么的?医生、教授还是企业高管。
不,你想多了。我妈妈是个干体力活的中年打工仔。
哦?
是真的。我就是觉得她勤劳自立,让人佩服。
就是就是,劳动没有贵贱之分。
你妈妈呢?汪浩宇问。
她是个护士。我爷爷医院里的。不过后来我才知道,她不是我亲妈。
嗯?
亲妈被奶奶挤对出去了。
挤对?婆媳关系这么紧张吗?
就是因为她生了我——一个女娃娃,被奶奶嫌弃。
再生一个唦!
爸爸是公务员,不能再生了。
哦!这样啊。乡下还这么重男轻女?我爸爸妈妈可喜欢女孩呢!我也想他们给我生一个妹妹。他们说经济压力太大,养不起。那你亲妈在干啥?
张婷发了个瘪嘴的表情,瞬间情绪不好,不知道。
聪明的汪浩宇马上转移话题,哎哟,姐姐,你不知道你的名字有多好!
有啥好?平庸、平常、平平无奇。
张婷,涨停啊!你看,一打你的名字,第一个出来的就是涨停!
我又不炒股。
我炒啊!我把这么多年爸妈给的压岁钱、零花钱还有打工挣的钱,全部投在股市里。所以还承蒙姐姐关照,多跟我说说话,借你吉名,多来点涨停。汪浩宇发出一个坏笑表情。
好。张婷回应他一个得意酷炫的戴墨镜的表情,你还挺会挣钱嘛!
不存在哈,我只是穷则思变。不想像爸妈那样,太传统。
张婷若有所思。
汪浩宇与张婷网上聊天的话题不断在深入。好几个晚上他都帮妈妈跑单儿。有两个周末的中午,他甚至被邀请参与了张婷和琪琪几个同学的桌游。主动给大家倒水、递纸巾、拆快递、收拾游戏残局,他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这个网名叫“银河系的眼睛”的男孩嘴还甜,不停地哥啊姐的,很快跟大家打成一片,成为他们心中的小暖男。
我弟弟可没有你这么暖。张婷在网上对他说。
他是什么样的?
被惯坏的阔少。天天拿着高档手机玩游戏,头都不抬。
哦,好羡慕。
有啥羡慕的?他可自私了,跟奶奶一个鼻孔出气,好像我们家财产都是他的。
哈哈,我觉得我家的财产都是我爸妈的。
是啊,谁家不是呢!所以明知道弟弟是被惯坏的,还是不喜欢他。
没事,我不就是你弟弟吗?喜欢我就是了。
你嘴真甜。
讨论一个不甜的话题吧?如果你是你妈,你会选择什么样的人生?汪浩宇又转移话题。
不知道。肯定也过不下去。
是啊,我妈妈就常说,人都是逼出来的。人生的路看上去千条万条,但真正适合自己、能够选择的,只有一条。
也许吧。
所以你要体谅你亲妈。
她总归是有错吧?
是有的,她不能做个最传统、最能忍的儿媳妇,没准儿忍个一二十年,等到放开生二孩,或许就是儿子。但是你奶奶等得了吗?再说,谁不会犯错呢?我妈在我心中那么完美,她就犯了一个错误,让我耿耿于怀。
哦?你不是很佩服她吗?什么错?
她年轻时候的一个秘密,没有给我爸爸说。
过去的事情,不说也没关系吧?
起码是不坦诚吧?再说,凡事说起来总是这样,真正轮到自己头上,都会计较的。
岁月总会给你点什么……脸上沧桑,灵魂通透,才不负岁月的流逝。你爸爸应该能够接受。
岁月给他们的,哲学也给过你。那你对亲妈是不是很理解、很热切地想见面了?
…………
10
李菲还是在忙忙碌碌地跑单儿。看着一双儿女在网上聊得热闹,她心里总是欢喜的。这种欢喜却是提心吊胆的,像是手脚不再利索的老年人把玩玻璃球,一不小心就会碎一地,或者砸下来连着脚背脚心一起痛。儿子没有对张婷坦白身份,这就有太大的变数。
父母总是这样,可以战胜生活中无数的苦难,可对子女总是束手无策。尤其李菲这种,她觉得自己成了一个白痴。看着张婷,她心慌气短,手腕发麻,心里一阵一阵地扯着痛。在看儿子手机里的照片时,眼睛发红,像是要冒出火来。
将近年关,她忙完外卖,开始买肉灌香肠、做腊肉,还做些榨菜每天早晚下稀饭。儿子爱极了爸爸妈妈的厨艺。常常说要不是他们厨艺这么好,凭遗传基因,他怎么可能长到一米八。李菲总是调笑说,哪里嘛!你们这一代可能是转基因吃多了。
好了嘛,一表扬你就嘚瑟。嘚瑟,这两个字总是用普通话说出来。这是他小时候从电视里学来的,两个字像乒乓球打到桌子上,脆响,弹力十足。
说实话,在吃这一点上,汪博和李菲都是讲究的人。能自己做的,从不假手他人。在他们看来,外面吃的东西实在是太恐怖——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良商贩利欲熏心到了自相残害的地步——即便是小小的馒头,她都要亲自动手做,戗面馒头。第一天晚上用温水、酵母和面粉搅拌好放冰箱发酵,第二天早上取出来再用干面粉和面。最要紧的是,每一个面剂都要再揉搓四五十下,再抟成圆圆的馒头。第二次醒发之后蒸出来,泡发柔软,口味微甜软和。浩宇可以一口半个。看着儿子、老公和公公吃得津津有味,自己的成就感就来了。这都是手上的活儿,面粉的选择也是考究的事。外面的面粉哪有自己选择的好?她要保证馒头的白软糯,总是用上市公司的产品。汪浩宇嘴吃刁了,连面粉换了品牌都能感觉出来。
暖男就是暖男。汪浩宇让妈妈做了好几次馒头、包子给张婷送去。张婷觉得这个弟弟好笑,这种小东西,满大街都是卖的,又不值钱。汪浩宇就闪着“银河系的眼睛”说,当然不一样,我家这个,每一口都是充满爱的!你仔细点尝!
