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预测的死亡事件
2022-09-16双公平
◎双公平
一
九老头端着一个黑不溜丢的大瓷碗,慢慢地凑到嘴边。面前的油漆斑驳的枣红方桌上,一个空瓶子静默地站立着,瓶子上的骷髅,圆睁着两只深不见底的眼睛,两排牙齿暴起,像要吃人的样子。
九哥!李小龙不见了九哥!拾金老头电动车在门前停下。他闻到了一阵令人作呕的气味。
九老头浑身一抖,张开的嘴唇闭上了,端起的大碗也咚地放在桌子上,碗没有放稳,晃荡了几下,豆油一样的液体,溅到了手上,桌子上,给刺鼻的气味里,又增加了窒息的成分。
九老头没有吭声,黑青着脸,把关节鼓胀的大手放在身后擦了擦,一瘸一拐地,猴着腰跨上电动车。
拾金老头愣怔半天才醒过神来:九哥你……你有什么想不开的,要寻这条路?九老头没有理会,电动车倏地射出老远,拾金老头跟在屁股后头赶,大声地喊:九哥,你可不能怪我啊,我是准点去的,谁知路上车子出了毛病,最多也才耽搁了十分钟,一到学校,只有我的宇强一个人站在门口等,你家李小龙连影子都没有了呀……
李小龙在李家拐角小学读三年级,九老头每天的主要任务,就是负责李小龙的接送。一般是,提前半个钟头就把李小龙喊醒,但李小龙不起来,要赖床,这一赖,一二十分钟眨眼就过去了,然后九老头发现,靠李小龙的自觉性是难以起床的,就不由分说地将李小龙从被窝里拽起来。李小龙不情愿地哼哼着,揉着睁也睁不开的双眼,九老头一松手,身子就往左边一歪;九老头又一拽起,手一松,身子又往右边一歪,软得像是没有骨头。九老头又好笑又好气,嘴里一边咕哝着:这孩子,这孩子,一边替软绵绵的李小龙穿衣服。年前儿子儿媳电话里就嘱咐过:从明年起,再不能帮李小龙穿衣服,马上就要升四年级住校了,您还能跟到学校去给他穿衣服啊?九老头是答应过儿子的,李小龙也答应了爸爸,但就是到了早晨爬不起床,提早半小时喊醒,还是爬不起床。阿黄已进来溜达过两次,头一次歪着脑袋瞄了瞄,悄无声息地出去了;第二次见李小龙还赖在床上呼呼大睡,阿黄用爪子拉拉被窝,见李小龙仍是不醒,鼻子里愤怒地哼几声,摇着尾巴不满地走了。九老头想不出办法,也就顾不得儿子的嘱咐,不帮他穿就要迟到,而一迟到,李小龙就连校门都不肯进了。这孩子就是这么个怪脾气,你拿他有什么办法?
清晨,太阳将出未出,九老头就驮着李小龙上学去。此时太阳正铆足了劲,拼命地往上蹿,把东边的一片天憋得通红。还没有几家开门,塆子里静静的,路上倒是电动车摩托车来来去去,都是接送学生的,披着东天飘下来的云彩,把白的楼房,黑的树林,染红了一路。
九老头只有李小龙这一个孙子,自己浑身的病痛,要不是舍不下这个孙子,依他的脾气,早就寻短路找老伴去了。九老头赖着活就是为了李小龙。今天的事,九老头也是早几天就开始盘算了:先委托拾金老头去接放学的李小龙,然后自己再喝农药,这样,李小龙就会有拾金老头给照看着,一直到儿子赶回来。谁知人算不如天算,药没喝成,却把孙子弄丢了。九老头放开电门在前头猛跑,咬着牙巴骨暗骂自己:该死一万次的家伙,你为什么昨儿不喝呢!
二
九老头火急火燎地赶到学校,望一望黑洞洞像要吃人的教学楼,又望一望大得有点瘆人的操场,操场上的跑道、吊环、单双杠、篮球架们一动不动地看着他,都不说话。九老头就一下子瓷在那里,好像是有人打了他一闷棍,脑袋嗡嗡作响,噼噼啪啪地,爆了满脸满身的汗。等到一醒过神来,九老头连电动车都没放稳,就拐着腿往学校里面冲,电动车一歪,在身后倒出哐啷一声响。
李小龙!
