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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游剑川弄花潮

2022-09-28张琼斯

大理文化 2022年9期
关键词:沙溪

●张琼斯 文/图

寺登

寺登村像一颗朴实却又泛着独特光芒的鹅卵石,柔软地嵌在沙溪古镇的腹地,玓瓅在黑潓江边。寺登村是沙溪镇的中心村子,也是游客们来沙溪的必经之地。寺登村的核心区域是寺登街,街道两侧藏着大大小小的商铺、客栈,因此寺登村也成为大多数游客落脚的地方。这也让曾经初临沙溪的我产生了错觉:沙溪古镇面积不大。实际上,沙溪镇下辖很多村子,也并不算小。

第一次去沙溪古镇是2021年的秋天,我跟着一众作家到沙溪采风。混迹在这些文人墨客之中,我甚至感觉到沙溪的风里都带着书香,裹着诗句。初入沙溪,就能感受到它独特的气质,安静且慢,慢得让所有人的时间都属于它,让一切属于它的时间都停止了流逝。到这里,所有的人都变得不急不躁,停拨各自的时针;在这里,我也让自己的时间停了下来,在我被缀满枝头的柿子吸引的时候——它们从院墙里伸出来,暖融融的,摇摇晃晃的,像一粒粒甜蜜的橙红的落日。从停车场出来,众人沿着一条宽阔的石板路漫步。鬼使神差地,在一个路口,我停下了游客式盲从的脚步,选择在一个路口左转,走进一条远离人流的狭窄村道。于是,就看到了眼前的一幕——烟灰色的石板路、月牙白的院墙、玛瑙红的柿子树——我举着相机就想拍下这色调和谐的一幕,然而一对情侣不适时却又恰到好处地走进我的取景框中——“咔嚓”,我的相片里多了一双人影。他们和我一样,皆是寺登街的过客,最终又不得不暂停时间的暂停,让自己重回外界的流逝里。可是,那一条缓缓流动的黑潓江水,那一本先锋书店里让我犹豫着买不买最后又被我塞回书架上的书,那一家装修皆是裸露土色的民宿……许多的念头,当我坐上返程的大巴车后,又一点一点充盈在我的脑海里,升腾起海啸,促使我在一个星期后,又回到这里。

一周后,我和朋友自驾去沙溪。车从平缓的大理坝子一路往北开,旋转着上到高处的山路时,又开始逐渐往低处的山坳里行进。一路上,秋意慢慢卷裹着山体,金色的叶片、圆阔的灌木覆盖着苍青的松树林。在大理的其他地方,秋季并不是那么明显,只因树还是绿的,花也依旧盛开。但此刻,司秋之神终于在这里显了神迹。除了松树,其他树木都呈现着迷人而明亮的金色,也许中间还混杂着几片叶倔强地泛着绿,然而大片的金色,让我准确且清晰地感受到沙溪的秋意。这一次来沙溪,我完成了上一次来未完成的心愿。我在黑潓江边待了很久,看黑潓江水平缓地流动着,岸边的层林被金黄渐染,江面仿佛洒落着许多金色的碎屑,和着江水,在青黄交接的草岸吞吐着诗句,一闪一闪的。我给岸边在草丛里悠闲吃草的小马驹拍了照。对于久居城市的我而言,一匹小马驹对我的吸引力也许远超过一个明星。我喜欢在自然状态下的动物,它们保持着最原始的灵动。我在寺登村里就见到了很多来去如风的野猫,就比如我们今天入住的叫“大猫驿”的客栈。起初我以为店里养了很多猫,当我们于星夜抵达这家客栈时,才发现店主养的猫并不是我所以为的家猫,而是那种流浪的小野猫。店主正拿着一盘食物喂猫,与其说是喂猫,不如说是把食物置于墙角或路边,让猫咪自己去吃。一旦生人走近,猫儿们就蹿得没影儿了。猫儿的高冷、傲娇,却没让我有丝毫气恼,它们就是穿梭在屋顶、瓦檐上的精灵,是属于自然的,带着自由的让我向往的气息。也许正是这种气息,让我一次次来沙溪,把属于自己的时间交给沙溪的风、沙溪的水和沙溪的一草一木。