早饭必须吃,还要吃好。张婷自小被当医生的爷爷教导,这种生活习惯是很好的。汪浩宇妈妈的手艺确实很赞,比乡镇上那位“太上皇”好很多。每天早上起来,煮鸡蛋的时候顺便就热两个包子,泡一碗黑芝麻糊或者藕粉,营养价值没得说,还吃得饱饱的。
代我谢谢阿姨!
不存在。我妈就是你妈。
哈哈。我看你不是暖,是油。
我认真的。你是我姐嘛,我妈当然就是你妈。
现在小孩情商真高啊!张婷觉得自己白吃人家的东西,这点顺水人情得卖,送出一个大笑的表情,好嘛好嘛。你妈就是我妈。是不是以后在成都,我就有家了。
那肯定的!
汪浩宇每天都向张婷问好,汇报家里爸爸妈妈爷爷都有啥新鲜事,提醒张婷下雨带伞加衣,晚上少吃垃圾食品之类,做足一个好弟弟的样子。
一个周日,又是汪浩宇帮忙送张婷的外卖——几个同学又在那里玩。闺密琪琪一见到汪浩宇就闹,银河系,你的眼睛是不是看上我家张婷了?姐姐姐姐的,叫这么甜,我可也是你的姐姐,怎么不见你送馒头包子给我吃?我在成都也没有家呢!
汪浩宇瞬间尴尬,马上满脸堆笑,琪琪姐姐,你跟姐姐谁跟谁啊?给她就是给你嘛。
琪琪不依不饶,等汪浩宇在饭桌上摆好碗筷,就抓住他,拉他坐自己身边,好啊,你丫是真的油啊!你来给姐姐仔细说说,我们有啥不同?为啥要区别对待?
汪浩宇被迫坐下,脸上不自然起来。想站起来走人,又被琪琪拉着坐下,忙啥?把你的App关了,陪姐姐们!
好吧!姐姐们。要我说,你们女孩子家,也不能每天吃饭都点外卖啊!未必你们都不会做饭?
你又不是每天都在送外卖,怎么知道我们不会做?琪琪转弯很快。
今天周末呃,你看你们?汪浩宇指了指一桌的外卖。
这是你姐姐们想见你了。
好,你牛,说不过你。
知道我牛还不坦白交代?琪琪左臂攀汪浩宇肩上,右手拿起筷子,眼睛狠狠地盯着他。
嗯——因为婷婷姐姐是我亲姐啊!汪浩宇只好乖乖地看着琪琪,眼睛坦诚得像一汪清泉。
又胡说。琪琪用筷子敲敲汪浩宇放在桌上的手,我可是见过她亲弟弟的。
她有两个亲弟弟嘛!
哦?那我怎么不知道?!她本人也不知道呢!
我说了,你们不就知道了?汪浩宇小声嘀咕。
说啥?!
你看我们两个的眼睛?
琪琪左看看右看看,嗯,是,好像啊!不过双眼皮大眼睛的人不是都像吗?
再来点证据!琪琪眼里有些困惑,向汪浩宇伸出手。
汪浩宇怯怯地瞟一眼坐在对面的张婷,拿出手机,翻出自己跟李菲的合影,放到琪琪眼前。琪琪的小眼睛顿时睁圆了,嘴里嚷嚷起来,婷婷,你妈!真的是你妈,亲妈!
一直关注着动向的张婷伸出手来,夺过手机。仔细看了照片,脸上很快乌云密布,把手机扔给汪浩宇,咬牙切齿地说了三个字,心机婊!
汪浩宇眼里星星点点,姐!
张婷转身不看他,滚!
琪琪愣了一下,叫,婷婷,他真是你亲弟!
滚!滚!滚!张婷大声叫起来,然后低下头。
汪浩宇一脸沮丧,拍拍琪琪的肩,深深地看了一眼她,又对着张婷努努嘴,站起身,跟大家挥手再见。
11
姐姐!
姐姐!
姐姐!
汪浩宇每天在微信上呼叫张婷,手机那边都是深山般的沉寂。他只好在微信上跟她自说自话,姐姐,我之前说的都是真的。妈妈太可怜,见到你之后都傻了。整个人都变笨了。她本来性格和你一样,都爱说爱笑的,都很久不笑了。
姐姐,妈妈她是遗弃了你,但是你换一个角度想,她才是被遗弃的儿媳妇啊!她才是被遗弃的老婆啊!
姐姐,妈妈她在成都一直生活得很艰苦。要是你家能容她,她又何必到这里来闯生活?你家那么有钱,你家的日子再难过也比打工好过!你打过工的,知道每一分都来得不容易!她真的是没有办法!
