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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环境智能的传播模式及其对公民身份的影响

2022-09-29朱政德

北京社会科学 2022年9期
关键词:公民智能环境

朱政德 胡 泳

一、引言

2001年2月,欧盟委员会在展望新世纪ICT(信息传播技术)的报告中提出一个预测:拥有直觉的智能界面将包围人类、嵌入各类物体、与环境无缝交融,以不引人注目乃至匿形的方式识别、响应不同个体的存在……人在利用服务和应用程序时,匿于后台的新技术、智能用户界面将提供支持。该远景对欧盟提出环境智能(ambient intelligence)概念至关重要。如果说上述预测在大众仍将ICT视同虚拟空间的2001年近乎科幻,那么时至晚近,它已触手可及。随着新一代计算环境和系统问世,ICT被广泛嵌入日常生活中的各类设备、活动,这使环境智能化作一种总体范式。尤其是2010年后的十年间,环境智能通过与基础设施融合实现了范式转换,迅速淘汰纯技术辅助型周边服务,演化出具备高度自动化和学习、适应力的用户中心型服务系统,能根据用户偏好进行场景化、个性化配置。鉴于此,信息科学界推断,超级环境智能指日可待,它将“绕过人的才智、照顾人的欲求和愿景,使生活更美好、安全、舒适,环境负担更小……紧密吸附现实世界和人互动”。但与此同时,环境智能混淆环境与人的界限的侵略性也变得不容忽视,越来越多的西方学者开始围绕“作为公民的人”探讨环境智能如何影响人的境况。之所以强调公民这一政治概念,是因为环境智能深刻改写了公民、企业、政府间的知识及权力关系,由此重构民主的社会—技术基础设施,使传统公民通过创造公共福祉与私人自由所确立的公民身份不能再被想当然地理解。

正如联合国世界科技伦理委员会主席彼得—保罗·韦贝克(Peter-Paul Verbeek)所言:“具备环境智能的技术环境已有空前的社会化能力,说服我们按特定方式行事……这和报纸、广播、电视出现时的影响类似,意味着公私边界重组和新公共空间出现。我们除了抵制新变化之弊,更要发展新公民身份。”该倡议理应引起国内重视。因为随着新基建进入十四五规划,“连接无处不在、算力触手可及、智能无所不及的新业态”有望使环境智能在中国获得广泛应用,而“推进新基建的普惠性、基础性和支撑性,令共建共创共享成为新的发展模式”迫切需要“通过公民参与、公开、权责对等的制度模式保持社会的良性运转和积极发展,从而实现秩序、效率和公平等的多元社会价值”,这一切离不开健全的公民身份。但国内学界过度聚焦数字商业,尚不能在新技术匿形于日常生活的情况下保持敏感的批判性,极易把环境智能与公民身份的关系简化为“使用—满足”。因此,有必要在理解环境智能原理的前提下反思其如何影响公民身份,回到中国社会推究公民身份各维度的变化趋势,对相关利弊做出谨慎考量。

二、环境智能影响公民身份的传播模式

(一)环境智能使日常生活成为传播模式

环境智能是总体尺度的新兴数字化生存范式,它无法被还原至任一ICT门类或产品。相反,其外延覆盖了广义人工智能与网络、传感器、普适计算、自适应型人机交互界面融合后派生的各种嵌入式技术系统,以及被这些技术系统先发制人又不失得体地支撑的日常生活。美国发明家学会院士戴安·库克(Diane Cook)指出,人类自从进入现代社会后不断用技术填充环境,但唯有环境智能时代的技术彻底渗透并激活了日常生活。所以,环境智能时代的主导媒介是由多数人在多数时间所到之处汇成的日常环境,而日常环境孕育的日常生活主动融合了此前多数媒介的传播模式,成为整合度与混沌性最高的传播模式。理解这种复杂模式须重思日常生活本身。

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曾提出日常生活的经典定义:它是社会实践整体中的一个层次,与政治、科学、文化等其他高级层次互相蕴含、互为内容,独具基础性和中介性;“是实践中的基本的实践,是遍布整个社会的具有生成力和活动力的基础层次。事实上整个生产方式正是从日常生活出发,努力将其自身建构为一个系统”。上述定义揭示了日常生活固有的传播属性,但尚未容纳环境智能所引发的日常生活的变异。该变异使日常生活被技术化重构为弗韦奥·马斯绰乔凡尼(Fulvio Mastrogiovanni)和钟纳雍(Chong Nak-Young)总结的“实世环境智能系统”(图1)。

