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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陋室铭》的三个典故看刘禹锡的“志”

2022-09-16杨秋榕

读写月报(初中版) 2022年6期
关键词:扬雄陋室铭立言

杨秋榕

《陋室铭》是一篇经典美文,千古传诵,其体裁是铭文。《文心雕龙》说:“铭者,名也。观器必名焉,正名审用,贵乎慎德。”“铭”是一种文体,具有警示作用,最早是刻在金石、青铜器上的铭文。人们建立功勋后,天子、诸侯赏赐青铜,受赏者将青铜铸成器皿,记下得到青铜的缘由,以此告诫、警示后代子孙时刻保持家族荣誉,不忘先祖教诲。“铭兼褒赞,故体贵弘润。其取事也必核以辨,其摛文也必简而深,此其大要也。”[1]由此可知,“铭”这种文体语言简练且含义深远,常用典故。

诸葛庐、子云亭、孔子言是《陋室铭》中选用的三个典故,文学作品用典必有其文化隐喻。只有正确理解典故的文化隐喻,才能准确理解文本的意蕴内涵。笔者认为《陋室铭》中的三个典故三位一体,不可分割,分别代表刘禹锡的三种志向,本文将对这三个典故进行研究,探讨刘禹锡寄寓在《陋室铭》中的“志”。

一、诸葛庐意蕴——立功之志

诸葛亮一生中最大的贡献是三分天下,诸葛庐是他隐居南阳时住的草庐,是他功业发轫的重要基地。在草庐中,诸葛亮没有因为外界环境的恶劣而受到影响,从“每自比于管仲、乐毅,时人莫之许也”[2]中可知,他的人生目标非常清晰明确。管仲和乐毅都生活在天子式微、礼崩乐坏、诸侯割据的时代,管仲最大的功绩是尊王攘夷,乐毅则是与五国联军反抗暴齐,因此诸葛亮的志向是匡扶正义、反抗强暴。于是,在简陋的草庐中,他饱读诗书、沉淀学识,通过结交各类青年才俊和名流学者来了解天下形势,传播“卧龙”名气,最终引来刘备“三顾茅庐”,出山助刘备一统天下的功业,依靠自身的才华和能力奠定三分天下的局势。

诸葛亮未出草庐而知三分天下,草庐虽陋,但他的立功之志不陋。刘禹锡在此使用诸葛庐的典故,也是意在表明他的立功之志。首先,刘禹锡具有救世情怀。在文章开头,他以类比的方式引入文本,“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山与水照应仙与龙。在中国古代,仙拯救苍生。自唐代三教合一后,“仙”拯救苍生的形象更加深入人心。龙能带来雨水之润,令谷物丰收,也是一种拯救苍生的形象。刘禹锡把自己比喻为仙与龙,表明他有救世情怀,希望能像诸葛亮一样匡扶正义、救济苍生。

其次是刘禹锡的交往圈子,即“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统编版初中语文教材解释“鸿”为“大”,“鸿儒”也就是“大儒”;“儒”又与“儒士”“儒生”有关,可理解为名流学士。诸葛亮在草庐中通过结交各类青年才俊和名流学者来了解天下形势,传播“卧龙”名气;刘禹锡在陋室中也只结交名士,既能与名士切磋问难、增长学识,又能通过他们了解外界形势,传播自身名气,以期得到帝王或朝堂的关注,为立功之志的实现创造机会。

最后,刘禹锡在陋室中饱读诗书、勤奋好学。但他的学习环境并不理想,这是一个“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的陋室,从中可以看出陋室周边的环境是较为恶劣的。“苔痕上阶绿”说明台阶上有苔藓,少有人来;潮湿才会长青苔,也说明此地不适合居住。“草色入帘青”说明从窗外望去外面长满了青草,表明这个地方偏僻荒芜。所以这个地方潮湿、偏僻、荒芜,不适合人居住,是一个破漏的屋子。但刘禹锡并没有屈服于外在的恶劣环境,而是在陋室中“阅金经”,以此积累学识、打磨自身。统编版初中语文教材将“阅金经”解释为“阅读佛经(佛经用泥金书写)”,笔者认为此解释不妥,应解释为“阅读宝贵的儒家经典”。首先,从“泥金”两个字来看,这种书写材料与“金”有关;从字源演变来看,金可能是金子,也可能是金属,其价格不低。同时,泥金技术复杂昂贵,一般用于有特殊用途的书籍上,而刘禹锡当时身居陋室,不可能有这种经济能力购买用泥金书写的佛经。其次,从文章的语法结构来看,“阅金经”与“调素琴”相对应,因此“金”和“素”一样,都是形容词,若是将“金经”看作一个整体来解释则不妥,应是“金”字与“经”字分别作解释。最后,从刘禹锡的家世背景来看,他是一名标准的儒士。《荀子·劝学》中有“学恶乎始?恶乎终?曰:其数则始乎诵经,终乎读礼。”[3]荀子认为,知识的学习由读经开始,终于读礼,“礼”是行为规范,人们要通过学习知识来养成生活的基本法则。从商周时代起,经学就已经成为中华民族的文化核心和国家的教育核心,是儒者必须学习的内容。作为一名标准的儒士,刘禹锡是不会在人生困厄时将关注点放在阅读佛经上的。经学能塑造灵魂,学习知识是人塑造灵魂的根本。对刘禹锡来说,“读经”是这方陋室中能涵养灵魂、修身养性、安慰心灵的一件大事,同时也是“经”在不断地支撑着他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苦读。所以,在陋室中刘禹锡要“阅金经”,他的这种行为与诸葛亮在草庐中的运营具有相同的目的,即通过苦读提升自身能力,为立功之志奠定根基。

