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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基因视域下北京中轴线的文化内涵与当代价值

2022-09-29蔡晓璐

北京社会科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中轴线都城基因

蔡晓璐

一、引言

基因本是生物学概念,是带有遗传信息的DNA片段。 “文化基因”一词的提出始于1976年出版的《自私的基因》一书,作者理查德·道金斯(Richard Dawkins)在该书中提出了一种新型的复制因子“觅母”(Meme),作为一种表达文化传递单位的新概念。在文化传播的过程中,通过模仿的过程,觅母从一个个体复制给另一个个体。苏珊·布莱克摩尔(Susan Blackmore)在此理论的基础上出版了《谜米机器》,进一步阐述了“谜米”(Meme)理论。她认为,谜米的形成影响着人类心理的进化,谜米是储存于大脑之中的、执行行为的文化信息, 通过模仿过程而实现人际传递。中国学术界对“Meme”的翻译,有音译为“弥”或“谜米”,而意译多为“思想基因”“知识基因”“文化基因”等,并由此展开了一条相对独立的研究发展道路。

中文语境中的“文化基因”有其特定的表达方式和研究视角。从已有研究来看,不少学者对“文化基因”的概念进行了界定。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主要有以下几种:一是刘长林从思维模式的角度进行的研究。他认为:“文化基因就是那些对民族的文化和历史产生过深远影响的心理底层结构和思维方式。民族的思维方式是本民族心理底层结构的外在表现,是本民族特殊性的重要标志。”二是王东认为:“所谓文化基因,就是决定文化系统传承与变化的基本因子、基本要素。”三是通过辨析“传统文化”与“文化传统”的不同,进而得出文化基因是可以被复制的鲜活的文化传统和可能复活的传统文化思想因子。四是认为文化基因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中最核心的内容,是保证中华文明绵延五千多年不曾断裂、屡经冲击而不脱底色、固本培元且又与时俱进、开放包容、乐与他者交流的基本文化元素。综合上述观点,对于“文化基因”的基本理解均源自中国传统哲学思想中的文化精神,体现着中华民族世世代代在生产生活中形成和传承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审美观等,是中华民族在历史的延续与传承中,在“修齐治平、尊时守位、知常达变、开物成务、建功立业”的历史进程中,逐渐形成的有别于其他民族的独特特质。正如前人研究所言,“文化基因”的核心内容是思维方式和价值观念,即价值基因与思维基因,二者相互作用,共同构成了中华民族独特的文化特质。

综观已有研究,均对“文化基因”的概念、内涵、体系等都进行了较系统的理论建构,而以“文化基因”为理论基础分析具象的文化载体的研究却较为缺乏。然而,中华民族的文化基因植根于民族内在的认识世界的价值观,所体现的深层心理结构的思维方式乃至实践方式,早已印刻于延续至今的文化载体之中。因此,本文试图以中华文化的思维基因与价值基因为理论基础,阐释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物化载体的典型——北京中轴线。

北京中轴线南起永定门,北达钟楼,依次经过正阳门、天安门、故宫、景山、万宁桥、鼓楼,全长7.8公里。中国建筑大师梁思成曾由衷赞美:“一根长达八公里,全世界最长,也最伟大的南北中轴线穿过全城。北京独有的壮美秩序就由这条中轴的建立而产生;前后起伏、左右对称的体形或空间的分配都是以这中轴线为依据的;气魄之雄伟就在这个南北引伸、一贯到底的规模。”北京中轴线所体现的不仅是我国古代都城规划的一种空间结构,承载的更是建筑格局背后所蕴含的历史价值与文化精神。

