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益冲突:上海乡村整治的“一道题”问卷设计及反思
2022-09-24朱晓明ZHUXiaomingZHOUShan姬晨宇JIChenyu
■ 朱晓明 ZHU Xiaoming 周 珊 ZHOU Shan 姬晨宇 JI Chenyu
0 引言
问卷是以问题的形式系统地记载调查内容的印件,分为经过问题选项设计的结构式问卷、开放式回答的非结构式问卷两种[1]。问卷调查既可以普查也可以抽查,大范围的普查需采用专业团队,对资金和人力有一定要求[2]。目前,问卷调查的主要方式是随机发放或利用问卷星等网络平台投放问卷,问卷便于统计、直抒己见,在社会学和建筑设计中具有直接的应用意义。
网络调研目前存在一些短板:首先,问卷回收困难,有效问卷回收应达到100 份以上才具有统计效力[3],然而,随着问卷的种类越来越多,公众的参与度在减弱;其次,问卷设计目的不明确,这就像缺乏经验的医生让患者做一堆体检一样,题目会膨胀;另外,为了统计精确,选项等级划分越来越细,但由于个人感受带有模糊性,精确的提问反而可能不够准确。问卷占用了宝贵的公共资源,因此,需要提出一个有意义的研究议题,并寻找和设计一种恰当的方法来解答所提出的问题[4]。
1 上海乡村沿河整治问卷设计
这项研究源自一门2021 年的研究生设计课,属于设计研究而非具体工程,课题选在上海市张江镇A 村,题目为“A 村的风貌保护与提升设计”。A 村紧邻外环线和张江高科技园,地处繁华都市和乡村的衔接地段,区位特征鲜明(图1)。
图1 上海市张江镇A 村位置图
贯通开放的沿河岸线能够带来高质量的公共开放空间,对美丽乡村的建设也非常有意义。然而,1998 年A 村进行了居住用地归并[5],在规划中没有考虑到打通滨水步道,导致村民的宅基地紧邻蓝线,沿河岸线既无法走通也无法开展活动。2017 年底,A 村集中开展了历时3 年的拆违行动,但根据当时的相关规定,堵塞河岸的院落只要有合法性就不属于拆违范畴,事情再次被悬置。如果要开展进一步的整治工作,就必定会涉及到个体权益和公共空间的关系。本研究通过“提出问题—设计问卷—统计归纳”,优化以传统问卷获得公众反馈的方法,初步剖析了乡村整治中的利益冲突。当个人利益与公共利益不一致并产生矛盾时即为利益冲突,它所构成的潜在活动将影响双方或一方的信誉。统计数字不能简单地归纳为少数服从多数,而问答背后也隐含着不同的群体认知。
1.1 网络问卷的格式
问卷通常强调受访人的身份识别,假如一拿到题目就面对一串收入、年龄等的询问,受访者的感觉会欠佳。因此,本问卷将受访者的信息移到答题完毕之后(图2),将问卷设计人信息、访问目的清晰地放在开头。通过问卷星发送“搬,还是不搬”的问卷如下:
图2 答题人信息表示例图
我们是XX大学的师生,在调研中遇到了一些困惑,希望和大家一起讨论,感谢您的关注!