姐姐,血缘终究是血缘,断不了的。你认还是不认,它都在那里。
见张婷一直不理,他只好约琪琪出来见面聊。琪琪自然是支持汪浩宇的。她的观点跟他是一样的。在她眼里,张婷是理解李菲的,只是心理上需要时间接受。
汪浩宇比平时更爱低头,不停地用双手在手机上敲字。他喜欢用九宫格,修长的手指在手机屏上快得像跳舞。心思单纯,他是个脸上藏不下心事的孩子,即使不说话,也能让当妈的看出异样来。李菲的心里不可名状的忧伤:儿子肯定是在姐姐那里碰壁了!自己的报应到了!当初,要不是自己年轻气盛,要不是忍不下那口气,女儿就不会没有妈妈陪伴地成长。遗弃孩子的结果,就是自己也将被她遗弃!现在,还连累儿子,可爱的儿子!想到这些,李菲心底的痛就像潮水一浪打一浪。即便是拼命跑单儿,累得说不出话来也没法缓解。晚上躺在床上,脑子却停不下来,各种念头像是在开会,大声武气的,让她几近崩溃。她一个一个地赶走那些念头,它们又一次一次冲上来,对她不管不顾地抽打。
她的郁闷像成都的冬天,总是阴沉着脸,厚重而迷茫。身边的人没法诉说,只好在跑单儿的间歇或者晚上在微信上跟胥娜发泄一下。
胥娜一直关心着这件事情的进展。她的话狠狠地安抚了她一下,血缘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是却实实在在地存在。它在你们的血管里奔流不息,永不更改。不管你们多少年不见,不管你们是否相认,它就是在那里,姿态永恒!
这个世界,除了血缘,还有什么东西永恒?
李菲感觉被打了一针鸡血,提起精神。可偷偷看了看儿子那张冬天的脸,又忍不住黯然。
直到一月中旬的一个晚上,陪爷爷和爸爸看电视的汪浩宇低头看了一下手机,突然嘴巴咧开来,眼睛里笑意盈盈。李菲坐在沙发旁的椅子上,听到微信提示音,她低头一看。是儿子发来的一张截图照片,几个人说话的截图。是张婷在跟几个同学讨论疫情,杭州的口罩吃紧。
她不解地抬起头,看看儿子。
姐姐发来的图片。她杭州读研的同学说有可怕的疫情,她让我们赶紧买口罩戴起来。汪浩宇看了她一眼,然后低头在手机屏幕上指舞翩翩。
李菲的心,像是插上电源的取暖器,暖流瞬间从指尖到心窝,连脚板心都暖着了。她差点落泪。为了不让汪博父子发现异常,她装作去厨房烧茶水。
12
距离年关只有几天了。汪浩宇出门买口罩,白的蓝的口罩买了一堆,回来很是不高兴,这么快,药店都买不到好口罩了。
你这里不是很多吗?李菲看看他的几袋口罩,数了一下,74个呢!
这种口罩只能用四个小时,是一次性的。N95和KN95都没有了,它们可以用三四天呢!
没关系吧!这么多,够用。你爷爷可以不出门,你爸爸也该关门休息了。你放假了也少出门,就我还工作几天。
汪浩宇点点头。然后头一转,说,我等会儿给她送点?
李菲高兴极了,眼角笑出花儿来,哎哟,还是我儿周到。要得要得。你去,赶紧去。
汪浩宇取了一袋,十个,够了吧?
不,多拿几袋四个装的。李菲又往口袋里装了三小袋。
好啊!这么快就偏心了。汪浩宇噘嘴假装生气道。
李菲像做了贼,赶紧取出一小袋,忙不迭地解释说,儿子,人家要上班,还要回老家呢!路上用起来废!
好啦,跟你开玩笑的。不要这么紧张哈!汪浩宇笑起来,安抚她说。
从李菲家到张婷租住的地方,骑电瓶车10分钟的距离。儿子一出门,李菲就坐立不安。她先是在客厅和厨房之间走来走去,不知所措。她不敢面对电视机前老父亲探寻的目光,赶紧转身到厨房拿刀,到阳台上扯几根萝卜、几根大葱,砍几株苤蓝……她是很想自己去的,但是,她会怎么对自己呢?真是没法想象的事情。
刚看到汪浩宇的身影出现在小区转角,她就走下去,尾随他停在门前。他笑着看她,随手递给她一个白色口袋,喏,给你的哈!专用!
她很惊讶,这是什么?
她给你的。N95,还有酒精。
李菲的手瞬间麻了,她的脸上露出想笑不敢笑的表情,望着儿子,真的?
是啊!人家才不会缺口罩呢!
她啥时候回家过年?
她说,她爷爷让她待在这里,不要动!
李菲惊讶,怎么可以这样?
怎么不能这样?你是不晓得事态严峻!回去风险大,过年也过得不安稳!回来还说不定啥情况呢!人家爷爷是医生,懂得比我们多。
哦,那是。她爷爷最会养生了。老婆那个样子,都不怄气的。
汪浩宇又笑,对嘛,你了解唦!她让我们千万要小心,你也不要出门跑单儿了。命要紧!
就这两三天,跑到放假哈!李菲心疼钱呢。儿子的房子本来就是她的心病,现在女儿又在身边了,她需要挣更多的钱。
李菲怀着满满的幸福感,戴好口罩跑单儿了。N95!大街上不少年轻人都戴上了口罩,白色的、蓝色的、绿色的,还有黑色的、彩色条纹的……花样越来越多。她突然感觉,自己好像跟女儿在一起了。她曾经忍痛遗弃的孩子回来了,她就像口罩跟她拥抱在一起,紧紧贴在一起了。蓉城阴冷潮湿的冬天在她的眼里,生机勃勃,暖意无限,一棵棵干枯的树枝冲向天空,跟盛开在蓝色天空的花朵一样,线条分明地勾勒出诗情画意。谁说只有春天才温暖呢,她的这个冬天分明是她一生中最暖的季节!压在她心里的巨石搬开了,跑了二十多年的单儿快到站了。
她眼里闪耀着泪光,那是藏不住的幸福。
不过,汪博那里,可还是道很大的坎呢!
能快乐一阵是一阵。起码,两个孩子跟妈妈在一起了,这就是最大的成功。这么多年,李菲最擅长的莫过于做自己的思想工作。
汪浩宇告诉她,张婷的闺密琪琪也听了张爷爷的话,留在成都,跟张婷住在一起。李菲心疼得想掉泪,这大过年的,俩孩子家都不能回。
家,不是形式上在一起。今年情况大不同,疫情可怕得你我都没法想象。现在每个人最要紧的就是活着。团聚以后有的是时间嘛!