二、中华文化的思维基因与价值基因

(一)“天人合一”作为中华文化的思维基因

思维方式是人们的一种理性认识方式,是人的各种思维要素及其综合按一定的方法和程序表现出来的、相对稳定的定型化的思维样式,或者说是人们观察、分析、解决问题的模式化、程式化的“心理结构”。人的生命及其本性问题始终是中华文明思想体系的核心问题,注重人的“心性”,追求“悟道”,以外在自然天道之规律探究“人”之伦理本性,形成“天人合一”在思维层面的“解决方式”,这种思考模式也逐渐形成了中国人独特的思想体系。 就认识论而言,“天人合一”是中华民族认识宇宙自然的核心学说;就价值伦理而言,是在伦理构建中寻求人与自然的和谐发展;就审美意义而言,它是中华民族所追求的审美境界。总体而言,“天人合一”是中华民族追求真、善、美的精神引领,是一种始终在探索人与自然关系的思维方式。

“天人合一”的思想深深植根于创世神话中,由中华民族的原型意象构成了中国人的总体思维方式。荣格认为,“原型”是反复发生的领悟的典型模式,是种族代代相传的基本原型意象,也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深层无意识的心理结构。弗莱认为,“原型”是一种典型或反复出现的意象,原型最基本的模式是神话,神话是所有其他模式的原型,而其他模式只不过是移位的神话,即神话不同的变异。中国的创世神话反映了远古先民对宇宙世界形成的原型意象。《徐整三五历纪》曰∶

天地混沌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盘古在其中,一日九变,神于天,圣于地,天日高一丈,地日厚一丈,盘古日长一丈,如此万八千岁,天数极高,地数极深,盘古极长,后乃有三皇,数起于一,立于三,成于五,盛于七,处于九,故天去地九万里。

世界本是混沌一片,盘古的存在使天地得以分化,形成了天地自然,这是“天人合一”思想源自中华文明源头的印证。《女娲造人》中记载了人类的形成:“俗说天地开辟,未有人民,女娲抟黄土做人。”可见,在中华民族的原型意象中,人的起源就是由作为自然之物的泥土混合水捏造而成。回溯至中华文明的发端,在远古先民的理解中,人类与世界的关系密不可分。天地的形成离不开盘古,人类的出现离不开自然的物质,这种“天人合一”的原型意象深深植根于远古创世神话中,构成了中华民族认识和理解世界的基本思维模式。

(二)“中和”作为中华文化的价值基因

“中和”,即中正和谐。《中庸》首章云:“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谓焉,万物育焉。”“中”与“和”既相关联又各有不同。所谓“中”,是处理事物矛盾的一种正确的原则、标准、方法,力求矛盾对立统一于平衡、和谐与稳定的状态,即质正得中。《论语·雍也》云:“中庸之为德也,其至乎矣。”“中庸”是孔子认为的最高道德标准。“中”的实践所要达到的就是“和”。所谓“和”,是指事物的多样统一或对立统一的一种形态、机制、境界。“和”的思想强调用过程和整体的观点去看待事物,通过对事物的多样性和矛盾的分析达到对宇宙过程性和整体性的认识,从而把握到圆融和谐的境界。就这两个概念的关系而言,“和”是旨归,是矛盾各方统一的实现,即“以和为归”;“中”则是实现“和”的一种恰当方式、恰好度量。

由“中”达到“和”的境界,正是一种正确的德行与理性。孔子所说君子“成于乐”的本质,就在于运用礼乐制度规范人们的行为,以追求人格修养上的“中和”。通过“中和”的礼乐法则规范人的道德行为,即“乐而不淫,哀而不伤”。这种以“中”的节制法则追求“和”的境界的“中和”思想,是中华民族所崇尚的理想境界与价值追求,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价值基因。

中华文化中的思维基因与价值基因,共同构成了中华文化基因的“双螺旋结构”。“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体现出中国人如何认识世界,从而决定了中国人的行为方式与生活方式,“中和”的价值取向决定了中国文化追寻的理想境界,是中华民族追寻的价值导向与理想境界。中华文化的思维基因与价值基因相互渗透,相互作用。一方面,“天人合一”的总体思维方式指引着中华民族追寻“中和”的理想境界,另一方面中华文化在对于“中和”境界的追寻中始终体现并实践着“天人合一”思想。