这是上海市的一个水乡村庄,位置极为优越,村内有一条主要河流。由于历史原因,许多民宅临水而建,并未留出亲水的步道,这些民宅的基地都合法。现村庄拟开展乡村旅游,希望对滨水环境做一些改变。
困难的是,沿河的部分居民没有主观意向搬迁。针对这样的状况,您更倾向于以下哪种处理方式:
A 不搬迁,改善沿河的民宅居住质量和外观,日常生活作为游览一景。
B 可以部分搬迁,尽可能保留愿意与家族共同居住的家庭,其他再磋商。
C 通过一定的补偿,政府决定限期搬迁一些民宅。开辟水上游览和沿河步行路线,吸引投资进入村庄,未来解决一部分原村民的就业。
美国俚语“一张图片胜过一千个单词”,是指图片的现场感比文字陈述更鲜活,照片的传播可以产生价值。“UNESCO 遗产地可持续旅游教席”曾设计过一份图片问卷,试图使公众通过读图对不同年代的留存物与长城保护的关系做出判断[6]。这份问卷的形式和内容对本问卷颇有启发性,但由于A 村的整治涉及到发展与居民权利的关系,因此,比古迹保护的问卷设计要复杂得多。在决定采用图片问卷方式之后,就要开始筛选图片。问卷选择的是村落中心的一处临河区,其鸟瞰照片抽离了人的活动,反映出整体的风貌特征;另一张图片则是在鸟瞰图的基础上分离出局部细节,加强了近人尺度的观察(图3)。图片内容由大及小、由整体到局部,应注重日常生活化,保证受访者读图时的心理状态是平和的。
图3 A 村临河面貌
1.2 以最少问题获得更多代表性样本
最少问题是一道题,一道题需要对因果关系的基本逻辑限定明确。对答题者的构成人群不强求多元化,社会系统的要素是人、人群和组织,能够了解一类人对某一问题的看法,便已经达到了调研目的。“一道题”有效地解决了投放回收率的难点,抽上2~3 min 去答题犹如参与一场有趣的游戏。为避免问卷过于分散,没有进行微信朋友圈的散发,而是先重点挑选县镇村干部(包括A 村干部)、农村籍贯学生、规划管理和设计行业的专业人士等3 类人群,再请他们“点对点”地投放到一定地域的亲朋好友中,并对发达地区和其余地区的平衡有一定考虑(图4)。3 类初始人群的数量与总回收问卷数量的比例控制在1 ∶10 左右。本问卷将北上广和江浙地区列为发达地区,其中,对上海单独进行统计。发问卷难,回收问卷更难,一些多年在外求学的农家子弟在发放问卷的过程中理解了公众认知的复杂性,自己的长辈虽然可以玩抖音,但面对一份打勾的“一道题”无从下手,需要一步步教会他们操作。
图4 “一道题”问卷发放的路径
“一道题”的弱点是无法进行多个问题之间的横向比较,有些问题可以用数据说话,而有些数据并不一定有代表性。为了在一定程度上缓解选项之间难以比较的缺陷,将结构式和非结构式问卷相结合就十分有必要,统计数字背后力图呈现一定的公众心声。
2 分析问卷统计结果
问卷的关键词包括不搬迁、部分搬迁、被决定搬迁;关联人物包括住民、政府、开发商(相关利益体);搬迁结果可能是保持日常生活、渐进式整治、以开辟水上游览和打通步行路为特征的旅游发展;搬迁的必备条件包括一定的经济补偿、吸引投资、提供就业机会。其深层的内涵暗示着如何在整治中处理人与环境的关系,寻找公众对利益冲突的立场和回答规律(图5)。
图5 研究框架
2.1 来自问卷星的结构式问卷统计