这一次却是第一次在5月份来剑川。在5月,属于春季最后的花期,赶着末班车似的使劲儿开着,极致的盛放似乎预示着快到站了;而属于夏季的花儿们,终于等到那辆开往夏季的班车,陆陆续续开始上车了。剑川的5月,日子里开始渐渐氤氲着各种夏花的香气。大理天气反常,连日阴雨绵绵。从下关到沙溪的路其实并不好走,尤其在雨季,路面湿滑。从下高速快到沙溪的时候,有一段较为狭窄的盘山公路,附近村庄众多,时常会蹿出牛、马、狗等动物,甚至还会有村民悠然地走在路边,如在林中散步,丝毫不顾及周围呼啸的车流,这也让开车路过的人变得异常小心谨慎。然而这段路程的风景却异常绝美。

几日来断续的雨,像是阴云写给剑川最深情的情书,雨后的积水,如未湿透的斑斑泪痕,凝结在信纸上。即便偶有烈日探头捣乱,但阴云仍不停歇地投递雨信,阳光与雨水的拉锯也催开了一路而来的野刺蔷薇。在这一段盘山路上,路边篱笆、房前屋后、田间地头会时不时冒出一丛丛胭脂色的蔷薇花,在满是绿色的山野间显得异常耀眼。这种花我曾在老家鹤庆西山的朝霞寺里见到过,父亲称之为野刺花。大概也是蔷薇科的植物吧,它的花型像月季,也像蔷薇,但比月季小,比蔷薇花大。凑近闻会有一股异香袭来,但却是甜美的清香,并不腻人。车在密林间转弯的时候,透过林隙能看到低处的村舍和齐整的田地。这里的民居一律是青瓦白墙,被四周或翠绿或金黄的田地围绕着。这个时候已有一些麦田青转黄了,还有些田里种着玉米、烟叶,呈翠绿色,间或也种着些油菜,只是花朵有些蔫了,黄得恹恹的。我看得仔细,生怕遗漏任何一个美丽的细节。

在山上蛇形了一段路程之后,就进入沙溪景区了。把车停在景区入口附近的停车场,我和友人便轻车熟路地步行进入古镇中心的寺登街。主路是一条宽阔的石板路,路边是一条活泼的溪流,溪水清澈,像一条飘动的银白丝带。沿着主路往下走,来到一块较为宽阔的平地,两棵参天的大树和一个古戏台在平地中间占据了大半的空间。

寺登村并不大,以四方街和古戏台为中心,有三条街道向不同方向延伸,按导航沿着其中一条街道很快就能找到我们订的民宿。路与路的接口处有一棵巨大的槐树,树后掩映着一道柴门,门后就是这家民宿。店主早已热情地在门外迎接我们。打开柴门,映入眼帘的是爬满一面白墙的月季花。小院并不大,走入院中,四面的构造尽收眼底。这家客栈是由传统的民居改建的,西面白墙,东、北两面是供住客居住的客房,除白墙、黑窗外并无多余的颜色。院中并无多余的树木,只在入口处附近种着几株,显得疏朗、精致。

放下行李,我便立刻与友人去外面闲逛,顺便找一家食肆“祭五脏庙”。5月是属于月季和蔷薇花的季节,沙溪古镇的路两旁满是盛开的月季花,花色红如酡颜,红如踯躅,红如胭脂,红如落霞——粉红、浅红、水红、深红……一应花朵都是红色的,像巫女指尖掐出的焰火,轻轻一弹,便开成了火海。花朵舒展开每一片花瓣,花盘硕大,没有一片花瓣是含羞蜷缩起来的,它们展露着自己娇黄而柔软的内心,任蜜蜂、蝴蝶采撷每一粒花药上的秘密。路人不懂月季花的心事,只是想趁着花开正好的时候,与花朵合影留念,记录这一场美丽的花事。我看着路边与月季花合照的姑娘,一时分不清是花更美还是人更美。