三、历代都城布局蕴涵崇尚“中和”的价值基因

(一)由“中”的字源来看“尚中”“求和”的价值观念形成

“尚中”的价值法则,起源于远古时期中国先民的时空观及其所反映的宇宙观。中国古代的时间观念与空间观念密不可分,古人可以通过对空间的测量而进行时间的计时。其实,“中”字在甲骨文与金文中,就是表示立表测影的含义(图1)。立旗杆于四方之中,通过测量日影的变化而计时。当然,立表测影并非普通民众能做之事,只有在王权授予之下,由具备专门知识与技能的特定人士才(例如“大司马”“太史”)才能进行,因此“中”也隐含有权力的内涵。

图1 甲骨文[15]与金文[16]的“中”字

“中”的另一层含义,即“聚众建旗”,更加显现出其权力象征。《周礼·夏官·大司马》载:“田之日,司马建旗于后表之中,群吏以旗物鼓铎镯铙,各帅其民而致。质明弊旗,诛后至者。”大司马以旗为帜,立表定时,群众要在限定时间内抵达,时间一到则即刻将帜旗仆倒,迟到者则遭诛杀。这不仅表明了聚众建旗的权力象征,也代表其与立表测影定时的紧密联系。据唐兰先生进一步研究,认为“中”的本义就是旗帜:

此其微帜,古时用以集众,周礼大司马教大阅,建旗以致民,民至,仆之,诛后至者,亦古之遗制也。盖古者有大事,聚众于旷地,先建中焉,群众望见中而趋附,群众来自四方,则建中之地为中央矣。列众为陈,建中之酋长或贵族,恒居中央,而群众左之右之望见中之所在,即知为中央矣。然则中本徽帜,而其所立之地,恒为中央,遂引为中央之义,因更引申为一切之中。

部落首领、酋长或贵族,往往位居于城邑之中央地域,群众由四方各望见,表示尊敬、归顺之意,其部落旗帜也立于城池之中心,代表其所立之地为高于其他地域的中央之地。正因为“中”含有位居中央,建旗立表的尊崇地位,位居中央的人、物乃至中央的空间概念,都隐含了尊贵、权力的涵义,最终形成了“以中为大”,“尚中”的价值观念。

此外,从“中”的字形来看,也显现出早期的空间对称与和谐的观念。观图1可知,在位于中部的圆形符号的上下两端都分别有飘动的旗幡,为上下对称之状,意指日光照射而呈现出的对影,暗示了“中”内涵的对称含义。“中”也就是相对于东西南北方而言的取中,如此才造就了东西南北中的五方概念。人站在大地中央,感知到空间的和谐有序,在心理上暗示了一种天、地、人三者交融的和谐感,由此形成了“尚中”以“求和”的价值观念。

“尚中”以“求和”的“中和”思想也成为国家治理所追求的价值准则。《尚书·洪范》中箕子向周武王提出治天下九条大法就提道:“无偏无陂,遵王之义;无有作好,遵王之道;无有作恶,遵王之路;无偏无党,王道荡荡;无党无偏,王道平平;无反无侧,王道正直;会其有极,归其有极。”自尧、舜、禹诸先王传承的“允执厥中”、不偏不倚的先王之道,正是君王治理天下的最高准则。君王受民众拥戴,正因为无偏无私而顺乎民心,用以治天下,才能使得百姓和睦,天下太平。

(二)“择中建宫”“择中建殿”的营建法则与中轴线的形成

中国先民“尚中”“以中为大”的价值法则,在都城营建制度上就体现为“择中建都”“择中建宫”与“择中建殿”。《吕氏春秋·慎势》云:“古之王者,择天下之中而立国,择国之中而立宫,择宫之中而立庙。”古代都城选址“求中”是其最重要的政治原则。在《周礼》《逸周书》《左传》及两周青铜器铭文等古籍文献与文物中,均对都城营建的设想有详尽的描述。例如《周礼·考工记》所载:“匠人营国,方九里,旁三门。国中九经九纬,经涂九轨,左祖右社,面朝后市,市朝一夫。”这是一种典型的中国古代都城空间布局模式。