诸葛亮有着明确的立功志向,他未出草庐便知三分天下,表明草庐之陋,以及他立功志向之不陋;而刘禹锡也是身居陋室,但他的立功志向亦如诸葛亮那般“不陋”、坚定。综上所述,立功之志是典故“诸葛庐”的意蕴内涵。

二、子云亭意蕴——立言之志

扬雄是汉朝伟大的辞赋家、思想家,他著有许多作品,一生中最大的贡献就是著书立说。子云亭是他在西蜀的屋舍,史书记载,其家族“世世以农桑为业”,到了扬雄这一代,变成“家产不过十金,乏无儋石之储”[4]。虽然扬雄的家庭条件很差,但他并没有屈服于这种环境,反而是“少而好学,博览无所不见”[4],“不汲汲于富贵,不戚戚于贫贱,不修廉隅以徼名当世”[4],人穷志不短。他非常尊敬屈原,同时为屈原的死感到惋惜,坚定地认为“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4]。在子云亭里,扬雄勤于著书,积极开展文学改革,认为赋实乃雕虫小技,华而不实,因此主张文章要华实相符、文质彬彬,他的文学理论对后世影响极大。

扬雄虽家徒四壁,但安贫乐道,一心扑在读书与创作上,立言之志明确而又坚定。刘禹锡在此使用子云亭的典故,也是意在表明他自己的立言之志。首先,刘禹锡与扬雄一样非常好学,他在陋室中“阅金经”,通过读书开拓视野,增长见识,提升自己的创作能力,为著书立说做积累。

其次,刘禹锡拥有和扬雄一样的处世态度,即“君子得时则大行,不得时则龙蛇”。《周易》中有“初九,潜龙勿用”的说法,南齐沈驎士疏曰:“称龙者,假象也。天地之气有升降,君子之道有行藏。龙之为物,能飞能潜,故借龙比君子之德也。”[5]沈驎士认为,“潜龙”一词是假借龙潜于渊的意象,比拟君子之韬晦。《礼记·大学》中亦有“财润屋,德润身”[6]的说法。刘禹锡在文章开头写道“水不在深,有龙则灵。斯是陋室,惟吾德馨”,此处他以龙自比,龙能飞于天,又能潜于池,既比喻君子的韬晦,也暗喻君子的蛰伏。虽然此时他所住的陋室破漏偏僻,但他自比为“潜龙”,外在的环境不会成为他自我修身的羁绊——不管把他贬到什么地方、不管他居住在什么地方,他依然可以以德润身,熠熠生辉。与此同时,刘禹锡也在像扬雄一样“蛰伏”,同时还暗含若自己一朝得势,必会顺应时势有一番大作为的想法。

最后,刘禹锡也如扬雄那般勤于著述和创立文学理论。《旧唐书·刘禹锡传》载:“禹锡在朗州十年,唯以文章吟咏,陶冶情性。蛮俗好巫,每淫祠鼓舞,必歌俚辞。”被贬期间,刘禹锡仍然注重文学创作,外在的恶劣环境并不能改变他内心对“立言”的追求。

扬雄有着明确的立言志向,他虽然家境贫困,但不会被外在环境所影响,而是一心一意追求自己的目标与志向。子云亭既突出了亭子的简陋,也表明了他立言志向的不陋。刘禹锡也如扬雄一样,虽居陋室,但他的立言志向“不陋”,无论身居何处,依然不忘文学创作,不忘自己的立言之志。因此,综上所述,立言之志是典故“子云亭”的意蕴内涵。

三、孔子言意蕴——立德之志

文章结尾写道“孔子云:‘何陋之有?’”此句出自《论语·子罕》:“子欲居九夷。或曰:‘陋,如之何?’子曰:‘君子居之,何陋之有?’”此处的九夷,即淮夷,其北境与齐、鲁接壤。孔子想搬到九夷,有人说那个地方非常简陋,你怎么办呢?孔子却认为有君子去住,又有什么简陋呢?实际上,“孔子云:‘何陋之有?’”与前文“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两相照应。这方陋室不陋,是因为刘禹锡自身品德高尚,以“德”润屋。这方陋室不陋,是因为刘禹锡自比为儒家的君子,有君子居之,陋室自然不陋。这方陋室不陋,是因为他能在此处涵养灵魂,修身养性,追随圣人的脚步。在这里,刘禹锡可以顺从本心做三件事:

