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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舶来向本土模式转变的过渡地带
——河湟谷地伊斯兰建筑研究

2022-09-28李江杨菁刘亚如

世界建筑 2022年9期
关键词:谷地藻井清真寺

李江,杨菁,刘亚如

0 研究背景

河湟谷地位于黄河上游及其支流湟水河、大通河、大夏河等流经的青海东部和甘肃西南部地区。其南、北两侧夹持在秦岭西段与祁连山的山岭之间,分布有众多的河流谷地,自古便是陆上丝绸之路的通道(图1),成为多元文化的交融之地[1],催生出一批中国建筑史上的重要建筑,塔尔寺、瞿昙寺就是其中最声名显赫者。除了藏传佛教寺院,河湟谷地范围内还有大量伊斯兰建筑,其中有被称为“中国小麦加”的甘肃临夏这样的伊斯兰教中心城镇,还有尖扎、循化、化隆、民和、东乡、积石山等地,均是西北地区回族、撒拉族、东乡族、保安族等伊斯兰民族的集中聚居地[2]。作为西域、中原及青藏高原在地理上的连接地带,河湟谷地在中亚伊斯兰建筑文化和汉族、藏族等建筑文化的交汇碰撞下,产生了适应本地自然气候环境和融合多元民族要素特征的伊斯兰建筑营造体系,形成了向本土建筑模式转变的过渡形式,造就了如西宁清真大寺、平安洪水泉清真寺、循化撒拉族清真寺建筑群、临夏大拱北等大量异彩纷呈的建筑精品。

1 河湟谷地地形图

费孝通先生提出,河湟谷地是“西北民族走廊”的咽喉地带。这一地区在民族构成、宗教文化、生活方式等方面的交汇融合特色鲜明,相关成果丰富。但在以往研究中,对处于青藏高原、蒙古高原、黄土高原、河西走廊以及西域等相互交汇地带的河湟谷地伊斯兰建筑的整体定位研究缺乏,大多限于历史文献的考证或单组建筑、某类建筑的描述性介绍与个案研究。刘致平在《中国伊斯兰教建筑》中指出,清代形成了内地回族等民族特有的清真寺及拱北,以及新疆维吾尔等民族的礼拜寺、麻扎这两种形制迥异的伊斯兰建筑体系。同时,以河湟谷地的洪水泉清真寺、临夏大华清真寺、循化街子清真寺等进行例举,还存在着从中亚向中国伊斯兰建筑的过渡形式。孙大章在《中国民居研究》将中国民居划分为庭院式、窑洞式、干阑式等7 个类型,河湟谷地民居属于庭院式民居中的庄廓院形式,并特别提及临夏、民和等地的回族民居受到了汉族的显著影响,但又表现出院内设水井、水房,住宅与花园穿插布置,建筑色彩素雅,木材只刷桐油本色等中亚伊斯兰文化的影响。柏景的《甘青川滇藏区传统地域建筑文化的多元性》关注到了河湟谷地的清真寺广泛吸收汉族木结构建筑传统做法,并采用了大量的藏式建筑装饰做法与题材。周传斌的《回道对话:基于甘肃临夏大拱北门宦建筑中砖雕图案的象征分析》论述了明清时期甘肃以道教为主流的地方性文化影响到伊斯兰教传播的临夏地区,并借助建筑砖雕艺术的形式呈现出跨宗教的对话交流模式。在以往研究的基础上,本文从布局方式、结构做法、装饰艺术等方面,深入剖析河湟谷地伊斯兰建筑形成的地域性营造体系,进而系统论述河湟谷地所孕育出的向本土建筑模式转变的特殊形式。

1 从中亚到中国:建筑模式的转变历程

1.1 布局方式

河湟谷地的清真寺、拱北等伊斯兰建筑布局方式受到本地“庄廓院”民居和中亚、新疆伊斯兰建筑传统的影响,呈现出向纵深多进院落布局方式过渡的形态。河湟谷地伊斯兰建筑多为一进、个别为两进的方正院落(图2),院落四周环绕着高大封闭的院墙,唤醒楼通常位于院落中央,具有突出的位置,大门多使用雕饰效果强烈的木质牌楼门,与当地民居“庄廓院”形成同构关系(图3)。普遍采用方正院落、夯土厚重外墙、平坡缓坡屋顶、高大木雕门楼的“庄廓院”形成青海东部与甘肃西南部地区独特的合院式土木结构民居形式,“庄廓”一词源于当地方言,“庄”即庄子,即村庄;“廓”为郭,即城墙外围的防护墙[3]。庄廓院民居的产生与本地高寒、风沙、少雨、干旱的自然环境密不可分。