那是。只能这样了。
汪博的建材门店很快就关了。汪浩宇开始天天宅在家里。父子俩按照李菲的购物单,戴着口罩来回超市两趟,买了大量的生活物资:米、面、油、速冻汤圆、醪糟、酵母、小苏打,还有瓜子、怪味胡豆、开心果、萨其马等零食和水果,汪浩宇还顺手买了几盒便宜的牛排,宅家期间,让家里人享受一下简单的西餐。
心情大好的李菲还在工作,戴着口罩跑,直到年三十,餐厅都关门了,她不得不停下来。
一大早她就做清洁。在她眼里,这才是女人最该也最擅长的家务。几乎每天早上,她都会飞快地对客厅家具和茶具进行简单的擦拭,保证每个人起床就有一杯干干净净的温开水喝。外卖这工作,好在早上不忙,这也是让她很满意的原因之一。
午饭后,她又为年夜饭开始做准备,汪博准备上阵,做大菜。香肠、腊肉、花生米,爷儿仨可以小酌;年年有余(鱼),川味经典太安鱼,这道菜是少不了的。边做准备,边想起了那个几乎可以说是近在咫尺的女儿。寻了机会悄悄到儿子房间,跟他商量,晚上跑一趟,给两个姐姐送些年夜饭。关键是,必须给汪博这边个说法。拉着儿子撒谎,李菲心怀歉疚。
行,就说是我好朋友嘛!汪浩宇答应下来。
他会不会……
不会。爸爸那么善良。今年这么特殊,他不会反对的。
你准备这么多?今年表弟他们又不来。汪博看到李菲做菜下手重,以为她忘记了。
哦,还没给你说,儿子有俩好朋友就住在附近,不能回家。我等会儿让他送点吃的过去。李菲心虚,声音小到只能两个人听见。
汪博马上笑了,好朋友?女朋友嘛!
不是女朋友。
不存在。是女朋友人家也不会给你说。
会的。我晓得我儿,他喜欢谁会给我说的。
好嘛,晓得我儿跟你好。
李菲突然想起,把手上的活儿交给汪博,我去看看爸爸的暖手袋,该取电了,还给他准备一床毛毯。这个冬天,他可不能感冒!
好,你去。汪博的厨艺是大师级别的,接过勺子就上手。他对李菲的孝顺习以为常,生活上的细枝末节,他习惯让她打理。一家人高高兴兴吃完年夜饭,李菲把卤菜和花生米又端进客厅放到茶几上,爷儿仨可以边看电视边吃。汪浩宇放下碗就把装满太安鱼和腊肉的保温桶提出去了。两个小姐妹之前得到弟弟的微信招呼,煮了一锅抄手等着呢。
看吧,有妈妈的孩子像个宝,多幸福!琪琪早就等不及了,放了几个碗等着,边从保温桶里倒东西出来边说道。
张婷微笑着叫汪浩宇坐下,端了几个抄手出来,叫他尝尝她们的手艺。
汪浩宇吃了一个,点头,竖起大拇指。点个大赞!然后站起来收拾保温桶,你们慢慢吃,边吃边看春晚。我回去了哈!
好吧!大过年的,我们就不留你了。新年快乐!
新年快乐!琪琪飞快地叫住他,来,难得年三十我们还在一起,拍张照片?
好。汪浩宇知道女孩子们最爱这一招。他配合她们拍了照片,赶紧下楼回家。
可这个新年并不快乐。整个晚上,汪浩宇根本不看电视,坐在沙发上刷屏。李菲帮老爸把手指甲、脚指甲都剪得干干净净的,又帮汪博清洁一番。夫妇俩也不断看手机,懒心无肠。
只有爷爷看得认真,不时嘿嘿笑。
13
还是熬到新年钟声响起,一家人互道“新年快乐”,然后各自睡去。
李菲第一次过年有心事。汪博看在眼里。首先是眼睛更多地落在儿子身上,尤其儿子的手机,对她好像有一种魔力,总是想凑过去看点什么;还有就是做饭的时候有了心思,不知道在想什么,总是下手重。这在以前是不可理喻的。她是个讨厌浪费的人,尤其不喜欢吃剩菜剩饭。
一家人从来没有这样过,被困在家里无所事事。
汪博也不是个懒人,家务事总是喜欢跟李菲一起做。在他看来,没有日常,哪来体谅。能在厨房里跟李菲协调配合,也是一种恋爱。这里面的举手投足,跟年轻人谈恋爱时的举手投足,本质上是一样的。体现两个人相互理解和相互配合的到位,最平常,最难得,最可贵。现在的人们狂躁久了,难以体验家务事中的爱意。汪博是不喜欢平日里忙碌的,一点儿闲暇都没有,一切围绕着挣钱——虽然看到李菲挣钱多,他也高兴。但这样的高兴,总是以忙碌和劳苦为代价的,这让他更感觉这个家庭是不能停止劳动的,需要以这样的代价换取生存。生存,不是生活,意味着没有快乐,没有享受,只是活着。这并不美好。虽然他和大多数四川男人一样,喜欢把“不存在”挂在嘴上,可安静下来的时候,“不存在”就真的不存在了,存在的自己总是有点别样的感觉。
“被边缘化”,他在朋友圈找到这个词语。这是一种危机感,总是缠绕着他。就这点来说,他是敏感而脆弱的。
他常常向李菲感慨,我们这是生存,不是生活。
李菲总是要反驳他,语气十分笃定,有钱就是生活吗?你知道有钱人怎么生活?有钱就一定幸福吗?你知道他们的幸福在哪里?我觉得劳动就是生活的意义。我看你是书读得少,脑子想得多。各人每天该干吗干吗!