第一件事是“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在这方陋室里,与之交往的都是具有崇高理想的人。在中国古代,朋友具有特定意义。《论语》有言“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真正的朋友之间一定会有思想上的共鸣。白丁,指不认识一个字的人,也可以理解为庸俗之人,刘禹锡在此处还暗指政治上要迫害他的人。“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除了代表君子交友的原则之外,还蕴含着儒家最基本的精神,即孟子所谓“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也就是说无论用什么手段,都改变不了刘禹锡最基本的价值取向——他只与崇高的人交友,即便身处陋室也依然心怀天下,不会轻易屈服。

第二件事是“可以调素琴,阅金经”。在这方陋室里,他可以自得地调琴、读经。在中国的文学世界里,琴代表“乐”,“乐”即儒家经典中的乐,根本精神是“和”。最好的音乐是自得之人创造的,他可以协和天地万物,自得于世间,与天地万物浑然一体。金经,是宝贵的经典,主要指儒家的经典,经书里包含着治国理政的理论指导。读经是人修身养性的起点,也是走向圣人的一个重要阶段。因此,“调素琴”指和谐,人与自然的和谐;“阅金经”指了解圣人精神,效法成为圣人。这是刘禹锡在陋室中修身养性的主要方式,也是他培养君子之德的重要途径。

第三件事是“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丝竹在此处指世俗的音乐,即歌楼酒场里的音乐。丝竹需要合奏,一般存在于高端宴会,亦即上流社会中。案牍,指各种各样的案件。因此,丝竹代表俗世的生活世界,指物质上的享受;案牍代表权力,指权势上的享受,这两样事物都是普通人所追求的,不是鸿儒想要的。琴和丝竹相对立,经和案牍相对立,形成鲜明的对比,表明刘禹锡的价值取向——他不愿堕落成丝竹融于污流,而是追求圣人之德,追求像仙人、神龙一样普救众生,有强烈的救世情怀。

朱熹有言“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孔子的圣人之德是指引前进的明星,在中国大地上熠熠生辉,照耀着世世代代的儒士,是每一位儒士毕生的追求,刘禹锡也不例外。他虽然身处陋室,却依然不忘对立德的追求。他在陋室中孜孜以求,通过这三件事来涵养灵魂、修身养性,以圣人之言警策自身,安于贫贱却不失青云之志。刘禹锡用孔子言这一典故作为文章的结尾,就是借此升华自身的志向,警策自己时刻不忘追求圣人之德。综上所述,立德之志是典故“孔子言”的意蕴内涵。

《左传》有言:“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立德、立功、立言是儒家三不朽,刘禹锡作为一名标准的儒者,所使用的诸葛庐、子云亭、孔子言三个典故与儒家三不朽相照应。诸葛亮虽居“陋庐”,但立功志向不陋;扬雄虽居“陋亭”,但立言志向不陋;孔子虽居九夷,但有君子之德,九夷亦不陋。铭文的作用在于警示,刘禹锡在此处托陋室以言志,以诸葛庐、子云亭自勉,以孔子言警策自身,警示自己时刻不忘立功、立言、立德,安于贫贱但不失青云之志。诸葛庐代表他的立功之志,子云亭代表立言之志,孔子言代表立德之志,这便是刘禹锡在《陋室铭》中用典的意蕴与目的。

作为一名立场坚定的儒者,刘禹锡有自己的坚守,他以《陋室铭》抒发立功、立言、立德三种志向,并用一生来积极追求。刘禹锡的馨香之德,让陋室熠熠生辉、传扬千古。在立德方面,他做到了。刘禹锡生活的七十一年,正值唐王朝经安史之乱而日趋衰败、藩镇割据、统治集团中各种矛盾激化的时代,其一生的进退出处,无不与当时的社会政治紧密相关。从他的为官生涯来看,无论是贬谪还是升迁,所到之处,皆能寻访疾苦、关心民疾,且多有善政。逝世之时,皇帝赠其户部尚书职位。在立功方面,他也做到了。在文学创作方面,刘禹锡诗文并擅,他的诗上承大历而予以新变,善用典故而透脱不滞,文采丰美而笔致流利,对后来的温李诗派有多方面的影响;他的文章对古文运动有极大的贡献,在唐代古文史上,刘文能在韩、柳、白外独树一帜。在立言方面,他也做到了。因此,在《陋室铭》中,刘禹锡并没有因为外界环境的恶劣而受影响,他安贫乐道,托陋室寄寓他不陋的志向,立功之志、立言之志、立德之志是他的三种志向,也是他一生的追求与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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