目前,考古发现中国最早的都城是夏代都城二里头遗址,保存相对完整。在该遗址中,宫城就在都邑的“居中”位置(图2)。围绕宫城周围设有贵族居住区,及外部南北的铸铜、玉石制作等官营手工业区与祭祀区。这是“择中建宫”的城邑空间布局最早的体现。

图2 二里头遗址平面图[22]

“择中建殿”的首次实践,是汉长安城“未央宫”大朝正殿——前殿的“居中”设计。从图3可以看出,未央宫的主体建筑——前殿,正是位于宫城中央。以前殿为中心,其北部与东西部皆分布有宫城中其他的各类宫室建筑。未央宫的整体布局反映出中国早期宫城居中建殿的设计理念:先确定主要宫殿的中央位置之后,再围绕它展开其他宫殿的布局安排。都城中轴线也是以位居宫城之核心的主要宫殿为基点延伸而来。至西汉晚期,南郊宗庙、社稷礼制建筑系统全面建成,都城中轴线及“左祖右社”的建筑格局最终形成,对后世都城的规划产生了深远影响。

图3 汉长安城未央宫遗址平面图[23]

至唐代长安城(图4),由于是在平地新建的都城,秉承了传统的都城设计思想,在规划上更为严谨,成为我国古代都城建设严密布局的典型代表。宫城依旧位于城市中部偏北,主要宫殿坐北朝南。宫城南面是皇城,有文武官府、宗庙、社稷坛等。由图4可见,自承天门经皇城正门——朱雀门,直到外城南面正门——明德门,是全城的中轴线。在皇城的南北两端,分别有两条东西向横轴。第一条横轴线是宫城前通到通化门和开远门的大街。第二条横轴是皇城前面通到春明门和金光门的大街,与中轴线两次交叉,突出了皇城的核心地位。这种用道路交叉突出主要建筑物的做法,在中国古代城市总体布局中是常见的手法。祖庙与社稷坛在皇城内的左右,完全合乎《周礼·考工记》“左祖右社”的王城营建制度。

图4 唐长安城复原平面图[24]

综上而言,从中华文明起源伊始,城邑建设规划就有“尚中”“择中”的价值取向与营建制度。从夏代都城二里头遗址的“择中建宫”,到汉长安城的“未央宫”的“择中建殿”与中轴线格局初现,再到唐代长安城中轴线更为严谨、规整的设计布局,印证了都城建制崇尚“中和”价值观念而营建中轴线的发展脉络。古代都城营建制度的逻辑由此逐渐清晰,即以位居都城中央、皇城中央、体现国家政治中枢的正殿为建设基点,再由此连接宫城正门、都城正门,进而形成都城的中轴线。

(三)北京中轴线的空间格局与崇尚“中和”的价值基因

北京中轴线建筑群(图5),在空间格局、建筑布局上依旧严格遵循了“中和”的价值取向及营建制度。以位于故宫核心的太和殿(明奉天殿)为基点,向南连接太和门、午门、端门、天安门、大清门(大名门)、正阳门,终于永定门;向北穿过中和殿(明华盖殿)、保和殿(明谨身殿)、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钦安殿、景山(明万岁山)、地安门,终于钟楼、鼓楼;其他建筑群落严格遵守左右对称原则,分列于中轴线两侧,以追求空间格局的中正和谐,建筑布局的中和之美,所体现的正是崇尚“中正和谐”的价值基因。

图5 明北京城图[25]