2 河湟谷地部分伊斯兰建筑院落平面,来源:李江绘制,底图为孙鸣生《青海伊斯兰教古建筑》各清真寺平面图

3 河湟谷地清真寺与庄廓院的同构关系

同时,河湟谷地伊斯兰建筑保留有中亚、新疆伊斯兰建筑传统,元代的伊斯兰建筑开始采用中亚形式,“明清时期新疆地区的伊斯兰建筑就主要继承着这种形式并结合地方传统加以发展”[4]。中亚清真寺普遍遵照着典型的“伊朗平面”(图4),即“在方正的中央院落周围布置拱廊,院落四边每面中央设敞厅,拜向墙一侧敞厅后为穹顶圣所”[5]。传入中国新疆地区后,中亚清真寺的“伊朗平面”产生了简化与调整,仅保留方正的中央院落,四周拱廊、东西两面的敞厅、梁柱结构的阿訇住宅、办公室、满拉教室等附属建筑被替代(图5),而规模较小一些的清真寺,仅在院落南侧设置附属建筑(图6)。同时,正门保留了“皮西塔克门”[6]式拱门,唤醒楼(或称为宣礼塔)与拱门相结合,大殿是将“伊朗平面”穹顶圣所外部敞厅和两侧的拱廊转变为外殿部分的内外殿横向组合方式,并采用密肋平顶的结构形式。河湟谷地庄廓院式清真寺在保持新疆地区方正院落的基础上,唤醒楼常独立于大门之外,矗立于院落中央位置,类似于汉地佛教建筑的塔院式布局[7],唤醒楼成为了整座清真寺的视线焦点(图7),个别清真寺在唤醒楼一侧加建有扇面墙,墙上开门,形成了两进院的布局。而清真寺大殿则采用勾连搭方式,强调进深方向层叠嵌套的空间组合,具有尝试在纵深方向进行布局的过渡特征。

4 伊朗伊斯法罕的国王清真寺,引自王瑞珠《世界建筑史(伊斯兰卷)》

5 新疆库车加满清真寺平面,引自王绍周《中国民族建筑(第二卷)》

6 新疆莎车大清真寺平面,引自王绍周《中国民族建筑(第二卷)》

7 循化科哇清真寺整体形态

1.2 盔顶做法

河湟谷地伊斯兰建筑中存在着大量的盔顶建筑(表1),这些盔顶是将汉式攒尖屋顶与中亚外凸穹顶嫁接而成的特殊做法[8](图8)。伊斯兰教传入中国后,保留有砖石建筑风格特点的伊斯兰建筑仍以穹顶与拱券作为其鲜明特征。例如新疆霍城的秃黑鲁帖木儿麻扎,穹顶直径约7.5m,采用的是四圆心发券,有着较为明显的圆弧型的拱腰和尖券拱冠。二层围廊的作用类似飞扶壁,抵挡穹顶的侧推力。穹隅处采用5 层砖叠涩出挑的抹角拱龛进行过渡,八边形上再做抹角,进一步转换为十六边形平面,其上支撑鼓座,鼓座上坐落着穹顶[9]。建筑中的穹顶和拱券大门明确地标示出其宗教属性。

表1 河湟谷地伊斯兰盔顶建筑列表,杨菁绘制

8 河湟谷地伊斯兰盔顶建筑演变,来源:李江绘制,喀什阿巴霍加麻札、济宁清真西大寺、固原二十里铺拱北图纸引自刘致平《中国伊斯兰教建筑研究》

随着伊斯兰教的不断发展与传播,其与中国传统文化结合愈发紧密。在“天方之经,大同孔孟之旨”的指导下,汉译著述活动以儒家思想阐述伊斯兰教教义,将儒家思想掺入伊斯兰教内,使二者汇为同一体系[10]。刘智在《天方典礼》中,将“天道五功”与“人道五典”共同作为伊斯兰教义[11],使得伊斯兰教的伦理道德更加中国化。与此同时,中国伊斯兰建筑也在不断地进行本土化尝试1)。如宁夏固原二十里铺拱北,内部使用穹顶,但外部通过屋面结构层形成了具有外凸形状的绿琉璃瓦盔顶。