从东寨门步行进入古戏台的路边,我们终于找到了那家在网上推荐的网红餐厅,名字叫“彼得的小馆”。按着地址,我们反反复复在原地寻找了几次才看到店门——那是一道不起眼的老旧的木门,甚至没有醒目的招牌,只有一块窄小的木牌提示院落内店铺的名字,稍不留神就会与之擦肩而过。小心翼翼地推开门,才发现这家餐厅藏在一户民居改建的院落里,确实是一家“玲珑可爱”的“小馆”,且餐厅只售卖西餐,菜单上可供选择的菜品很少,我和友人怀着忐忑的心情点了两份意面(对于网红餐厅,总是抱着期待又怕失望的复杂心情)。

等待的时间很长,却也让我有足够的时间观察这一处院落。不大的院落里藏着两三家店铺,餐厅占据了主楼的一楼,旁边还有两家店铺售卖不同的手工艺品。餐厅老板是个外国人,服务员和厨师却是本地人。店里养了一只巨型的博美犬,一只矮胖的柯基犬和一只被柯基追得满院跑的猫。院落中间是一棵果树,树上的果子还很小,像一粒粒被藏在茂密叶片间的绿珠。我仔细观察这些绿莹莹的珠子,却惊奇地发现它们也有细微的差别,大些的珠子带着一层薄绒,小些的珠子则表面光滑——原来这棵树结了不同的果子,有桃也有李子。再往树底部看,果然发现这棵树其实是两棵果树长到了一起,纠缠不清,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庭中有果树,今已亭亭如盖矣。”两棵果树如硕大的绿伞覆盖着整个庭院,伞面一直延伸到餐厅的台阶上。餐厅老板在台阶上也放置了软垫。我坐在台阶上,让目光肆意地游走在树的枝叶间,想象着它果实成熟时的样子,嘴里缓慢咀嚼着食物,让食物的味道一点点占据我的口腔——所有的等待都是值得的。这5月不冷不热的温度,也伴随雨后的湿气,一点点、一层层地侵袭着我的肌肤,整个人像包裹在温柔的亲吻里,伴随着花香,人也放松了下来。这时候,有几只麻雀飞过围墙,飞进了院落里。可惜果树上的果子还青涩得紧,它们没有可以啄食的目标。忽地想起徐志摩写康河附近的一个村落时描述的一个场景:“躺在累累的桃李树下吃茶,花果会掉入茶杯里,小雀子会到桌子上来啄食。”这样的生活、这样的场景时时刻刻盘旋在我脑海里,直到今日,在沙溪一家不起眼的餐厅里,我找到了。

城隍庙

饭后,友人提议到沙溪的城隍庙去看看。我欣然同意了,来过沙溪两次的我都没去过城隍庙。这座城隍庙建于清光绪十六年(1890年),进入庙中,才发现这里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庄严、安静,反而充满了烟火气,有不少当地老人在庙里的树荫下乘凉休息,也许是把这儿当作一处闲暇时拉家常的公园了吧。这座隍祠不仅供奉着当地本主托塔李天王,也供奉着孔子和龙王。