九老头沿操场喊了一圈,没有人答应。
小龙啊……
九老头喊到教学楼,没人答应。喊到宿舍区,没人答应。九老头一声赶着一声,却一声比一声小,最后的几声分明是哭腔了。到处都没有人。最后寻到伙食堂,这里却是闹哄哄的,全是正在吃饭的学生和老师,听见九老头带哭腔的喊声,都放下碗筷,伸长脖子好奇地看。幸好有个同学,他说好像是看见过,李小龙跟一个叫刘磊的同学走了,九老头才没有晕过去,要不是拾金老头搀住,差点瘫在地上。
刘磊的家很快就找到了。离多远九老头就看见,李小龙同一个和他一般大的孩子在塆头上玩耍,一边往嘴里塞着黄亮亮的颗粒,一边蹦蹦跳跳地在干什么,投入得连九老头的车停到身边,都没有发觉。三五六,三五七,李小龙左手提着一个花花绿绿的小塑料袋,右手不住地伸进袋子里,拿出黄亮亮的颗粒往嘴里塞,发出的声音含含糊糊的,两脚不停地交替着,踏在地上画出的一个个方格子里。九老头看李小龙跳得兴高采烈,气不打一处来,上去一把揪住,啪啪啪啪,结结实实地在李小龙屁股上扇了几巴掌。李小龙猝不及防,手里的塑料袋掉到了地上。李小龙忍住差点掉下来的眼泪,慌忙趴到地上捡回,刚站起,看到还有几颗从塑料袋里蹦出来的东西,在地上黄亮亮地滚着,又趴下去捡起,然后才两眼一翻,大声地喝吼九老头:爷爷你干什么呀!
九老头双眼瞪得要吃人,说:干什么?叫你放学后等我接,别乱跑,别乱跑,看看你这都跑哪里来了?害得我好一阵寻!
李小龙比九老头还理直气壮,说,哪个叫你紧等不来!人家刘磊爸来接刘磊,怕你不来接我,就把我一同带回来了。李小龙一扬手里的塑料袋:人家还拿东西给我吃呢!
见李小龙还嘴,九老头扬起关节鼓胀的手又要打,拾金老头上去拦住,说,好了好了,小孩子嘛,九老头这才收回手,一指李小龙鼻子:小杂种,不打不长记性!
回家的路上,九老头问李小龙,刘磊的爸爸怎么在家里呢,他没出去打工吗?李小龙塑料袋里的东西还没有吃完,嘴里吧唧吧唧地嚼着,含糊不清地说:不是,是他爷爷死了,他爸妈才回来的。九老头哦了一声,李小龙问:是不是爷爷死了,爸爸妈妈就要回来呢?九老头扑哧笑了,说:当然,爷爷死了,爸妈肯定要回来呢!
接连几天里,九老头发现,李小龙手里拿着的零食,都是学校小卖部没有卖过的,嘴唇上也干干净净,没了以前吃零食留下来的血一样的颜色。九老头问:你这不是在学校买的?李小龙一扬手里花花绿绿的塑料袋,说,才不是呢,是刘磊爸爸带回的,比学校小卖部的好吃多了!又问九老头:人家刘磊他爸都回来了,带回那么多好吃的,还天天骑车接送,多好!爷爷,你问问我爸,他们什么时候才能回来呀?九老头说:这才几时啊?过年才能回呢!李小龙一撇嘴:过年回过年回,去年过年,说回回了吗?光说不算数,什么屁爸爸!说实话,九老头也不知道儿子什么时候才能回,儿子儿媳去广东也有些年头了,钱虽没弄几个,但每年春节都要回来一次的,可去年却不知怎么搞的,先是说了回的,过不几天又说厂里忙,不回了,也没给家里寄钱。李小龙白天黑夜都缠着要爸爸,吵得九老头差点领着孙子去广东。九老头早起看着孙子满脸的泪痕,捏紧关节鼓胀的拳头,捶捶自己已经伸不直溜的腰,又摸摸走一步像刀割样的双腿,把李小龙送到学校后,就去买了一瓶“1605”,不想却没喝成。九老头只好说:这孩子!你爸他们要弄钱给你读书,忙着呢,说回就回了!李小龙却把书包啪地往地下一丢,说:我不读书!我不要他们弄钱!我要他们回来!说着说着已带了哭腔。九老头见李小龙敢摔书包,举起关节鼓胀的手,本来作势要去打李小龙屁股的,举到一半却不打了,慢慢慢慢地落在了李小龙的头上,来回轻轻地抚摸着,李小龙一下扑在九老头怀里,呜呜地哭出了声音。
三
一天,九老头从田里回来,看见阿黄懒懒地卧在冬青树下,也不像往日里起来迎他,再看看李小龙,身子无力地靠在冬青树上,噘着可以挂油瓶的小嘴,作业本乱七八糟地摊在面前,既不动手做,也不开口讲话,就那么无精打采地歪着。九老头喊一声李小龙,李小龙也不吱声,连头都没有扭一下,只是眼睛翻了翻。可能是感冒了,九老头这样想着,过去摸摸李小龙的额头,还拿不准,又用自己的额头在李小龙额头上贴了贴。李小龙比自己的还要凉,九老头放心了,脸上虽然笑着,但口气有点烦:小祖宗,又是哪个惹您了?