伊斯兰建筑由于本土化进程的不断加深,由中亚砖石结构体系转变为木构体系,在河湟谷地产生出了大量木构的盔顶唤醒楼、麻扎等宗教建筑。这些介于穹顶和攒尖屋顶之间过渡形式的盔顶,保留了外凸砖石穹顶所含有的中亚伊斯兰建筑的轮廓特征。盔顶建筑分布广泛的河湟谷地,盔顶做法依时代、地域的不同有所差异,主要是基于通常的檐椽、脊椽做法,在其上设置特殊形状的衬木,形成多段外凸的轮廓从而构成盔形的骨架,如临夏大拱北、民和清真南大寺等。此外,还有把脑椽直接做成弯曲外凸的形状,形成盔顶的轮廓,如洪水泉清真寺、平安下马家拱北等。

2 从规则到变革:木结构体系的创新与发展

2.1 梁架做法

河湟谷地伊斯兰建筑中的清真寺礼拜殿,是穆斯林每日进行礼拜和举行重要宗教活动的场所,需要提供较大的空间以便适应多种功能和密集人群。为了获得更大、更灵活的使用空间,并减少视线阻碍,常使用减柱、移柱做法,而且其采用“柱顶托横梁”或“一柱托二柱”的减柱、移柱做法较之大横额承重方法更加巧妙、合理,创新与发展了辽代以来的减柱、移柱做法。

河湟谷地清真寺礼拜殿内为了净化空间、减少柱位,梁架结构产生了较大的革新。如临夏大华寺礼拜殿、王大寺礼拜殿,循化张尕清真寺礼拜殿等。这些礼拜殿内部均采用了一柱托两柱或两柱托三柱的办法,使得3 跨5 间、3 跨7 间的大空间仅有少数金柱落地。其构造做法是在金柱柱顶放置精致雕刻的宽大花墩,花墩上托一横梁,这一横梁两端各挑插在上方不落地瓜柱的中部,同时在金柱头处设大梁,承托瓜柱柱底,以这两层顶托加强承载能力[12]。这种结构方法比金、元以来的大横额承重方式更加巧妙,在河湟谷地的清真寺建筑中多有采用(图9)。

9 河湟谷地伊斯兰建筑大殿梁架做法,来源:刘亚如绘制,临夏大华清真寺照片引自刘致平《中国伊斯兰教建筑》,王大寺清真寺照片引自孙大章《中国古代建筑史(第五卷)》

2.2 后窑殿屋顶

采用木结构体系的中国伊斯兰建筑一般为“彻上露明造”,如宁夏境内规模较大、年代最久的同心清真大寺,礼拜殿由两座歇山屋顶和前部卷棚抱厦勾连搭而成,梁架全部露明,后窑殿处屋顶梁架采用五架梁加前后双步梁做法,檩、枋、椽等构件布置规则,构件自身也未做过多雕饰(图10、11)。与此相对,一些比较讲究的礼拜殿、拱北或麻扎则用藻井,藻井设置在圣龛之前。藻井的使用有两种用意,据刘致平先生总结,藻井一方面遵循汉族建筑的传统制度,以示尊贵;另一方面,用藻井代替中亚伊斯兰建筑砖砌圆拱顶[13]。如北京牛街清真寺,后窑殿依托六角攒尖亭子的顶部结构,使用彩绘木板镶拼成六边形的类似藻井做法(图12)。

11 同心清真大寺大殿内景

12 牛街清真寺后窑殿,来源:blog.sina.com.cn/yanghuagai320

河湟谷地伊斯兰建筑多是“彻上露明造”,平面近似正方形的后窑殿通常以纵向庑殿顶抱厦形式与前殿、前廊组成凸字形平面。后窑殿屋顶梁架部分用抹角梁和金檩层层叠起,形成了类似斗四藻井的形式,利用大木结构构件匠心独具的设计及其所表现出的结构张力,再加之环绕室内檐部一圈的装饰性斗栱、花板等小木作,凸显出后窑殿部分的宗教神圣性。实例如化隆黄吾具清真寺、循化科哇清真寺、张尕清真寺等大殿后窑殿等(图13)。科哇清真寺后窑殿面阔、进深均为3 间,后窑殿四角设置4 根抹角梁,其上承托庑殿抱厦屋顶的下金檩,下金檩支撑其上4 根较小的抹角梁,它们再支撑着上金檩,构成了3个类似斗四藻井层层嵌套的空间形式,最后在上金檩上加一道太平梁,太平梁上设童柱,童柱上再接脊檩,脊檩插入前殿,使整个屋面构成了一个纵向庑殿式顶[14]。同时,纵向庑殿抱厦与前殿的连接方式也解决了勾连搭屋顶关键的排水问题。