搬不搬迁当真是人们有选择权的吗?虽然在现实中“搬迁”往往是被决定的,但在这份问卷里,人们却获得了发声的机会。问卷虽简短,但反响异常热烈。由于问卷初始设置出现了失误,导致受访者答毕无法再回头查看问卷,有些受访者便主张与设计小组联系看题,说明问卷设计具有一定的吸引力。据统计,本次调研共回收有效问卷512 份,提交问卷者身份集中,其中:68.5%的受访者有两年以上农村生活经历,70.4%为大学及以上学历,82.9%不熟悉遗产保护领域,绝大部分人也不熟悉该村情况;另外,50 岁以下中青年占据多数,且北上广及江浙地区占61.4%。统计结果还提示:被访者多半接受过高等教育、处于事业生活的上升期或稳定期、对农村生活有一定的了解,且多数人的思维没有被遗产保护的概念束缚。根据交叉统计显示,是否有2年以上农村经历对答题影响不大;有遗产保护相关工作经历的受访者选择“不搬迁”偏多。
问卷的前置条件是村民在原地生活与打通临河步行道相冲突,整治活动大多会引起产权、租赁权发生转移[7]。选择不搬迁,可保持村民权利或原始景观;局部搬迁则令建筑在场地中受到的影响最小,效果好但费时费力不易察觉;而搬迁属于更新环境,需注入资金以脱胎换骨。在512份问卷统计中,不搬迁和搬迁基本持平,选择部分搬迁的占28.7%,略处于下风。由于总体差距不大,需要根据地区进行交叉统计。将发达地区286 人和其余地区226 人单独计算,结果并未显示两极分化,但各有侧重点。北上广、江浙属于发达地区,选择不搬迁居多;再进一步进行单独统计,上海132 份样本,占总问卷数的20%,选择不搬迁和局部搬迁的占比达到了74%(图6)。上述结果呈现出一定的地域差异性。社区参与和小规模渐进的整治在上海已有近15 年的实践,上海的社区规划师制度也取得了一定成效[8],加之一些原住居民带着几分故土难迁的情感,这是上海选择局部搬迁占比较高的原因。“搬,还是不搬”呈现出胶着状态,需要将目光投向非结构式回答。
图6 “搬,还是不搬”的地域差异
2.2 问卷星的留言
问卷星上的匿名留言有25 份,本研究又发出了实名问询53 份。留言分为一般概述性留言和描述性留言两类[9],分别从空间操作和观念认知角度提出设想。其中,概述性留言进行归纳总结,偏向理性和公理,如宅基地是合法的,大兴土木并非解决之道,强调了法律和权力赋予的公平;描述性留言提出建设性的意见,偏向感性和情理,如见缝插针地建设口袋公园以整治环境,此类建议在细节上绕过了临水步道无法打通的顽症。上海乡村目前处于土地升值、社会经济结构转型的过程中,蕴含在其中的公众参与潜力较大。与此同时,一部分人依据自己的想象做出了回答,虽然想象也基于生活经历,但一些意见的适用性有待商榷,这是公众参与的弱点之一。留言的总体趋势是对居民的产权和个人诉求采取包容的态度,对开发旅游提出质疑。
2.3 非结构式的实名问答
53 名被调研者均与设计小组熟识,彼此的信任确保了受访者态度鲜明,与匿名留言者相比,其感性的成分减弱,回答直截了当(图7)。
图7 “搬,还是不搬”的非结构式回答
2.4 进一步思考利益冲突
问卷对问题在历史与当下的状况进行讨论,统计结果可以归纳出一些普遍性的规律,结论要保证研究要素之间的对话。多数受访者的回答直接回应了图片感受,认为这类村庄在江南有很多,而A 村的风貌不突出,开发旅游结果也不一定会好,所以不搬迁。长期从事开发、规划的一线工作者指出是否搬迁与搬迁到哪里及补偿程度有关,如果是郊区的大高层或者补偿不够,那么就不搬。在居住环境没有恶劣到严重超负荷,居民翘首搬迁的时候,能不搬就不搬(图8)。
图8 利益冲突的层次与搬迁意向的关联
第二种局部搬迁代表了小规模的更新整治,选择“局部搬迁”的人数无论是问卷星还是非结构式问卷皆占比最少,尽管在问卷星中3 个答案差距不大。选择“搬迁”的受访者集中度高,在非结构式问卷中,外地经济条件一般的青壮年农民工、打工仔多会选择拆迁,这与结构式问卷中其他地区选择搬迁的比例更高相吻合(图9);而发达地区选择不搬迁的比例较高,且18~49 岁横跨了两代人的选择近似。总体来看,512 份问卷在人生的不同阶段选择去留存在差异,50 岁以上“折中”的局部搬迁更突出,可见人的选择并非一成不变(图10)。