李小龙动也不动,说:我脑壳疼。九老头又伸手去李小龙额头上摸了摸,然后再拿自己的额头在李小龙额头上贴了一气,说:咦,这又不发烧嘛,脑壳疼什么疼?
李小龙说:就疼。
九老头说:那就跟我到卫生室,叫医生弄几颗丸子吃。
李小龙不去,九老头硬把他拽到村卫生室。村医生先是拿出一支体温表,用力甩了两甩,帮他夹在胳肢窝里,再叫他张开嘴巴,啊啊啊地看了几下,又拿听诊器在他胸脯上左边滑几下,右边滑几下,听诊器很凉,把他光光的胸脯弄得很痒,李小龙忍不住,扑哧笑了。村医生也被李小龙逗笑了,从他胳肢窝里拿出体温表,放在眼前旋转着看了看,说:还好,没事。
九老头听说没事就舒了一口气。忍不住又问:您说没事?不用吃丸子?村医生说:不用。可能是疯玩狠了,过一夜就好了。又问李小龙,怎么样?还疼不疼?李小龙说:疼。又问:疼得厉不厉害?李小龙说:厉害。村医生在李小龙额头上摸了摸,又摸了摸,对九老头说:这样的话,先过一夜看看,如果明天还疼,就到乡医院去检查一下。
第二天李小龙仍说头疼,九老头就带李小龙到乡医院。乡医院做了一些检查告诉九老头:这孩子目前还看不出有什么问题,如果头疼仍不见好,只有到县医院做更高级的检查。
县医院的门诊大厅像迷宫,里头熙熙攘攘的像在赶集。九老头这是第一次到县医院,光是里头嗡嗡作响的人流,就把他弄得脑袋发胀。老着脸一问,恰巧问到一个好心人,人家告诉他:先挂号,然后再去找医生,然后再去划价,然后再去付钱,然后再去检查。于是就血常规,脑电图,CT,核磁共振,一路检查下来,花去一千多元。过了两天去拿结果,那个嘴唇上有黑痣的县医生说:这孩子,没病。
九老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说:医生您说他没病?县医生点点头:没病。九老头说:那他怎么总说头疼啊?县医生耐心地说:可能是神经上的一点小毛病,过几天自然就会好的,不碍事。九老头还是不放心,说:医生您能不能再仔细给我孩子检查一下?我们来一回不容易。县医生这下不耐烦了,奇怪地看了九老头几眼,说:你这老头真有意思,你的孩子明明没病,还非要我给你检查出一个病来呀?好笑!