图1 “实世环境智能系统”的传播模式

“实世环境智能系统”的传播模式可表述为:人与技术化了的日常生活共生,绕身、具身的各方面技术架构外合里应,将人性特征转为实时数据,编码制作人的行为与认知模型,同时借算法让传感、行为识别服务于知识表征这一核心环节,不断令日常行为数据丰富知识库并被解读出意义,据此开展场景感知,因时、因地制宜推理出每个人波动变化的意图,灵活调度日常生活中的各类要素与人开展机敏互动,使技术化了的日常生活连续、伴随地为人提供信息或施加行为。上述传播模式将技术化日常生活包裹的人性特征变成信息循环的起点与终点,为环境智能通过日常生活影响公民身份预设了条件。

(二)环境智能通过日常生活影响公民身份

传统政治学将公民身份等同民族国家授予人口的法定成员资格,由此衍生重权利的自由主义公民身份范式、重义务的共和主义公民身份范式。但公民身份在晚近发生“实践转向”,其内涵被推广至勾连个体—社区—社会的日常生活经验与社会实践,这使公民身份不再特指消极地依法“做公民”(being a citizen),更强调人如何借日常生活里的具体实践赢得权利、承认、资源并履行义务,真正“成为公民”(acting as a citizen)。随着日常生活向“实世环境智能系统”传播模式演化,自然人成为公民的实践被融入环境的技术编程,公民身份因此变为珍妮弗·加布里(Jennifer Gabrys)所定义的公民传感:为响应计算环境和技术并与之沟通而采取的实践。与之相应,公民的基本单位从个体变为“环境体”(ambividual),即:以计算环境的表达式形态存在、呈现周围环境特征且易受环境陶冶的实践者——他们不再靠划定边界来确立自身的特质,转而通过日常生活中的信息实践响应周边事件,让是不是公民变得视情况而定。公民传感和环境体的出现说明,环境智能通过日常生活干预着民主的微观运行机制,这对公民身份的内涵(即前文所述“成为公民”)构成颠覆性影响。若要确切诠释此番影响,需把公民身份的内涵解析为具体维度,分类讨论这些维度在环境智能影响下的变化。

公民身份概念发生“实践转向”后,研究者通常认为由于公民身份的底层逻辑是包容(排斥)机制,自然人成为公民首先要争取公民包容,享有获得权利的权利,否则即便具备法定内部成员资格,也会在日常生活中因缺少资源而被内部隔离机制隐蔽逐出公民边界。当自然人获得公民包容,就应接受公民教育、形成公民素养,即在社区(含家庭)、学校为主的两大场景里以非正式、正式途径掌握参与公共生活必备的知识、技能、价值观。和学校灌输相比,社区日常生活积累的经验有更强的教育效果。当公民教育使处于包容状态的自然人具备公民素养,他(她)就必须通过公民参与来履行义务、行使权利,但更重要的是积极参与社区生活,以期改善他人境遇、谋求公共利益、塑造社区未来,如此才能真正成为公民。所以,“实践转向”后的公民身份概念摆脱了本质主义框定,变成公民包容、公民教育、公民参与这三大环节组成的过程集。

三、基于环辅型生活方式的公民包容

如前文所述,环境智能使日常生活成为传播模式,使日常环境整体成为人的延伸,它产生的物我合一效果在理论上能使原本无力对外开展物质、能量、信息交换的群体受益,由此扩大公民包容的范围。西方科技界主导的环境智能研究普遍认为,环境智能衍生的“环辅型生活方式”有望为老年人等民事行为能力受限者创造复健契机,协助其克服人身依赖与社会排斥,自由参与日常生活,赢得社会接纳与包容;但西方科技界对公民包容的讨论过度聚焦于老龄包容(相关研究占75%),且很大程度忽视了单一技术要素如何整合为现实系统的问题。回归国情反思基于环辅型生活方式的公民包容,既要批判性地引介西方理论,更要凸显本土问题。

(一)环辅型生活方式与老龄包容

老龄包容是中西各国进入老龄化社会后的共性难题,由于体能衰弱、丧失有偿工作、对生活各领域的参与减少,加之社会上的年龄歧视文化,老年人已成为最易受排斥的群体之一。欧盟为推动下一代环辅型生活方式创新而发起的“联合二号项目”提出:环辅型生活方式综合运用传感、推理、机器人和互动传播技术,全面覆盖老年人不可或缺的十大日常生活场景,即预防认知能力早期退化、健康生活、慢性病管理、高龄友善型安全环境、预防跌倒、管理日常活动并能自控、保持社交联系并能愉悦生活、户外流动、避免与看护者隔绝、老年职场工作。基于上述场景的环境智能技术服务对老龄化加速的中国愈显必要。

据全国老龄办测算,2015-2035年为中国老龄化水平跃升期,老龄人口将以年均增长千万的速率从2.12亿人增至4.18亿人,占总人口的比重将升至28.7%,与之伴生的高龄化、失能化、空巢化、少子化将使本就落后的养老保障体系不堪重负,而失能化、空巢化对公民包容威胁尤甚。

