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与归”是“与谁归”吗?
2022-09-16周德富
周德富
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一直保留在初中语文教材中,但笔者对教材释“微斯人,吾谁与归”一句中的“谁与归”为“与谁归”一直持怀疑态度。如果真如教材所言,“‘谁与归’,就是‘与谁归’”,那“与”字就是介词,“谁”字就是它的宾语。这样一来,“归”字就很不好解释。教材释“微斯人,吾谁与归”全句为“如果没有这种人,我同谁一道呢”。这里的“我同谁一道”只是一种意译,是一种模糊笼统的解说,“归”字的含义并没有得到具体体现。分析一下这个句子的结构,不难明白,“归”应该是作谓语的动词。而“一道”在现代汉语中一般是作状语的副词。译文中的“一道”这一信息显然不是由“归”字而来,而是来自该句的其他词语和整体句意。
笔者近日读清代嘉庆时期著名训诂学家王引之的《经传释辞》,发现该书卷四对此处的“与”字有解释,值得我们参考:
《玉篇》曰:“‘欤’,语末辞,古通作‘与’。”皇侃《论语·学而篇》疏曰:“‘与’,语不定之辞。”……(高诱)又注《淮南·精神篇》曰:“与,邪,辞也。此皆常语也。其在句中助语者。《礼记·檀弓》曰:‘谁与哭者?’又曰:‘死者如可作也,吾谁与归?’”是也。
王引之是著名音韵、文字、训诂学家王念孙之子,其学问深受家学影响。王引之对“与”字的理解也受到他父亲的影响,他在上述文字之后引用了他父亲的观点:
家大人曰:“‘与’,音‘馀’。‘吾谁与归’与‘谁与哭者’文同一例,犹言‘吾将归谁’也。《释下对“愚公移山精神”、《愚公移山》形式及表现手法的超越时空、超越情境、跨越文化的终生理解。
用愚公的思维方式学会做事做人,学生经过深度审视文本,结合文本信息构建的语境,在文本中搜集、归纳、辨析、判断的思维过程,会培养发现语言文字内蕴的敏感性的能力。学生在批判性、逻辑性的思维活动中,形成自己的价值判断能力。这就是基于文本对文本价值的开拓,这样的教学才真正切合教材意图,不但实现了文本价值,更实现了对文本价值的超越,是文本教学的真正增值。文》‘与’字无音,《正义》曰:‘吾于众大夫之内,而谁最贤,可以与归?’‘与’字并读上声,失之。”
王引之引用其父的论述,是要证明两点:一、“吾谁与归”的“与”是一个句末语气词,即“欤”的通假字(或曰古今字),应该读平声;二、全句是一个疑问句中疑问代词作宾语的宾语前置句,动词谓语是“归”字,“谁”是“归”的宾语,而非介词“与”的宾语,全句为“吾谁归欤?”如果调整为常规语序,就是“吾归谁欤?”
王引之父子的观点显然与教材的注释不一致:“吾归谁”的“谁”是吾“归”的对象;“与谁归”的“谁”只是吾“归”过程中的一个同路人或陪伴者。
其实,持王引之父子同样观点的学人大有人在。近现代著名语言文字学家、梁启超和陈寅恪先生的高足裴学海先生在其《古书虚字集释》中就有类似的说法:
按,“与”字为疑问之词,或有于句中倒用者,如《礼记·檀弓》篇“谁与哭者?”即“哭者谁欤?”又“死者如可作也,吾谁与归?”即“吾归谁欤”,皆是也。
从上述学人引用的例句可知,“吾谁与归”应该不是范仲淹的自创,而是他点化前人现成语句形成的。极有可能是脱胎于上述学人引用的“死者如可作也,吾谁与归”这句话,但《礼记·檀弓》并不是这句话的源头,《礼记·檀弓》也是引用,引用的是问世更早的《国语·晋语八》中的一段话:
赵文子与叔向游于九原,曰:“死者若可作也,吾谁与归?”叔向曰:“其阳子乎!”文子曰:“夫阳子行廉直于晋国,不免其身,其知不足称也。”叔向曰:“其舅犯乎!”文子曰:“夫舅犯见利而不顾其君,其仁不足称也。其随武子乎!纳谏不忘其师,言身不失其友,事君不援而进,不阿而退。”
这段文字记载的“随武子”叫士会(士氏,名会。因食采于随,称随武子),他是晋文公的正卿,即执国政的首辅,先后辅佐晋襄公、晋灵公两代君主成就霸业,晋景公八年,告老退休。显然,他之所以被“文子”视为可“归”之人,是因为其知(智)足称,即他有这个能力,也做出了实际的政绩;其仁亦足称,《国语》记载,他向国君进谏不忘记自己的老师,讲自身的行为不遗漏自己的朋友,事奉国君不结党羽而推举贤人,不阿谀奉承而辞退不贤的人。这种心忧天下、不怀己心的人,不正是范仲淹所说的“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的“古仁人”吗?