北京中轴线自南向北,以永定门为中心,左安门与右安门分列两侧,东西对称,取“左右相安”之意。根据营国制度“左祖右社”之制,规划设计太庙位于宫殿左前方,社稷坛位于右前方,先农坛与天坛也分列中轴线东西两侧。同时,以中轴线为中心,也突出了“左文右武”的对称格局。中轴线以东为“文”,以西为“武”。以正阳门为中心,东有崇文门,西有宣武门;以皇城三大殿为中心,东有文华殿,西有武英殿,显示出一文一武左右对称的空间格局。紫禁城后三宫为乾清宫、交泰殿、坤宁宫,以此三宫为中心,象征天地乾坤卦象,东西六宫居左右相辅。乾清宫殿名取自乾卦卦象,象征天阳,代表皇帝,是皇帝居住、处理日常政务的寝殿。坤宁宫殿名出自坤卦卦象,象征地阴,代表皇后,是皇后居住的宫殿。位于二宫之间的交泰殿,殿名出自泰卦卦象,寓意天地之气相交,因而万物相通,天下太平。总体上看,紫禁城建筑群严格遵循了以中轴线为核心的左右对称的空间格局,体现出“中正和谐”的审美价值取向。

此外,在宫殿命名方面,无不体现出崇尚“中和”的价值追求。故宫前朝三大殿在清代更名为太和殿、中和殿与保和殿,均采用“和”字来进行命名。太和殿的“太和”一词源自《易经·乾卦》的《彖辞》:“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云行雨施,品物流形,大明终始,六位时成,时乘六龙以御天。乾道变化,各正性命,保合太和,乃利贞。”“太和”意指阴阳二气汇合而成万事万物的太和元气。天道的变化有自身的运动规律,使万物各得其性命之正,万物因而具有各自的禀赋,成就各自的品性。“保和”就是要保全这种和谐的运动规律,使万物皆受其利而归于正,才能长存永固。“中和”则是意指要达到保合太和,使自然和谐相处的状态,就需要从人性修养的角度保持内心的中和,回归于太和元气,达到至善。由此可见,位于北京中轴线最核心的故宫前朝三大殿名称的由来,亦折射出中华民族对天道和谐的追求与“以和为归”的价值观念。

四、都城礼制建筑呈现“天人合一”的思维基因

“天人合一”的思维基因,在国家制度层面体现为“以德配天”“礼治天下”。中国历朝历代政治家、君王都是依据天道制定治理国家的礼法制度,所谓“礼法自然”“礼治天下”。

(一)“以德配天”“礼治天下”

商汤推翻夏桀的暴政,被认为是“顺乎天、应乎人”的举动。此后周武王伐纣,周公制礼作乐治理天下,都是奉行“以德配天”。《尚书·汤誓》记载了殷商灭夏的原因,曰: “有夏多罪,天命殛之。……夏氏有罪。予畏上帝,不敢不正。”即商汤认为是天要灭夏,自己灭夏是顺应了天意。同时,在这种天命的感召下,汤成为天下之王。后来,西周取代商朝,周人也提出了自己的解释。《尚书·大诰》言:“天惟丧殷。若穑夫,予曷敢不终朕亩?”天欲灭殷商,我只能顺从,就如同农民种庄稼一样。据此,顺从天命也是周人灭商的合法性所在。基于此,周人尤其强化天与道德的关系。《尚书·大诰》中的“天命不僭”、《尚书·康诰》中的“惟命不于常”都表明了天命是不可违背不可僭越的,而天命又是可变的,自己必须加强德行以匹配天命。“皇天无亲,唯德是辅”,有德者才可以为王,强调了君王“以德配天”的重要性。周人在对“天命”与统治权力转移的反思中认识到,统治者的权力既然为 “天命”,“天”可授以统治者的权力,同样也可以取消统治者的权力。因此要“修德”以“敬天”,“敬德”以 “保民” “安民” “养民”。“天命”意识以敬天畏天心态为支撑,以“敬德保民”之举措为内核,构建了中国古代的“礼法制度”。