图9 问卷所在地区结合年龄段的关联分析
图10 调查对象的年龄段与搬迁选择
令人关注的是,村长、镇长、县长这些公仆式的当家人长期经历乡镇整治,有的是全国劳动模范,都选择了第三种方式——搬迁。开发是一项技术活,只从事农村工作的基层干部深知自己缺乏经验,需借助外力,于是村民成为了乡村的旁观者。外力对农民工而言是政府;对政府而言可能包括了开发商、相关专家等,唯独没有村民自身。强效外力有推动作用,而动员村民自己管理自己的条件,随着政府的不断介入已大大弱化。
拆违、刷外墙和铺装绿化都发生在公共部分,都不涉及土地用途的改变,政府对此进行了上海乡村振兴的示范。所不同的是,临河公共空间和私人宅院发生了矛盾,推动中国城乡变迁的是多元主体[10],国家、当地居民和其他相关利益团体的行为及各方之间的互动是一个商讨议价、冲突竞争、妥协协作的过程,包括发展中提供就业机会、搬迁补偿等。无论是问卷设计还是统计结果,均反映了在场或不在场人群对“利益冲突”的选择。
A 村临河整治悬而未决与宅基地位置紧密相关,整治很可能触碰到上海郊区习惯上称为家宅的硬边界,因此,直接关系到个人切身利益的回答引发热议(图11)。与私人性相比,属于公共领域的A 村水系缺乏关注,根据历史地图与卫星影像的叠合分析,A 村河网经过多次疏浚后长期保留了历史格局,水系肌理未有结构性变化(图12),在水务部门为防汛积极拓宽原始河道的操作之下,水系形态尤显珍贵。在20 世纪50 年代,A 村尚属于江苏省管辖,如古镇周庄、同里一样拥有水乡之根,河道奠定了灌溉和防洪的基础;直到今天依然履行着防洪、蓄水和生态宜居的重要职能。风貌是主动营造的、渐进的、相对的,当大都市近郊的水乡资源越来越稀缺之时,水系及所处的居住环境应视为不可分割的风貌整体。河道的历史价值和功能越强,则越有助于提炼上海乡村留存的自然肌理。那些符合时代发展诉求的村落形态,曾经创造并依然在创造着文化和经济价值,整体地审视居住和自然环境的完整性,而不是将公共利益和私人利益对立,这是从“利益冲突”向“利益调节”过渡的分析视角。
图11 村民口述场景的图示化
图12 A 村水网的历史变迁叠合分析
3 结语
统计数据只是反映社会现象的一种方式,得到的第一手数据也可以得出不同的解读,简单的一道题问答呈现出众生相。本研究试图从一份图片问卷的设计入手,探讨乡村整治中私人权益和公共利益之间的关系。目前,选择部分搬迁的比例最低,对小规模的渐进式推进缺乏足够的信心,政府越是主导振兴工作,乡村自身的能动性越弱,“一道题”折射出了“留得住乡愁”这一议题在公众心中的不同层级。是否更需要兼顾物质环境之外“搬,还是不搬”的选择呢?搬迁不仅是外在形态的改变,还蕴含了种种社会习俗和规范的改变,乡村利益冲突的实质是社会关系和物质空间在同步变化。
问卷形式与时俱进,但关注的本质没有变。加强人群分类的研究并发送大量样本很可能取得更为全面的统计结果,“一道题”属于节约时间和调研成本的新尝试。当然,本研究尚有诸多不足:由于追求短小精悍,一些公众关心的小贴士在问卷中没有交代清楚,如水系的演变脉络对答题质量构成了影响。当历史资源保护缺乏理性认识和指导的时候,就意味着要充分回到现场进行价值解读,田野调查是最为常见的也是必备的方法,一份经得起检验的问卷是对乡村演变逻辑关系的深度梳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