目前,中国环辅型生活方式的雏形智慧养老刚刚兴起三年,东部发达省市初步具备社区智慧养老数据中心、“互联网+”居家护理、5G远程医疗、悠扶机器人、感应式或穿戴式照料设备等工具,但全国智慧养老事业总体呈现供需失衡、人文关怀不济、专业人才匮乏、标准规范不完善、城乡差距悬殊等症候。智慧养老的“智慧”远未达到衍生环辅型生活方式的要求。“十四五”是中国应对人口老龄化最重要的窗口期,该阶段与城镇化的重叠会进一步迫使老年人脱离熟人社会、直面个体原子化,难以保持社会参与。该趋势或将放大智慧养老固有的地区发展差距,发达地区的老年人将率先迈向环辅型生活方式,而欠发达地区的老年人则被迅速排斥到智慧鸿沟彼岸,凭借微薄的福利和较低的信息素养应对快速城市化给地方养老保障造成的双重风险:家庭养老功能式微,而社会化和机构化养老资源在新城市化地区发展滞后。此外,中国尚有1800万随子女进城的老漂族,他们能否在京沪广深等率先实现环辅型生活方式的城市得到老龄包容仍不明朗。

以上风险可能导致基于环辅型生活方式的老龄包容仅适用于少数地区的少数人,在全局尺度上反噬老龄包容本身。因此,应把缩小智慧养老的地区差距作为推广环辅型生活方式的前提,而不是奢望涓滴效应让环辅型生活方式从局部自发地流惠全国。

(二)环辅型生活方式与边缘人包容

尽管基于环辅型生活方式的公民包容被多数研究视同老龄包容,但缺乏公民包容的群体除了老年人,还有与老年人并不完全重合的边缘人。西方科技界常把这些边缘人简单等于残障人或患者,认为环辅型生活方式改善老龄包容的逻辑对其同样适宜。但边缘人总是相对的,若只关注残障人或患者,就会忽视诸多体质健全却依然在日常生活中受排斥的群体。引入萨斯基娅·萨森(Saskia Sassen)的“系统边缘”概念,有助于更谨慎地考量环辅型生活方式对边缘人包容的影响。

萨森认为,经济、社会、生物圈等都是有边缘的系统,边缘人泛指一切不合系统核心逻辑者。各类系统在二战结束初期主要受包容逻辑驱动,通过凯恩斯主义、平等主义和社会正义工程将边缘人纳入主流。新自由主义崛起后,驱逐逻辑主导的新经济系统僭居首位,任何妨碍剥夺性积累的人、物、法律、公民运动都将被驱逐到系统边缘,而推手恰恰是日趋复杂乃至常人无法理解的先进技术:它们辅佐资本把利用价值低者(即不属于创意阶层者)隐蔽逐出公民身份边界,为剥夺性积累腾出空间。该过程被萨森称作“用复杂的先进技术执行简单的野蛮驱逐”。那么,环辅型生活方式作为环境智能范式下多项复杂技术的产物,是否也蕴含着把健全公民驱逐到边缘人处境的风险呢?

环境智能意在把日常生活变成“实世环境智能系统”传播模式,环辅型生活方式终将溢出养老助残场景去广泛干预日常实践。若放任该趋势由技术、资本合谋推进,就不排除衍生环辅型驱逐方式的可能。前文已述,“实世环境智能系统”的知识表征环节离不开对用户数据的建模,这些模型归根结底是为绘制用户画像并据此分类个体、群体,以便个性化(差异化)地配给信息与物质。分类、配给过程由复杂算法驱动,若算法被私有化且匿于黑箱,资本的歧视或将如空气一般随环辅型生活方式笼罩日常生活,被循环往复的日常实践合法化。此时,无力为资本输送足够剩余价值的低技能劳动者、低收入群体、破产或失业群体将被充斥日常生活的算法悄然剥夺发展机遇,如:媒体平台自动为其屏蔽高端文化服务界面;金融平台自动为其屏蔽按揭、贷款、保险服务界面;众创空间自动为其屏蔽多数创业选项;人资平台自动为其屏蔽多数岗位信息与简历投递渠道等。这将使公民身份的存废完全依情况而定:人必须按资本意志把竞争至死奉为生活方式,时刻保全提供足够剩余价值的能力,才有望被环伺周身的建模算法批准进入公民包容范围。

但演化到环境智能阶段的技术系统已具备高度学习能力,它对活劳动的迅捷取代或使越来越多的健全人丧失竞争力而沦为被资本抛弃的边缘人,与日常生活里牵系个体发展的场景产生空间隔离。该局面极难被数据隐私保护法逆转,因为一旦环境智能掌控日常生活,人为换取数字化生存的便捷与效率,只能“被同意”将数据隐私让渡给“实世环境智能系统”的建模算法,“隐私交换过程基本处于隐私主体的知情状态,所以从法律层面看,尚不构成隐私侵权”。因此,唯有遏制环境智能嵌入新自由主义,才能有效避免环辅型生活方式在未来既不断制造边缘人、又不断瓦解边缘人包容。