匆匆浏览过大殿中供奉的神像,我们来到大殿右侧一处院落,发现这里有一株仙气飘飘的开满白花的树,瞬间眼前一亮。这些白花的花序团簇成伞状,仔细看像一只只体态轻盈的白蝴蝶一层叠一层地伏在一起,形成一团雪球。这种花像极了木绣球,却没有绣球花那么大的花冠。后来在机缘巧合之下,我竟在网上看到有人科普这种花,原来它叫“聚八仙”,又叫“琼花”,虽然真正的琼花已经在历史上消亡了,但人们仍把这种花看成是琼花。琼花多生长在江南,没想到我却在西南边陲的小镇里见到这种花,如若不是像我这样闲庭信步的游客,也许它就会在这小小的一方天地里默默然开完一季,无人惊扰,也无人可赏。我很庆幸在我的旅途中,能碰到与我名字有一字重合的花,并能一览其芳姿。琼,指美玉;琼花果然如羊脂白玉一般,花瓣纯白温润,毫无瑕疵,也许只有大自然这样的能工巧匠才能雕刻出如此精美的玉器。

从城隍庙出来的一条路通向先锋书店。沿着路走出屋舍俨然的寺登街时,能清晰看到黑潓江,我的右手边就是江水滔滔的黑潓江,左手边是连绵而平坦的田地,田里种着大量油菜。油菜在大理很常见,油菜田和稻田储存着大理人的粮油与金色的美梦。我在喜洲、古生村都见过成片开着的金黄的油菜花,吸引着大量游客打卡拍照;待油菜收割过后又种上水稻或其他作物,当水稻变成金黄一片时,游客们又会蜂拥而至。五月,大理坝子里的油菜花已谢;而沙溪的油菜花还在盛开,有的开得正好,有的却快开败了,长出淡绿的油菜荚。沙溪的气温要比大理坝子低几度,春天来得晚,去得也晚。远远望去,金黄的油菜花田和黄绿的油菜荚田界限分明,两片色块里,各有一只枣红色的马在孤零零地站着,一只在抬头远眺,一只低着头不知在啃着什么;它们形成各自色块里异色的一点,却又那么和谐,仿佛画家笔尖无心滴下的一滴颜料,晕染成一个美丽的意外。在它们的身后,几株茂盛的绿树掩映着灰瓦白墙的民居,一团轻白的炊烟正袅袅娜娜地升出来,又被风推搡着向同一个方向飘散,最后消失在空气里。

我们沿着江边继续行走,我的目光又被路边一丛丛雪白的蔷薇花吸引了。我走上前去,仔细端详着它们。拿出手机识图搜索得知这种蔷薇又叫小果蔷薇。它的花瓣只有一层,在风中微微打着颤,显得脆弱又无助。但这些花的花柄丛生在一起,使一朵朵花团聚形成伞状的一簇,这叫复伞房花序。我不禁想,大概娇弱纤小的花朵们都会团簇在一起,形成一团膨胀硕大的花球,这样既可以吸引更多昆虫前来授粉采蜜,也更能抵抗外界的风雨。它们不仅花朵团结在一起,纤细的枝条也会依附着竹篱笆攀爬,紧紧缠绕着竹篱,即便风过,带走的只有蔷薇清甜的香气。蜂蜜在花朵上打着旋嗡嗡叫唤着,似乎在呼朋引伴——这一处花蜜甜美,快来。花枝上细小却尖锐的刺,却在委婉地拒绝着人类的亲近。

华龙

沙溪古镇的油菜花田

告别小果蔷薇花,我们跟随着一个路过的放牛郎和他的牛群,一起走过一座桥。这座桥横跨在黑潓江上,与玉津桥平行,却间隔着两三公里的距离;我们跨过黑潓江这条银白色的飘带,走进一个叫北龙村的村子,再往村子里步行一公里左右就可见到先锋书店了。先锋书店的全称是“先锋沙溪白族书局”,分为书店、咖啡馆和诗歌塔。其中的书店是由一个粮仓改建的。作为一个网红书店,更多的人把这里当成一个景点。这个书店很美,空间狭长,层高极高,中间摆放着文创产品的展示台,明亮的自然光从西侧的玻璃墙照进来,东侧则为木质的大台阶,供游客休憩或拍照,北侧和南侧都放置了层层而上的书架,高耸的书架上摆满了包装精美的书籍,从辛波斯卡、波德莱尔、泰戈尔、叶芝到北岛、木心、于坚……书籍砌成的一堵堵砖墙,散发着无声的光辉,古今中外的文人学者与我们在这间小小的书店里完成了跨越时空的汇聚与交流。我在书店逛了一会儿,出来已是下午5点多了,天还很亮。我们决定步行到一家名叫“半山咖啡”的店看看。