现在,李菲和所有人一样,被关在家里。汪博甚至突然感觉,他们的生存变成了生活。他们好好地生在一起,活在一起,生活在一起。放松、愉快,甚至感觉充实。谁都动不了,谁都急不得。人人平等。
只是,病毒裹挟着死亡,像张狰狞的鬼脸,笼罩在空气之中,让所有人都谨小慎微、安安静静、郁郁寡欢。李菲却不一样,她的心里有事了。这件事有时让她笑容满面,有时候又让她阴郁着脸,有时候暗自叹气。尤其看他的时候,开始有点欲说还休的意思。二十多年的夫妻,他当然是最了解她的人。
小哥,没跑单儿你就想钱想成这样了?魂不守舍的。
哪里啊!我是那么财迷吗?
我看这份工作对你的吸引力就这么大哦!
有点吸引力,也是因为想房子想的。你看看我们家这房子,咋能接儿媳妇?又老又旧的。
哎呀,儿子女朋友都没有,你着什么急?慢慢来嘛!
你倒是一辈子不着急,表弟都买别墅了,你还在贫民窟。
急有啥用?我们的儿子这么优秀,我看肯定是要考研读博什么的,还早着呢!儿孙自有儿孙福!
每次你都把这句话当挡箭牌。李菲瘪瘪嘴。
嘿嘿,确实是。汪博不好意思地笑笑。马上又说,不过,这段时间,你好像不是因为这个困扰吧?
确实不是。知妻莫若夫。李菲差点马上就回答了。又觉得太过唐突,停下来,问,你真的想晓得?
当然啦!难得我们这么有空,好久喝杯茶?
李菲笑起来,想起“好久喝杯茶”的由来。当年耍朋友,喝茶这件事还是文人墨客在江边的浪漫闲事,让他们这些打工仔特别羡慕。像老成都人那样,“好久喝杯茶” 一直是他们的梦想。他们第一次约会,就是汪博找到李菲,局促不安地问了一句“好久喝杯茶?”
好久?李菲倒是大胆的,面对羞涩的小伙子,笑容满面的。
汪博满脸通红,那就周末?
哪里?
望江公园。
那时候他们正在川大附近的一个工厂打工,每周有一天休息时间。为了省钱,他们基本上是不出工地大门的。但汪博没法克制自己对李菲的爱,下定决心在那里开始成都式约会。两元一杯的茉莉花茶,已经是他们比较奢侈的享受。公园很大,他们见了面,慢慢地边走边说,用了两三个小时才逛遍。江边春风拂面,好不惬意。
李菲回忆间不住感慨道,真的是好久没喝茶了呢!
现在我们喝一杯?
好。他们各自泡了一杯茶,端进卧室。汪博看了一眼窗外,笑道,你可以假装外面就是锦江。
李菲灵感突发,你可以假装对面的是二十四年前的我!
汪博坐下,悠闲地抿口茶,很愉快地说,好啊!菲菲,你说说,时间过得怎么这么快?我还觉得当年在望江公园喝茶是昨天的事!
你这话说得好酸!有点像个文化人!李菲笑。
是吗!我都没想通,当年为啥选择我做你男朋友?
因为你纯朴、执着啊,还从来没有恋爱过!
那是。那时候你给我的感觉很完美!值得。
世界上哪有完美的人?
你长得漂亮,还任劳任怨的。
我个性强,性子急。
你个性是有点强,但是我倒觉得这不是缺点。我们出来闯,一点个性没有也不好。性子急,确实有点,不过人年轻才急,老了都不会急。
当年——李菲声音变得越来越小,她强调了“当年”,我在你面前,实际上是自卑的。
不可能吧?追你的人那么多,我才自卑呢。
我跟别人情况不一样的。要不然那么多次,我都在犹豫要不要跟你在一起。
有啥自卑的?大家都一样,哪个不是从乡下来成都打工的。我倒是想起那段时间,真是折磨死我了。我就是搞不懂,为啥你总是有心事。又不说。好在过了心理上的坎,你终于同意了。
你还记得当年的情形?
当然记得。汪博说,当时我看你听说我没有母亲后反而轻松了一样,我就觉得心里不舒服,后来又想,我妈去世早跟你又没关系,不存在。
嗯,是的,那是因为我特别害怕跟婆婆妈相处。
婆媳关系是不好处。不过不至于让这个成为原因唦!
这就是原因。
你说来听听?
李菲端起茶喝了一口又放下,眼睛看着汪博,你能承受得住吗?
你说啥子哦?菲菲,你看外面,看上去风平浪静,实际上危机四伏。因为有瘟神,我们能活着就是幸运,还有啥不能承受的?这个家都幸福存在二十多年了,有啥子不能说开的?不存在哈,随便说。
是我到成都之前的事情……李菲终于让自己镇定下来,坐在汪博对面,恢复了平时说话噼里啪啦的节奏,讲起自己年轻时候的往事来。
李菲讲得痛彻心扉,不觉间落下泪来。汪博听得专注入神,忘记了手里还有一个杯子端着,一动不动。他发现一个自己完全陌生的李菲,不,是李菲一段完全陌生的经历袒露在他面前,像一幅陌生的画卷,一不小心,自己就被席卷进去,头晕目眩。
李菲很快就讲完了。她泪眼婆娑。汪博还没从故事中走出来,见她不再说话,梦里醒来一般说,讲完了?