目前,中国奉行的“创新、协调、绿色、开放、共享”新发展理念旨在超越新自由主义,让创新服务于劳动能力提升,保证劳动成果被所有阶层共享而不至变成替某个阶层奴役劳动者的工具,这对推行环辅型生活方式至关重要。随着中国数字化程度的加深,跨国、本土数字资本在政府调控下推动了经济的增长、产业的转型与国际竞争力的提升,却也造成了一些社会赤字,比如技治主义传播工程与工农阶层区隔,公有资产私有化,数字劳工规模扩大且权利受损,市场主导的技术迭代与新兴跨平台企业巨头破坏社会福利等。这些社会赤字的产生在一定程度上和新自由主义相关,所以亟待被新发展理念革除,否则就愈发有可能使环境智能服务于数字资本的剥夺性积累与系统性驱逐。

2021年2月,《国务院反垄断委员会关于平台经济领域的反垄断指南》提出,要预防、制止具有市场支配地位的平台基于大数据和算法实施歧视性差别待遇。相关规定对发展环辅型生活方式可资借鉴,尤其第21条建议对平台施以“开放网络、数据或者平台等基础设施、许可关键技术、终止排他性协议、修改平台规则或者算法”等限制措施,有利于打开算法黑箱,预防资本盗用算法在环境智能时代发起环辅型驱逐方式。但上述指南偏重经济领域,主要调节平台与交易相对人而非公民的关系,仍难解决算法在未来被“实世环境智能系统”嵌入所有日常生活基础设施后的规制难题。一旦算法与日常生活耦合,如何让它服从公民共治、彰显公共性才是捍卫公民包容之本。

四、泛在学习环境中的空间公民教育

环境智能崛起前,培养人们和谐共享虚拟空间的数字公民教育已成显学,其基本主张被麦克·瑞博(Mike Ribble)总结为三维九度:尊重(数字礼仪、数字近用、数字法律);教导(数字传播、数字扫盲、数字商务);保护(数字权责、数字安全、数字健康)。该模型在环境智能范式下仍有意义,但较难凸显虚拟空间与现实空间杂交出的“泛在学习环境”的特质。泛在学习环境得益于“实世环境智能系统”的场景感知环节,超越了培养传统数字公民所需的桌面计算机辅助学习、移动学习和仅限本地的嵌入式学习,使教育融入移步换景的日常活动,让学习者和周围的物理—信息—技术环境互动来发展创造力。因此,影响公民教育的首要技术变为乌维·楚茨(Uwe Schulze)所谓由地理媒介(具有泛在性、融合性、实时反馈、位置感知特征的数字媒介)构成的日常生活基础设施,公民教育随即向“空间公民教育”演化,力求培养人在产销合一过程中处理地理空间数据,反思地理媒介对日常活动的影响,借地理媒介辩论各自的空间愿景,为物质赋予意义来建构社会空间,洞察制度流动与社区的权力关系,通过正式的课堂实践学会自制和使用地理媒介。唯有接受空间公民教育,环境智能范式下作为环境体的人才能有效、妥善地利用泛在学习环境,共同成长为支配“实世环境智能系统”的公民,而不是被该系统异化或驱逐的对象。

对空间公民教育来说,环境智能衍生的泛在学习环境利弊兼具。首先须承认,泛在学习环境导致地理媒介遍布日常生活,为人们自主开展空间公民教育提供了俯拾即是的工具与契机。如:融入地理空间技术的社交媒体能随时训练极具现场意识和取证、纪实、公开精神的公民记者;以本地环境为学习平台的数字交互地图能用智能界面指导人洞察社区的历时环境数据,在深入理解本地环境变迁之余反思社会—空间过程如何建构日常生活、制造边缘人和迫使边缘人抵制不平等;Actionbound(一款苹果手机软件)等融合GPS、AR、调查技术等的寻宝游戏工具和ArcGIS(一种地理信息系统平台)等基于位置的智能化数据采集、编辑、追踪、分析、制图、分享工具能被泛在学习环境迅速普及,帮助空间公民教育家打通学校、社区场景,指导学生通过使用这些工具把习得的空间知识转化为公民科学精神和改善公共空间的问题意识、服务意识等。从理论上讲,泛在学习环境对空间公民教育的技术支持有望使此前被虚拟空间去领土化的网民重新关怀本地社区,从依托地理媒介的互动中发现日常生活空间藏纳的社会问题,由此激发批判性空间思维与集体效能感,为环境智能时代的公民参与奠定知识与情感基础。