傍晚的风有些大,吹得人睁不开眼。半山咖啡在隔壁山头的村子里。村子与村子之间已有平整的公路连接,路边的水田里有农人正忙于插秧。往另一座山头移动的时候,从山下远望过去,山腰上密密叠叠的全是灰瓦为顶、白墙为衣的民居,偶有几座造型奇异的房屋,大约是这几年新建的民宿客栈。我们朝着山的方向移动,进入山脚的一个村庄时,就可看到写着“华龙村”几个大字的巨石。进村后右转直走,沿途的村舍都被改建成了各具特色的民宿酒店。其中有一家敞着大门,我好奇地探头望了进去。有一位民宿老板模样的男子正在打理草木,一脸平和自在,似是不知门外正有人偷看。我收回放肆打量的目光和越界的身体,再次回到正路上,继续沿着这条路走不远的一段距离,就可看到左手边有石阶,导航显示石阶尽头就是目的地的位置。长时间的步行再加上要爬一段台阶,我累得垂头,沿着石阶“哼哧哼哧”往上挪,还好石阶不算多,我轻喘了一口浊气,抬头便看见一大片摆满多肉盆栽的平地。多肉和各色娇艳的盆栽花引着我们的脚步,把我们引向“半山咖啡”的店里。

这家咖啡店的装修和陈设十分低调简单,反而衬得店内外的植物更加夺目;或者说,植物才是这里的主角。我开始佩服这家店主在花草上花费的心思,这种低矮的、叶片肥厚的、充满肉感的植物看起来似乎很平易近人,但在我看来,它们其实并不好养。我养过很多盆不同形状的多肉,但无一例外的是,它们的叶片总会莫名地脱落,更不要说养成眼前壮阔的多肉“海洋”了。迎客的是一位朴实的阿姨,她见我们进来,便很热情地让我们随意挑选位置坐下,还提醒我们室外风大。但我还是在室外挑了一个可以远眺山下风光的位置坐了下来,坐下后便迅速点了单。

当我开始站在露台眺望远方时,便明白这家咖啡店为何会成为网红店了——它拥有一个可以观察沙溪腹地田园风光的绝佳位置。可惜我们来的时机并不算好,山下的田地大多都被重新开挖修整了,裸露着黝黑、粗砺的肌理,耐心等待着新一轮的播种,与我想象中沃野千里的风光相差甚远。但此刻清风正好,阳光正好,蓝天正好,没有比此刻的风景更好的风景了。黝黑的土地似乎在准备着孕育新的生命,我的目光逡巡在田野里,试图见证新生命诞生的过程。

当我把目光微微往近处收的时候,立刻就被几棵高大的开满粉色花朵的树吸引了。我很难用我的语言形容这一种树,它们身躯高大,树干通直,直冲云霄——我很少见到过这么高耸入云的树;然而树上开出的花朵又是那么柔弱、娇小,近看像悬于天际的串串风铃,远望像落入林间的片片红霞,那种浪漫、天真的淡粉色,我只在少女羞怯的脸上和傍晚的洱海上空看到过。高壮的树木与娇弱的花朵,形成奇异的反差,这大概便是“心有猛虎,细嗅蔷薇”所表达的矛盾美,一方刚烈、强硬,一方柔和、纤弱,它们和谐共生一树,共同展示着生命的茁壮和自然的温情。后来,有朋友告诉我这叫楸树。我与楸树的初次相遇,竟是在山乡的田梗边。