李菲点点头。
他半天不再说话。两个人都沉默起来,各自抱着茶杯,一动不动。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生怕打破死寂。窗外没有一个人,甚至连鸟声都没有。“万径人踪灭”,完全是古时候写荒野的诗,现在魔幻变为现实。汪博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这么多年,李菲是他心目中接近完美的妻子,现在她用自己熟悉的声音击碎了这个形象。她的完美是伪装的。不对,除了这段经历,她确实是完美的。汪博不管怎么挑刺,跟他生活在一起的李菲,都是全心全意爱着他,爱着这个家的。她生活中的每一个人都跟他有关,没有任何秘密——除了这个压在心底的过往。
想起来应该是这样,因为这段经历,她变得完美了——一个明明可以靠脸吃饭的女孩子,终于意识到豪门并不可靠,她用自己无怨无悔的劳动,换取自己的幸福人生。
可他觉得自己突然变得可怜,这么爱她的男人,相濡以沫二十多年的女人竟然是陌生的。她比自己多一段那么重要的经历,现在他才知道。多么不公平!
可事已至此,他又能怎么办?对,她要怎么办?汪博终于想起自己要说什么了。
你要干什么呢?
14
我想认亲!我想弥补对她的爱!李菲望着他,有点楚楚可怜的样子。是的,如果她是24年前的菲菲,她这个样子就是诗人眼中的梨花带雨,不甚娇羞。他会心疼的。可现在,她已经老了,眼角下垂,法令纹不笑也像抹不掉的括号,刻在嘴角;额头一片清晰可见的皱纹,像冬日一片又一片枯黄了的青草地。她为了省钱,总是不舍得买些护肤品和防晒霜涂抹上,总是风雨兼程地跑单儿挣钱。他觉得自己又想得开了,她这么老去都是为了这个家啊!要不然为啥儿子总是这么疼妈妈。可现在,她有个女儿了,儿子呢?
他心口有股扯起的痛,儿子呢?他晓得不?
前段时间才晓得。李菲又说起自己碰到张婷的跑单儿,说起自己跟儿子的沟通。儿子说,没有我的过去,怎么有我的现在。他主动帮我去认了姐姐。
“没有你的过去,怎么有你的现在。”汪博觉得儿子大学没有白读,他书柜里的书没有白买。年纪轻轻,说出这么有哲理的话。尽管很多时候,汪博觉得,那些所谓有哲理的话都是废话。他自己最喜欢教育孩子说,换个角度想,站在别人的角度想,假如你是他……汪浩宇经常笑爸爸,你这就叫“设身处地”,这也是哲学嘛!
现在,他必须为李菲设身处地了。
他突然间又心如刀绞。这娘儿俩,竟然把这么大的事情瞒着他。他深知,这个世界从来都不是透明的,这个世界有各种各样的秘密。要不然,为啥电视里总是不停地在探秘?历史的自然的生物的大的小的,人类在秘密中活着。他心痛的不是秘密,而是秘密背后的那点东西。具体是什么,他一时间说不清楚。
年夜饭,就是给这个女孩子送去的?汪博又问。
李菲点点头。
汪博觉得自己浑身火烧火燎,一肚子的火不知道该怎么发。他拉下脸来,把杯子往茶几上一扔,转身出门。看到老爹拿着小铲子,正在小菜园里这里铲铲那里剁剁的,跟着拿起铲铲,使劲戳起地里的土来。
李菲待在屋里偷偷地掉泪。然后在微信上告诉儿子,他们已经谈了张婷存在的事情。
挺好的。儿子在自己房间玩手机,微信上飞快地回。
他生气了。
男人需要时间抚平创伤。
李菲无奈地放下手机。走到厨房,接了一盆热水,加入酵母、面粉,开始准备晚上的包子。宅在家里,见天就要做一笼包子馒头,人多吃得快。好在无事,厨房的事情,李菲做得更仔细了。网上好多厨艺的教程,没事她都在看,都在琢磨。只是现在,谁都不敢出门,好久都没有给张婷送馒头包子过去了,也不知道她们会不会照顾自己,东西买够没有?李菲觉得自己对不起张婷,也对不起汪家爷儿仨。现在,她的心被撕扯成了两块。既要惦记家里,也要惦记外面。还不能说出口。
这就是灵魂的背叛?汪博有理由做出任何决定,哪怕是遗弃自己。
啊!遗弃!李菲觉得自己真的命苦,挣扎了半生,也没有逃脱这个词的笼罩。
对于她来说,它是另外一种死亡。不会致命,却比致命更艰难困苦。
当年,自己不就算是死过一次吗?死得那么决绝,最终还是走到今天。丈夫的态度将又一次决定她的命运!她不得不认命,人生无奈。自己真的尽力了,却没有任何办法。没有人像她这样,要经历两次这样的遗弃。爱情这个东西,实在是不堪一击。她以为她遗弃了孩子和自己的过往,可以完成生活的彻底颠覆。可世界这么小,小得时间的翻云覆雨把“遗弃”这个词变成一把锋利无比的剑,再次戳进她的心窝。
悲痛的日子,沉默使它无限延长。李菲觉得自己数着秒针在过。嘀嗒嘀嗒,每一响都敲打着自己紧绷的心弦。人生真是不公平啊!自己这么努力,还是逃不脱命运的捉弄。在汪博沉默以对的时间里,只有汪浩宇周旋在他们之间,一会儿拍拍爸爸的手臂,一会儿搂搂妈妈的肩膀。