可是,泛在学习环境能否如理论设想的那样成为适宜学习的环境实有疑点。众所周知,欧盟提出环境智能之初强调把人放在信息社会中心,这固然符合空间公民教育的人本取向,却也存在过度迎合私欲的反学习风险。斯蒙·吉尔(Simrn Gill)和凯逊·柯密肯(Kathryn Cormican)指出,环境智能似乎更适合培养两种人:数字商民(e-entrepreneurs)和随时随地避免触碰陡峭学习曲线的快乐公民。前者是精通算计的理性人,深谙如何利用场景感知技术洞察他者、深挖日常生活的每一线商机、提高价值链可见性、最大限度攫取数据与物资以便削减成本、增殖利润、提高专业技能、规避风险;后者习惯享受让环境适应人的体脑双闲状态,对环境智能深信盲从。显然,数字商民比快乐公民更具备空间公民教育提倡的地理媒介技能,但他们倾向用这种技能为私人资本的弹性积累服务,极有可能成长为假共享经济、新零售之名侵蚀社区公共利益的私民:他们乐于提供基于位置的消费信息与商业服务,怠于组织扎根社区的公益互助,擅长凭借无组织、无纪律、“自由”合作的劳务外包或众包把创业风险转嫁给毫无保障的本地零工,推卸自身对社区共同富裕和可持续发展的责任。作为私民的数字商民用地理媒介生产着消费空间,把社区周边的闲置资源尽可能吸纳为私人资本,坐视公共空间私有化。

不过,有能力与契机成为数字商民者终究是少数,多数人更有可能蜕化为快乐公民,他们使用地理媒介并非为了批判性认知环境智能的技术原理和社会后果,而是为了轻松找到最合自己胃口的地点开展享乐型消费。对他们来说,环境智能带来的不是泛在学习环境,而是泛在消费环境。快乐公民或许是空间公民教育家最不愿目睹的群体,他们把公民身份降解为消费者,把社会理性肢解为个体消费梦,有意无意地与数字商民结成共谋社群:“只是去做私人性的选择,明显与公共后果无关。在这样的背景下,个体消费者的权利(因此也是个体对城市的体验)明显地优于公共利益。根据这个模式,城市必须被构建为一个理想的消费者去搜索的空间。”不仅如此,快乐公民还可能被“实世环境智能系统”锁进实世环境茧房,在地理媒介的跟踪式诱导下日复一日按偏好(或偏见)设计日常出行轨迹,仅和呼应自己偏好(或偏见)的场景相遇,无法对社区形成完整的空间认知,遑论养成“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的自觉。

凯斯·桑斯坦(Cass Sunstein)曾把培养合格公民的传播体系喻为公共空间里的人行道:访问者在其中接触到众多他们以前从没想到、且事先也不可能选择的人和活动,由此产生基于共享经验的相互理解而非分裂的意识。但“实世环境智能系统”把日常生活变成传播模式后,桑斯坦所谓“人们并没有通过媒体而只过着他们自己的生活……他们在自己的日常生活中有一定程度共同经验”的局面被地理媒介改写,这使“阅读我的日报”可能被“体验我的日常生活”所取代,快乐公民将越来越难在消费空间构筑的实世环境茧房里踏上通往公共空间的人行道,也就越来越难完成空间公民教育的目标。

尽管国内对环境智能与空间公民教育关系的研究未起步,但随着地理媒介的商业化普及,相关问题亟待引起重视。在“互联网+新零售”持续升温的背景下,圈地式扩张的泛在商业环境无时不用消费主义涵化大众,它是否会支持空间公民教育所需的泛在学习环境很可疑。已有一些现象表明,日趋商业化的地理媒介正被资本用于培养数字商民,如2020年兴起的社区团购APP孵化了大量担任平台与社区居民中介的团长,他们擅长用地理媒介搜集居民信息,为了谋求丰厚收入“挟资本以令农户、挟资本以令消费者、挟消费者以令农户、挟数据以令上游”,帮助平台低价倾销、大数据杀熟、排挤本地菜贩。此外,近年围绕互联网+创业创新展开的创客教育试图让“学校、家庭、社区、企业等一切社会力量和资源将被充分调动起来,协同打造无处不在的创客空间”,以便孵化大量的地方企业家。该教育模式看似具备支持“泛在学习环境+空间公民教育”的潜力,但其过于强调工具理性,极少引导创客在用地理媒介探索LBS(基于位置服务)营销、开发新型社区商业模式之余,深思如何培训本地劳动者技能、改善公益服务质量、巩固社区韧性。