九老头将信将疑地,只好带着李小龙回家。悄悄地观察了几天,九老头发现,李小龙和平时差不多,该吃吃该玩玩,只是一问脑袋,就说疼。这究竟是什么病呢,连县医院都检查不出来?九老头心里好像有点明白了,就给儿子李树打电话,说自己病了,你能不能抽空回来一下?李树一听,很急切地问什么病?九老头一时没准备好,先是有点支吾,问急了,就说自己浑身都是病。李树在电话那头停顿了半天,说:好,我过两天就回去。
四
半个月过去了,也没见李树回来。九老头看李小龙还是老样子,就在一个星期天里,把他领去交给拾金老头。刚开口,拾金老头连忙摆手:不行不行!好死不如赖活呢,九哥你是哪一点想不开呀,要走让孩子们背骂名的路?你看我自己去年检查出癌症了,都没朝那地方想。九老头笑了,说:你想到哪里去了!晃了晃手里提着的一箱子土鸡蛋,说,我到县城办点事,很快就回来。原来,九老头是要到县医院去,找那个嘴唇上长黑痣的医生,请他为李小龙开一张生病证明。县医生像看怪物一样,把九老头足足看了两分钟,然后一笑,说:我见过多少开证明的,唯独没见过你这样的。不开!九老头被县医生说得满脸通红,忙把他使劲地拽到僻静处,附在耳朵边说了几句话,话一说完县医生就笑了,拍拍九老头肩膀,二话不说就过来唰唰唰开了一张。不管九老头多么诚心,那箱子土鸡蛋推来搡去的硬是没要。
九老头把证明叠好放进钱包,一出县医院就给李树打了电话。打过电话的第二天,过不一会儿,他就朝儿子回来的路上望一望,明知儿子不可能这么快就回的,但就是忍不住要看。不过儿子李树还是很快就回来了,还有李树媳妇,本来说好李树先回来看看的,可到临走时,还是死活地跟了回来。两口子到家时,正是放学的时候,李小龙刚爬上电动车,就看见了远处的爸爸妈妈。爸——妈——李小龙大声地呼喊,也不管电动车已经启动了,翻身跳下车,朝远处的爸妈扑过去。
九老头也等不及了,连忙掉转车头,赶过去,三个人已紧紧地抱在了一起。李树摸摸李小龙的头,问:脑壳怎么样?还疼不疼?李小龙摇摇头,说:不疼。李树两口子一齐转头,疑惑地看看九老头,九老头满脸是笑地斜一眼李小龙,说:刚才问你都说还疼的,怎么忽然就不疼了?这孩子,东一句西一句的!李小龙说:哪个东一句西一句呀?刚才还疼,我爸一回,就不疼了。李树见李小龙说得有趣,一时来了兴致,说:嗬,这么神奇?李小龙,该不是骗我们的吧?
李小龙大吃一惊,眨巴眨巴眼,疑惑地问:爸,你怎么,你是怎么晓得……我是骗你们的啊?
李树的猜想被证实了,他一把抓住李小龙的胳膊,两眼狠狠地瞪着,还骂:小狗日,为什么要骗老子?
李小龙被李树的样子吓哭了,说:不是想,想你们嘛……我同学说,一装病,爸妈就回来……
李树扬起巴掌,照着李小龙的屁股啪啪就是两下,边打还边骂:叫你撒谎!叫你撒谎!还要再打,九老头上去一把拉住李树的胳膊,说:你凶什么凶!一年上头不落屋,过个年都不回来,孩子想你没有错!一见面就打,有这么当爸的吗?李树还有余气,手仍然举着作势要打,说:您晓不晓得,他这一骗不打紧,我们来回的损失就是几千块!九老头说:只要孩子没病,不比什么都强?钱算什么,没了再去赚!李树说:话是这么说,主要是养成他个坏习惯,说假话,这还得了!他想我们,不会直说吗?九老头哼的一声冷笑:直说?该回的时候都不回,直说你能回来吗!李树被九老头一下子问住,举起的手轻轻地垂下来。李树媳妇一把搂过李小龙,说:我可怜的孩子!早已是泣不成声。九老头看见李树的眼圈也红了,怕被别人看见,就把脸转向一边。
路上,九老头从钱包里拿出证明,说:小龙其实没骗你,这不有医院的证明。说着把证明递给李树,李树接过,看也没看就揉揉丢了,九老头这才发现儿子双手还戴着手套。九老头撇撇嘴,说:大热天戴手套,你还学会讲究了啊,不嫌热?李树把双手举起看了看,很丑地一笑,没有作声。
