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劳动那些事(三题)

2022-09-16戴玉祥

短篇小说 2022年1期

◎戴玉祥

看花生

收工后,我扛着铁锹,慢吞吞地走着。队长赶上来,拍拍我的头说,累吧?没等我回话,队长说,知道累,就好好读书。还是没等我回话,队长说,晚上一块去后岗看花生。我停下脚步,看着队长。队长冲我笑笑,走开了。我知道,晚上在花生地边睡觉,就能挣工分,这是轻巧的活,是队长照顾我。我冲着队长的背影,感激地点点头。

晚饭后,我赶到后岗的花生地时,队长已经到了。队长在地边摊开蒲草席,正坐在上面抽烟。见我到了,队长指指一边空出的地方,让我将带的席子摊那儿。我摊好席子后,就躺上去了。有蚊子嗡嗡响过来,我抬手不停地拍打着。队长摁灭烟,起身上地边薅了些草,还拔了些树根,将草点燃,再将树根压上去。火熄,烟出,驱蚊。只是,那烟,呛得我眼泪都出来了。队长呵呵笑,还说,没受过这样的苦吧?要想不受苦,就好好读书。

月亮升起来,圆圆的,又大又白。

我将被子裹身上,只露着一双眼,看那又大又白的月亮。月宫里张果老在砍树。奶奶说,那树砍了又长,永远也砍不完。

队长还没睡。

队长坐在蒲草席上,又点了烟,抽了会儿,突然问我,说巴根你有瞌睡吗?我说有,可就是睡不着。队长说,那就别睡,唠会儿嗑?我说好。我坐起来,跟队长唠嗑。队长说了队里的事,说了当队长的事,后来话题就落到柳妈身上。队长说,柳妈你知道吧,但你可能不知道她想当队长的事。柳妈三十岁那年,男人上山采药摔崖死了,到现在也没改嫁。这人性子倔,找我要在后山那儿掘洞,说什么洞掘通了,就可以修路。柳妈要把路修到通往县城的公路上。我没同意。其实这也是大队里的意思。我到大队里找过大队长。大队长觉得我在讲故事,拍拍我肩头,说你会讲故事。我说不是讲故事,是柳妈这样说的。大队长听说柳妈,声音就大起来:那个柳妈,一个不肯改嫁的女人,你觉得她正常吗?柳妈见我不同意,就让我别干队长了,让她干。还保证说,她要是当上队长,那洞就会掘通。我后来跟大队长提,大队长凶我,说这队长的担子,你要给好好挑着,甭胡思乱想。柳妈见我霸着队长的位置不掘洞,就恨我,跟我唱反调。哎!队长叹息声。队长后来还说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我睡着了。

轻轻的脚步声,将我弄醒了。圆圆的大月亮下,我看见柳妈在拔花生秧。我脚轻轻伸到队长的蒲草席上,碰队长。队长也醒了。我要去抓,队长没让。我们眼睁睁看着柳妈拔花生秧,摘花生,得意地离去。我坐起来,问队长,柳妈偷花生,为啥不抓?队长挠挠头皮说,什么,巴根这事可是不能乱说的。我哭笑不得。看队长的样子,像是真的没有看到过。我纳闷。

第二天上工,柳妈带着大队里的几个干部过来了。柳妈告队长,说他领着一个小学生看花生,小学生还是个孩子,能看什么呀!他这样做,就是为了监守自盗。柳妈一口咬定被偷的花生是队长自己干的。我气愤,想揭露她,却被队长的目光制止了。

队长被免了,

柳妈当了队长。

日子一晃,我大学毕业在省城上班,也有三四年了。农村田地早就包产到户了,大队改叫村了。我决定回村看看。下了公路,有一条水泥路穿过山洞直达我当年住的那个小地方。在那里,我见到队长。队长六十冒头了,仍精神矍铄。见了我,拍拍我肩头,说巴根你还记得咱俩一块看花生吗?没等我回话,队长说,那个时候就看得出,你有出息。还是没等我回话,队长说,这下好了,在省城上班,就不用看花生被蚊子咬了。队长说后,乐呵呵地看着我。我说,知道那时候看花生,是让多挣工分,是让受受苦,好努力学习。

那晚,我没让队长走。

月亮也是圆圆的,又大又白。

我与队长坐在小院的石桌边,边喝边聊。聊到柳妈偷花生时,我问队长,我当时要抓,你不让,柳妈反咬一口,你竟然默认,队长你这是啥意思?

队长往嘴里倒了一盅酒。

队长说,要是把真相说了,柳妈那脸儿往哪儿搁?

队长又往嘴里倒了一盅酒。

队长说,现在山洞不是打通了吗,公路不是修到家门口了吗?