类似现象提醒我们,应强化对地理媒介的涵化效果分析,反思这类有望组成“实世环境智能系统”的新媒介是否过度传播着消费主义,忽视了开展空间公民教育的责任?国内虽有学者发现地理媒介能通过基于位置的社交网络帮用户“将个性身份与具有国族性、地方性的文化意义相结合,在文化意义表达中巩固身份认同”,但这种“将具有同类需求或属性的人连接在一起,形成基于服务的、松散的社区共同体”的文化实践颇难变成自觉、完整的空间公民教育,因为它缺乏对人开展技术赋权与批判性空间思维的日常培训,并未使人与地理媒介的关系彻底超越消费者—产品关系,也就无法根除地理媒介在环境智能时代制造快乐公民与实世环境茧房的风险。

五、环治术助推的公民参与

乔凡纳·普罗卡奇(Giovanna Procacci)认为,公民参与决定公民身份“作为公共活动的行动方式而非现成模板”的理想能否落实,它构成公民包容—公民教育行动链的终点和新起点。随着日常生活向“实世环境智能系统”演化,自下而上支撑公民参与的社会土壤被编程为“智能灰尘”,由此引发的变革是公民参与被环治术(environmentality)包围。

米歇尔·福柯(Michel Foucault)曾经用治理术(governmentality)指涉无处不有的权力直接模塑个体行为与人口规范的策略,该策略被普罗卡奇称作统治技术、自我技术的统一,既催生公民参与又对其谆谆教诲。但环境智能推动治理术转变为环治术,后者导致生命政治2.0来临:环境化的权力一方面不直接支持或反对任何行动模式,允许作为环境体的人随时随地调遣参与式媒介自行其是;另一方面又诉诸遍布日常生活的智能工具与基础设施,影响生活方式的游戏规则,为期望出现的行动模式间接预设环境条件。

环治术和公民参与的互动是柔性甚至透明的,尤其对那些较难付出足够时间、精力接受空间公民教育的环境体而言,环治术影响公民参与的过程看似从未发生。这非常便于政府全面贯彻“助推式治理”,即理查德·泰勒(Richard Thaler)和桑斯坦所谓的自由意志主义的家长制管理:最大限度地保障人们在面对生活方式、政治倾向、性取向等问题时的选择自由,但不失时机依据“选择科学”让环境对行为巧施干预,以防人们因认知偏见定错计划、伤及个体和群体福祉。相关干预措施如:用构成视觉效应的连续白线暗示司机减速;用记录、评价和可选价格比较法提高人们在抵押贷款、信用卡或医疗领域的决策力;用环境监测球的能耗可视手段暗示用户节约能源等。

如果说传统意义的助推仍须临时召集专家团队设计方案,那么环治术将彻底实现助推的全时化、自动化:它在多数日常治理场景中取代了官僚与专家系统,凭借“实世环境智能系统”知识表征环节的深度学习能力因时而变、随事而制地助推公民参与。理想状态下,独立运作、低调行事、基于本地大数据自觉开展“科学”干预的环治术能成为理性化身,最大限度消减助推的人治因素,在政府、公民间充当谦逊但有效的斡旋者:避免官僚主义与形式主义的乱作为、假作为对公民参与发起武断干涉,同时也能在个体越轨、群体极化浮现后,用环境场力影响行动者心理,及时预防危及公共治安的突发事件。

然而,上述理想状态能否实现、是否真正利于公民参与的健康发展值得商榷。目前,学者大多围绕智慧城市这个最重要的环治术运作场景展开分析,认为助推或使公民参与面临三种风险。

第一,公民参与的前提是对涉及公共利益的信息享有知情权,但助推为了让家长制无妨自由意志,蓄意把技术匿于日常环境内,避免公民意识到自己做决策时受到环境影响,这很难保证公民在社区自组织、社区共治过程中做出的决策是基于独立思考、透明协商后形成的理性合意,而非被潜意识广告以秘密破坏个人自主性为代价制造的盲情同意。

第二,为了使助推显得自然、顺理成章,嵌入日常环境的技术通过大数据掌握了不同社区的惯习(往往藏纳刻板印象等认知弱点),以此作为影响行为心理的触点,这使助推极易采用不恰当的技巧激活、强化公民固有的启发式(heuristics)和偏见,而非通过发展普遍的认知技能来消减“偏见”。长此以往,公民参与可能分裂成不同利益社区各自开展的偏见动员(即一切旨在维护本社区既得利益、主导价值观、游戏规则、政治神话、仪式与制度的集体行动),习惯性地把有望引发变革的异议逐出决策议程,甚至让异议根本无法在社区成员的意识里成形。