“礼”作为贯通天、地、人的最高原则,使得天道、地道与人道一致起来,成了“天”的规范、“地”的准则与“民”的行为依据。《荀子·礼论》记载:

礼有三本:天地者,生之本也,先祖者,类之本也。君师者,治之本也。无天地恶生?无先祖恶出?无君师恶治?三者偏亡,则无安人。故礼,上事天,下事地,尊先祖而隆君师,是礼之三本也。

天地是万物生生繁衍的根本,如果没有天地,万物无法生存;正如同人类没有祖先,人民从何而来;如若没有君师,国家如何治理。如果这三者缺一,人民则无法安生。归根究底,“礼贯天人”的礼法制度,正是“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作为“礼法制度”在国家治理层面的实践模式。

“礼”效法于天地而形成道德准则,对于王者来说当“以德配天”,获得天授君权,方可以“礼”治天下;对于百姓而言,当遵守宗法家规,遵循社会礼仪,修身养性。“礼治天下”就是祀奉天地、尊崇祖先、隆敬君王。作为举行重要典礼仪式的都城礼制建筑,就成了“礼贯天人”的重要载体(图6)。

图6 都城礼制建筑与“天人合一”的思维基因关系示意图

(二)“礼贯天人”与礼制建筑

礼制的规范源于“天”,以“礼”治天下,正是“由天及人”,即在人间建立的秩序要与天地自然的运行规则建立起内在联系。《礼记·礼运第九》曰:“圣人作则,必以天地为本。以阴阳为端,以四时为柄,以日星为纪,月以为量。”先哲们制礼的依据是“以天地为本”,礼法自然。由此可见,古人在制礼的过程中把人与自然密切地融为了一体。这种“由天及人”的天人关系,最直接也最直观的表现方式,就是对天、地、祖先的祭祀活动。而举行这些隆重与严肃仪式的场所,即礼制建筑,就必须有严格的系统化与秩序化的规划与设计,礼制建筑的空间秩序也必然与礼制秩序有着密切的关联。

礼制建筑是国家礼制祭祀的重要场所,主要是指宗庙、社稷、明堂、辟雍、灵台、圜丘 (天坛)、地坛等。在历代王朝的都城布局中,都设计了祭祀“天地”与祖先的礼制建筑。如前所述,汉长安城遗址考古发现了最早的都城 “大朝正殿”居中与 “左祖右社”的礼制建筑布局,并被中国古代都城礼制建筑规制所沿用。前文所提到的唐长安城就建设有完整的都城祭祀系统,城内外分别设有圜丘与方丘、五郊坛、左祖右社、日坛与月坛、先农坛与先蚕坛,以及孔子庙、周公庙、风伯、雨师等诸多坛庙。彼时的长安城是按照阴阳五行和《周礼·考工记》等传统儒家典籍构建礼制建筑分布格局的。祭祀天地日月的圜丘、方丘、朝日坛、夕月坛,按照太阳、太阴、少阳、少阴的位置,分别设置规划在都城的南郊、北郊、东郊、西郊。

(三)北京中轴线上的礼制建筑作为“天人合一”思维基因的物化载体

正如上述,礼贯天人的“天人”关系最直接的体现就是礼制建筑的规划建造,位于北京中轴线上的重要礼制建筑——天坛,正是“天人合一”思维基因的物化载体。天坛有着无与伦比的中国建筑美学和古代哲学魅力,其主要建筑各具特色,极富象征意义。作为世界上最大的祭天建筑群落,天坛是皇家重要的祭祀场所,明清时期,“春正月天地合祀”“春正月祈谷大祀”“孟夏常粤大祀”“仲夏大零大祀”“冬至祭天大祀”等重要皇家祭祀活动,都在此举行。