楸树之下,依稀有村民徘徊或走过,有清扫村道的男人,有背着一筐牧草归家的妇人,有在附近池塘跳水嬉戏的光腚小男孩们。楸树下的日子,平静得让人心生艳羡。风吹过的时候,惹得楸木突然面红,泛起阵阵淡粉色的花潮,不知道吹落的粉色花瓣,会不会落到路人的头上。我把视线再往回收,落在屋檐边的一盆长春蔓上,它那翠绿柔韧的枝条上缀着一朵朵紫色的小花。小紫花的五片花瓣聚合,像一个个开口为五边形的小喇叭,嘀嘀嗒嗒的好不热闹。

天色将晚,日暮思归,我们离开“半山咖啡”,沿着田埂往寺登村的方向回去。田间有牧马人在放牧马群。我既羡慕牧人的自由坦荡,天地四方的辽阔皆敛于眉目之间;也羡慕马儿们的温驯有礼,目光永远停驻在低头啃食的草尖。经由田埂便能走到一条较为宽阔的泥土路,这条路连接着华龙村与寺登村。不一会儿,玉津桥就到了。

玉津桥像垂暮之年的老者横卧在黑潓江上,静观江水流淌千年,不动声色。然而,行走在桥上,吸引我的不是这座桥,而是桥上往来的马匹、赶马人。他们仿佛沿着茶马古道,从过去走来,平平仄仄的马蹄声,声声催开时空之门;一个个鲜活的生命,连接着虚空和现实。马儿摆尾,催促着赶马人回家;石板路上凹凸不平的轨迹,指引着他们回家的方向。天地沉沉睡去,只有黑潓江还醒着。走到桥边,看桥下不停流淌的黑潓江水,听江水濯洗桥上每一个过路人内心的秘密。天色已晚,忽就想起那一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桥边的月季花丛如吐蛇信,隐隐约约冒着红色,“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虽无芍药,但月季也一样应景,年年花开,却不知为谁而开。

回到民宿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走进院子的时候,院中的路灯光线柔和地映射在那一墙月季上,一朵月季引颈入夜空,索要星光,可今夜阴雨无星,她孤独而冷傲地挺立着。这一朵,也是红色的。

桑岭

初夏,清风裹着雨意穿过院中的月季墙,送来花叶的香气。穿过月季花墙,接受花瓣柔软的轻触和雨珠冰凉的亲吻,花香与恰好的湿润打开了沙溪的又一个清晨。或许只有我这样闲散的人,才会在落雨的早晨执伞悠悠然立于花前,任庭草湿了鞋袜。

贪心的我还未赏够沙溪月季的盛景,只因在朋友圈看见有人发的一张桑岭流苏花的照片,仿佛又听见雨里有流苏花的声声呼唤——于是决定冒雨去桑岭探一探流苏花。

跟着导航沿着214国道大约走一个多小时就到了桑岭村。桑岭村就在剑湖边上,而当我们转进村中却没看到流苏花的影子。村中正在修路,我们只好沿着主路慢寻流苏树的踪影。也许是因为下雨,路上几乎见不到村民,无处打听流苏树的位置。

我们向村子深处行驶,竟然来到一片正在修建的工地。工地的入口处有一道大门,门上刻着“古梨庄园”几个大字,看样子这里应该是正在修建一座庄园。再往里行驶就能看见一座不太高的山,漫山遍野载着梨树。这些梨树看起来十分古老,黝黑的枝干旁逸斜出。有些遗憾的是,此时过了梨树开花的季节,若是赶上梨花盛开,满山雪白,那该是何等之美。

意识到路线不对,友人便立刻调转车头按原路返回。路上终于有一位身着民族服饰的大妈经过,我们停车向她打听流苏树的位置。大妈羞赧地摇着头,朝我们挥了挥手,嘴里嘟囔着几句我们听不懂的白族话,大概因为她也没听懂我们说的方言吧。我们只好向她告别继续往前走。我有些着急,一边向发布照片的人寻求帮助,一边祈祷着还会再遇到过路人。路上经过一家小卖部,终于向村民打听到流苏树的位置。我们按村民所说的方向走了几百米,就看到一座长满参天大树的山包,再沿着山包边上的路往里行驶,果然就看到几棵开满白花的树。