这个“九〇后”忙得很。要教爷爷洗手,还要爷爷背七字口诀:内外夹弓大立腕。每两个步骤最少进行五次,每次洗手都需要十至十五秒……汪父觉得可笑,自己活了八十年,还要孙子教怎么洗手,真是笑话。不过他有耐心,跟孙子玩游戏似的。教会了爷爷,汪浩宇又来教爸妈。他就是个活宝,极大地缓解了沉默世界里一家人的压抑。
两口子两天不说话。这在李菲的婚姻生活中,接近极限时间。平时她一天不说话,汪博就会感觉寂寞,就会涎着脸找话。二十多年耳鬓厮磨,他和她已经像一个人。可现在,他们分裂了。分裂成一红一黑、一正一反。她觉得自己就是个犯罪嫌疑人,不,就是个罪犯,等着汪博这个法官的判决。
跟胥娜在微信上说起,胥娜回,爱情是女人的软肋,所以才会这样。每一个平凡的个体身上,都有看不到的惊涛骇浪。现在是你让汪博感受生活的大浪冲击了。这个命运的单儿,你算是送到该送的人手上了,是福是祸,等着吧。反正你是有心理准备的,不要怕。
她蜷曲在床的一边。这两晚,他们都不再像平时那样,一个人的脚总压着另一人的脚,哪怕是脚丫相碰,也算是肌肤相亲。她几次醍醐灌顶似的说,有一腿,原来就是这个意思!我喜欢有一腿。汪博觉得她幼稚可笑,俗话说的有一腿才不是这个意思呢!俗话就俗,我们不俗。李菲坚持自己的“有一腿”,才能安睡。现在,她不敢碰他,连正常睡眠的姿势都不敢。她离他远远的,生怕碰着他。
这不是床头吵架床尾和的事情,她深深地知道。悲苦不能形于色,闲在家里的李菲,日子比跑单儿辛苦了十倍。
15
跑单儿,跑单儿。怎么是夜里?路灯大多数都熄了,找不到自己的车,李菲急啊!怎么办?怎么办?平台上的时间计算那么准确,时间到了东西没到,可就要得到差评!李菲心里一震,突然一跺脚,脚便离了地,她像孙猴子一样,在楼房之间飞跃起来。她惊讶得合不拢嘴,脚下却生了风一般。一次又一次,看着前面的楼,对自己说,这次要用力些,楼那么高;这次要向下,不要太用力;前面是大树,要轻点……啊!原来可以这么跑单儿的。第一次这样跑单儿,她必须小心谨慎,一步一个脚印,一旦踏空,就是粉身碎骨啊!她的心情跟高高低低的落脚点一样,起伏不定,却无比紧张。
到了。怎么还是这么黑?一张脸像一道光从黑暗中亮出来:怎么是汪博?他的脸拉得很长,冲她怒吼,你这个骗子!骗子!谁让你来的?我不要你来!
李菲吓得双手哆嗦,饭盒掉在地上。她转身就跑。汪博在后面追着骂她,他从来没有这样过。她腾空而起,他也腾空而起……黑暗的城市变成了山峦,她心惊肉跳,一直跑、跑、跑。他在后面像发怒的狮子,一直吼着,一直追——她觉得自己累得出不来气,脚下一蹬,空空的,她掉下去摔倒在地上。
我死了吗?她猛地睁开了眼,眼前一片黢黑。她用右手指甲抠了一下左手手心,痒痒的。啊!活着,是梦!幸好是梦。李菲长叹一口气,胸口不明地痛起来,她向着黑暗瞪着大眼,心想:看来他是要跟我分开了。我该怎么办?净身出户?租房子?孤独地过下半辈子?
汪博到儿子房间去睡觉了,李菲的心又向黑暗里掉了一层。分居,这是他们一生从来没有的事情。它的发生,意味着什么?
隔壁房间传来父子俩隐约的对话,像秋天绵绵的细雨,没完没了。李菲贴着墙壁也听不清,索性蜷缩在被子里,看手机上的抖音,直到自己瞌睡来了,不得不闭上眼睛。可闭上眼睛脑子里还是一团乱麻,还是噩梦萦绕。
她和他面对面走过,他的眼里充满鄙夷。
他向她伸出手来,等她也伸出手,他又狠狠地瞪她一眼,巴掌朝她打来。
他又跟她在闹市相见,他瞥了她一眼,像陌生人般走开。
日思夜梦。汪博一晚上出现在梦里的次数太多了,多得超过跟他生活这么多年在梦里出现的次数。李菲有时想,或许这些都是未来生活的启示,有啥办法呢?自己种下的果,不管什么味道,都需要自己咽。每次从梦中惊醒,她都告诉自己——就这样吧,不过就是这样了。
她连儿子都不敢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他到底怎么想的?
儿子还是老样子,对谁都同从前一样。
入夜。一家人守着电视看了新闻,又接着看电视连续剧。洗漱。李菲又陷入似睡非睡、浑浑噩噩的状态,不知道是啥时间,她猛然听到儿子房间传来一声咳嗽,又一声……李菲惊坐起:这是汪博的声音。
她穿上睡袍,过去推开门,小声说,你过来睡,莫影响到儿子。
汪博哆嗦着起身披上袄子,跟着她回自己房间上了床。继续咳嗽。李菲赶紧从客厅端杯温开水过来,递给他。喝了水,他客气地说了一声谢谢,转身睡下。她把水放在自己床头,悄无声息地躺在旁边。
第二天早上,还是有些咳嗽,伴着浓痰,还有些鼻塞。汪博竟然不出门了。卧室门。像是忘记了之前的事情,他对李菲说,你送饭菜进来吧!我怕传染给他们。
李菲也像忘记了之前的事情,关切地说,感冒嘛,不要紧的。
不!汪博断然拒绝,一定要自己隔离。他还让儿子去跟爷爷睡,李菲睡儿子房间。李菲不干,说什么也要跟他住在一起。你不要这么敏感,就是个感冒!