天坛由祈谷坛、圜丘坛、斋宫、神乐署和牺牲所五组主要建筑群构成。整个建筑布局呈 “回”字形,北圆南方,象征“天圆地方”。祈年殿是祈谷坛建筑群的中心建筑,是清王朝进行祈谷典礼的神殿,高大巍峨、造型华美、构架精巧。该殿以顶蓝象征天,其内部又与古代天文历法密切相关。殿内中间四根楠木柱为“通天柱”,象征春夏秋冬四个季节;中层的十二根柱象征一年十二个月,外层十二根象征一天中的十二时辰。同时,这二十八根通天柱又象征着天上的二十八星宿,再加上柱顶的八根铜柱,共三十六根象征着三十六天罡。祈年殿的屋顶逐渐向上,最终汇聚于镏金宝顶,表现的正是“一而二,二而三,三生万物”天道生生不息的过程,循环往复,周而复始。

圜丘又称圜丘台、祭天台,是圜丘坛的主体建筑,它是明清两代皇帝举行祭天大典的神坛,敬天循天以保佑天下太平、五谷丰登,是天坛的主要建筑之一。圜丘共三层,其最上层中心设有天心石,又称“太极石”,取中国哲学太极为万物本原的宇宙观思想。人站在“天心石”上说话,四面八方立即会传来回声,因而也称“亿兆景从”。“亿兆”即天下苍生,“景”古通“影”,“从”即从属,以此营造出一种人与天遥相呼应的理想对话氛围,寓意“向天询问,即刻回应”之“天人感应”的境界。

五、文化基因视域下北京中轴线的当代价值

陈荣捷、杜维明等现当代儒家均认为,中国先民看待宇宙如同一个整体,人作为其中一部分,统一于其中,而非二元对立。因此,中国人眼中的宇宙,既不是纯粹物质的,也不是纯粹精神的,而是二者的有机统一,整个宇宙就是一个有机体,具有强大的生命力。这种生命力既不是某种脱离了肉身的灵魂,也不是纯粹的物质,而是延续自先民、代代相传的文化基因:一方面传承先民思想,形成独特的民族精神;另一方面兼具时代特征,具有当代价值。

(一)北京中轴线承载“天人合一”的人文精神

北京中轴线是对“天人合一”思维基因的全面展示,尤其是位于中轴线上的礼制建筑系统,从物化的建筑符号,延伸到精神性的祭祀礼仪。这一方面体现了历史传统以物化建筑形制而延续;另一方面,通过祭祀活动,以严密的仪式教化人的精神世界,将天、地、人三者融为一个生命共同体,彼此包容,相辅相成。祭祀典礼与祭祀音乐相伴,于优美、典雅、和谐的礼乐声中完成人与天地自然的交流和沟通。在以 “礼”“事天”“敬天”“祀天”的同时,以“礼乐”教化规范人伦道德,从而保证其 “敬德保民”“往敬用治”。实际上,中华传统儒家文化思想对于人的理解就是一种仪式化的存在。孔子一向认为没有脱离自然与社会关系而独立存在的个人,人始终处在礼仪之中。君子之所以“成于乐”,正是通过“礼”“乐”合一的审美形式,营造一种天地和煦、人神合一,人与自然圆融和睦,一切都井然有序的宇宙图景;通过情绪感染,潜移默化的熏陶,不仅从中获得一种人与自然的融合,也在天人相应的关系中获得主体精神的升华。因此,北京中轴线所蕴涵的“天人合一”的思维基因,不仅反映出中国礼制文化的人伦内涵,也体现了一种更为深切的人文精神。