庆历三年,范仲淹为枢密副使,进参知政事,行副相职权。期间,他与富弼、欧阳修等大胆改革,推行“庆历新政”。但为权贵所谗,不久被罢免。《岳阳楼记》写于庆历六年,在罢职之后。范仲淹的理想抱负、为官经历与“随武子”有许多相似之处。他创作《岳阳楼记》时正是他人生的低谷期,是极有可能想到“随武子”的。因此我们说,范仲淹所说的“古仁人”至少是包括了“随武子”,甚至可能就是指“随武子”。
这样就很好理解“归”的含义了,就是一般字书都收录的“归依”“依从”,不过此处用的是引申义,即现在常说的“以之为偶像”“以之为榜样”“以之为典型”“向谁学习”之类。
《国语·晋语八》这段文字对后世影响很大,后来形成了“九原”“九原可作”等多个典故。考察后人对这一典故的运用,可以进一步坚定我们对“吾谁与归”的“归”字含义的上述认定。
唐代著名诗人杜牧写有《长安杂题长句六首》,其四为:
束带谬趋文石陛,有章曾拜皂囊封。
期严无奈睡留癖,势窘犹为酒泥慵。
偷钓侯家池上雨,醉吟隋寺日沈钟。
九原可作吾谁与,师友琅琊邴曼容。
杜牧此处说的“师友”是名词动用,即当作师友。杜牧的大意是说此人简直就是自己的精神偶像,如果他重生,定会将他当作自己的师友。诗中所说的邴曼容,《汉书·龚胜传》有记载:邴丹,字曼容,汉琅琊人,养志自修,为官俸禄超过六百石,就自行去职,是有名的品格高尚的清正官吏。他是古代许多士人的人生楷模。另外,清初诗坛盟主钱谦益的《父友竹赠征徵仕郎兵科给事中》也用了这个典故:“九原可作,斯无愧于典型。”此句中的“典型”与杜牧所说的“师友”可以视为同义词。“师友”也好,“典型”也好,不都是我们前面所说的“以之为偶像”“以之为榜样”“以之为典型”或“向谁学习”这些意思吗?
但细读杜牧的“九原可作吾谁与,师友琅琊邴曼容”会发现,杜牧对“与”字的理解与前述王引之父子的观点似乎并不相同,杜牧显然是将“与”字作动词用,再结合“九原可作”的典故可知,此句中的“与”字实际上就是前述引文中“归”字的同义词。杜牧应该是受七言诗字数的限制,只能单用一个“与”字,或单用一个“归”字;可能又因为平仄相对的要求,最终只得选择仄声字“与”,而未选择平声字“归”。下联的收尾字“容”是平声,与之相对的字只能是仄声,这是常识。
查历代文献,“与”字作动词用,取“亲近”“亲附”“归附”或其引申义“依从”“归依”“仰慕”之义的用例比比皆是。诸如:
《论语·微子》:“吾非斯人之徒与而谁与?”意为如果我不同世上的人群亲近又去亲近谁呢?邢昺疏:“与,谓相亲与。”
《抱朴子·外篇·安贫》:“时人惮焉,莫之或与。”意为当时的人都很害怕他,没有谁敢亲近他。
《宋史·司马光传》:“安石曰:光外托劘上之名,内怀附下之实,所言尽害政之事,所与尽害政之人。”最后一句意为司马光所说的都是害政之事,所亲近的都是害政之人。
“与”与“归”为同义词,同义连用是古汉语的常见用法。这样解释“与”字也能自圆其说。
其实,虽然上述两种观点对“与”字的词性认定不同,或语助词,或动词,但对“吾谁与归”整体句意的认定是完全一致的,即“吾将归谁”,这就意味着他们都不认为“与”字是介词,因为如果“与”字是介词,整体句意就变成了“吾将与谁一道归”。在此,我想重申一下本文开头的观点,教材注释说“吾谁与归”是“我同谁一道”,这个“一道”的表述是含糊的,到底是“一同”“一起”,还是“志同道合”“同道中人”呢?读者看后是很疑惑的。编者可能也觉得不好字字落实,因此注释中对“与”字与“归”字均未单独出注。
因此我们认为初中教材注释说“‘谁与归’,就是‘与谁归’”是错误的,“我同谁一道”是不准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