第三,如何让助推在家长制与自由意志之间拿捏好分寸,存在法制盲点与立法困难,这使助推可能偏离初衷,维护并加深官民权力不对称。为规避该局面,公民应获得随时行使隐私权来制衡助推的机会,确保自己真正留有不被助推打扰的独处时空。但环境智能使环治术笼罩整个日常生活,助推因此像空气一样无孔不入,极难给公民剩下拒绝的余地。尤其当供给公共服务的日常基础设施与“实世环境智能系统”耦合后,让渡隐私、默许助推已成公民享受公共服务时只能“被同意”的隐形霸王条款——那些力求用隐私权制衡助推的公民参与不会遭遇任何明显打压,但行为人付出的代价却是放弃享受绝大多数公共服务,这无异于放弃公民身份。此外,由于政府普遍采用PPP模式与互联网企业合作开发“实世环境智能系统”,公民为享受公共服务让渡的隐私数据极易被企业窃取,然后在公民不知情、难监督的情况下付诸商用。若公法迟迟不能把上述隐私数据作为公共物品严加保护,环治术加持的助推非但不会居间调和政商精英与公民的矛盾,还会空前加深系统殖民生活世界的程度,让公民参与自行衰亡。所以,索菲亚·兰卓达斯(Sofia Ranchordás)呼吁社区应保卫公民参与不受助推限制,主动要求任何宣称以改善住户福祉为目标的助推在实施前务必征求社区意见,由社区和决策者议定:是否有必要采用助推?应采用何类方式助推?这些方式具体牵涉哪些技术手段?

对中国来说,环治术助推的公民参与曾因技术薄弱而遥不可及,那么,它能否在十四五时期分级分类推进新型智慧城市建设的技术进程中成为现实?需要考虑的是,环治术和作为其前身的规训术、治理术一脉相承地植根于近代欧洲,与中国有着迥异的社会土壤。事实上,把助推当成主要策略的环治术从未颠覆规训术、治理术赖以生效的前提——个体化。

揆诸历史,规训术的勃兴正值18世纪欧洲公民社会脱离政治国家。彼时,资本主义经济与资产阶级革命使绝对君主的主权权力退隐,臣民解除了传统的人身依附,以契约为媒介再嵌入工厂、市场,成为“自由”个体。为了使这些个体积极、长效服膺资本逻辑,规训术靠匿名的微观权力“把大量混杂、无用、盲目流动的肉体和力量变成多样性的个别因素——小的独立细胞、有机的自治体、原生的连续同一体、结合性片段”。18世纪末,由规训术衍生的治理术开始重点调控整体人口的生命形态,它非但未取代规训术,还加强了培育“自由”个体的力度,把公民社会变成个体的自发合成,让全部人口接受权力的谦约管辖(frugal government)。晚近萌芽的环治术不过是把谦约管辖改造为“实世环境智能系统”的技术化助推,它承袭了其前身通过加强个体化使个体“自由”地为权力所用的艺术,其深层逻辑仍是福柯所谓“按被治理个体以为合理、切中己愿的方式调配管辖……符合自由主义合理性特征:把治理艺术的合理化原则奠定在被治理者的合理行为基础上”。

但是,中国自古缺乏欧式个体化趋势制造的公民社会,这使环治术的前身于斯是否普遍存在尚成问题,遑论环治术本身。据迈克尔·达顿(Michael Dutton)考证,在中国,无论古代的父权本位价值体系还是现代的人民本位价值体系,都把个体建构为社会的一部分而非自治主体,“父权本位国家中的传统的集体主义力量经过重新表述之后,被用于强化社会主义话语”。那些专门为掌握“西方自我和意识的哲学话语”的个体及其组成的人口而调配的规训术、治理术在中国落地无根,因为中国向来是“在集体化了的阶层中和社群中进行个体化”,通过户口、公安、居委会、治保会、个人档案等用于进行整体规制的制度打造集体化个体。即便市场经济加速了中国社会的个体化,该过程依然被纳入整体规制,“使得个体无法自然地再嵌入和维护自主身份”,这催生了既不像欧式“自由”个体也不像古代臣民和集体主义单位人的无公德个人,他们鲜有真正参与社区治理和公益服务的时间、精力、渠道、兴趣,为了在信任滑坡的激烈竞争环境中赢得生存空间,同时满足被消费主义唤起的欲望不惜损人利己,挪用功利化个人主义修辞替自己辩护。对无公德个人来说,规训术、治理术往往只在他们最靠近“自由”的经济和私人生活里生效,一旦进入涉及公民参与的基层政治生活,他们遇到的更多的是“对社会自组织现象抱有强烈的警惕、对社会多元化采取限制与抑制政策的后全能主义型技术官僚主政的新权威主义体制”。这些技术官僚自身也没有在日常生活中经历过规训术、治理术的长期模塑,无法习得对公民参与施以谦约管辖的政治无意识,反倒更习惯秉持稳定压倒一切的原则竭力制造“封堵和打压为主的刚性稳定”。因此,他们或有实力压缩规训术、治理术循序渐进衍生环治术的历史周期,径直采购可供环治术发起助推的新装置,但他们其实很难让这些装置用于助推而非恃技强推公民参与。上述问题已在中国智慧城市建设进程中暴露端倪——典型例证莫过网格化管理模式下的居民自治。