13 河湟谷地后窑殿屋顶做法

河湟谷地少数更为讲究的后窑殿,藻井施加形态丰富的斗栱,或是使用“天宫楼阁”等方式,愈发凸显出后窑殿部分的尊贵与神圣。如阿藏吾具清真寺后窑殿使用斗八藻井,中间施加一攒出五跳的 形斗栱,斗栱下部饰以垂莲(图14)。大通县后子河拱北也采用了藻井中央设置斗栱的类似做法。洪水泉清真寺后窑殿以构造精巧华丽而著称。其室内用上下两层木板装饰,在两层之间设置一圈回廊和栏杆,前檐栏杆下设3 层垂花拱门,二层设七踩斗栱,在斗栱上作井口天花板,天花板中间为斗八藻井,梁架用抹角梁层层叠起,上下施不同类型的斗栱,中心由伞状条木插于垂柱之上(图15)。这种天宫楼阁与藻井华丽装饰的组合,极大地突出了后窑殿的重要性与神圣性。

14 阿藏吾具清真寺后窑殿藻井做法

15 洪水泉清真寺后窑殿藻井做法

3 从单一到复合:多元民族要素的嫁接共生

河湟谷地伊斯兰建筑融合藏式“摞活”做法与多样斗栱形态的外檐做法,呈现出与汉地伊斯兰建筑外檐做法显著区别的多元民族要素复合共生的营造特征。梁枋与柱子间以柱头托木过渡是藏族传统平顶式建筑的重要特征,柱头托木则作为梁托,直接将梁架荷载传给柱子,并缩短了梁架的搭接距离,从而减小端部的剪力和中部的挠度。流行于新疆和中亚的伊斯兰平顶礼拜殿与藏式平顶建筑关系比较密切,也具有这一明显特征,与柱头托木相对应的构件在新疆被称为“翅托”,这或可说明二者有着共同的源流[15]。梁柱过渡是由多个构件叠摞而成的一套构件组完成的,其做法在河湟谷地被称为“摞活”2),柱头托木仅指其中最重要和特征最鲜明的部分构件(图16)。随着河湟谷地伊斯兰民族与本地藏族、汉族等族群交往程度日益加深,这种藏传佛教寺庙建筑檐下精致的“摞活”做法,与雕塑化斗栱的多样形态成功嫁接,广泛应用在河湟谷地的伊斯兰建筑中,愈发增强了建筑檐下的装饰效果(图17)。

16 河湟谷地“摞活”做法

17 河湟谷地伊斯兰建筑外檐做法

河湟谷地伊斯兰建筑中柱头托木形式多样。位于青海平安的洪水泉清真寺礼拜殿的檐柱柱头上采用藏式柱头托木,其中柱头上置倒梯形托木,托木上为5 间通长的弧形弓木,其上再置间枋,间枋上下用瓣玛枋,其上再置斗栱,柱头托木上为木雕花纹,未施彩绘,与大殿建筑风格上保持一致;临夏大拱北门楼额枋与柱子间使用巨大的荷叶状柱头托木作为过渡,其上设置截面方正巨大的额枋构件,额枋上通过平板枋再置斗栱。明清以来成为“檐下连续饰带”[16]的斗栱做法,在河湟谷地发展出更加注重檐下装饰效果、具有本地鲜明特色的多样形态。这些斗栱在当地建筑做法及伊斯兰装饰特征的影响下,出现了倒三棱锥型、倒四棱锥型、旋风型、六边型等多种类型,强调斗栱的体块感,斗栱的各个构件结合在一起组成了一个体块感极强烈的几何体(图18)。

18 河湟谷地伊斯兰建筑外檐斗栱形态示意

4 总结

区别于多进院落、以木结构为特征的汉地伊斯兰建筑和以“伊朗平面”和砖石穹顶为特征的新疆、中亚伊斯兰建筑,河湟谷地伊斯兰建筑受到本地自然气候条件、伊斯兰教中国化、汉藏多元文化等因素的共同影响,在布局方式、结构做法、装饰艺术等方面形成的营造体系,处于从中亚到中国、从规则到变革、从单一到复合的转变过程,是对中国传统木结构体系的创新与发展,体现着汉、藏、伊斯兰等多元民族要素的复合共生。□

注释

1)在伊斯兰教受到中国化影响更为深入的地区,则直接采用汉式木构屋顶,如西安化觉巷清真寺、北京牛街清真寺等。

2)据临夏建筑工匠郭冬虎先生口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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