说着话就到了家。阿黄老远听到声音,一阵风似的扑过来,两只前爪就搭上了李树的肩膀,狗嘴差点啃在李树的嘴上。狗日的,李树笑骂一句,用手去推狗嘴,狗嘴不但没躲,还张开咬住,李树本能地一缩,手套被狗嘴拉脱了,九老头就看见了儿子满是疤痕的,几乎要变形的手。九老头猴着腰拐着腿几大步冲上去,轻轻地脱掉李树的另一只手套,把两只疤痕摞疤痕的手捧住,生怕弄疼了似的轻轻地抚摸着。九老头鼻子一酸,颤抖着声音问李树:过年不回来,就为……为这个?李树点点头。李树媳妇说:谁不想回来?火车票都买好了,可……我们是在医院里过的年啊……
李树两口子在家里只待了三天,就走了。本来是想多过几天的,但厂里来电话了,说如果家里没什么大事,就赶紧回。走时李树跟九老头一个劲地嘱咐,无非是李小龙的学习和九老头的身体,李树说:您身体好一年,就可以帮我们多照看一年,我们就可以安心地在外面多捞一年。九老头说:我晓得我晓得,我的身体没什么大事,只是你们在外头一定要注意安全,少让家里人担心。
这边,李树媳妇牵着李小龙的手,母子俩也说得难舍难分。李树媳妇说:小龙想我们了就打电话,跟我们说。李小龙说:打电话有什么用?又回不来,见不到真人。再想了我还是装病。李树媳妇说:再装病可骗不到我们了哦。李小龙说:下回我不装脑壳疼了,说肚子疼呢。李树媳妇笑了,一把抱住李小龙,嘴唇贴在李小龙的额头上,脸颊上,亲,亲,亲。亲了一口,又一口,又一口,再亲,九老头分明看到,儿媳妇两眼忽闪着亮晶晶的泪水。九老头看得鼻子一酸,赶忙过去牵过李小龙,朝儿子儿媳挥挥手,一双眼睛便紧紧地粘在儿子儿媳的后背上。九老头的眼睛跟着两个熟悉的背影,一晃一晃地远了,远了,远了,然后一个拐弯,看不见了,九老头下意识地赶忙往路边挪了挪,就又看到了刚刚转过弯去的儿子儿媳。直到两个背影完全消失,九老头这才收回黏糊糊的目光,这目光跟的路程太长,湿漉漉的快要滴下水来,九老头叹一口长气,一屁股坐在路边上。
五
让九老头感到意外的是,自己要喝药水,痛下几次决心都没喝成,而那么乐观的拾金老头,却冷不丁地,就喝了老鼠药。正好是国庆节放长假,儿子儿媳,还有至亲好友,都从遥远的地方赶回来了,一点正事都没有耽误。九老头闻讯赶过去,拾金老头还没有入殓,平平展展地躺在一块木板上,孙子宇强,还有两个女儿,坐在身边嘤嘤地哭。拾金老头脸上盖着黄表纸,九老头上去揭开,看见拾金老头的两眼半睁半闭着,九老头就用手帮拾金老头把双眼合上,喃喃地说,老弟啊,你一走,一了百了,宇强也可以跟着他爸妈了,还有什么放心不下的?你可要慢些走,等等老哥哟……
令九老头十分满意的是,拾金老头的葬礼,办得比塆里的哪个人都隆重。儿子专门从武汉请回两个“哭娘”,白衣白裤白头饰,跟在棺材的两边,声情并茂,涕泗横流,把两个只会嘤嘤啜泣的亲生女儿,生生地比了下去。
送走拾金老头后,九老头感到有些恍惚,有些疲惫,他用关节鼓胀的双手捶捶佝着的腰,又摸摸酸痛的腿,猜想着自己大概还能撑多久?想半天脑子里仍是一团糨糊,九老头摇摇头,很丑地笑了。不过李小龙却高兴得很,看宇强跟着爸妈走了,就抱住九老头胳膊不停地摇:爷爷、爷爷,有什么办法……能让我爸再回来一次呢?九老头苦笑一下,摸摸李小龙的头,说:那……那你就再装回病看看啰?
李小龙把头摇得像拨浪鼓,说:不行不行,我再装就不灵了。九老头也被逗得有趣起来:那你说说看,再用什么办法呢?李小龙歪着脑袋想了一下,转脸看看九老头,又歪着脑袋想了一下,再看看九老头,忽然大声说:有了!一指九老头,你——装!
又说:你不是也想我爸爸吗?这回该你装。九老头赶忙摆手:不行不行!要我装病啊?那可不行。谁知李小龙却说:不要你装病。要你——装死!
装死?
对,装死!李小龙说,拾金爷爷就是喝了一包老鼠药死的,你要装死,喝一半,不,喝一小半半就行了。李小龙边说边比画着给九老头做示范,看得九老头笑出了两眼泪。九老头用关节鼓胀的手擦擦双眼,又捶捶一伸直溜就疼的腰,摸摸走一步疼得像刀割的腿,说:小龙啊,爷爷答应你,可爷爷不装死,要死就真的死。唉,爷爷一身的病,早就该死了,爷爷一死你爸妈就能回来,再也不离开你了……
李小龙睁圆两眼望着九老头,半天才说:胡说!哪个要你真死!我不许你死!你敢死!九老头说:小龙啊,我不死,你爸妈就回不来……李小龙打断九老头的话:那就叫他们别回来!反正不许你死!
九老头看着有些激动的李小龙,伸开双臂把他拥进怀里。