“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决定了中国文化的整体性与包容性,具有中华民族独特的民族特性。在西方哲学中,自柏拉图到笛卡尔始终是主客二分的思想占据主导,认为人是主体,世界万物是客体,人和世界万物是两个相互对立、彼此外在的实体。但是中国哲学则以“天人合一”的整体性思维看待人与世界万物的关系,中国人认识到天道自有其运行规律,人与天同在一个生态系统中,因此人要敬畏自然,要遵循天的自然规律。具体到当代语境下,在论及“天人合一”的当代价值时,往往站在人与自然如何相处的角度讨论其所体现的生态文化观,主张人与自然应和谐共生,尊重自然,顺应自然。但“天人合一”思维方式的核心要义不仅是“以天合天”,以一种人与人、人与万物,融为一体的生命情怀,依天道规律,在节制中发展,更是通过“以天合人”进而对于“人性”的人文主义精神再发现,即儒家的为己之学、心性之学,以追求“仁者以天地万物为一体”的精神境界。这种“由天及人”的人文精神,表现为几种维度:从个人的维度来说,是人心和天道相辅相成;从社会的维度来说,是对社会的关怀,体现社会伦理道德,如孟子所言“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民本思想;从天道的维度来说,则是一种对待天地万物的终极关怀,也是儒家思想的核心价值。因此,北京中轴线的当代价值体现于其作为“天人合一”思维基因的物化载体所承载的治世之道、社会伦理及终极关怀的人文精神。

(二)北京中轴线体现“中正和谐”的国家认同

作为有着五千年不断裂文明的古国,中国在“国家认同”方面有着十分悠久的优秀历史文化传统。从“择中建都”到“择中建殿”,再到都城中轴线的形成,究其根本,乃是君王执“中和”之政的物化象征,是国家价值认同的强化与突出。

都城、皇城以建筑布局的“中正和谐”为价值追求,延伸至当代的时代背景之中,拥有了新的表达。而今位于北京中轴线上的天安门已经是新中国的国家象征;天安门广场的中央巍然矗立着人民英雄纪念碑,是近代以来中国人民和中华民族争取民族独立解放、人民自由幸福和国家繁荣富强精神的象征。中轴线两侧,新建有两组重要的建筑,分别是位于中轴线西侧的人民大会堂和东侧的国家博物馆,也正是“左祖右社”观念的当代传承。在天安门广场的南端,是毛主席纪念堂,与天安门遥遥相望。这些大型建筑的设计营建,延续了“中和”的价值基因,同时又为北京中轴线增添了新的文化内涵,以实践的形式、物化的形态更加彰显了其所承载的国家认同理念。

国家认同是文化认同与政治认同的有机结合,其核心是对国家政治理念的价值认同。北京中轴线所体现的“中和”价值基因的当代延续,既是“中华五千年不断裂文明”的文化符号,体现文化认同,也是国家政治理念在都城建设上的反映,是寄寓于都城中的国家认同的重要物化载体,是政治认同的一种客观存在的实践形态。中国人民作为国家内部社会成员的同时具有国家“公民”和中华民族“族员”两种身份。中国人民对于国家认同的建构,一方面,作为中华民族“族员”对这种继承了历史记忆的文化符号有着强烈的心理归属与情感认同,进而产生文化认同;另一方面,作为国家公民,通过对都城中轴线建筑规划理念一脉相承的国家象征的深刻认知,建构国家政治认同。因此,北京中轴线作为“中华五千年不断裂文明”延续至今的“中和”价值基因的文化符号与物化象征,其当代价值也在于通过文化认同与政治认同的双重逻辑构成国家认同。

六、结语

综上所述,中华文化基因是中华文明绵延至今的遗传密码,其核心内容体现为“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与追求“中和”的价值观念,由此构成中华文化的思维基因与价值基因的“双螺旋”结构,从而共同构成了独特的民族特质与文化精神。北京中轴线作为中华传统文化精神在建筑艺术上的集中体现,吸收了历代都城建设的精华,从空间布局、建筑功能及其所蕴含的文化内涵,无一不呈现出“天人合一”的思维方式与“中正和谐”的价值追求。在当代语境下,在大力推动北京中轴线申遗过程中,一方面,应从思维基因的角度,深挖其蕴含的普世性人文精神,使之能够在全球范围内被更为广泛而深入地理解;另一方面,应从价值基因的角度,使之成为彰显国家认同的文化符号与物化象征,推动北京中轴线作为一种独特的艺术杰作的文化价值在世界范围内获得认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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