我立刻惊呼,这就是流苏树吧。眼前的景象与照片上分毫不差。一池碧水的幽潭,潭上横跨着一座石桥,几株苍老的满树白花的流苏树静静立在一旁。流苏树枝叶茂盛,遮天蔽日,仅透着一角蓝天,把云影投射到水面。方才向我们告知位置的那位村民说,流苏花快谢了,只有深处的几株还在开花。想来说的便是潭边这几棵。四月才是流苏花开得正盛的时候,难怪流苏树又称“四月雪”。我早已知油桐花叫“五月雪”,如今又知“四月雪”,大概不同月份盛开的如雪的白花都可称之为“某月雪”了。人们对纯白事物的偏爱,大概是追求它们象征着的纯净与美好吧。

桑岭村的流苏花

我迫不及待地冲到树下,仔细观察着这种仙气飘飘的树木。仔细看流苏花,花型与忍冬很像,细长的针型花瓣约四瓣为一朵,团簇在侧枝顶端,果真像流苏一般点缀在枝头。流苏树的整个树冠挂满了绢白的流苏,一串串,一层层,星星点点的绿叶点缀其间。流苏树下的水面上,浮着许多白色花瓣,像千千万万只白玉蝶泅游在水面,风一吹,就会翩然飞走;又像堆着一层层雪片,但却不会融化。

这时,又下起一阵急雨。流苏树撑起巨大的树冠,承受着雨滴的敲击,鼓点声绵长、细密却不聒噪,有的雨滴奋力越过树冠的严防死守,直奔水面,砸开一圈圈涟漪,钻入水中,像蝴蝶误入花丛、雏鸟回归母巢一般隐藏起来,与千千万万滴水融汇,一起奔赴下一个循环。细雨中,流苏树的落花及倒影让水面顿时仙气袅袅,有白雾升腾,花朵含羞承下雨水的眷顾,濡湿了白色唇瓣;水面却依旧波澜不惊,倒像是被流苏花的美摄住魂魄。这水也是极美的,呈现出一种幽深冰冷的蓝色,蓝得像是上学时化学老师兑出来的硫酸铜溶液。

沿着潭边的石阶往上攀爬,便来到先前路过的山包。山包两侧都是参天大树,中间有一条小路。路上无人,甚至也无游客,安静得只能听到树叶摩挲着彼此面庞的声音。透过密密匝匝的树枝,近处的村落依稀可见。还有几只白鹭鸶在田间漫步,不知是否是我曾在大理古城见到过的那几只远道而来;又或是在桑岭土生土长。它们像流苏花一般,飘落于绿野间,轻盈而洁白,在无边细雨中解读着微风携来的乡愁。

这个密林间的小径,不过百步的距离,我却仿佛在一段漫长的历史里游走。我对这个村庄最初也是最粗浅的认知,来自于这密林间。谁能想到这里的每一棵树都是活着的古物,这些树上都挂着介绍着树种和树龄的铭牌,有黄连木、滇朴等,树龄都有好几百年。高挺茂密的古树、绿意弥漫的田野、悠闲自在的野鸟,无人语,无车声……不止是流苏树,也不止是水潭,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石一鸟,都沉浸在一种恒久的爱与善里。村民们与自然维持着一种最和谐、稳固的关系:人们热爱自然、敬畏生命、守护土地,替每一个丢失根和魂的漂泊者、失意者找寻他们梦里原乡,找寻一方自由、和谐的净土。这趟计划之外的旅程既有不安与忐忑,也有收获未知的惊喜与对一个地方越来越多的喜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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