队长说到这里时,神情明显兴奋了。

队长说,喝——

看水稻

暑假了。

我真不想放假。放假了,爹就让我下地干活。我不喜欢干活。我喜欢读书。我捧起书,就痴迷,就心花怒放,就……但还是放假了,爹也真的让我下地干活了。

我扛着锹。

我碰到队长。队长说草根放假了?我说不是放假,怎么会下地干活。队长说,酒葫芦那片稻田,稻子都有低头的了,你去看。

我将锹从肩头上放下来。

我目光发亮。

我真想跑上去亲亲队长,但没有。我眼里塞满感激。我回队长句“好嘞”,就跑回家了。我拿上书,奔酒葫芦那片稻田去了。

好大一片稻田,稻穗都抽齐了,有些稻子,还真低了头。我手捧着书,边田埂上走,边看。一晃,几天过去了,也没见鸡呀鸭呀鹅呀什么的来吃稻子。时而,有些麻雀飞过来。我扔坷垃打。那些麻雀,受了惊吓,嘟的一声飞走了。过会儿,又有麻雀来,我还扔坷垃。那些麻雀,又嘟的一声飞走了。如是,我读书就不能正常了。这天,我正扔坷垃打鸟,队长走过来,见状,说,草根,鸟长着翅膀呢,就别管了。还说,不让鸡呀鸭呀鹅呀什么的来吃稻子就行了。队长说后,倒背着手,走了。我盯着队长的背影,好久好久。后来,我就欣喜若狂了。按队长说的,鸟不用管,这儿又没有鸡呀鸭呀鹅呀什么的,我不是可以安心读书了吗?

我寻了一棵大树,坐下面,专心读书。我要利用这样的好机会,好好读书,多读书。手中的《三国演义》,我已读第二遍了,曹操、刘备、孙权,我更喜欢曹操,虽然他被说是奸雄,但我敬他唯才是举、爱惜人才。为留住关羽,封侯赠马;许攸来投,跣足而迎。这是何等的惜才!

夜晚,爹在门前支了张床,我躺上面。看着天上的月亮,我说爹,咱们来个交易好吧?爹知道是让他给我扇扇子。爹说,怎么交易?我说,给你讲《三国演义》。爹呼呼扇起扇子。我就讲官渡之战,讲曹操设连环计,环环相扣,以少胜多。讲着讲着,我就睡着了。

那时候,我才念四年级。

爹跟人说,我家草根,还小屁孩儿,说《三国演义》,听着跟真的一样。

酒葫芦那片稻田,有几条水沟。水沟里有些小鱼小虾,好多小伙伴知道了,去那儿捉。骨头我俩最好。骨头过来捉时,见我坐在大树下看书,就喊我。我装作没听见。骨头就跑过来,拽我。我挣脱骨头,脸色就不大好看。我说骨头我正看书呢。骨头见我不高兴,走开了。之后,骨头再过来捉鱼捉虾,就不喊我了。我仍坐在大树下看书。

这天,我正看书,大队的几个干部过来了。队长跟在他们身后。那些人从我身边走过时,看我的眼神就有点怪怪的。其中的一个问队长,说这片稻田离住户那么远,还用看吗?另一个说队长你这是白白浪费工分呀。队长脸堆笑,说看总比不看好,这天上不是还有鸟吗?鸟也吃稻子呢。那几人没作声了,但脸色,分明不高兴了。

后来我碰到队长。我说队长,这地方离住户远,真的不需要看的。队长拍拍我头,目光在我脸上慢慢挪。队长说,让你看,就看。说后,队长倒背着手,走了。

我坐在大树下,又安心读我的书了。

日子一晃,暑假快结束了,我要到学校坐课桌前听老师讲课了。我喜欢那样的场景,我一想起那样的场景,就心旷神怡。我目光在这片稻田上扫着,我发现,稻子都变成熟了,黄亮亮的,在阳光的照耀下,分外精神。我放了书,走上田埂,走近稻子。有风吹来,我听到稻子们的欢呼声了。欢呼我什么呢?我又没有好好照看你们。我走在稻子们的欢呼声里,心里沉沉。我有点不想离开这儿了,但我还是离开了。

暑假结束了。

我到学校里,可以坐课桌前读书了。

今天,老师表扬了我,说我把《三国演义》读透了,说我有思想,说我对曹操的看法有见解,说我……

我是像鸟儿一样雀跃着跑回家的。

日头还在西山那儿晃悠。

小院的石桌边,爹与队长就着新收的花生在喝酒,队长有些醉了。队长说,你家草根那么喜欢读书,将来一定有出息。爹说,谢谢队长吉言。队长说,酒葫芦那片稻田,你说说,需不需要人看?爹说,那地方远离住户,队长你……队长忙堵住爹话。队长说,喝!

爹说,喝!