敏感时期,我想不敏感都不行。汪博皱着眉,语气烦躁。李菲熬了一锅姜汤,给他喝下去,并没有什么效果。明明知道是感冒,大家心里还是被汪博的情绪传染,既理所当然又忐忑不安。汪浩宇天天看新闻,分析疫情传播途径和感染症状——怎么分析,他的病情都跟新冠沾不上边。而且,他咳嗽是有痰的!跟妈妈悄悄地说,全家人都不要被带偏,各人愉快心情,好好生活。他的意思,爸爸这是感冒,顺带矫情一下,毕竟,他的心里还有个结需要时间消化。
汪浩宇要搬去跟爷爷住,被李菲拦住了。
要死一起死。
好了,大过年的,不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耳背的爷爷对死字敏感,竟然听到了。难得对李菲不高兴,在他看来,“死”字像是老年人展望未来,一片黑暗,阴森恐怖。应该是禁字。
汪博关在房间里的第三天,竟然发起烧来,量了一下体温,37℃。害怕让他成了个孩子,躺在床上,他有气无力地对李菲说,接下来该是气紧了……你赶紧搬出去,我肯定是遭了。
李菲突然觉得腿脚发软,一股潮水般的恐惧,从脚尖开始,淹没脚踝、小腿、膝盖,然后向上,继续五脏六腑,脖子、头部……可恶的病毒改变了世界,它来无踪去无影,它成了万恶之源,为害人间。她被恐惧淹没,一时也出不了气。
过了好一会儿,她的回答柔软而坚定。不,我不搬。她定了定神,分析说,现在大家都关在家里,有好多感冒的不敢去医院。可能都跟你一样,在胡思乱想,在害怕。你要做的就是,莫乱想。
我不想了,啥都不想。只想活着。汪博的眼角有了些泪,他的声音清冷而寂寥,像外面的世界。
对嘛,活着就好。你没事的。李菲那晚就坐在床头,拿了一瓶白酒,不停地搓汪博的脚板心。连续搓了两个小时,整个世界就只有她的手在他的脚板心上上下下搓动的呲呲声。
第二天早上,汪博的体温恢复了正常,全家人都松了一口气。汪浩宇按照姐姐的指示买了西药定时给爸爸吃,又不停地烧开水,让妈妈把水壶和杯子都放床头,不停地给爸爸喝。
汪博上个厕所都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戴上口罩。还让儿子和父亲都关到自己的房间,少出来。于是,不但外面的世界寂静了,连家里都一片寂静,地上掉根针都能听到声音。
度日如年。李菲之前的惊心动魄换了主题。她突然想,实际上认亲这件事情不那么重要了,相对于活着,似乎一切都不重要。如果他拒绝她去认亲,她愿意就此止步。她知道有我,我知道有她,都在对方心里认了,形式有啥重要的呢?无非是你来我往,拥抱亲吻。可现在这个世界,已经拒绝你来我往,拥抱亲吻这样高风险的交往行为。再亲的人都要隔一米远。
她从容了,病毒让她冷静了。是的,一切都不重要,只要大家活着就好。
汪博的咳嗽慢慢少了,痰也随之减少,窗外的蜡梅飘香他也能闻到了,他走出了自己的房间,一家人终于恢复生气。老父亲迫不及待地回到客厅,拉着他看电视。汪浩宇不知从哪里来的消息,开始要出门,说是去当小区的志愿者。沉寂了一段时间的外卖平台开始有单儿了,李菲的心活泛了,她准备出去跑单儿……
晚上,她还是侧身而卧。一只手伸过来,放到她的腰上,耳边传来汪博的声音,谢谢你的照顾。
李菲用他的口头禅回,不存在。
你晓不晓得为啥我要生气?
李菲不语,心想为啥你都可以生气的。
你太不相信我。
她不知道他要说啥,还是一动不动。
你都相信儿子,为啥不相信我?而且是一直不相信。我生气是因为这个!
年轻的时候我那么喜欢你,你都不相信?汪博继续说。
李菲怯怯地说,相信,就是因为相信,才怕。爱极了,就是怕。
我看你平时胆儿肥着呢,天不怕地不怕的。汪博说。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汪博搂过李菲,不要怕,不会的。我不是那个遗弃你的人。从来不会,永远不会!电视上不是都在说嘛,大家要共克时艰。我跟你,更会。
李菲转过身,泪眼婆娑。
汪博弯着食指抹掉李菲脸上的泪水,继续说,这几天我想清楚了,这个家离不开你,我也找不到比你好的人。我们都接受现实,家里多个亲人。一起,好好活着,好好过日子。
李菲一把抱紧汪博,把头深深地埋在他的胸前。
窗外,寂静无声;室内,暖意融融。
李菲高高兴兴地开始接单儿,戴着口罩,跟小哥们奔跑在大街小巷。她突然想起老庚娜娜曾经说的那句话:像菲菲这样的外卖小哥都不跑单儿,城市就彻底停摆了啊!如今,果然,外卖小哥成了这个城市活着的证据、活力的证据。小哥们穿行在城市的大街小巷,好像是城市的血液奔流起来。
每次回家进门,不是老爸就是丈夫,站在门口,拿着小瓶消毒液,给她全身喷洒酒精消毒。儿子帮着社区干部做排查、服务工作,更加懂事可爱。
你有没有觉得,这段时间,成都就是你的了?
有有有。干净得很,宽敞得很,没有人。完全是我的。李菲笑道。
现在觉得还是人多好吧?
那是。熙熙攘攘才有人气。没有人瘆得慌。
我总结了一下,正常的才是幸福的。
是啊,儿子。人生最重要也是唯一重要的事情是活着。努力活着。
人们宅了一个春天,等到外面的世界已经花簇似锦、春意盎然,人们像是被囚禁了太久,冲出了家门,冲进春天里。
周末,在儿子的安排下,张婷要来家里。
李菲在家门外,看到一双大眼睛走了过来,眼里带着羞怯……口罩不是医院的白,而是黑色的,带着炫酷的白色闪电在唇的位置。李菲的眼睛红了,心底只有一句话在响起:
我的人生,将分为2020年前和2020年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