网格化管理模式在2004年由北京市东城区创立之初就强调:要把社区内所有人、物、事按功能分类,全部转化成以米为单元的电子网格地图里的数字代码,“用现代高科技手段对辖区实施分层、分级、全区域、全时段管理……不断获得最新的有关社会运行的可靠信息加以预测,并将期望的社会管理目标同预测的结果加以对照,在出现问题的临界点之前就发现问题,事先制定纠偏措施,将问题解决在萌芽状态”。这种力求用ICT实现无人、自动、高效率、高精度前馈控制的倾向被我国2009年后研发的各项智慧城市技术(如政务智能运营中心、物联网监控、自巡航机器人、WiFi探针)持续增强,日渐具备基于环治术发起助推的硬件。但是,就在智慧城市背景下的网格化管理成为社会治理代名词之际,该模式越来越重管控轻自治,让社区附庸于政府及其企业伙伴,使居民难以成为居委会服务对象;重维稳轻维权,屡屡把居民以业主身份依法行使权利的民主决策与管理行为(如表决解聘物业)视作治安问题来纠正;重数据轻隐私,未能在倡导数据共享时厘清政府、社区、社会组织、关联企业与居民之间的数据权属,造成企业极易在提供智能安防等公共服务时独占数据。受制于政府中心主义惯习,网络化管理模式下的居民自治不乏行政吸纳社会的制度内卷化症候,这使得人们对逐步拥有环境智能装置的中国智慧城市,能否衍生由环治术发起的助推存有疑虑。

因此,中国智慧城市在拥抱环境智能过程中面临的显著问题,与其说是成熟的环治术借助推手段去隐蔽侵蚀公民参与的固有传统,不如说是愈发有潜力孵化环治术的技术陷入内卷化,让日益精致的装置去传导、加深单位制解体后始终未能解决的基层民主痼疾,令社区内先天不足的公民参与在新一轮恃技强推下发生高风险变异。诚然,我们不可否认,以智慧城市为代表的一系列数字中国工程同样能对诊疗上述痼疾有所作为,但公民参与的立足点不在实验室精英创想的技术解决方案里,而在深切嵌入并反映社会基本结构的社区日常生活中。若没有深久诊疗社会基本结构的症结,只是在锦标赛体制鼓动下急功近利、避实就虚地用新技术专攻表面之疾,或幻想新技术能召唤第一生产力、毕其功于一役地肃清“发展的问题”,那么解决方案非但不能解决问题,还会成为问题本身。

六、讨论

恩津·艾辛(Engin Isin)指出,公民身份研究长期偏重静态、正式的法定地位,轻视那些通过日常生活制造公民的社会、政治、文化和象征性实践,但后者恰恰决定了权利及义务的真正存废,实为公民的身份根基。随着环境智能范式渐兴,日常生活被遍布公民所到之处的ICT再造为“实世环境智能系统”传播模式,对公民身份的实践基础构成颠覆性影响。然而,这些影响的复杂性反倒更容易因为环境智能让ICT消失于环境而广受轻视。

正所谓“大音希声、大象无形”,承受ICT至深影响的空间不是对垒分明的信息战场,而是难辨敌友却悄然制人于无形的日常生活。从环境智能发展前沿反观今日中国,无论是新基建、智慧城市抑或“十四五”全力推进的数字中国,都预示着我们比任何一个年代更接近万物交通的先贤梦想,“但神奇的是,在数字化日益决定我们生存选择的情况下,我们却总是要想办法突破数字化的藩篱,维护作为人所特有的主体性”。上述困惑在愈发接近“实世环境智能系统”的日常生活里终究会指向一个问题链:自然人将以何种身份与社区—社会发生关系?是作为被巨机器吞吐而不自知的环境数据节点?是作为依靠地理媒介处处钻营、时时消费的用户或产消者?还是作为有能力定义、确证、伸张自身意义与价值,进而用实践创造个体—社区—社会命运的健全公民?一切皆有可能。

事实上,环境智能的技术要素无法独立决定公民身份兴衰,它看似拥有超凡脱俗的智能,实则离不开社会基本结构的赋能与限定。治理者需要警惕技术解决主义迷思,针对当前杂糅前现代、现代、后现代多元矛盾的特殊处境提出标本兼治、重在治本的真对策,令“实世环境智能系统”效忠于最广泛的公民包容,致力于最优质的公民教育,服务于最合理的公民参与,以科技之善保卫公民身份之健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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