看玉米

掰玉米的咔嚓声,将我弄醒。

天空,是淡淡的月。我瞪大着眼睛,看月,看地里的玉米。我想喊队长,但没有。队长睡得正香,鼾声在响。晚上来看玉米,队长就坐蒲草席上抽烟。我说队长,夜深了,睡吧!队长说树根,你有瞌睡就睡。队长还在抽烟。队长什么时候睡的,我真不知。我睡着了。

淡月下,玉米地灰蒙蒙一片。

我悄悄爬起。

我向那响着咔嚓声的地方轻轻挪过去,决心给这个盗贼一个“惊喜”。我看到盗贼的身影了,但我的脚,却像是被钉子钉住了。我脸上的表情,也不知惊讶成什么样子。爹?怎么会是爹?我感觉一阵恶心。我想跳过去,怒斥爹,而后跑开,再也不回家了,再也不见爹了,但我没有。我都念五年级了,我得好好想想,狠劲想。后来,我抬脚跺了几下地。爹听到了,拎起蛇皮袋子就跑。我知道,那蛇皮袋里,是爹掰的玉米。

爹的身影消失了。

队长还在睡,我没有“打扰”队长。

我躺回蒲草席上,没有用被盖住全身。蚊子嗡嗡响过来,我就狠劲拍,双手沾满蚊血了,还在狠劲拍。后来天放亮了,我还在狠劲拍。队长醒了狐疑着眼神,说树根你一夜没睡?我没作声,仍狠劲拍着身。队长说,天亮了,蚊都没了,还拍什么呀?我偷偷看眼队长,慢慢起身,卷席,背身上,往家走去。

爹坐在门前的枣树下磨镰刀。爹说树根夜里蚊子叮着没?我没理他。爹说饭做好了,快去吃。我仍没理他。爹说要是夜里没睡好,就别上工了。我还是没理他。我耷拉着眼皮,径直从爹身边走过去。我听到爹轻轻的叹息声跟在身后。我没有刷牙、洗脸,没有吃饭,进屋后就扑倒床上。我哭,小声哭。上工的哨子响了,我才扛着锹出了门。

队长手拎蛇皮袋子,站田埂上。很多目光粘在那蛇皮袋子上,想扎进去,看里面到底是什么。我不用看,就知道里面是什么,感觉脸热得能烙熟饼,心怦怦地跳。我想跑开,但没有。这蛇皮袋子,怎么会到队长手里?我疑问。我竖在那儿,等队长的答案。队长用目光在人们的脸上慢慢碾着。昨晚,有人掰了队里的玉米放到了队长家门前。用心够狠的呀,队长说,你们中谁干的,就交代吧,这样就不用上交大队了。队长说……爹打断队长话,说是他干的。我看看脚下,真想寻个缝儿钻下去。爹说后,走到队长身边,说队长你看着办吧,事已做了,怎么处理都行。队长目光在爹身上碾过来又碾过去,长长叹声气。

我双手捂脸跑回去了。

我恨爹,恨爹让我在社员们面前抬不起头,恨爹让我在伙伴们面前矮了一截,恨爹……那些日子,我见了爹,就躲。爹像是有话要跟我说,可我,就是不听。爹看出来了。爹白天上工,晚上到后山砍柴,天大亮前挑集市上卖掉,日复一日。天黑路滑,爹摔伤了。

刘叔来看爹,从他嘴里,我知道了爹的苦。

掰玉米事件后,大队干部知道了,批评队长瞒情不报,罚爹三百工分。爹出工一天十工分,三百工分等于一个月没出工呀!要知道,那个年代,分粮分柴,可都是按工分的。爹就利用下工后的时间到后山砍柴卖,补贴家用。娘要送爹去人民医院,爹坚决不去。爹让娘到大队医疗室弄了些药吃。爹躺在床上,总是流泪,爹心里苦。爹朴实善良,与人关系都挺好的,自从掰玉米事件后,人们干活都躲着他,哪怕是走路见了爹,也远远躲开。这让爹压力很大。刘叔理解爹,知道爹不是那样的人,劝爹说出真相。爹摇头。爹说玉米是他掰的,这就是真相。

爹这次伤得不轻,快一个月了,还起不来床。

队长过来,拉住爹的手,放声大哭。队长边哭边骂自己,还扇自己耳光。从队长的哭骂声里,我整理出这样的信息:一、队里柚子家,劳力少,孩子多,分的口粮不够吃,队长就接济,这样队长家就闹粮荒了,爹看出来了,偷掰队里的玉米给队长家送过去;二、当爹承认掰玉米后,队长是懂了爹的,如果把真相讲出来,社员们也就理解了,但队长没有这样做。

队长越哭越恸。

我知爹掰玉米的真相了,扑爹身上,哭喊: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